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杪
2016-04-29何大草
何大草
去看一个知青
金东风八岁,头一回坐火车,去了峨眉。
是邻居大姐姐邀请他同行的。她去探望在峨眉山下当知青的老同学。
大姐姐是育红小学的代课老师,教英语。金东风觉得,她要不教英语就怪了。她个子高,皮肤白,眼窝微凹,眼珠略灰,似乎很美……又似乎很丑。譬如眼珠吧,就有点像盲人。他一直想问她,灰眼珠看出去,是不是都有点灰雾蒙蒙的呢?但是他不敢。
他有点怕她。两家人同住贡米巷27号市委家属院,而且门对门,中间隔了一块小园子,两棵桑树、核桃树。金东风的哥哥金小良,是大姐姐的小跟班,形同姐弟。他时常歪在床头读些乱七八糟的书,读了就跑去跟大姐姐讨论,不时发出哈哈笑声。大姐姐的父亲是统战部靠边站的干部;母亲则在南大教马列哲学,还做了大批判组副组长。她家书多,前几年撕掉、烧掉大半,剩下的还堆满了两书橱,其中有俄文版的《列宁选集》、高尔基《母亲》、《柴可夫斯基通信集》。金东风很景仰,也很好奇,问哥哥:
“你跟大姐姐笑啥子呢?”
金小良心不在焉,随口答:“你不懂。”再问,理都懒得理了。
金东风受惯了哥哥的鄙视,早就认了。他眉眼还算清秀,但脑壳大,身子小,胆子也小,跟人说话时常脸红。大姐姐见了他,推出点笑意,招呼一声:“东风。”就像招呼小鸡小狗,不招呼还好些。
大姐姐提出要带他去峨眉,他起初不相信,觉得是逗他。凭啥请我啊!但,大姐姐说,我从没逗过你,所以句句是实话。而且,你还小,好混票,到了那儿,是人家管吃住。我一毛钱不花,就请了个贴身的保镖,是我赚了对不对?
金东风再傻,也明白了,自己看起来还像个学龄前儿童。而自己唯一的用处,要再长几岁后,才忽然雪亮了。他脑壳大,却转得慢,按他哥哥的话说,脑花容量大,但沟回皱褶少,略等于猪脑花。
金小良替弟弟向母亲禀了。母亲话不多问,当即点头准了。父亲远在大凉山的五七干校伙食团做团长,母亲管家,还要操心乡下的几个穷弟弟吃穿,心烦、手慢,巴不得走开一个算一个,清静。
火车从北站出发,普客,慢慢吞吞,逢站必停。
大姐姐背了个军用挎包、一个军用水壶,金东风要替她背,她不,进站时还牵着他,当他是个学龄前儿童。只买了一张票,两人挤着坐,车厢又闷热,十分不舒服。
她没啥话跟他说,从挎包里先摸了把剪刀出来剪指甲。剪刀很大,有点像裁缝专用的,但更沉,更锋利,剪一下,咔嗒有力一响。剪完了,她又摸了本书自顾埋头看。封皮是《毛泽东选集》,里边纸张蜡黄,繁体、竖排,也不晓得是啥内容。金东风无趣,只能看窗外。七月的平原,庄稼、树、屋顶上的草,都有着潮湿的旺盛,刺眼、单调,止不住瞌睡。但刚合眼,就被喇叭里刺耳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惊醒了。中午吃了顿盖浇饭,盛在一个铝盒中,米粒坚硬如铁,金东风吃得胃痛。
只有午后的查票,算是片刻的欢愉:大姐姐把他抱来坐在她腿上。列车员有点疑惑地问了句:“你儿子?还是你弟弟?”大姐姐咬住他耳朵,说声:“哭。”他自己从没这么敏捷过,哇哇大哭了起来!大姐姐叹口气,苦笑道:“他饿了。”
“饿了?刚刚吃了饭……真是个瓜娃子。”列车员叽叽咕咕地走了。
金东风的大脑壳搭在大姐姐胸口。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皂味、汗味,白衬衣也是好闻的,很新鲜、干净的味道。但她胸口别的团徽刮伤了他的脸,出了一滴血。他不怕痛,只想再赖一会儿。但她说:“下去。”他就乖乖下去了。
两点多,在夹江站下了火车,又转长途汽车,颠簸到峨眉小县城。空气好热,金东风吐出舌头,呼哧喘息。大姐姐不停拿手帕给他揩汗,给自己揩汗,再一绞,滴滴是水。刚下过一场雨,汽车站到处是一汪汪水洼。
那个当知青的老同学老远就踩着水,拍着巴掌过来了,一脸都是笑。
他穿了件发黄的圆领衫,两只裤脚一高一低,趿了双解放鞋,比金东风乡下的舅舅还更像农民。但,农民没他头发长,乱蓬蓬几乎盖住了眼睛,而脸只有二指宽,薄如一把刀。农民的眼珠也没他转得这么快,滴溜溜,狡黠、铮亮。他指着金东风:“咋多了个跟班?”
“我弟弟。”
“弟弟?我咋没听说过?”
大姐姐不解释,只随手把一个包递给他。他眼里就收了笑,收了光,带点夸张地叹口气。
县城只有交叉两条小街,临街是老旧的木板铺面。赶集的农民差不多散光了,百货公司门外的阶沿上,还坐了摆篮子卖鸡蛋的老汉,头上缠了一圈圈白帕,脸上皱纹密如树根,金东风觉得他至少一百岁。
大姐姐问:“大爷,好多钱一十?”
老汉说:“孃孃,一元三,这么大。”
大姐姐头一回被人叫孃孃,脸烧红,把手伸进提篮,拈着鸡蛋转了转,再插下去,从谷糠中又抠出几个蛋,明显小多了。她笑起来。
“大爷欺我不懂嗦!这叫大?比鸽子蛋还小。一元。”
老汉也干笑了一下,让了半步,一元二。大姐姐摇头。老汉又让了小半步,一元一角五。
她把老汉的鸡蛋全买了,共二十七个,按三十个计算,付了三元四角五,连篮子一起拿了。
那知青说:“呵,你投机倒把有一套嘛。买回去赚钱啊?”
她不理他,取出一张旧报纸,反复折叠,用手指裁成小块,把鸡蛋一个个包起来,再递给金东风。
那知青说饿了,我去买几个锅盔,到了家再大吃大喝吧。大姐姐摆摆手,带他们进了家面馆,叫了三碗素椒杂酱面。又辣又烫,那知青呼噜噜,几筷子都刨进了嘴里,还用舌头把汤汁都舔了。金东风看着恶心,吃了半碗,吃不下了。“别浪费!”知青把那半碗也吃了。大姐姐把自己的半碗推给他,他哼了一声,也吃了,打了个山响的饱嗝,像牛叫。金东风忍不住嘿嘿笑了。
“总是出洋相。”大姐姐说。
那知青很委屈,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偏见。”摸出一角四分钱一包的金河牌香烟,点燃一根,很惬意地吞吐着。
出城上路。先是公路,后是机耕道,再是田埂……天色黑下了来,金东风走得脚软,却好像永远没尽头。大姐姐牵着他的手。农户的三合院外,喂牛的谷草绕着树干,堆成一个个小塔。那知青去抽了一束,挽成火把。
火焰舔着湿热的夜色,燃得压抑。时而有群蚊扑火,啪啪乱响,一阵阵焦臭。
“我给你写了二三十封信,你咋不回?”知青问。
“……”
“你怕是不是?”
“……”
“你妈是出名的造反派,你爸是老资格的革命派,你还有啥子怕的?我这个黑五类都不怕,你怕啥!”
“住口!”金东风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颤抖,还出了一层汗。
“我偏不!”
“我人都来了,还抵不过那二三十封信?”
知青沉默一小会儿,又叽叽咕咕道:“来了,等于没有来。”
大姐姐扑哧笑了。
金东风搞不懂他们在说啥。
知青点,孤零零伫立在村庄的尽头。煤油灯只能照亮屋的一小团:屋就像大得无边际。金东风渐渐看清了一张桌子,几张床。还有一股发霉、发馊的味道。他踩到一只空盆,咣当巨响,山摇地动!
他怯怯指着那些床。
“他们呢?”
“回家了……不回来了。”
“你咋不回?”
