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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水剩土

2016-04-29王文泸

党的生活·青海 2016年2期
关键词:荒地孩子

王文泸

实际上在人类持续不断的开垦之下,乡村已经没有什么剩余的水土了。尤其是在青海东部这样的地方。这一片依傍着黄河和湟水的谷地,仅占全省总面积的5%,却承载着全省75%的人口,哪儿还有剩余的水土?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在自然经济时代,乡村的房舍布局没有统一规划,由于庄廓院的随意分布,以及道路的自由切割,房前屋后,林边崖旁,总会剩下一些无法利用的小块闲散土地。这些土地参差错落,零七碎八。种上点什么吧,高处浇不上水,低处石头多。看着顺溜些的,不过是一个院子大小,驾上犁,牛就转不过身子,于是就那样荒着,听任杂花野草繁衍,歪榆瘦柳乱长。

这些剩水剩土,也是一处处乡村地理坐标。外来的人如果打听谁家在哪里,当地人就会告诉他:“你顺着这个渠边小路走,上了那个宽宽的草台子,远远看见一棵大白杨,左手第一个大门就是。”这里说的“草台子”就是一处剩土。或是说:“你往前看,沙枣林前头那一片水滩滩见了没?你绕过去,一副老庄廓就见着哩。”这里说的“水滩滩”就是一处剩水。

乡村邻里之间,很少有人为这些荒地的归属权发生争执,尤其是在集体经营核算的年代,争它也没有意义。

还有一些水泊,多在低洼潮湿、有细小泉眼渗出的地方。大的如游泳池,小的如沤麻坑。说它是活水吧,不见波生纹动;说它是死水吧,也从不发臭。夏天,过路的黄野鸭们在此歇脚涮洗,梳理羽毛,啄食水藻。休整好之后飞走。冬天,这里就是孩子们的溜冰场。这些水泊,没有经济利用价值,所以也属于剩水。

对于这些剩水剩土的存在,人们从来宽容。人老几辈子,没有谁想着把它们消灭了。相反,它们和庄廓院、麦田、果园、磨坊等事物一起,不分厚薄地被村庄的记忆所接纳,也成为游子乡愁中难以割舍的内容。

也许是造物多情,有意留下这些无法利用的荒地,免得居住空间变成呆板的几何图形;也用它们来缓解庄户的拥挤。有了它们,村庄就显得疏朗,空气就显得宁静。

是否还有别的深意?不知道。比如说,用自然的剩余形态来启示人们:凡事当留有余地,不可赶尽杀绝;用生态类型的多样化来启示人们:人间最好千差万别,不可过于单一。

凡属剩水剩土,地貌都丰富。一些适应能力强的乔木,比如榆树,野柳,山杨等,只要土里有潮气,就能扎下根,放肆地舒展枝叶。野草呢,更是互相较着劲,比赛谁更皮实。有湿度的地方,田旋花(俗名苦子蔓)疯了似的缠住一切够得着的草木,赖住别人攀援;在干得几乎要冒烟的地方,白茅(俗名冰草)不动声色地年年生发。偶尔,还会长出几丛罕见的干花——金色补血草。它那豆蔻状的金色花瓣,一经开放,永不凋谢,插到花瓶里简直是神品。芨芨草在石头滩里奓开箭杆般的茎秆,枝头淡紫色的穗翎却化解了它的生硬。骆驼蓬有小小的冠盖,小小的针叶,像袖珍型的马尾松。杏子黄熟时节,果园主人常用它们铺垫篮子,再放上红杏,提到街上卖。一红一绿,相得益彰,不由人不驻足一看。

最为抢眼的是锦毛悬钩子(俗名狗连蛋),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欢往崖沿上攀爬。哪里荒僻,哪里就由它们装饰。夏天,拇指大小的黄花缀满藤蔓,像一串串铜铃;秋初,从这些铃铛里抽出一团团锦毛,银灰色,蓬松晶亮,像极了欧美儿童的鬈发脑袋。

临近河边的小块荒地,细草长得毡一般瓷实,常年湿漉漉的。湿地的草味道寡淡,大牲口都不爱吃,只有口粗的山羊有时会光顾,但也吃得心不在焉。只不过山羊和身边的羊羔被湿地一衬托,就是一幅画。

