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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西去的河流

2016-04-29张国领

党的生活·青海 2016年12期
关键词:钧窑钧瓷河水

张国领

神垕是河南的一个千年古镇,可千年以来却很少有人知道它有一条日夜向西奔流的河,这条河叫白峪河。

我就在这河畔出生,在这河畔长大。

不知是太阳一天天在追逐那西去的河水,还是河水在有意向着太阳走去的方向流淌,在我一次次追着河面上那片片漂泊的落叶、不断向下游奔跑的年龄里,并没有想过河水为何向西流,甚至认为河水就是向西流的。因为我认识的第一条河,就是眼前这条向西流的白峪河,在我心中它永远是那么宽阔,那么清澈,那么欢快,承载了那么多父老乡亲的希望。

等上了初中,学了地理之后,渐渐明白我国的地形是西高东低,大江大河向东流才是天经地义的,按人们常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水应是向东流的。连诗人们都写道“滚滚长江东逝水”、“大江歌罢掉头东”,从此我开始好奇白峪河为何向西流。是它太过狭窄吗?是它太过纤细吗?是它畏惧山的权威吗?可那阻挡它东去的杨寨只是一座小小的冈坡啊。我只能想象它是肩负着不为人们所知的特殊使命吧。

少年时代有很多幻想、奇想和理想,由于个头太小山又太高大,无论什么想法都被大山挡住了飞翔的翅膀,各种瞎想也就无疾而终,只把这条带给我欢乐的河,看作是山村的一部分,也看作是村民生命的一部分。我家住得距河水很近,流动的河就是我的洗脸盆,除了冬天,每天早起都是跑到河边洗脸。少年贪睡,起床就晚,等我到河边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在河边洗脸的成人和少年了。

夏天的白峪河是丰富多彩的,河水中有鱼在游,有蟹在石缝间爬行,有蛤蟆蝌蚪拖着长长的尾巴上蹿下跳,水面之上有蜻蜓在飞,有燕子在穿梭,再往上有柳丝飞扬,有知了没完没了地叫,有各种鸟儿竞相亮起自己的金嗓子……

河的两岸是最热闹的,村里的妇女们都到河边洗衣服,支一块平展的石头当作凳子,再支一块石头就是洗衣石,五颜六色的衣服堆在水里,伸展开一件,放上一个长长的紫褐色的皂角,衣襟折起来裹了,用棒棰对着捶,捶碎了和衣服一起揉,这是一种天然的洗衣皂,任何污渍都能洗得干干净净,还不伤衣服,不伤皮肤。一个人捶衣的声音略显单调,两个人,三个人,十几人二十几人同时在河边捶衣服,那声音此起彼伏,就有了极强的节奏和韵律。这时候男人们借着磨镰刀或刮胡子的各种理由,也会来到河边,与这些洗衣服的妇女们找话搭讪,说着不诨不素的笑话,整个河床也就涌满了欢声笑语的波浪。这时人们会看到上游或是下游喝水的牛犊、找虫吃的小鸡,都会停下来昂头向人们瞩目,我想它们一定是受到了人们的情绪感染。

白峪河通常是温顺的,水质也异常甜美,由于它不断地流淌,不用担心它会被污染。和所有的河流一样,白峪河每年也都会发几次脾气,由于它的上游是由山涧的四条河汊组成,到了发洪水的季节,与别的河流一样要承受山洪的冲撞,浪涛的洗刷。山洪过后河床就有了些许改变,原来隆起的部位可能就冲出了一个大坑,形成很深的水潭,原来的低洼之处,或许就被泥沙淤积,成了一个高冈。这种改变是根据洪水的大小和来路决定的,每年的改变都有所不同,这样也就使河流的形状年年都在变化。

小孩子最喜欢河床上冲出的水潭,有了水潭就有了天然浴池,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能听到水潭里传出喧闹的声音。打水仗是山村孩子最开心的事情,也是父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因为水潭中间很深,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淹亡事故。这样的天然浴池不仅吸引男孩子,对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同样有吸引力,不过她们都是晚上行动,提前占领阵地,有专人放哨,其实她们在水中的闹腾一点都不比男孩子弱。

白峪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白峪人,一千多年历史的村庄,是因为有了这条河才历久弥新,常胜不衰。白峪人对这条向西的河流充满了感情,这感情是深厚的,是纯朴的,是不离不弃的,也是生死相依的。他们每天都是喝着这河里的水生活,从幼年到成年,从弱冠到强壮。从小就知道河水养人,不用过滤,不用净化,甚至不用烧开,渴了就可以用手捧起一捧河水直接饮用,绝不会因喝了生水而生病。也可以用树叶子或玉米叶子,折成一个三角形的容器当杯子,舀满了水站起来喝。人们常年饮用的水就是在河边上掏一个水井,河水渗进井里,井沿外是流动的水,井里面是静止的水,无论是流动或静止的水,都是这条西去的河流里的水。

是河都有源头,白峪河水天天流,去没人见过河的源头。源头在哪里?没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说得清楚,有多少人逆流而上,想找到它的发源地,可最后只是扑进了大龙山的怀抱,难道说水是从大龙山里流出来的吗?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而河水和大山并不管这些,照样流动,照样静止。