“我?我扎根啊……根深叶茂,下回你来,就看见我成了一棵树。”知青说完,哈哈大笑。
金东风觉得他疯了,这有啥好笑的。
一只肥大的偷油婆爬过灯座。大姐姐一掌拍了个空!偷油婆飞起来,屋里摇曳着巨大的影子。他随手一挥,偷油婆正落在他脚边。“踩死它!”大姐姐大叫。“踩死!”那知青也在叫。
金东风提起脚,却咋也不忍心踩下去。
偷油婆溜了。偷油婆即蟑螂,滑头得很。
大姐姐叹口气,说睡吧,困死了。她让那知青睡门边,她睡里边,金东风睡中间。黑暗中,他不晓得身上被搭了一块啥东西,眼皮重如铁闸。大姐姐嘱咐他:“警醒些,睁着眼,看顾好姐姐,当心贼娃子。”他乖乖嗯了声,眼皮一耷,立刻就睡死了。
他醒来,屋里没人,吓了一跳,赶紧爬下床,摸着墙根走了圈,看见一束阳光从窗洞穿到灶房里,气尘蒙蒙,大姐姐正抄了瓢向大锅里掺水。灶膛口吊了只黑壶,灶火的余焰把壶水慢慢地煨热。
她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傻看我干啥?去喊他吃饭了。”
那知青坐在门外一块废了的磨盘上抽烟。几步外,就是一块一块稻田,抽了穗、灌了浆,沉甸甸斜耷着。稻田上飘浮着雾气,雾气再上边,是黛青的山影,峭拔、嵯峨。
“那就是峨眉山。”
金东风仰望半晌,老气横秋地吐出一句:“哦……峨眉山。”
知青笑笑,把烟头掐灭了,放进一个很小的铁皮盒。
大姐姐找到了一小点米,一小点面粉,门背后还一大堆沾满泥巴的洋芋。她煮了一锅稀饭,把面粉捏成疙瘩,下在稀饭里,还在稀饭中煮了三个鸡蛋。她还带来了两只玻璃瓶,一瓶里有豆腐乳,一瓶里有胡豆瓣海椒。三个人吃得一身汗。那知青嘴里吧嗒吧嗒,吃完照例一个饱嗝,轰轰响。大姐姐一拍桌子!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突,嘀咕道:“本来还有第二个饱嗝,被你活生生憋回去了。”
金东风偷偷笑,觉得他太惨了。
然而,早饭一过,啥都变了。那知青让大姐姐坐在磨盘上,刚坐上,他又说不对,下来,靠着。她刚靠着,他说,斜点。她一斜,他又说,不是这种斜法。她试着斜了几次,他大嚷:“你斜不来嗦?你脑壳里头有没有脑花啊!”
金东风吓得发抖,不敢看,忍不住还是瞟了两眼,大姐姐脸红了,却乖乖地顺从那知青摆布。好不容易姿势对了,他又要求她把头发结成辫子,还要盘在额头上。她也耐心地做了。但他不满意,亲手替她盘,还不干不净道:“你要当模特,早被开除了。”
大姐姐终于回了一句嘴:“我本来就不是模特嘛。”
他大怒:“住口!”她再不敢顶嘴。
随后,他退了七八步,又再上去一两步,用一根铅笔在一本油腻腻的本子上画她。
她按他的要求,脸上保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
金东风背过身去,在稻田边摘了一束稻穗,放到牙齿上一粒粒咬破,稻浆灌到舌尖上,清甜得让他哆嗦。
画完了。那知青点燃早饭前攒下的半截烟,踱到一边默默地抽着。
铅笔的笔触非常潦草,粗率,但五官却极为精致,准确地捕捉到了大姐姐凹眼窝中,那一对灰色眼珠莫可名状的神情。
她把本子递给金东风,还破例征求了下他的意见:“好看吧?”
金东风说不出话来。
大姐姐小声骂了句:“瓜娃子。”伸手要拿回来。
但金东风不给,他仔细把本子全翻了一遍。里边都是速写和素描,用笔很杂,铅笔、炭笔、钢笔、圆珠笔,还有蜡笔,大概是抓到啥就画啥,内容更杂了,放牛娃,捡狗屎的老头,锄地的社员,痛哭号啕的丧妇,挨批斗的地主、富农……还有一只手,就一只孤零零的左手,纤细、优雅,却疲惫、无力,仿佛刚经历过无谓的痛苦挣扎,只剩下颓丧和绝望。这只手,让金东风心坎一凛。
“谁的手啊?”他问。
“他的。”大姐姐说。
“那,他画得好不好?”
“天才,绝对的。”
“他是个画家吗?”
“他想成为画家。”
“他能吗?”
“他不能。命中注定,他只能扎根农村一辈子。”
“为啥啊?”
“他爸爸是……‘反革命。”
那三个字,大姐姐是压低声音说出的,但依然像雷声从峨眉山顶滚下来。金东风瞟了眼那知青,他被烟呛住了,剧烈地咳起来,咳个不停,还慢慢蹲下了身子……他是‘反革命的儿子,至少算半个坏人吧?可他的背影,却像个佝偻的乡下老汉啊。
大姐姐走过去,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打。
“我没把你画丑吧?”
“还可以。”
“还可以是啥意思?”
“就是……还可以。”
“那我换个问法:喜欢不喜欢?”
“嗯,还可以。”
“我还是有点本事吧?”
“你,也就这一点本事吧。”
他哈哈地笑了,转过身子,脸上在笑,眼睛红红的。他的红眼睛,瞪着大姐姐的灰眼睛。
“你要天天给我煮饭,我就天天给你画像。”
大姐姐把本子还给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咋这么快要走?”他差点惊叫。
她看了下金东风。“他有点发烧,我担心在乡下会出问题。”
“那……我送你们到车站,我们在县城大吃大喝一顿再分手。”
她摇头。“你硬要送,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大姐姐给他留下了鸡蛋、豆腐乳、胡豆瓣海椒、一块毛巾、一条二角四分钱一包的飞雁牌香烟,又去灶膛里刨出烤焦的十几颗洋芋,捡了一半包起来,就带着金东风上路了。
那知青站在稻田边呆呆目送,说不出话。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俩跨上一座小小的石拱桥,靠栏杆歇了会儿。远远的田埂上,插着红旗,能看见农民的草帽在稻田上起伏。两个牧童倒骑水牛,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大姐姐轻声叹口气,说:“就像一幅画。”
金东风很想说,我想当画家。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反革命是啥子?”
大姐姐严厉地盯了他一眼。“问这个做啥?”
“不为啥。就想晓得。”
她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反革命就是‘反革命。”
他觉得她是嫌自己笨,说了也白说。就换了个问法:“‘反革命就该扎根农村一辈子?”
她点点头。
“那,农民都是‘反革命?”
她愣了愣,随后假笑了两声,拿指头戳着他的大脑壳。“思维混乱,毫无逻辑。难怪你哥哥说你这里边装的是……”
“猪脑花。”
“你不高兴了?好嘛,比猪脑花好点,豆腐渣。”
他拔腿就走。他自己也弄不清,咋一下子就火了。他是个温顺的小娃,从没发过脾气的。他冲下小桥,转过一块水芋田,一口鱼塘,几棵歪身子的巨柳,看见几间土墙草屋,门前摆着簸箕,晾着细细长长的豇豆。他走过去,顺手拈起一根豇豆甩了甩。突然,一声沉闷的狗叫,他刚回头,一条大黄狗已经冲到了跟前。
狗头撞在他胸口上,空水桶般一响,他双腿一软,应声就倒了。狗吐出舌头,呼哧呼哧,在他脸上舔。大姐姐在一边喊:“爬起来,跑啊!”他放声大哭,却一点也动不了。
然而,狗掉过了头去:它冲大姐姐打量了片刻,张开大嘴,像一颗发射的炮弹,猛扑了过去!
大姐姐没后退。她一剪刀插进了狗嘴巴。
狗喷出一口鲜血,栽下去,呜呜哀叫着。大姐姐绕着它转了一圈,蹲下,把剪刀抽了回来。剪刀、她的手,都糊满了血。白衬衣上也有血花点。
金东风站起来,还没有回过神。大姐姐依旧把大剪刀提在手上,很冷静地四周看了看,牵着他走了。
走到机耕道上,听到轰轰的马达声,金东风晓得,是拖拉机来了,而且还晓得,它的牌子叫作永向前,绰号蓬蓬车。城市里,汽车和自行车的车流中,常夹杂着蓬蓬车、牛车、马车的身影,运载着砖头、木料、一袋袋的大米,十分悠然。小男生放学时,常吊在蓬蓬车后板上代步,倒不是为省脚力,而是炫耀。他哥哥金小良就常吊蓬蓬车,也鼓励弟弟至少吊一回,可他胆小,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已到车屁股后边了,可腿一软,还是算了。
大姐姐把金东风拖到机耕道中间,拿着带血的大剪刀,招呼蓬蓬车停下。
驾驶员是个干巴中年农民,看见血,脸都白了。“是知青?”
她点点头。“拉我们去长途汽车站。”
车斗里装着一只只鼓囊囊的麻布袋子,大姐姐和金东风爬上去坐着。
“袋子里啥东西?”
“洋芋。”
“穷鸡巴鬼地方,不吃洋芋要死人啊!”她呸了一口。金东风惊讶地看着她。“看啥呢!”她喝道。
“我没看啥子啊……”驾驶员颤声说。
大姐姐假笑两声,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不乱看就好。乱看、乱叫,后悔就晚了。”
金东风觉得她很恐怖。她拧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大口水,吐出一口长气,问他是不是饿了。他不吭声。她又从挎包里摸出烤洋芋。洋芋皮都焦了,又黑又硬,她仔细剥了一个,递给他。他不接,她用手肘狠劲撞了下他:“吃了。”
他把洋芋接过来。洋芋上还沾着狗血,咋也吃不下。
她骂道:“饿死活该。”自顾自剥了洋芋,将皮扔到车外,把洋芋送进嘴里,有力地嚼着,还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瞅也不瞅他一眼。蓬蓬车剧烈颠簸着,七月的太阳晒在皮肤上,生痛;风吹在脸上,也是痛的。
峨眉山脚,无边无际的稻田,腾起磅礴的湿热之气……还有稻米初熟的清香。
金东风看着她傲慢地大嚼洋芋,脑子里浮现出那知青给她画像时,她挨骂、受摆布、百依百顺的样子,心里有种恶意的解恨,不觉嘿嘿笑了起来。
“傻笑啥子,你?”
