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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在乡下的植物

2016-04-29安宁

牡丹 2016年3期
关键词:丁丁高粱大叔

安宁(本名王苹),巨蟹座女子,80后人气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风犹如个性,兼具柔软温情与犀利幽默。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3部。代表作品:《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笑浮生》。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多种奖项,另有繁体版在台湾等地发行。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曾任中学外语老师,出版社编辑,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

关于故乡的记忆里,依然有很多的灵感与素材,葳蕤茂盛地生长着,我迫切地需要将它们转化成文字。事实上,是它们自己,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在乡下的泥土里,忽然间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并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而我,只是忠实地将这些湿润温暖的记忆,记录下来。

我已经多年未曾经历过乡下的春种秋收,但我却熟悉乡间的草木昆虫,并因此热爱世间一切有灵的生命。《诗经》里多少美好的诗,都是源自于山野。而人并不比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更为高等。生命在这个世上,都是平等的。很多时候,反而我们从一株树,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虫的身上,能够看到更多生命的光泽。它们没有人类的功利世俗,它们不慕虚荣,没有矫饰,是洗尽铅华的自然之子。风从大地上吹过,它们只是弯一下腰,或者动一下翼翅,便又重新回归安静的生活。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被我们遗忘在乡下的植物,它们不记得人类,却在天地间,以最美好的姿态,长久地存在下去。

高粱

高粱是村子里长得最仙气的一种庄稼,夏天的时候,它们细细长长地迎风而立,颇有诗仙李白醉酒后的逍遥姿态。当然村子里的人们,是不懂什么李白或者杜甫的,他们只是喜欢饭后去田地里走上一圈,或者蹲在村口,一边吸一袋烟,一边看那大片火红的高粱地,被晚霞染得更加得艳了,好像即将嫁人的新娘。女人们纳着鞋底,有那么片刻,她们会停下来,用针尾挠挠头发,而后看着风里摇摆的高粱们发会儿呆。她们大约想起了自己初当新娘的日子,同样的娇羞,连自家男人的脾性和容貌都还不怎么熟悉,就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并接受全村人公开的审视和指点。男人们则想得更深远,他们从用高粱秸秆打成的房顶上的“薄”开始,延伸到给儿子娶一房像样的媳妇,再到给孙子编一方小凉席,夏天的时候卷着出去乘凉用。

我们小孩子就没那么遥远的想法,我们只管当下。当下的事情,当然是怎么在九月开学的时候,让母亲用高粱秆串一个学加减法用的小算盘。高粱秆是截成手指长度大小的,串的数目多少,视学习程度而定。笨一点的就多串几个,防止老师出了两位数的加减法,还不知道怎么笔算,于是只能用最笨的方式,一个一个地数。每天去上学的时候,母亲都会强行将小算盘挂在我的脖子上,将我打扮得像一个化斋的和尚。因为头上长了虱子,我还被剃了光头,于是走路的时候,伴随着小算盘稀里哗啦的响声,我更像一个破落的和尚了。不过出了村口,我就将小算盘给摘下来,装入了书包里。只是到了学校,还是会免不了拿出来,给小伙伴们炫耀一下。大家会比拼谁的母亲做的小算盘更漂亮,用了黑线、白线还是纳鞋垫子的彩线,有没有剪得齐整,修得好看,数起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轻松。只是再怎么好看,也抵挡不住上课的时候,因为算不准11+10=?而被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劈头盖脸地熊一顿,并顺手将小算盘给拽坏了扔掉。于是当天晚上,那个可怜的学生,不得不求母亲再给做一个,并撒谎说,是被同学给弄坏的。尽管如此,也挡不住被大人给打屁股,美其名曰,让他“记事”。

关于高粱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从被收割完之后开始的。高粱浑身都是宝,叶子和根首先被砍下来,堆积起来供冬天烧火做饭。随后村民们会将高粱莛子剪下来,整齐地晾晒在平房上,或者院子里。鸡们这时候也不会闲着,一年到头就这时候日子宽裕,它们会拼命地低头啄食着上面的高粱籽。这比平日里它们跑到灶间里扒拉着柴火,或者院墙根下“掘地三尺”寻找虫子的日子,好过多了。地盘都不用占,跑得快的跟跑得慢的,一样可以吃个脑满肠肥。当然,如果它们在上面拉屎撒尿,或者把摆放整齐的高粱秆,不识抬举地扒拉得乱七八糟,那么这样的好日子,立刻就会被主人们给打断了,将它们轰得很远;除非主人们有事离开,它们探头探脑观察上一阵,能有机会一窝蜂再冲过来,否则别想再回归美好旧时光。