农村出身的人,没有谁的童年生活不与荒地相联系。夏天,拿一把小铲子,选地方“开渠”引水,修建“堤坝”,制造“瀑布”。马莲草编成的水车,在“瀑布”中咕噜噜旋转。沟壑、崖弯,也是排兵布阵、埋伏偷袭的战场。有时玩着玩着,脚底下突然嘎嘎一声,吓人一跳,草丛里扑棱棱飞起一只野鸡。惊魂甫定,转而一喜:敢是有野鸡蛋!细心地分开草丛寻觅,果然就见到那一窝润白如玉、浑圆似珠的东西。小心捧起一个,攥在手里,感受着异类的体温,又像是攥住了大自然的温存,油然生出一点小感动。

在荒地里邂逅野鸡蛋的心情,难以名状,远胜别人白送一篮鸡蛋。

几十年后,我读到现代文学大家聂紺弩的一首诗,写他上世纪60年代在农场劳动时意外捡到野鸭蛋的喜悦,引起强烈共鸣。兹录如下:

七律·拾野鸭蛋

野鸭冲天捉对飞,

几人归去路歧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

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畅端午酒,

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

一路欢呼满载归。

荒地里还适宜瞒着大人埋锅造饭。这又激发了孩子们的另一种创造欲望。八月未尽,地里的洋芋还没长足,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选中一处土坎,用铲子挖出直径一尺多的灶坑,在灶沿上小心地堆垒土疙瘩。这个技术活由有经验的人来做,其他人各有分工。胆大腿快的,去偷洋芋;胆小老实的,搬运土疙瘩。垒土块的人,全神贯注,目不旁骛,边往上垒,边往里收,常常功亏一篑,中途垮塌,换来一片惋惜之声。那也没关系,孩子们有的是耐心。如果垒成功了,就是一个宝塔状的建筑。接下来四处检拾烧柴,小心地填进灶门,点燃,轮流趴下来用嘴把火吹旺。一个个吹得脸红脖子粗,烟熏得泪流满面。

土块终于烧得暗红。小心地把偷来的洋芋填进灶门,往“宝塔”顶上轻轻一脚,热灰飞扬,火星乱迸,“宝塔”轰然倒塌,刚好埋住洋芋。拿起柳条棍把热灰拍严实了,大功告成。立即撤离现场,到视野开阔的地方一边玩,一边观察“敌情”。

从热灰里扒出来的洋芋又烫手又可口,拍着吹着吃着,谁也顾不上嘲笑对方嘴巴上的黑灰。这项活动带给人刺激、隐秘和空前团结的兴奋,在学校里可是体验不到。

冬天,荒地萧条了,但也不寂寞。水泊结了冰,镜面一般干净。捡粪的孩子们只要路过,就不想走了。把肩上的背篼往冰面上一放,趴上去,两脚一蹬,嗖的一下滑出好远。七八个背篼联接起来,就是一列在冰面上行驶的火车。

天寒地冻,荒地里枝条稀疏,麻雀奇多。树下空地上,白花花的麻雀屎落了一层。妇女们就会打发孩子拿瓶子去捡,准备做护肤品。还必须是母雀屎,公的不好用。怎么区别?很容易:端直如米粒的,那是公雀屎;微微弯曲的就是母雀屎。麻雀屎用童便浸泡三天,摇匀,就寝前用来擦手擦脸,虽然骚臭难闻,效果奇好。擦上几天,皴裂消失,皮肤细腻,容光焕发,远胜雪花膏。今天一想,麻雀屎必定含有某些宝贵的活性物质,用童便把它们逼出来,才有如此奇效。当今研发生物美容品的人还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了,经过一系列脱臭和提纯技术的深加工,麻雀屎说不定会身价百倍。

冬天,孩子们的活动半径小了,又不甘心窝在家里。野地里背风的坑洼,干爽的林地,是晚上开神仙会的好去处。在那里,围成一圈,升起篝火,就开始交流鬼故事。篝火跳跃着,稚气的脸庞,畏惧的眼睛在火光中愈显生动。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直至北斗西斜,慑于回家后挨打,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不忘一人一泡尿,浇灭余烬。