“我不说。”
大姐姐揪住他的耳朵。“你大脑壳里想啥啊你?”
“我想当画家。”
金冬瓜
蝉子在核桃树上聒噪了一中午。金东风和哥哥在红漆剥落的地板上午睡,醒来脖子下一圈汗,他哥早没了影子。只有蝉子还在叫,连个盹也不打。他从门背后拿了他哥的竹竿,窗台上取了泡在碗里的面筋,学他哥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揉和拉,就成了一小团有弹性的面胶。他把面胶粘在竹梢,就摇摇摆摆,踱到院坝里粘蝉子。
核桃树很老了,树干开了裂,叶子倒很肥大,还挂满了青核桃,太阳在树叶缝隙里一跳一跳。
蝉子藏得很深。金东风的竹竿乱扫,除了粘到几片叶,一无所获。
身后几声大笑。赶紧回头。他脑壳大,反应慢,回头时,必是连着身子一齐转。面前站着大姐姐和他哥。他哥手上拿了几本刚借来的书。大姐姐的脸都笑红了,还撮嘴朝他做了个呸。
他哥指着他下身骂:“长不大的瓜娃子!开学就该读三年级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板,还光着屁股。
新学期报到,向阳小学开办兴趣小组,学生可以自行选择加入。金东风想都不想,填报了学画。
这所金家兄弟先后就读的小学,坐落在少城的长庚胡同里。少城原名满城,是清代满蒙八旗驻兵之地。这座南方古都中,满城可谓城中之城,城内只独独一条长街,像长长的鱼脊,两边排列着鱼刺般密密的胡同,栅子胡同、五桂胡同、德仁胡同……胡同这个名称,还是当初随八旗大军南下的,让这爿温软、潮湿之地,有了点凛凛的胡风。
大城和少城之间,当初筑有一圈略为低矮的城墙。民国后,少城的城墙被拆除了,保留了几条和城墙有关的街名。金东风每天上学必经的东城根街,即是其中之一。
跨过东城根街,就进了少城。
少城的房屋,大多是清朝的,说很古老,也不算,再早就没有了,但凡是土木结构的,全被明末的张献忠烧成了灰烬,就连明藩王府也被烧成了空壳……那是1644年的事,张献忠大败于清军,弃城时恨恨地放了这把火,比烧阿房宫还羞愤,足足烧了三个月。清初重建这座城,则花了七年零三个月。
金东风进了少城,一路都是青砖黑门的小院落。院挨院,墙连墙,墙面斑驳了,门面也剥落了,门上的铜铺首也不全了,但间或还一个、半个地残留着,门被推得嘎吱作响时,铺首衔环还会发出声音,揪心的当当。院门口,总有一棵老皂荚、老泡桐或老槐树颤巍巍站着,树上钉了毛主席语录牌,树下永远坐几个老太婆做针线。
金东风有个同学的大伯父,就是在长庚胡同口的一棵老树上吊死的。“反革命”,抗拒批斗,畏罪自杀。金东风走过那棵树,偶尔会想想,那么高的树,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啊?
向阳小学只有巴掌大,是两个院落打通而建的,1966年之后,贡米巷27号的娃娃,都就近念小学,大多挤在这儿。说挤,也不挤,全校就二百来学生,半个篮球场,一张乒乓桌,一台脚踏风琴,一个美术老师。他姓孙,从前做过高炮部队宣传兵,学生背后叫他孙大炮,心气高,脾气冲,他说:“兴趣小组也要有门槛,凡报学画的,统统筛一遍。”
他把填报学画的学生召进美术室,把搪瓷大茶缸往讲桌上一蹾!“照着画,画得越像越好。”茶缸已磕破多处了,但两行红字仍鲜明夺目:“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那还是他多年前收到的慰问品。
金东风呆呆的,下不了笔。两三分钟,他忽然想尿尿。专心做一件事却又手足无措时,他总尿急。但他不敢举手。美术老师恶眼瞪着下边,同时在讲台上踱步,像个大将军,也像个刽子手。他只得把两条腿交叉压着,轻轻颤抖,忍。
教室突然起了点骚动,孙大炮满脸堆笑,跳下台子,伸出双手,向门口小跑。学生们齐刷刷回头看:校长、教务主任、工宣队头头,正簇拥着一个人往里边走。
那人年龄不算很老,但头发已谢顶,身体发了胖,却又被肃穆的中山装箍牢了,每颗扣子就连风纪扣都严丝合缝,透出一种强烈的紧张感。但他很自知,也很不喜欢紧张,就用慈祥冲淡它:脸上始终带着慈祥的笑。
“龙老!”孙大炮脆声叫着,像个娃娃。
龙老是“文化大革命”前就已成名的大画家,做过南方美院的院长,后来被揪斗,打倒,跪在一张饭桌上挨批时,炊事员用擀面杖一扫,大喊:“反动权威滚!”他就滚落下去,昏死了。他母亲信佛,从小教他以德服怨。他念过教会学校,基督说,打你左脸,给他右脸。而他自己的信仰是红色的。所以,他捡回一条命,就给自己带了一只红袖套,投身到大批判的运动中。他画了大量漫画,密集在墙报、校报、党报上发表,虽是改行,却颇有创新和建树,其中一幅上了《人民日报》。
孙大炮能进向阳小学教美术,全凭拐弯抹角走了龙老的路子,拜托他打了声招呼。
今天龙老来视察,却自谦是走访、学习,发现画大批判漫画的人才。
他走到金东风身后站了会儿,并把手放在他头上拍了拍。
金东风从龙老的手上,感受到关怀和鼓舞,竟忘记了尿尿。一分钟,也许一分钟不到,他把搪瓷缸画在了纸上。这是他平生头一回画画。
孙大炮送走龙老回来,金东风的画已经放在他桌上了。他仔细看了看,脸上浮起奇怪的微笑。金东风看见老师笑,松口气,也笑了。
突然,孙大炮一拍桌子!“你画缸子?你画的是个!”
教室一片哗然。一个戴帽子班(初一)的男生上前看了,笑道:“不是,是冬瓜。”
众人大笑声中,孙大炮指着金东风,打着电影里的鬼子腔:“你的,开路开路的。”
金东风被美术小组扫了出去,还落了个绰号:金冬瓜。
班上的小才子给他编了段顺口溜:
屋顶上的冬瓜,
两边滚儿;
金冬瓜的学画,
没有门儿。
见了他就念,一直念到他捂住耳朵、两只眼掉泪。
他哥金小良已经从向阳小学毕业,升到24中念初二去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他。
晚饭时,金小良问起金东风兴趣小组确定了没有。
金东风刚说几句就噎住了,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心烦,取了洗脸帕塞给他。“够了、够了,就是马尿水也该流完了,好大一个事。”
金东风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母亲把筷子一拍,大怒道:“怕是我死了你也不得这么伤心嘛!”
金小良想说句笑话调剂下,可说不出,只好老实埋头刨饭。
过了好几天,金东风还是蔫不唧的,大脑壳一甩一甩,就像肩膀快扛不起它了。
金小良就跟他摆孙大炮的龙门阵,说,你以为就你惨?他更惨。向阳小学进门的影壁上,女校长吩咐他用油漆画了一片向日葵,托起一个毛主席头像。但他画艺有限,不是画得太胖,就是画得太瘦,笑容还有点像哭,女校长心虚,就责令把头像用红漆涂了,改成一轮红太阳。他深感受辱,虽不敢抗命,但恼羞成怒,就把全校一圈低矮教室的墙上,都画满了红太阳,就连固定半个篮球架的皂荚树上也画了。天上太阳出来,校园十二颗太阳辉映,红得让人眼窝子痛。女校长苦笑,就连工宣队头头也只有皮笑肉不笑。你说,好笑不?
金东风听了,嘿嘿傻笑两声,大脑壳一耷,又蔫了。
大姐姐的父亲做过统战部副部长,老家陕北,传说是抗日英雄王二小的原型。但因为历史问题和对抗红卫兵,被扔进监狱关了好几年。再因为证据模糊,又放了回来,工资照发,但没了头衔,赋闲。闲而不闲,他专注于给女儿做饭,也自得乐趣。见到金东风萎靡不振,就问他是不是没吃饱。他说不是。又问是不是吃撑了。他说也不是。
老伯伯颇费心思,想起老家的一个偏方来,就买了胡豆,还寻了一平碗沙子,洗了、油过,和了胡豆一起,炒得焦干,却又酥脆,每天抓一把给金东风吃。老伯伯说,你要没吃饱,干胡豆可以抵饥饿。你要吃撑了,干胡豆还可以打饮食。“打饮食”是俗语,意思是助消化。
金东风喜欢上了干胡豆,吃得口顺,一嚼,满嘴香。只有一样不好,好放屁。
国庆节快到了,颇有几件事是值得一记的。
受一本小说《向阳院的故事》的影响,各地都陆续成立了向阳大院、革命大院、幸福大院。贡米巷27号也成立了社会主义大院,计划在国庆日举行文艺表演。筹备小组长是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奶奶,她交给金小良一个任务,创作小话剧。还说,全家属院的娃娃,就数他看的课外书多,不为社会主义出点力,书就白看了,人也白专了。
金小良有五分无奈,也有五分喜悦,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他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你要嫌吃饱了没事干,那你就干嘛。”
金小良的父亲公私兼顾,为了给干校采购两口大铁锅,也顺便回家探亲了。他身为伙食团团长,还养了十几头黑毛猪,人吃的、猪吃的,都喂得肚子溜圆。回了家,厨房自然是他包了。三顿饭外,他就趿了拖鞋,在院里继续砌去年探亲没完工的花台。砌累了,倒在核桃树下的马架上,抽烟,喝三级茉莉花茶。两个儿子的学业,一概不问。
问还是问过一回的。晚饭时他抿了口白酒,问大儿子:“你五年级了还是六年级了?那天人家问我,我还答不上来呢。”
“初二。”
“哦……”他转向小儿子。“你算术好还是语文好?”