鸡们没啄完的高粱粒,便被父母摔打下来,装到尼龙袋子里,供鸡们慢慢享用,或者如果种的高粱多,就可以拿去卖掉,换点钱花。鸡们没了这好吃食,就只能吃麸子,或者到地里找点荤的吃。摔不干净的高粱粒,便用镰刀一下下地刮下来,直到那高粱翎给刮得再也掉不下任何粒来,就可以拿来做工具了。

几乎家家户户用来扫地的笤帚啊刷锅的刷子啊,都是自己用高粱翎做成的。这活基本上归家里的男人们干,因为用铁丝将高粱翎捆绑在一起,压紧,防止散开,算得上是一个技术活,铁丝的两端紧紧地扭在一起后,为了防止尖端扎手,还要用钳子给插到高粱秆里面去。一把上好的笤帚,不仅仅是将高粱翎捆绑在一起,还要讲究美观,大方,用起来也舒适顺手,而且清扫的过程中,不会总是掉下高粱粒,或者细小的草茎一样的翎子来,它们只会慢慢磨秃了,却不会一天天给掉光了。而刷锅的刷子更是如此,假如每天做饭炒菜,锅里都有一根高粱翎,那是很倒人胃口的,不做饭但却非常挑剔的男人们,会忍不住骂娘,抱怨那个做刷子的,当然,如果这刷子是他自己做的,也就只能默默地生闷气了。不过乡下的男人们似乎天生就会做这些精细的活计,这跟女人们天生会纳鞋底绣花做衣服一样,反而那些连一把锅刷子都不会做的粗笨男人,会遭来全村人的嘲笑。

高粱晒干后,田地里的活渐渐忙完了,初冬,恰好也闲来无事,村里的女人们便剪下细长的高粱莛,备齐了料子,开始更新家里锅上蒸饺子用的篦子,或者晾面条用的锅排(山东方言,音似)。锅排是用两面高粱莛以十字形拿麻绳串在一起的,串完后会根据需要,剪成需要的大小,形状当然都是圆形。锅排中间加个缝纫机上用完的线轱辘,就成了锅盖。

我对母亲静心缝制的锅盖不感兴趣,却对那线轱辘特别喜欢,所以某一天当我看到自己最爱的玩具,被母亲缝在了锅盖上之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出走当然只在村子里,而且是绕着村子跑,姐姐在后面喊着追我,我却故意三过家门而不入。直到最后,母亲向倔强的我妥协,将线轱辘从锅盖上拆下来还给我,这才平息了此次出走事件。至于那锅盖上,被缝制上了什么东西作为提手,我却从未曾认真关注过。

如果不注意,高粱莛做成的锅盖,常常会被烧糊了,或者因为蒸汽太多,又不注意晾晒,就发了霉,变得黑乎乎的。但锅盖需要每年换新,锅排却不需要,一个用来放刚刚包完的饺子、擀好的面条的锅排,可以用上几年时光,而不觉其旧。而且看到这样一个旧用具,心里会觉得心安,有家常的温暖的气息。但我总觉得,那旧味道,是从高粱地里生长出来的,它们因为是有纹理的,不像塑料或者铁质品,冰凉冷硬,缺乏温度,也想不到源头上,泥土的湿润和宽广。我还会因此想起女人们在冬天的煤油灯下,聚在一起,一边用麻线串着锅排,一边聊天时的琐碎家常。好像有一些家长里短的乡村故事,也一起被串进了其中,并在蒸馒头或者煮饺子的时候,浸润到我们的肠胃里。村民们不懂这些诗意浪漫的感觉,可是,他们却永远都是诗一样田园生活的不停息的缔造者。

编席子也是女人们的活计。在冬天的夜晚,男人们破开高粱莛子,再用水将破开的皮湿润,使其变软。女人们则开始使出她们最大的能耐,无休无止地编起席子。席子大约算是艺术品吧。母亲常常会在上面变出花朵来,红的高粱莛子与黄的交错开来,便有了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不过村子里最好的编席的人,是男人二傻子。二傻子是个智障,什么也不会做,可是却唯独在编席上,天才一样。他能低头一刻不停地编上一天而不觉累,而且他编出的席子,美观大方舒适,他娘拿到镇上,不等吆喝,就抢售一空。尽管村子里小媳妇们常常去观摩学习他的编席技术,可是我却始终躲着他,甚至看到他翻着的白眼,会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回家去。所以我也从未见过二傻子编席时的神采,只在他坐门槛上,流着哈喇子朝我们小孩子喊叫的时候,觉得他其实与我一样,是个时常会陷入孤独的小孩,所以他只能依靠无需与人交流的编席,来排解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排解的内心深处的孤独感。