大龙山在村子的南侧,海拔500多米,它像一条巨龙静卧于此,把一面向北的山坡呈现于白峪村的面前,既成就了白峪人的梦想,也阻挡了白峪人的出路。在山的怀抱里,有乔木和灌木林,有丰富的中药材,有五颜六色的花草,有汁多味美的果子,还蕴藏有坚硬的火石煤,柔瓤的红沙碳煤,岭洼起伏,错落有致,形成了百步景不同的绮丽风光。

在一本外国人写的书上我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假如你的身边有一条向西的河流,你的一生将注定被神奇的故事所包围。”

于是我就时常回想,在这条向西流去的白峪河畔所经历的大小故事,想从这些故事中发现神奇,可我想到的故事,却都贴不上神奇的标签。是从小就置身这故事之中,也曾是那故事中的一部分吗?还是我早已对那神奇的故事习以为常?虽然没有寻到想象中的传说,但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一个惊天的秘密等待着白峪人去发现。

当时光的脚步迈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的时候,这个惊天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了,不过揭开它的不是白峪人,而是国家的考古人员。他们在河的上游发掘出了唐朝晚期的钧窑遗址,这一被列入2001年中国考古十大发现的成果,一下把白峪村一千年前的历史、科技、文化、经济和文明,都以国家的公告形式确定下来,并对全世界进行了声明。国务院还专门镌刻一块石碑,刻上“神垕钧窑遗址”和遗址发掘说明,立于白峪河上游的刘庄村头。

这里有很多钧瓷残片出土被运走,也有很多钧瓷残片留下来,通过对这些残片的研究,寻找到了中国钧瓷的发源、发展、发扬光大的原始资料。一时间,白峪的唐钧瓷遗址成了钧瓷爱好者、考古爱好者、钧瓷收藏家和靠古董发财的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们带着不同的目的和动机而来,却带着相同的收获而去,从而把他们看到的白峪村口口相传,使这里很快成为寻宝的热地。

然而,所有来这里寻宝、探宝、赏宝的人,目光仅仅是盯在了钧窑的遗址上,在探究钧窑遗址时,很少将目光投向与遗址几米、几十米相隔的白峪河。我们知道,自古至今,所有文明的发祥地,无不与水有关,钧窑遗址也同样是伴水而生的。因为钧瓷是用特殊的泥土烧制而成,土要成泥必然要有水的稀释,先人们之所以把钧窑遗址选在与白峪河咫尺之隔的地方,首先看重的是白峪河的水,而不是来自更远地方的土。

白峪河与钧瓷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在这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先有了白峪河而后才有的唐钧窑,是先有了唐钧窑而后才有了宋钧瓷的名噪一时。证据有四:一是古钧窑址沿白峪河而建,钧窑在河沿上;二是钧窑遗址位于河上游,大龙山北尾坡,这里有一种制做钧瓷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叫青矸石;三是河水正是从蓄存着大量青矸石的山涧流出,水中含有丰富的钧瓷所需矿石的矿物质;四是钧窑南侧的大龙山,有优质的煤碳,有富足的森林,古时烧瓷以柴和煤为首选。这四条都是建立钧窑所必备的,我们的祖先在交通条件极不便利的当时,用他们的智慧发现并建立了最初的也是最合理的钧窑选址。后来钧瓷在神后镇的繁荣,全因钧瓷在白峪河畔烧成之后,输出被杨岭寨高冈阻隔所致。

白峪村是个普通的村庄,白峪河是条普通的河流,当初的钧瓷窑肯定是标新立异的带有高技术含量的经济文化产业基地,只是在历史的发展中渐渐被新的时代淹没了,直到2001年,才被揭开隐藏了千年的面纱。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白峪河不是一条简单的河,它曾点亮了中华文化桂冠上的钧瓷明珠,用它那清澈透明的浪花将中华民族的审美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离开白峪村快四十年了,而它河水的歌唱和激流的涌动从来没有在我心中停止过,无数次睡梦中,我仍在它的清波中嬉闹,仍在它的碧水中畅游,仍躺在它的砂滩上享受河风的轻抚,仍和儿时无忧无虑的小伙伴们在河沟里摸螃蟹、捉泥鳅。然而,梦中的河依旧滔滔不息,现实中的河不知何时已化作了回忆,我每次探家都要在它身边留连忘返的白峪河再听不到它往日的歌声了,听村民们说,是大龙山西头的景家洼煤矿把大龙山挖空了,山空了之后,白峪河也就断了源头。

听了这个消息我伤感不已,因为白峪河里寄托着我童年少年太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几十年来在外拼搏奋斗从不气馁的力量源泉,是贯穿我几十年人生故事的一条清晰脉络。现在虽然没有汩汩流动的河水了,每年探家我依旧会来到昔日的白峪河畔,寻找着记忆中的往事,期望着白峪村更加美好的明天。

我坚信白峪河是不会干涸的,眼前的断流只是对人们破坏环境的短暂惩罚,惩罚之后,故事还要靠今天的人们来续写,每个白峪人都将是这故事里的主角。于是,我捡起一块煤矸石,在白峪河畔的石板上写下这样几句话,以示我作为白峪河的儿子,对家乡无尽的期冀:

千年传说有真迹,

白峪村头河向西。

灿烂传承德为先,

国风华韵再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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