金东风闷着,不吭声。母亲说:“都不好。”
“那啥子好?”父亲似乎有了点失落,不甘心。
“啥子都不好。”母亲叹口气,拿筷子敲敲碗边边。“不问了,吃饭。”
父亲笑了笑。金小良看得出,那是一种认命的笑,漠然而冷。
金家四口团聚,照例要出去玩一天,下一顿馆子。地点呢,父亲说随便,两兄弟也说随便,母亲不悦道:“随便最难打整。”扳着手指念了一遍,说:“动物园。”
金小良笑了。父亲脸一沉:“笑啥子?”
他说:“我要是金东风,我也就去了,我要是金东风的弟弟,我也去了。可我是他哥,我初二了,还要去动物园逗猴子……我不去,我要写剧本。”
父亲脸上的肉在轻微地抽搐。母亲难得打了个圆场:“油嘴滑舌!不去别后悔。”
动物园在西门近郊,隔了从前的护城河,与旧城墙遗址相望。护城河又叫濯锦江,盛唐时候,成行、成行的健妇站在江中濯锦,飞沫中光光的腿肚子,曾让骑马路过的李白魂不守舍,滚下鞍来。民国中,一个川军的军座在江边筑了私家花园,还凿了沟渠,引了浣花溪的水在园中绕行一周,亭台楼阁沿溪而建,宴饮之夜,玉树琼枝,繁丽妖冶,不逊秦淮盛时。临新中国成立,川军起义,军座把花园献给了人民政府,与人民同乐。政府改花园为动物园,昔年胭脂粉黛馆,化作狼嚎虎啸地,别是一番情味了。传说军座的九姨太淡妆素服,悄悄回去看过一回,不啻游园惊梦,回家病了三天,病愈开悟,就去铁相寺出了家,安安心心,为菩萨做尼姑,为众生做奴婢。
金东风每次去动物园,最喜欢看鹦鹉。鹦鹉笼子前人也最多,一层裹一层,那架势比外国人看熊猫还起劲。其实不是看鹦鹉,是逗鹦鹉:
“鹦哥儿、鹦哥儿,喊人民万岁!”
“喊人——民——万——岁!”
人们逗着,笑着,还挥舞着手臂,仿佛毛主席就在跟前。
金东风挤到笼子前,托着大脑壳,眼巴巴等待着鹦鹉。
但绿毛红嘴的大鹦鹉站在一根铁环上,悠然踱步,偶尔瞟一瞟笼外的人群,并不吭声。
游客终于失去了耐心,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鹦鹉叫了起来:
“人民——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一齐掉转身子,兴奋地跑了回来。
然而,鹦鹉依然故我,骄傲地闭着嘴巴。
是一个大脑壳娃娃贴着笼子,歪了颈项,憋着嗓子在学鹦鹉叫:“万——万——岁——”
人群一愣,继而爆笑。一个老太婆揉着肚子说:“笑死我了。”还有几个娃娃七嘴八舌,跟着叫:“万岁——万万岁——”
母亲把金东风拉过来,劈脸就是一耳光。
父亲伸手挡住了。他仔细研究着小儿子。小儿子也用圆溜溜的眼睛研究他。四目相对,都很严肃。终于,还是父亲先笑了。他拿指头在儿子额头弹了弹,就像是买西瓜时试生熟。
儿子皱了皱眉头,一副焦眉烂眼的苦相。
父亲笑道:“人家鹦鹉学舌,我儿子舌学鹦鹉……养了个不折不扣的金冬瓜啊。”说完,着实叹了一口气。
国庆之夜,金小良的话剧上演。说上演,有点夸张,也就两三分钟的小节目,夹在曲艺团、川剧团、歌舞团的表演中,也就一碟小菜而已。空坝中坐满了家属,大院外的居民也端着小板凳来凑热闹,比看灯会还闹热。
冷却了几年的偌大锅炉房,做了安置道具和演员化装的后台。红砖高烟囱上插了红旗,挂了标语,在晚风中飘扬。
金小良的剧本,起初讲的是孙悟空大战鬼子兵。老奶奶读笑了,笑完却断然否定了。“孙悟空打抗战?那还要咱们人民子弟兵干吗呢!”他把家里的评法批儒小册子翻了个遍,又诌了个新版的荆轲刺秦王。荆轲是没落奴隶主阶级的鹰犬,秦王是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表。但两人都自小喜欢玩蟋蟀儿,长大以后,荆轲戒了,秦王却还在偷偷地玩。荆轲一剑刺到秦王的袍子时,也刺破了藏在里边的蟋蟀儿罐:
蟋蟀儿鸣唱了起来,宫中一片安静,荆轲突然陷入片刻的茫然。这时候,秦王一剑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老奶奶读了生气,骂道:“太不严肃了!这是政治斗争。我要跟你爸爸谈一谈。”金小良吓坏了,答应马上再写个严肃的。
他抄袭了一本连环画,讲两个坏蛋破坏“文化大革命”,像周扒皮一样每晚不好好睡觉,到处去撕街道上的大批判墙报。后来,被红小兵布下天罗地网,一举抓获了。唯一改动的地方是,两个坏蛋是从台湾偷渡过来的,而且一个老、一个小,一个腿瘸、一个头大,反正,又丑又傻。老奶奶乐了,不仅高度肯定,还拍着他的头说:
“你爸爸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红小兵的头头,由老奶奶的小孙子扮演。他又拿了大白兔奶糖,去哄了几个电工、木工的娃娃,做他的小战士。老坏蛋,由金小良亲自出演,小坏蛋则非金东风莫属。金东风想抗议,但他严词奉告:“政治斗争,是不可以商量的。”
曲艺团的清音演员骆月秋唱完《阳光照进皇城坝》之后,灯光一暗,金家兄弟就上场了。
金小良穿了父亲的长筒雨靴,拄了老奶奶的黑漆拐杖,一瘸一瘸,相当入戏。金东风跟在后边,按他哥的指示,两手捧瓜一样捧着大脑壳,东张西望,鬼头鬼脑。观众中有人站起来喊口号:
“打倒‘反动派!”“擦亮我们的眼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金小良十分老练、镇定。等口号声停了,他扭下圆形的拐杖头,略像一只古代的酒杯,暗示是个袖珍发报机。他把发报机递给金东风,再递了个眼色,让他躲一边去给台湾发情报。
金东风踱到麦克风前,一手捧着拐杖头,一手用食指在上边跳动,嘴里模仿着发报机的声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突然,嘟嘟声戛然而止。全场一片安静。观众不晓得剧情,但晓得即将有大事要发生。就连金小良也蒙了。
一声屁响!
又长,又响亮。
观众笑得东倒西歪。金东风放了屁,说不出来的畅快,也咧着嘴嘻嘻地笑了。
金小良反应快,飞起一脚踢倒了弟弟,大骂:“浑蛋!红小兵还没来抓你,你就屁滚尿流了!党国的耻辱啊!”说着,举起拐杖又要打。
台下的叔叔阿姨婆婆爷爷大喊:“打不得!打不得!”