“打薄”是另外一种与高粱相关的乡村生活。这纯粹属于大老爷们的活计,通常需要两个男人完成。所以女人们在冬天夜晚灯下纳鞋底做锅盖的时候,男人们在白天也没有闲着。“打薄”其实就是打秫秸薄棚的简称,跟打家具一样,都属于技术和体力兼而有之的乡村活计,所以一般都是要请同一个家族里的男人来帮忙。秫秸薄大致有两种用处,一种是日常用来晾晒地瓜干、棉花、玉米、白菜等东西的大垫子,一种是只有盖房子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房顶上的薄棚。晾晒东西的秫秸薄对用料没有那么讲究,差不多的高粱秆,都可以拿来使用,看起来这活有些像纺线,只不过工人都是大老爷们儿。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一个木头架子,再用绳子吊起几个砖头,用于固定秫秸薄,两根高粱秆之间,用麻绳连接起来。我猜测女人们织毛衣,跟这是一个原理。反正一个面积不太大的秫秸薄,一下午就打好了,请来的同族男人,也不用吃饭,就洗把手回了家。秋天的时候,将秫秸薄摊开在田地里,用来晾晒棉花。那棉花如果没有干,晚上也不用装起来,直接将秫秸薄卷起来,扛回家,第二天接着铺开来继续晒。有时候我很想躺在上面,变成一团棉花,或者一片干豆角,被人卷起来,扛回家去。这样慵懒的永远无法实现的生活,在我的想象中,总是又浪漫又诗意。尽管,真正的乡村生活,常常是琐碎枯燥,甚至孤独的。

盖房子用的秫秸薄棚,就需要精挑细选最好的高粱秆,因为房顶的质量可大意不得。早在房顶上梁之前,就已经有村里最好的师傅,给打好了秫秸薄。只等着垒平屋口,上了梁,屋脊上的木头也弄好了,然后开始披上秫秸薄。秫秸薄要铺得平整,密实,这才开始在上面抹上黄草泥,苫上麦秸草,再抹一层泥,最后铺上红瓦,一间房子便竣了工。如果做得马马马虎虎,时间一长,便会从顶子上掉下来秫秸叶或者土块之类的杂物。有时候做饭出来的蒸汽,也会让这些玩意儿不请自来,掉到饭碗里,铁锅里。于是人在吃饭的时候,免不了会想起当年盖房子请的谁给上梁打薄或者泥瓦,并忍不住骂上一句,说干活不认真,白白吃了饭。而在北方呼啸的冬天夜晚,家里生起炉子,暖暖和和的,人的脸也红通通的,喝了酒一样,也会想起糊房子的人,说谁谁谁干活真实诚,从来不糊弄,瞧这顶棚糊得多密实,一点凉气也不进,明年开了春儿,咱家打薄还叫他!

大人们在絮叨这些人情冷暖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在旁边,用高粱莛扎手表或者眼镜玩。眼镜是我最擅长扎的,将高粱莛的外皮剥下细细的4根来,再将里面的芯截取大小如指肚般的6块,而后便可以将其中一个芯串进外皮中间,并用另外一个芯连接起两端来。同样的方法做成另外一个圆框,并用小的尖利的皮连接起左右框,而后将两根外皮插进中间的芯,做成眼镜腿,剩下的两块芯在腿上做挡头,便可以戴在鼻梁上,充当知识分子了。有心灵手巧的伙伴,还会用高粱莛做出气派的宫殿、房子、小汽车等等模型来。

有时候实在无聊,我还会剥下高粱莛的外皮来,将里面的芯做成香烟的样子,而后点燃火柴,一个人倚在墙根下,学着那些寂寞的老头,抬头看向天空,边吸着明明灭灭的“香烟”,边想着遥远的可以走出乡村的未来。天空上什么也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像我的心。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一株高粱,在秋天的地里,高高地随风飘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整个的秋天,都是属于我的。