荒地是农村孩子的第二生活空间。

上世纪60年代初,填饱肚子成为全国头等大事。为了向土地多要粮,除了大规模开荒种地,政府还号召开发利用“十边地”:房边、路边、水边、渠边……等等。羊皮大的地方,也种上了庄稼。但收获总不如意,这一坨地收了半升油菜籽,那一坨地收了几把秕麦子。所以灾荒过后,农村人立刻放弃了“十边地”。剩水剩土,就让它那么剩着吧。虽说没什么产出,但它们并没有挤着谁,挡着谁,只不过谦卑地在村前屋后存在着,衬托着田地庄园,接纳着孩子们的游戏欲望。

然而后来的孩子们渐渐顾不上荒地了。课业、升学、就业等问题,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常年拘囿在学校。春游和秋游,是教育部规定的学校活动,为的是确保学生有与大自然接触的机会。一年两次集体郊游,已属珍稀难得,但出于对安全的担心,所有的学校都不谋而合地把这项活动取消了。孩子们还没品味到童年,就被拽进成人世界。许多人,个头快赶上父母了,嗅觉记忆库里还空缺着野花野草的信息;细白的双脚还没有被山间溪流抚摸过;舒展的四肢还没有被开满马莲花的草地拥抱过。

没有了孩子们的嬉闹,剩水剩土略显寂寞。几十年后,时代的步伐骤然提速。旅游开发、商业开发、城乡建设和工业园区建设等,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一切,许多大有保留价值的事物都迅速消失,何况本来就荒置着的地和水。

既然荒置着,为什么不利用?这是简单到不需要解释的逻辑。

头戴安全帽的技术人员,安装在三脚架上的水准仪,铲车,挖掘机,装载机,这已经是乡村里随处可见的风景。而混凝土和钢筋则是黄土的替代物。挡路的,移走!凸出的,铲平!低洼的,填平!弯曲的,取直!你昨天看见的,还是一处“平岗细草鸣黄犊”的闲地,今天看见的,就可能是一片空心砖预制场。

在蓝图的设想者或开发者眼里,一切闲置着的水土和草木都是无价值的,灭掉它们是天经地义。

闲置着的水土和草木,确实与人性中某些比较消极的因素相一致,比如懒散。然而对于自然界而言,懒散一定是种坏行为吗?比起疯狂掠夺?

新疆的农民作家刘亮程说:“有人说库车那个地方的农民太懒散,庄稼地里的杂草也不认真拔,地边的果树上有好大的鸟窝,那么低,伸手一棒子就可以打下来,也不去打,听任鸟雀糟蹋粮食。太懒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一种生活态度。在这个地球上,由于人们过于勤快,已经把大地改变得不成样子,地里除了庄稼,其他万物都失去了生长的权利。这有什么好?”

刘亮程是带着激愤的感情说出这一番有失偏颇的话语的。而他的激愤,也有点举一反三的价值。比如说:

凡是闲置不用的物质存在是否都无意义?是否都应该被抛弃?譬如一个家庭里,总有一些旧物件,算不上珍品,换不来金钱。为什么主人还愿意保留着它们?

——这涉及到人的情感寄托方式。

是不是把每一寸荒置着的水土都开发净尽,才算没有辜负人的创造力?

——这涉及到生态理论和发展观念。

村前村后,那些散乱生长的树木,曲曲弯弯的溪流,高低不平的崖弯,是否真的与自家房屋的整洁敞亮毫无关系?

——这涉及到居住心理学。

是不是把所有杂草丛生的地方都用水泥地坪覆盖;把所有水泊周围都装上大理石护栏,安上彩色射灯;让每一棵树都站在指定位置,环境才算美丽?

——这涉及到环境理论和审美观念。

“无用”和“有用”之间,究竟有没有绝对的界限?“无用”是不是“有用”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这涉及到哲学问题。

这一切问题——这些与经济发展目标似乎无关的问题,如果也算是问题的话,又应该由谁来关注、研究和寻找解决办法?

国外早就有一些探讨荒野价值的理论。比如美国的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一书中,详细地论述了关于荒野的价值。不过那些“荒野”的概念,与本文所描述的剩水剩土还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相信,终有一天,当人们把乡村拾掇得不剩一撮闲土,不余一掬野水的时候,会想起:无论什么东西,还是剩余一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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