这段小插曲,太抢戏了,下一个歌舞节目《火车向着韶山跑》开始时,大家还在笑,争论那个屁是预谋的,还是纯属意外呢。
过了好几天,邻居见到金小良的父母,还笑夸:“你们两个儿子都好聪明哦。”
“一对活宝……大家看笑话了。”母亲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做父亲的,倒很淡定。“教子无方,呵呵,教子无方。”
那天晚上,金家兄弟都注意到,大姐姐和老伯伯都没有来看节目。
回家时,发现对面的窗户还亮着灯。兄弟俩推了推门,门虚掩着,嘎吱吱地开了。老伯伯坐在饭桌前抽烟,大姐姐的屋里有很低的抽泣声。
“她男朋友死了。”
两兄弟相互看看,不敢多话。
“食物中毒。”老伯伯把烟头摁熄了,又点燃了一根烟。“天天吃发了芽的洋芋,咋不死。”
德仁胡同老八号
秋深了,父亲早回了山里的干校。蟋蟀儿在墙根、屋角鸣叫。金东风半夜醒来,只觉那鸣叫声铺天盖地,充满了伤心,不甘心。
同屋的金小良也醒了,光着脚去寻了杯凉水喝。听到弟弟翻身、咳嗽、叹气,就问他:“你脑壳里头想啥呢?还多愁善感的。”
“我想到那个知青了……好可怜。”
“可怜的人多得很……蟋蟀儿声还让一个人掉了脑壳呢。”
“吹……”金东风咕哝着,又睡着了。他梦见大姐姐柔顺地听从那知青的摆布,任由他给自己画肖像。
大姐姐交给金小良一条刚织完的围巾,一纸袋白糖,一纸袋花生,一纸袋炒胡豆,还有一瓶江津白酒。围巾是芭茅色的,也用牛皮纸包着。还有一封信。她托他送到德仁胡同老八号,那是她已故男友的父母家。
金东风也要跟着去。晚饭后,金小良骑了父亲的自行车,金东风抱着一堆东西,坐后座。那车是机关行政处给每个干部配置的,叫作公车,26圈,高大黑壮,用的人都懒得保养、也不擦洗,坏了就推到行政处的小车间修理。金小良瘦弱,骑在公车上,略有点吃力,脚踏板踩到底,脚尖还有点够不着。不过,那样子也挺风光的,像游牧少年跨了高头大马。
德仁胡同也在少城内。
金小良载着弟弟从贡米巷27号出来,右拐上了王府正街,驶过市委大门,一箭之外,就上了东城根街。这街是推倒少城东城墙后新建的,有点新气象,植了两排爆虼蚤树,立着二层的红砖居民楼。夜色降下来,路灯一团团亮了,有小娃娃在灯下用鞭子抽牛牛儿,即陀螺,啪啪声有如枪响。还有人在捡撞灯而死的水爬虫,装入搪瓷缸,拿回家喂鸡。
“大姐姐咋不自己去送呢?”金东风问他哥。
“怕见了老人,难受,说不出话。”
“还会流泪吧?”
“眼泪,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
“你还想过拿眼泪卖钱啊?”
“闭嘴。到了那儿少说话。”
“……”
车把向右一偏,就进德仁胡同了。这是条黑黢黢的小巷子,隔老远才有一盏屁亮屁亮的路灯,钉在木头电杆上,昏黄的光,还没落到地上就散了。死寂寂的,没个人影,金东风有点发毛。金小良突然一个急刹车。
“咋个了?”
“你看。”
金东风缩着脖子,探头探脑看了看,是一间公厕。“有啥看的?”
“看字。”金小良一指。
公厕墙上,写着一排大字:
破坏公共卫生乱屙屎尿死全家!
光线暗暗的,那行字却历历可见,清晰得让人骇然:东倒西歪,横行霸道。像一个疯子用破扫帚蘸了浓墨,胡乱扫上去的。
“这字咋样?”
这字,怪。但金东风怕挨骂,就不吭声。
但金小良兴致却颇高。“你还记得龙大画家吗?就是站在你背后看你画画的龙院长。有天他带了一帮人来德仁胡同指导居民画漫画,走到这儿看到这排字,脸都吓白了,掉头就走了。你猜为啥子。”
金东风眼珠子吃力地转了一圈,恍然大悟,笑道:“他怕死全家。”
“死你个!”
他立刻闭嘴。
“因为,龙院长看出,这字写得实在太霸道了,他再练半辈子也不得行。”
“哦……他咋看得出来呢?”
“废话,他是大画家,他看不出来?都像你!写这些字的人,就是他老师。”
“他老师?他就住这条小巷巷儿?”
金小良朝公厕对面一指。院门口钉了块牌子:“德仁胡同老八号”。
金东风差点叫起来。他刚要问,金小良踢了他一脚。他赶紧闭了嘴。
院坝是不规则的长条形,从前是独门独户,现在是五六户杂居,都搭了一间半间作厨房,屋檐下还有三棵树,一架葡萄藤,相当拥挤,光线也很暗。家家的门倒是都半掩着,但泄出的灯光,也是屁亮屁亮的,反增添了模糊和迷惑。
金小良指了指左边院角。那家在放收音机,正唱着京戏《海港》。四下冷清。金小良叫了声:
“庄爷爷。”
收音机停了。一个老人在咳嗽。金东风的心咚咚跳:“反革命”!他今晚跟过来,就是好奇,要看一眼这个老“反革命”。
老头子坐在饭桌前抽烟。他头顶秃了,脸窄得像一把刀,高颧骨,长眉毛,耷着三角眼,很萎靡,跟那死去的知青看不出像父子。桌上用筲箕扣着吃剩的菜碗。矮凳上坐了个老婆婆,仰脖子望着墙上小儿子的照片在发呆。里屋有几个大人、娃娃压低嗓门在说话。大约是他的大儿子、儿媳和孙孙。
兄弟俩把大姐姐托交的东西堆在饭桌上。老头子瞟了一眼,单把信挑出来细读了好久。其实也就写了不到半页纸。信封是崭新的,印着鲜红的宋体字:中共市委统战部。信纸也是公用笺,抬头印着相同的字样。他的嘴角,一直咬着快要燃尽的烟头。终于读完了,他把信仔细折叠好,放回信封,这才把烟头摘下来掐灭,放在桌沿上。他说:“难为王女士还记得我生日……回去替我好生感谢她,小朋友。”
金小良连连点头。“庄爷爷放心。”
金东风看见老头子的左手放在桌上,指头轻轻地敲,就暗想,“反革命”晚上是不是要给台湾发报呢?
有一刻的冷场,兄弟俩刚想告辞,老头子忽然用左手把江津白酒打开了。“小朋友吃夜饭没有呢?”“吃了吃了。”金小良边说,边看了看发呆的老婆婆。
“她脑壳坏了……”老头子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把酒瓶向兄弟俩让了让。金小良忙摆手,金东风连摆手也忘了。
“不喝酒?那喜欢做啥子?”
金小良指着金东风:“他喜欢画画。”
金东风差点要疯了,受过的耻辱一下涌到脑门子。
老头子哦了声,把信封翻过来,从饭桌的阴影里抓出根毛笔,笔尖伸到嘴里舔了舔,递给金东风。“来,画耍。”
金东风浑身发抖,但忍着。金小良推了他一把:“画嘛。你让庄爷爷干等?”
金东风心一横,画嘛。
老头子把酒瓶蹾在桌上。“就画这个,随便画几笔。”
金东风握住笔,莫名地,心竟然平静了。他瞟了眼酒瓶,埋头自顾自画起来。画完了,也不多说,站到一边去。
金小良哈哈大笑,拍着弟弟的大脑壳。“酒瓶?你喝醉了!”
画出来的酒瓶,像一根歪瓜。
老头子把酒瓶抓起来,又喝了口,连连叹息:“不容易。对着酒瓶画歪瓜,太不容易了。”他指着金东风:“你喜欢画画?”
金东风有点害怕。老头子喝了酒,三角眼睁开,眼白发红,眼珠炯炯有神。他不敢不点头,暗想,这老“反革命”好凶,他就像在审问我。
老头子用左手把笔握住,又舔了舔,飞快地画了一朵花,插在酒瓶上。又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一瓶白酒、一根歪瓜、外加一朵花,
吃饭、吃胡豆、吃茶,
老子乐哈哈。
写完把笔一丢,哈哈大笑。
金东风注意到,老头子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小小的信封背面,又是画,又是字,却一点不拥挤。字都东倒西歪,却又十分有力,像一群攀缘中的猴子,手牵、脚蹬,相互提携。金东风再傻,也能看得出,这笔法跟公厕墙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金小良故意压低嗓门道:“那位龙大画家,是庄爷爷的学生吧?”
“呸!”老头子猛拍桌子。两兄弟吓了一跳,就连发呆的老婆婆也掉头瞅了一眼。
“他算我的学生?呸!”
“那,哪个才算你的学生呢?”
老头子咧嘴笑了,露出一颗大门牙。他把左手按在金东风的脑壳上,拍了拍。
他的手有如浸透凉水的枯藤,金东风大气不敢出。
“就是这个大脑壳。”
金东风的泪蛋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金小良却又多了句嘴。“庄爷爷,你是不是左撇子?”
“你啥意思?”
“我想晓得,我弟弟跟你学画,是不是也得用左手?”
庄爷爷怒目一睁,随即化成了嘿嘿的笑。“红卫兵把老子的右手打残了,以为我再也不能画画了。太小看人。老子就算只剩两根指头了,照画。”说着,把左手很舒展地摆在了桌子上。
那手就像不是老头子的手,纤细、优雅,虽然布满皱纹,饱经忧患,却没有倦容与颓丧。金东风暗暗把这手与那知青画的手比较,感觉它俩才更酷似一对父子,或者说,是孪生的兄弟,但一个烈,一个柔。
周五下午的兴趣小组时间,金东风就去跟庄爷爷学画。
饭桌移到葡萄架下,就成画案了,一老一小,各坐一方。院里搭架房多了,挤得慌,不时有人推了自行车经过,他们还得起身让一让。葡萄叶枯了,落到桌上,老人摊在手心,爱怜地摸了摸,递给金东风。
“吃葡萄的时候过了……你先画片叶子吧,娃娃。”
金东风对着叶子,画了一个多小时。
庄爷爷则埋头画扇面。他面前堆了十几把折扇,是为工艺厂出口创汇而画的,一个扇面八分钱。桌上还放了只盖碗茶,黄铜茶船亮晶晶的,茶碗却有了缺缺,茶盖也裂了,用两颗铜钉补了起来。他画着,偶尔去摸到茶碗,呷一口,放回去,眼不离扇子。“你也喝哈,娃娃。”
金东风哪敢。他终于画完了,嗫嚅道:“还是没画像。”
庄爷爷说:“像有啥意思,相片才值几角钱?那晚上我收你,就是你酒瓶子画得不像酒瓶子。不过,你也画得太烦琐了些。哪要这么麻烦呢?”他在纸上随便画了一个圈,又草草补了几笔。“你看像不像叶子?”