玉米

玉米快要熟的时候,真是盛宴一样。

玉米秸可以砍下来吃,它们一节一节的,据说像南方的甘蔗,当然那时候村子里再有见识的人,也没有见过甘蔗,只是听说跟玉米秸一样,去了皮,嚼一嚼那甜丝丝的芯里的水分,便可以吐掉。玉米呢,当然可以掰下来,天天放在锅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濡香的,啃起来大约像有钱人家啃肉骨头一样吧,很带劲,很有嚼头,吃得满嘴都是,也漏得满地都是。馋的时候,须也顾不得全都摘了,一起跟着玉米粒咽进了肚子里。

小伙伴们喜欢拿红色的玉米须挂在嘴唇上,躲在暗处,而后忽然跳出来唬人。我不玩这样低级的游戏,我更喜欢将玉米须放在手心里,感知它们的柔软,温度与气息。玉米须大概算是玉米身上,最无用的物件了,用来烧火也不成,呼啦一下子就烧光了。虽然叶子烧起来也是呼啦啦的,像个没有多少内的虚浮的人的躯壳,可是玉米叶子青翠的时候,有南方粽叶的用处。母亲会将长长的玉米叶子洗干净了,铺在箅子上,又将一个一个揉得光滑圆润如女人乳房一样的馒头放在上面,而后便盖上锅盖,开始拉起风箱蒸起来。大约四五十分钟后,母亲打开锅盖,在氤氲的热气中,摁一下那已经白得似雪的馒头,如果跟乳房一样,摁下去马上就恢复如初,那么馒头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欢看母亲将馒头一个一个地铲起来。只要将玉米叶子一掀,馒头们马上圆滚滚地骨碌下来,有的赖着不离开,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爱极了吃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热乎乎的,点心一样,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基本上,“糊疙疤”都是我的专属品,姐姐也捞不着,因为我一心一意地趴在灶台旁,借跟母亲聊天的理由,专门等着玉米叶子上的疙疤吃。母亲为此会多蒸一会儿,让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叶子都失去了刚刚下锅时的青翠劲,变成了枯黄的色泽。但是它们的香味却留在了馒头上,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块咸菜疙瘩,能让人忘了饱,一口气吃下三四个还觉得不够。

玉米皮也是好东西。剥玉米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便成了艺术家,能将废弃的玉米皮,全部变成宝贝。有的会将干净的玉米皮,编织成漂亮的蒲团,给小孩子或者老人们当座椅。还有的能编成小筐子,盛放馒头啊点心啊针头线脑啊之类的小东西。更有手巧一些的,也有情趣一些的,会给小孩子们做出好玩的玩具来。父亲是编条筐的专家,所以我们家一到秋天,便总能从他手下多出一些小家具来。我常常坐在父亲身边,一边拿一支笔,在玉米皮上写写画画,一边看父亲灵巧的双手翻飞着,并魔术般地将玉米皮变成筐子篮子或者蒲团。那个时候的父亲,似乎去掉了所有对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气,成为一个难得温柔的男人。

剥玉米当然是全家老小都要参与的大事。秋天的傍晚,有些凉意,月亮早早地就升上了天空,挂在某棵梧桐树的树梢上,幽幽地将皎洁的月光投向整个的村庄。如果我能爬到月亮上去,一定会看到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此刻都和我家一样,坐在院子高高的玉米堆前,埋头一心一意地剥着玉米。有时候玉米里隐藏了整个秋天的小虫子们,也会出来热闹热闹,钻到你的鞋子里,袖筒里,或者脊背上。它们一个一个都吃得圆滚滚的,有时候因为太胖爬不动,就会直接从高高的玉米堆上骨碌下来。小孩子们也学它们,爬到高处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于是院子里便会想起大人们的叫骂声,让他们赶紧滚回床上睡觉去!只有像我这样的笨孩子,躲在角落里一个一个地剥着玉米,最后被大人们忘记了,自己坐着睡过去了。朦胧中听见母亲叫我,才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大人们已经剥完了大半,并将玉米编织在一起,准备明天挂到梧桐树或者平房上去了。我有些愧疚,以为自己偷了懒。于是无声无息地拍落身上的玉米须、小虫子,和灰尘,啪嗒啪嗒地走去上了床。眼皮沉沉地合上的那一刻,我听到院子里疲惫不堪的父母,在絮叨争吵着什么,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一脚便踏入了梦乡。

剥玉米的盛事,要持续很多天。在绵绵的秋雨来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赶着将玉米剥完了,挂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够砸进钉子的墙上,都会挂满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树,也全变成了金黄色,从上到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犹如披了一件黄金铠甲。平房的四面墙上,当然更是挂得满满当当的,以致于我猴子一样爬上去,又猴子一样爬下来,因为实在是没有站的地方了。不过站在高处看四面八方,会觉得此时的村子,跟个披红挂绿的新郎官似的,很阔气,也很土豪。女人们就站在这片金黄色里,边唠叨着自家的男人偷懒,边顺手操过棍子来,打某个将尿滋在“玉米树”上的熊孩子。

如果赶上阴雨绵绵的秋天,玉米一挂上树,就得立刻给披上塑料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啪啪地打在塑料上,而后又顺着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坑。我于是有些无端地发愁,想着玉米要是发霉了怎么办呢?所以天还是快快地晴起来吧,等着晒干了,我们全家好进入下一个浩大工程——剥玉米粒。我这样想着,听见母亲也在身后长长地叹气,于是整个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阴郁的,潮湿的,快要生了霉,腐烂了一样。

所以天一放晴,看着挂在外层的玉米差不多干了,父母便又带领我和姐姐摘下来,扔到大铁盆里去。一整个冬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剥玉米棒,不停歇地剥,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只做这一件事一样。母亲是负责用剪刀将玉米插出一两道“垄沟”的人,这样方便我们顺着垄沟去剥。她还教我和姐姐,用一个剥完的玉米棒,代替手去剥另外一个玉米,这样可以更省劲,而不致于让手很快地红肿疼痛。

夜晚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关起门来,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剥着玉米棒。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在大铁盆里,单调地附和着夜色中墙根下蛐蛐们的鸣叫。有时候我和姐姐偷懒,跑到床上去玩过家家。隔着蚊帐,看到父母的影子落在对面墙上,一高一低,忽而抬头,忽而弯腰,好像皮影戏一样好玩。于是我和姐姐也将手高高地举起来,模拟出羊、马、兔子或者小狗等动物。两个人玩着玩着,还会一语不合,争执起来。父亲听了心烦,让我们要么下来剥玉米,要么赶紧躺下睡觉。我和姐姐怕父亲脾气再大一些,将玉米棒砰一声砸过来,也便消了声,躺下乖乖地入了梦乡。梦里都在做什么呢,现在已经忘了,大约,也是在无休无止地剥着玉米吧,一直剥到冬天快要过去,挂在院子里的金灿灿的玉米们,全都进了麻袋,运进粮库里去,换成我们需要的烧饼、衣服、咸菜或者针头线脑。

当然,玉米粒也会被带到农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而后放入瓮里,每天早晚来喝。这便是故乡人最喜欢的玉米粥,方言里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样的做法,有时候里面放芹菜叶子、苋菜叶子,而后再加一些盐,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来像蒙古族的奶茶,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几大碗也不觉得够。有时候玉米粥里也会放绿豆、红豆、黄豆、豆扁子,这些豆类当然是提前半天泡好的,烧开后,还要用锅底的余火再熬上半个小时,这样才会烂乎乎的,嚼在嘴里,也才会觉得滋味非凡,简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饭。

秋天的时候,还不是特别熟的玉米,也是最好的“豆类”,我和姐姐负责将嫩嫩的玉米粒剥下来,玉米粒甜滋滋的,剥的时候,如果技术不好,会弄得满手都是白色的乳液。剥上满满的一大碗放到锅里后,就等着玉米粥熟了,我和姐姐抢着将铁勺子在粥上颠来颠去,为的就是能多捞一些玉米粒到自己碗里。第一个喝的当然最沾光,总是可以心满意足地捞上小半碗玉米粒来。两种玉米,一新一旧,新的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旧的喝到胃里暖乎乎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玉米粥更让我们乡下人,觉得日子是美好的了。

有时候秋天收地瓜,我们还会将新鲜的地瓜切成小块,放到玉米粥里去。或者是金瓜块,也别有一番风味。冬天呢,也不会缺了“佐料”,收藏起来的地瓜干,洗干净了,放进去,于是一整个秋天的甜,便浓缩在了地瓜干里。父亲总说,小时候吃地瓜干吃伤了,反胃,我和姐姐却一点也不相信,那么好吃的地瓜干,怎么就会腻了呢?就像现在我想吃,都很难在城市里买到当年晾晒的新鲜地瓜干了,它们俨然成了我味蕾里的奢侈品。