金东风老实说:“不像。但是……”
“说嘛。”
“画啥子,不像啥子,就是好画吗?”
庄爷爷嘴里嗯嗯着,又画了一条曲线,又画了几个圆点。“拆开,都不像,放到一起,就对了。”金东风笑了,叶子、藤、葡萄全出来了。葡萄黑洞洞的,是红透发紫、紫而转黑的黑,还带着些湿润的光泽。
“懂了吗?”
金东风犹豫下,说:“懂了……一点点。”
庄爷爷叹口气,说:“你是个实诚娃,画得出来的。”他选了本字帖交给金东风,让他每天临一个小时,想两个小时。
“咋个想呢?”
“想,就是用你的脑壳临。”
那字帖很旧了,纸发黄,还留下了斑驳的手垢。字很有力量,也很庄严,跟庄爷爷的字完全不一样。但庄爷爷说:“这是《张迁碑》,我临了不下三十年。”
金东风问他哥,跟庄爷爷学画的事,该不该让母亲晓得呢?
“不必。她对画画没兴趣。她操心的事很多,有兴趣的事很少,说了给她添烦心。再说,庄爷爷又是个‘反革命。”
“我觉得,他不像‘反革命。”
“不像?除了电影里的‘反革命,你见过几个‘反革命。刘少奇、林彪,你看像不像‘反革命呢?”金东风不吭声。金小良又指着自己说:“那,你看我像不像‘反革命呢?”
“像。”
“啥子呢!”
“你演‘反革命,全大院的人都说你像得很。”
金小良差点扇老弟一耳光。
立冬后,坐院坝里画画有些僵脚了。屋里也是阴冷的,暗暗的,庄婆婆早晚坐在厨房里,盯着墙上小儿子的照片,发呆、发笑,念他的名字,叽叽咕咕……宛如一团幽魂。
庄爷爷说:“婆婆脑壳坏了,我们不要惹她。”
庄爷爷要查金东风的字,他赶紧把一摞裁剪过又写满字的报纸递过去。庄爷爷手一摆,要看他现写。他没纸,找庄爷爷要。
“不要浪费纸。要写字,咋个都能写。”庄爷爷顺手捡了根竹竿递给他。是邻居用来赶鸡的。
庄爷爷平日写字、画画,用的是毛边纸、草纸,就连包炒胡豆、炒花生的土纸,抽完烟的烟盒,他都积攒起来,用上了。画是没人买的,画个扇面换八分钱,说少,也够少了,不过买斤盐巴,买一包经济牌香烟,也还刚好够。他跟金东风说过:“盐金贵啊,烟也金贵啊,吊命就靠它们了,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呢,娃娃。”
金东风把竹竿拿在手里,用力在长了青苔的地上画:
君讳迁字公方陈留已吾人也
庄爷爷摆摆手,用脚把那些字全抹了。
“中规中矩,干巴巴的。写一个好吃的,你巴不得吃到嘴里的……写好了,爷爷请你吃。”
金东风每天路过一家小面馆,放学时老远就闻到一股猪肝面香味,嘴里顷刻涌满了清口水。他母亲从不会做猪肝面,父亲探亲倒是做过一回的,吃了反而更饿了,却再没吃上过。这会儿想起来,头和手都有点晕,竹竿歪歪扭扭画出去,正是:猪肝面。
庄爷爷大笑。“这三个字嘛,有味道。”
“啥子味道?”
“一股馋味。”
一老一小走出老八号院门。小的甩着手走,老的背着手走。
金东风觉得庄爷爷像是七十岁,脖子上围了大姐姐织的围巾,背了手,背驼起来,就更老了,像有八十岁。
冬天的阳光明晃晃的。走到阳光里,脸上会一烫,走到树荫中,又一冷,汗毛都立了。好多天没有下过雨,树叶都铺满了灰尘。
他指着公厕墙上的字问庄爷爷:“为啥要写死全家?”
庄爷爷挤了下三角眼。“因为这年头,人们啥都不怕,只怕死全家。”
金东风听了很满意,笑了。又问:“爷爷真的是‘反革命?”
庄爷爷不生气,也不吃惊,淡淡答:“爷爷革命的时候,你爹妈还在尿床呢。”
这回金东风大吃了一惊,眼都瞪圆了。“爷爷革过北洋军阀的命,也打过日本人。”
“爷爷啥子党?”
“啥子党都不是。我的老长官,是北伐名将,抗日名将……现在在台北,他是‘反动派,我自然就成了‘反革命。”
“凭啥子呢,他又不是你爸爸。”
“论感情,情同父子,他就是我爸爸。红卫兵抄家,抄出两张我和他的合影,还有他写给我的信……我活该。”
“爷爷不像‘反革命。”金东风眼珠迟钝地转了下,又补充:“也不像画家。”
“像啥?”
金东风再咋转眼珠,也想不出合适的词。
庄爷爷就走到一棵碗口粗的爆虼蚤树下,扬手一拳。树干、树枝纹丝不动,叶上的灰尘却纷纷抖落了下来。
金东风骇得嘴张着,合不回去。
“爷爷不会握笔的时候,就会耍刀。不会画画的时候,就会开枪……都过去了,过去了,呵呵。”
德仁胡同和东城根街的三岔口,有家肉铺子。下午三四点光景,门前没买主,架子上也没肉,只挂着一排排空铁钩。刀案上,插满了尖刀、片刀、砍刀,还有把斧头。卖肉伙计是个五短小伙子,趿了钉子靴,捏了根塑料水管在冲地。庄爷爷喊了声:“二娃!”
二娃转过来,满脸都是笑。“庄伯伯,肉卖完了。”
庄爷爷指了下刀案上一团报纸包。
二娃笑道:“就一副猪肝。”
庄爷爷不笑:“我要的就是猪肝。”
“给街道办张主任留的。”
“你娃学油了,开后门啊?”
“张主任也是给了钱、给了肉票的,前两天。”
庄爷爷摸了一角钱,塞在二娃手心里。“我只要猪肝上的小尖尖。”
二娃苦笑,去刀案上抓了把薄片子,展开报纸。
金东风跷起脚尖看,那真是一副好猪肝,厚墩墩、新鲜,用掌一拍,啪啪轻响。
二娃用指头拈住肝尖,刀子嗖地一响,回身就递给了庄爷爷。
庄爷爷用手帕盛了肝尖,说声“谢了,”又回身递给了金东风,嘀咕道:“这娃跟我学过几天拳,拳不长进,尽长心。”
肉铺隔了街,就是小面馆子,比肉铺更冷清。面馆主任在看《参考消息》,唯一一个伙计趴在桌上睡大觉。庄爷爷把猪肝尖尖,二两面粉票,递给主任。“弄一大碗面出来……面牌牌呢,拿来,我给你写嘛。”
柜台后边的墙上,钉了十几根钉子,挂了十几块五寸长的木牌牌:清汤小面八分,清汤杂酱一角二分,素椒杂酱一角四分……再过去,贴了一张发黄的毛主席语录:
我国是一个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主任亲自去做面,小伙计揉着睡眼,把牌牌取下来,用湿抹布把火柴棍一样的丑字都揩了,吹干,递给庄爷爷,一块块重写。金东风瞪眼看着,庄爷爷这回写的字,不东倒西歪,也不是张迁碑,是颜楷,开阔内敛,丰润大方。写到最后,剩一块红烧排骨面,递给金东风:“你来。”
金东风写了瘦棱棱的五个字。
庄爷爷笑道:“这排骨,也太吝啬了嘛,连丁点肉都不带。好!”
金东风松口大气,嘿嘿笑出了声。
猪肝面端上来,热腾腾一大碗。猪肝片得很薄,用了熟油、豆瓣、泡椒、泡姜、蒜瓣一起熬炼,还撒了葱花,烫了一大把豌豆苗,香味飘起来,金东风拿筷子的手都在抖。他开始还忍住馋,小口吃,后来是呼噜噜急刨,满头大汗。面吃完,汤汁也喝干了,打了个山响的饱嗝,瘫在椅子上,动不了了。
庄爷爷笑眯眯地看他吃,摸出一只小铁盒,取出吃剩的半截经济牌香烟,点燃了很惬意地抽一口,再抽一口,烟头烧到指头了,舍不得丢,又抽了一口。笑眯眯的。
岁杪岁早
腊月二十几,放寒假。庄爷爷画了幅斗方送给金东风:黄月亮,一只鸟站在一根斜枝上,像在瞌睡,又像在仔细听。
“啥子鸟啊?脑壳这么大。”
“啥子鸟都不是。是你。”
“我?我在听啥子?”
“听树子发芽嘛。”
金东风嘿嘿笑。爷爷就写了一句:
送给东风。爷爷写于岁杪。
金东风又不明白了。“这岁……啥子意思呢?”