玉米粥就这样以我始终好奇的旺盛生命力,长久地成为故乡人的美食。以致于像父亲这样一天不喝玉米粥,就要胃里不舒服;即便像我这样远离故乡的人,也会网购玉米面,隔三差五地做了给自己和家人喝。它就像馒头或者面条一样,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也融入我们恋旧的味蕾。或者,干脆像玉米一样,年年在田地里生长,成熟,不错过任何一个秋天。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将成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地头上一边编着毛毛草,一边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们要么是在扶正被风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着去掉太过密集的玉米叶子,要么是将吸收了泥土营养的杂草除去。我总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我便隔着稠密无边的玉米地,高喊着“娘!”“娘!”可是母亲总也没有声音,我便随便走进一条沟垄,拨开扫荡着我的叶子,像一条鱼拨开水流一样,走向母亲可能会在的田地的另一边。那时候总觉得一亩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头,或者,是因为有了密不透风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显得那么阔大无边,永无尽头。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来,像童话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独的孩子。天愈发地黑下去了,我终于哭出声来。恰是这样的哭声,让忙碌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疲惫地答应着,又带着一些苛责,唤我回家。

我从来没有计较过父母对我的忽视,就像整个的秋天,每一个乡下的小孩子,都隐匿在金灿灿的玉米里,犹如一个蛰伏其中的虫子,除非有人忽然地发现,它们从不肯爬出来,打扰一株风中努力向上抵达秋天的玉米。

棉花

麦子收完后,母亲总会多留出两亩地来,种上棉花。除了卖后补贴家用,母亲还会每年攒上一些好的棉花,去了棉籽,弹成棉絮,而后装入塑料袋子里,作为姐姐的嫁妆。那时姐姐也就十几岁吧,离出嫁还遥遥无期,可是在母亲的感觉里,似乎姐姐明天就要带着簇新的棉被,离家嫁人了。

我们小孩子对种棉花毫无兴趣,所以在棉花开花以前的时光,打药,捉虫,劈杈子,浇地,都跟我们无关。即便是花朵开了,那白的红的花朵,也顶多让我们奔跑在田间地头的时候,觉得乡下是美的。当然会有臭美的女孩子,随便采下一朵花来,戴在耳畔,并在招摇过市的时候,引来人的笑声。那戴花的女孩子浑然不觉,人家却都说她太“二”,好像棉花根本就不是用来戴的,而是专供棉铃虫啊棉蚜虫啊地老虎啊等等寄生的巢穴,所以那女孩子耳朵上戴的自然便不再是花,而是一堆滚来滚去的小虫子。

村里一个外号二蛋的傻乎乎的小男生,喜欢上邻村的小女生,一时紧张,采了几朵带着棉花桃子的花朵,在放学路上,送给了喜欢的女生。结局当然是换来一通嘲笑,小女生到处宣扬,二蛋发花痴了,还是发的棉花的花痴。于是我们再次见到二蛋,便拦住他问,究竟摘的谁家的棉花,二蛋不肯说,我们便不放他走。二蛋狗急跳墙,从某个人的胳膊底下,嗖一下钻了出去。我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并随口扔给二蛋一个外号:采花大盗。

大约,相比起漫山遍野的雪白色的棉花,棉花的花朵,实在是太庸常了,它们远不如苹果桃子杏树的花朵芬芳飘逸,也不如家养的月季海棠那样灵动美好,所以很少会有人关注它们白色黄色胭脂红的花朵,更不会心醉神迷地弯腰,俯身在其上,嗅一嗅那花朵的芳香。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只顾着穿梭在棉花地里,捕捉着那些隐匿的虫子,或者毫不留情地将多余的争夺养分的花朵给采下来,并随手扔在脚下的垄沟里。而我们小孩子,当然更不会珍惜它们,好像它们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哦不,它们哪有野花的漂亮呢,野花是可以入梦的花朵,而棉花,完全是跟农药化肥棉铃虫们,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个叫二蛋的家伙,才会浪漫地突发奇想,将棉花当成一束花,送给暗恋的女孩。

等到棉花上挂满了桃子,秋天的阳光再热烈一些,距离颇具规模的拾棉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先是棉桃上裂开了一个小缝,白色的棉花从里面慢慢探出头来,它们一个一个湿漉漉的,像是刚刚降生到这个世间的小动物,羽毛未干,无法飞翔。看到它们在坚硬的壳里,蜷缩成一团,很难想象再过一段时间,它们会如云朵一样,从壳里柔软地流泻出来,然后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白色,人穿行在棉花地里,就像飘在天空上一样。

在拾棉花以前,母亲会专门将化肥袋子剪去一截,而后在两边各系一段绳子,绳子是扎在腰上的,这样人就会方便腾出手来,一边摘棉花,一边将摘出的棉花随手扔进腰前的袋子里。等到袋子满了,人也跟孕妇一样觉得重了,就可以解下绳子,将棉花倒入大麻袋里,并用力地按结实。

拾棉花都是全家出动的,不,应该是全村出动。但凡有棉花的人家,只要棉花开了,就会尽早地拾上一遍,怕一场秋雨落下,已经流淌出来的棉花,也被打湿了,捂上几天,就发了霉,卖不出好价钱,白白辛苦了大半年。女人们拾棉花用的是手,但嘴却永远都不会闲着。总是努力伸长了脖子,跟邻居地里的女人扯一下午的闲话。否则这机械的捡拾棉花的时间,可真是难打发。她们又不会像我们小孩子,可以借拾棉花的机会,抬头看天空上飘来飘去的好看的云朵。那云朵一会儿像一匹马,一会儿像一只狗,一会儿又像飞翔的仙鹤,或者绽放的花朵。我和姐姐还会热烈地讨论天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呢?那些神仙盖的被子,也是棉花做的吗?还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笨重的棉服,每天都是衣裙飘飘,莺歌燕舞,自在逍遥?天空蓝得有些让人想要胡思乱想,或者干脆躺在一大麻袋棉花上,嚼着一根毛毛草茎,希望像庄周梦蝶一样,沉入梦境里去,见一见那只蝴蝶。

我就这样想啊想,直到突然耳边一声轰鸣,母亲隔着几沟棉花地,训斥道:我都拾完四五沟了,你这死丫头半沟还没有捡完!还有,你会不会拾啊,不会干脆回家歇着去!你看每朵棉花上,你都非得留一点,留着你当私房钱出嫁用啊?!

母亲这么一吼,周围棉花地里的女人们,全都听见了,并朝我好奇地看过来。有的女人一边看还一边安慰着:你们家二姑娘这么大了啊,不过要是学习好,离出嫁就还远着呢,丽她娘你这是操心过度知道不?不过在我看来,女人们这不叫帮腔,而是煽风点火。母亲果然听了直接横穿过棉花地,将我的化肥袋子强行解下来,而后气呼呼道:赶紧回家学你的习去吧,呆在这里靠你拾棉花,路过的野兔子看了都得急死!

于是我就这样被母亲和她的同党们,给轰出了棉花地。我沿着棉花地寂寞地走着,有些感伤,回头看看姐姐,还在闷头拾着棉花,偏偏我就被赶了出来。当然,这是家里一向的规矩,但凡干活,我总是会被父母瞪眼,并借助学习来平息父母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而姐姐呢,则乖巧得多,不仅事事在行,连饭甚至都会做得像模像样。她生来就是一个劳动能手,用母亲的话说,我貌似开得旺盛,在依靠实力吃饭的乡下,只能被当成棉花顶上无用的杈子,给强行摘了去。而姐姐呢,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她留在乡村,成为一朵可以保暖的棉花,我则不得不离开乡下的泥土,朝城市的枝头飞去。

棉花捡拾完并晾干后,父亲便将它们全部装到地排车上,而后带上全家,奔赴镇上棉厂去卖。常常是父亲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姐姐在后面推着,我则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前奔。每每父亲都会朝我喊,让我慢一点。可是我脚步慢了,心却更加地快起来。我想我要催促父母赶紧将棉花卖完,然后去买自己想要的油条啊发夹啊纱巾啊衣服啊之类的好东西。至于这些曲折的小心思,父母能否明白并满足,还要取决于我们家棉花被棉厂的质检员们定义为几级,又能领到多少钱。

其实我早就隐约地听见了父母的对话,父亲说:看老二骑车真带劲;母亲则回:还不是前面有油条等着她!姐姐一声不吭,但她心里的小秘密,一点都不比我少。她想要去拍一张艺术照,或者买一副耳坠。这是她老早就跟闺蜜们商量好要去做的事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如果棉花卖得好,父母一高兴,或许,就给她一点小钱,将这些美好的愿望,全都付诸实践。

一路上去卖棉花的人很多,也有卖完了刚刚返回的。父亲总是怀着一点希望,问今年质检严不严,有没有什么门路可走,那人的棉花,又被定成了几级。这颇有些像是进城赶考,作为考生的父母,心里惴惴不安,但又希望自己的运气是好的。于是每遇到一次熟人,他们就提心吊胆一次,这一程路,也走得格外漫长。我们一家,每个人都怀揣着心思。但最终指向的,都是能多有些钱,满足我们生活中糖块一样闪烁的小理想。