“岁杪。岁,就是年。杪,就是树丫的尖尖。岁杪嘛,一年到头了。”
金东风想了半晌,很认真地摇头。“树丫的尖尖是芽芽……树丫长了芽,是一年又开始了。”
庄爷爷在他大脑壳上弹了下。“人家说你金冬瓜,我看你是憨冬瓜。”
开了春,葡萄藤发了嫩叶。一老一小又恢复在架下学画。
庄爷爷看着金东风的脸。“打架了?你不像打架的娃娃。受欺负了?”
金东风半边脸都红肿了,眼都有点睁不开。但他闭着嘴不说。庄爷爷拿毛巾浇了冷水,给他敷上。“不说算了。男娃娃动几回拳头,也好。你妈妈看到没有呢?”
“……我耳朵割了她也看不到。”
隔了一周上德仁胡同,金东风脸上又添了新肿,还有血迹。庄爷爷冷冷问:“哪个打的?”
“周世勇。”
周世勇,向阳小学戴帽子班(初一)的霸王,同学叫他勇霸头儿,后来留了两次级,又叫降班头儿。他十五岁了,年龄是在校生中最大的,个头也比所有学生高出一个头,很打眼。但凡听到人叫他降班头儿,挥拳就打,狠打,直到把对方打趴下。打不得的,譬如新来的老师、来办事的家长,他就小声骂一句:
“降你妈卖麻×!”
周世勇跟他父亲习过武。约莫一年后,突然就中止了。
他父亲是川剧团演员。苦出身,也相当能吃苦,八岁就拜师学武生。但嗓子哑,身手也慢,一直跑龙套,扮虾兵蟹将,样板戏挂帅后,就演匪兵甲、鬼子甲。有回,周世勇趴在舞台边,看新移植的《智取威虎山》,见他父亲被解放军、民兵反复往死里打,台下一遍遍叫好,杨子荣还飞起一脚,差点把他父亲踢到台子下!他呜呜地哭了。
“人家打你,你咋不晓得打回去?”他问了父亲不止一百回。
“人家是英雄,我是狗熊。”父亲笑眯眯,嚼着花生米下酒。“娃儿你不懂。”
周世勇觉得他父亲才是屁不懂。
演丑角的曹万金叔叔告诉他:“人软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爸吃亏就在,既软又善。他学武,不是打人,是为了被人打。那还有卵用!”
曹万金是朝天鼻子,龅牙齿,但丑到极端了,也颇有自己的戏迷,大多是些中老年姆姆,他一出场,她们就一齐鼓掌一齐笑。《智取威虎山》中,他演许大马棒的联络副官栾平,虽然也是死得很惨的,却有名有姓,丑态百出,以曹万金的说法,是过足了戏瘾。
周世勇的母亲也在川剧团,不是演员,却丰腴白净,一双吊眼水汪汪的。她做剧务,管理道具、提供茶水、拉幕布……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她开导儿子,说得多的就是一句话:不懂的,去问曹叔叔。
剧团的人私下说,周世勇长得很像曹万金。
曹万金台上是丑角,台下是英雄,造反派头头,剧团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全国地方戏进京调演,他还在人民大会堂跟江青握过手。说炙手可热,是一点不假的。但他见人三分笑,抱拳问声好。他不惹人,人不敢惹他。但,倘若这人挡了他的道,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指点周世勇:“兔子笑,老虎也笑,人家觉得兔子是软弱,老虎是谦虚。抱拳作揖,必要对方弄醒豁,你的砣子比他硬。”砣是秤砣,砣子就是铁拳头。周世勇默默点头。那时候,他刚降了一个年级。
昨天课间,班长分发期中试卷,他的数学只有19分。他两把揉成一团,扔到窗外去,嘴里还小声骂了句:“我×你妈。”小声到刚好让班长能听见。
班长大怒。他是钳工的儿子,手上有力,打篮球、长跑也是好手,当下抓住周世勇的衣领,要拉他去见班主任。
周世勇兜底一拳,打在班长下巴上,再扬手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鼻血像红线虫一样,爬满了他的脸。女生尖叫起来,班长看见血,仰天就倒了。男生围成一圈,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班主任、工宣队长,还有一个副校长,会审周世勇。
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先流了泪,泣不成声。他说班长讽刺他得了91分,笑他降班头,智商低,还侮辱他母亲的人格,说她乱搞,污蔑他是私生子……纯粹是打击红五类。
班长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入过清水袍哥,家庭算是麻五类,不红,不黑,灰。他矢口否认,既没污蔑周世勇,更不晓得啥子叫“私生子”。
双方都拿不出证据。这事终于不了了之。
但周世勇的拳头出了名。“私生子”的疑惑,显得可怜、可恶,也增加了可怖。同学都开始怕他,尽量躲他远一些。
有天放学,班上一个男生被街娃拿刀子剐了兔,搜他的零花钱要去买冰糕。那街娃满脸粉刺,干瘪、矮小,但手里有把水果刀,没人敢多事。
周世勇走过去,笑眯眯说:“我替他给钱嘛。”
街娃疑惑道:“你有好多?”
“我有这么多。”周世勇边说,边从书包里摸出一块红砖,朝街娃当头砸过去!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如果砸中,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街娃双腿一颤,就软了下去。砖头在空气中呼地一响。
那天起,周世勇从降班头,成了全校的霸王头。
金东风没有招惹过周世勇。但,他无意中触痛了一个人,美术老师孙大炮。
三年前,孙大炮曾带了一块腊肉、一包香肠,还有一幅画,去了德仁胡同老八号,想拜庄爷爷为师。
他画的是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题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庄爷爷推辞,说自己老了,身体差,没营养,也没精神,教不动了。
他以为老人是怕被人揭发,私下收徒挣黑钱。就拍了胸口说:“不要怕。你是‘反革命,我不歧视你。”
庄爷爷瞪了三角眼大骂:“屁话。你有资格歧视老子?!滚。”捡起他的礼物扔到院坝里。
孙大炮听说四年级有个学生山水画画得好,办墙报时很为班上争了光。他专门去看了墙报,又查了兴趣小组的名册,那学生居然册上无名。
他把金东风叫到办公室,交出绘画本,问他咋不上兴趣小组,就那么骄傲啊,看不起孙老师?
孙大炮早忘了是他把金东风拒之门外的。
金东风怕解释不清,就闭口不言。
又问,是在哪儿学的,老师是哪个。金东风如实回答:“德仁胡同老八号,庄爷爷。”
孙大炮脸一下涨得通红,像被人狠狠扇了两耳光。“老‘反革命分子是你的老师!你再也不能去了。”
“为啥子?”
“你还敢问我?”孙大炮翻着金东风用墨勾画的山水稿,越翻越快,最后气愤地一掌拍上去。“锦绣山河一片黑!就凭这个,我可以去人保组检举,把你们两个铐起来。”
到了星期四下午,金东风依旧往德仁胡同去。
周世勇在胡同口堵住了他。“孙老师让我来挽救你。”
金东风不说话,绕着走。但他绕,周世勇也绕,像一堵移动的墙,硬挺挺地挡在那儿。
“我晓得你是住贡米巷27号的。不要以为你红,你今天要是去了那老家伙的家,你就成了小‘反革命分子。”
“庄爷爷不是‘反革命。”
“那你爸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样要打倒。”
“我爸不是当权派。”
“那他总是个啥子长。”
“伙食团团长。”
周世勇扬手就是一耳光!扇得金东风眼冒金星。周世勇听到“团长”就是恨。他爸每回说到川剧团团长,就像草民说皇上,声音都打战,这是让周世勇最感屈辱的。
金东风大叫:“凭啥子打我!凭啥子!”抱住周世勇的手就咬。周世勇用膝盖猛地一顶,他就栽倒了下去。
周世勇不解恨,又一脚踢在他脸上。
周围的行人围了上来,嚷着:“大欺小!你咋个大欺小!”
周世勇丢了句硬话:“你还敢去,我还敢打。”走了。
庄爷爷用麻袋盛了沙子,吊在葡萄架下,让金东风来的时候,用头撞五十下,走的时候,再撞五十下。金东风也不问为啥要撞,反正叫撞就撞,不多不少,撞满一百。庄爷爷又叫他回家去,每天早晚在树上各撞五十下。
还让他今后从老八号的东北角进出,以避开周世勇。角上有扇后门,下半截烂了个洞,上边堆了各家住户舍不得扔、却也永远用不上的破桌烂椅、拖把扫帚。金东风蹲下去,缩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瓜,就可以钻过破洞了。那边也是个大杂院,穿过院子出门,已经是槐荫胡同了。
金东风听庄爷爷的话,每天撞树。门外两棵树,起床撞桑树,晚饭前撞核桃树。他脑壳大而铁实,撞一百下,并不觉痛,倒是有些晕晕的,飘飘然,肩托不起头,随时要栽倒。撞了十天半月,头也不晕了,还像有了瘾,临睡前还趿了拖鞋出去,再撞几十下。树皮被撞出了块块的瘀青。
金小良不知老弟发了哪股疯,问他,他不说。有一回他正撞得起劲,金小良在背后大喝:“你有病啊!”他回头就是一撞,快得事后连自己都惊讶。正撞在哥哥的胸口上,他没哼一声就栽倒了。
金小良跟大姐姐说:“金冬瓜该进一趟四医院了。”本城的四医院是精神病医院,监狱则叫四大监,从不听劝告的就叫四季豆。炒过菜的都晓得,四季豆不进油盐。
大姐姐深以为然,还把一份(应该是两份)忧心转达给她父亲:“金东风脑子全乱了。”
老伯伯笑道:“我看他是刚刚活醒豁。人活脸,树活皮,电灯泡子活玻璃。他是想为自己争个脸。”
入了夏,庄爷爷给金东风说:“今天上了课,我们也放个暑期嘛。画画靠手指,也靠拳头。靠手,还靠脚。你就拿个本本,沿着从前的护城河,画一圈。画完一本,再画一本。九月份,拿给我检查。”
“画啥子呢?”