棉厂里来卖棉花的多得惊人。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村子里的男人丁丁大叔,丁丁大叔是一个天生的矮子,身高刚刚一米,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放到鞋子里都觉得那里面太宽松了。但丁丁大叔人矮鬼大,尽管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但却是家中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什么活计都离不了他,他也愿意四处帮人做事;所以在村子里,丁丁大叔的声名,并不因为个子太矮,而有所削减。

父亲也一眼就窥见了丁丁大叔,并卖力地朝他挥手。但是丁丁大叔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正和自己父母忙着将棉花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台子上去,而后抬着抬着,我转身闲看的功夫,丁丁大叔就寻不见了。我吓了一跳,以为看花了眼,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我还特意在排队的人群里,趴下来,试图看看地排车下,有没有躲着的丁丁大叔。

但是什么也没有,好像丁丁大叔消失掉了,只看见拥挤的台子上,到处是麻袋,一个挨着一个,也到处都是脑袋,一个挤着一个。我于是胡思乱想,丁丁大叔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下藏了起来,并将自家棉花全又偷偷运回了家。我还相信丁丁大叔有非凡法术,会变成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在质检员的记录本上,拉一泡屎,就把自家的棉花等级,改成了一级。或者他像孙悟空,变成一块石头,让自家棉花的重量,一下子翻了倍。

这些猜测,在我们家的棉花被卖掉之后,在棉厂的门口,再次见到丁丁大叔的时候,才解开了谜底。丁丁大叔得意地朝我们炫耀,说自己钻进了麻袋里,给自家多卖了一百多斤棉花钱。大家于是纷纷羡慕,并恨自己长得太高太胖,白吃了那么多饭,竟然不如丁丁大叔更能给自家挣钱。至于丁丁大叔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麻袋,并逃过安检人员的鹰眼,而在被抬入仓库之后,又如何自己解开麻袋,跑了出来,没有人追究,好像丁丁大叔生来矮小,也注定比我们正常人传奇一样。而作为传奇,它的传播速度,当然是丁丁大叔还没有到家,就已经村人尽知了。

丁丁大叔的故事,让我们兴奋得连自家棉花只被定为中等级别的烦恼事,也给忘了。一路上姐姐不断地抱怨说:要是早听说这个办法,我也让老二钻麻袋里去,多卖一点钱,回来买油条吃。我立刻抗议:凭什么让我钻麻袋,要是你们都走了,我解不开麻袋,或者被别的麻袋给压得翻不了身,压死了,你们连油条也吃不成了!全家人于是笑,又说:那干脆将你抵押给炸油条的好了,这样我们也能吃上油条,你也能闻到油条香味了。

我于是不高兴了,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不搭理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母亲心软,将我叫住,去买了油条和桃酥点心,还顺便扯了点红头绳买了发夹,给我扎小辫用。我只费了一点力气,就成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姐姐呢,什么也没有,还被我抛了冷眼,我因此得意极了。

只是一回到家,看到母亲专门留出来的好棉花,焦点又全都转移到了姐姐的身上。母亲要将棉花用自行车驮到邻村弹棉花的人家里去,去掉棉籽,再将棉花弹成厚厚的棉絮,等着将来姐姐出嫁的时候,展开来,一针一线地缝进棉被里去。姐姐于是不好意思,听到母亲说要去弹棉花,就扭头躲开,好像这是一件难堪的事。她会跑到小伙伴家去玩,很晚才在母亲的骂声中回家,回家后唏哩呼噜地喝完玉米粥,就躺下睡了。于是母亲便骂:一说给你做被子,你就生气,还想赖在家里一辈子,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你要像你妹妹一样学习好,谁会催着你嫁人?还不是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整天知道吃喝打扮,到头来除了嫁个好人家,没别的路选!

听到母亲夸我学习好,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吧,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姐姐歪在床上,头朝向黑乎乎的墙壁,轻声地抽泣着,我的心里却是难过起来,好像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那些我和她一起摘棉花的美好时光,很快也要结束了。于是我靠着姐姐躺下来,并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姐姐没有动。我想,那一刻,她的心里,大约和我一样,有棉花一样又轻又柔的暖吧。尽管,再过上一两年,她要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睡在她的旁边,并与她盖同一床棉被的,再也不会是我。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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