“见水画水,见人画人,骑车的、挑粪的、卖花卖菜的,叫花子、讨口子……个个都画得。你画的山水,有点意思了。画人如画山水,一个人就是一座山,鼻子、嘴巴、皱纹,都是沟沟坎坎。懂了吗?”
“嗯。”他点头。
“看得要深,下手要狠。”
“嗯……”他只懂了一点点。
“这一百年的画家,我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木匠,握惯了斧头的手握毛笔,大开大合,有蛮劲。他叫齐白石。还有一个是刀儿匠,耍过真刀真枪的,比齐白石还要蛮。这个人,晓不晓得是哪个?”
“庄爷爷。”
“咋晓得是庄爷爷?”
“爷爷比齐白石更蛮:他的画,不怪,你怪。”
“嗯,画画,要怪,才是不怪。不怪,这才是怪了……不过,齐白石骨子里还是个怪老头儿,呵呵。他跟我,都是用斧头、刀,剔干净了中国画中的一股讨厌味。”
“啥子味?”
“酸味。”
金东风还想问,庄爷爷摆摆手,罢了。他点燃一根经济牌香烟,深吸,吐出,很惬意地望着葡萄架。架上挂满了葡萄,多数是青的,还没有熟,但饱满,晶亮,让整个破败、局促的院子,显出了一些丰盛和风情。庄爷爷三角眼虚着,嘴角有难得的舒坦。
新挂了个麻袋,比从前的略小些,沉些。
金东风一头撞上去,痛得哇哇叫。还好没倒地,只是用双手不住地摸额头。
“晓得啥子是硬碰硬了嘛?我把沙子换成了鹅卵石。”庄爷爷笑道。金东风临走,他把袋子摘下来给了他。“拿回去再撞十几天,就可以去找周世勇。”
“找他做啥子?”
“打回来。我刚刚说了,看得要准,下手要狠。”
“嗯。”金东风听懂了,点点头。
散学典礼后,金东风就站在校门对面等候周世勇。那儿从前有块灰砖照壁,早改作了墙报,画了两只大黑手和一只大黄手紧握在一起,一列火车穿越沙漠而来。一行美术大字:
热烈庆祝坦赞铁路胜利通车。
出自美术老师孙大炮的手笔。
学校都走空了,还不见周世勇的影子。孙大炮倒是见上了,他随口问:“你等人?”
“周世勇。”金东风回答。
孙大炮眼睛闪了下疑惑,笑了。“你长高了,也学聪明了,这很好。”他伸出手,试图拍拍金东风的大脑壳,但略一犹豫,又收了回去。
本城的夏天,七月最热,虽热不及赤道非洲,但潮湿、郁闷远胜。护城河里泡满了放暑假的娃娃,个个晒得黑亮亮的,人称非洲黑,又叫澳洲黑。后者是一种从澳洲引进的黑毛鸡,黑金一般的黑,黑得很亮堂。
金东风抱了本本,背了向大姐姐借的军用水壶,沿着护城河写生。
清代的城墙,民国后就陆续被人拔了城砖,拿去盖屋、砌猪圈,只剩下光秃秃的黄泥夯土了。夯土上稀拉拉长了芭茅草,就恍惚有了些汉长城、烽燧的荒凉感。金东风坐在河堤上画城墙,上了城墙又画河流。对岸是动物园。低矮的棚户区。漠漠田野。一团突然隆起的大土堆,庄爷爷说,那相传是蜀汉的黄忠坟……夕阳斜照,光影蒙蒙,真有种说不出来的悲怆。
再望远些,高些,还能见到西岭雪山红彤彤的雪峰。就是杜甫写的“窗含西岭千秋雪”的那个西岭。
金东风把这些都画了下来。他没有画板,也没有画夹,大姐姐说送他一个,他谢绝了,只用五分钱一本的图画本,两面画。已经比庄爷爷收集包装纸、烟盒纸好多了。庄爷爷画过一幅《赤壁夜游图》,气势、韵味都很足,就是画在一张医生扔了的处方笺的背后。
到了八月初,他已经环城画完了一圈,又插回城区,在小街小巷里边画。
午后的小街,树荫森然,僻静得就像荒凉、废弃的村庄,只有蝉鸣瀑布般轰响。街口,一棵泡桐树下,有家露天茶馆,坐了些茶客在打瞌睡、摆龙门阵。矮桌,竹椅,盖碗茶,八分钱的珠兰、三级茉莉花茶,其实就是茶渣渣,喝到清澈见底还在喝。为啥?磨时间。
金东风退到一家大院门口,开始画茶馆。
永向前拖拉机轰、轰、轰开过来,一路拖着黑烟,压过了蝉鸣。车屁股后吊着几个游泳回来的黑油油少年。其中一个嗖地跳了下来,和金东风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吃惊地咿呀了一声。
“金冬瓜?”
“周世勇。”
金东风这才发现,他们紧挨的,就是川剧团的大门。
“你还在到处画黑画啊?”
“我不是画黑画……”
“不是画黑画?那你在做啥子?”
“找你。”
“找我?”周世勇说着,突然伸手就抓金东风的图画本。
金东风有防备,飞快地把本子藏到了身后。
茶馆里的人,都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很像一只只长颈鹅。
金东风把本子仔细装进书包,朝茶馆走过去。周世勇并排跟着走,不时拿肩膀猛撞他。他挨了撞,没反应,一直走拢茶馆才停下来。这时候,周世勇扬手扇了他一耳光!他头一侧,扇在了耳根后,立刻起了五条手指印。
茶客大多是剧团的演员和勤杂,都认得周世勇,其中一个站起来,要把他们俩拉开。但立刻就被其他茶客阻止了:
“多管闲事。”
“看会儿热闹再说嘛。”
“娃娃打架,又死不了人,好看。”
周世勇像受到了鼓励,双臂交叉抱着,嘴角挂笑,朝天鼻、龅牙都漾着睥睨。
金东风恨不得一头把周世勇的龅牙撞回去!
这时候,墙那边的剧团里,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青砖墙根糊满了青苔,湿乎乎的,上边缺了个口子,他侧脸瞟去,是个穿白衬衣的女人,端了洗衣盆边走边唱。她很年轻,也可能比大姐姐大一点,但一样的白净和好看。金东风的心,平静了下来。
他指着那堵青砖墙。“你看到。”周世勇和茶客们都听到了,但不晓得啥意思。
他又顿了顿。墙上停了一只四脚蛇,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把它刨开了。
突然,他闷声一喝,一头撞在墙上。
“轰——”的一声!那墙非常干脆地倒了下去。
良久,才有灰尘慢慢腾了起来,像小型原子弹的蘑菇云,把半边街都遮蔽了。
好一会儿,尘烟渐消,茶客们就像在看戏,一齐跺脚,喊:“好!”
周世勇愣在那儿。金东风对着他的胸口,做了个猛撞的动作。没撞上,他已经栽倒了。
一个茶客把一碗凉茶泼在周世勇脸上。
“勇娃子,你没得事嘛?”
周世勇脸上是湿的,下边也是湿的,尿了裤子了。
金东风走进茶馆,先用自来水洗了手,再用手擦干净自己的额头。额头有些红,但没有流血。随后,就在众人的目送下,走了。
事后,无论那些目击者咋个讲,也没人相信那堵墙是一个娃儿用脑壳撞垮的。
再过了七八天,唐山爆发了大地震。虽然相距几千里,本城没有一处房屋、一棵树倒塌,但人心依然惶惶。川剧团颇有些人咬定,那一堵墙,就是被唐山大地震的余波摧毁的。
整个八月、九月,雨水几乎没停过。庄爷爷的葡萄,还没舍得摘,都烂在了架子上,释放着糜烂的酒味。
国庆节到了,街面上看不到啥喜庆,人心都是郁郁的。庄爷爷的身子,本是个病体,更不如从前了。脸发青,饭量减少,酒是戒了,烟还在抽着。
十月二日起了床,他忽然说,要出远门。先去峨眉山下看看小儿子的坟,再四处逛一逛。
心意已决,无人可以劝阻。
他的理由是,窝了这么多年,人都要发霉、烂掉了。再不走,就成一堆垃圾了。
金东风和大姐姐赶去看他,送上两条飞雁牌香烟。
金东风一个月前交的写生作业,在他桌上码了一堆。他叹口气,抱歉地拍拍金东风的大脑壳。“画得不错。等爷爷回来了,细细跟你说。”
庄爷爷离家而去。腊月没有回来,开春了也没有回来……至今也没有音信。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