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记
2016-04-29浅蓝
浅蓝
木先生和木太太,越老越拌嘴了。起因看似为房子,为儿女,甚至为木先生买的一把小菜。但二人都清楚,曲曲折折,百转千回为的还是章老头儿。
木太太娘家姓金,小名莺莺。当木太太还是金莺莺的时候,长得一双能泛起水波的桃花眼儿,雪肤花颜,远近闻名。当章老头儿还是章生的时候,春末的一天,穿一套上海名店制作的派力士薄毛料白西装,一双白皮鞋,戴着一顶巴拿马金丝草帽,气宇轩昂地出现在福镇的街口。金莺莺那天正在骑楼上探身窗外看风景,穿的是一件月白色家常衫子。她才听见喜鹊叫,往树枝上瞧了瞧,再一低头,人就呆住了。尖松松的手指尖儿本来拈着一枝栀子,现在不知不觉中悠悠落下,“叭嗒”跌在青石板路上,弹跳了一下,颤巍巍停在走来的章生脚尖前,上午的太阳将他的皮鞋头镀了一层金亮的光,里面映着那朵花的影子。
那一会儿,时间变得极慢乃至停顿。一直等到章先生弯腰拾起花枝,放在鼻端嗅了一下,举身抬头向楼上微微一笑。
这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唇角像含着一滴蜜。金莺莺的三魂六魄有一半儿飞上了半空,又雾一样缓缓落下收拢。约摸5秒钟后,像谁“咔”地扭了下发条,世界重新动起来了,叫卖声,脚步声,车声,人声,鸟雀的吱喳声,以及石板路旁水沟里的流水声,菜叶子味儿,都重新开始流动。
章生虽然青年才俊,泡过舞场留过洋,那一刻,也被楼上的民间美人惊呆了。可可的是月份牌上的曼妙,只是清素幽静些。只恨旁边也没有个叫王婆的多事媒婆,捂着嘴子“胡卢”而笑,为挣一口棺材,调唆梁鸿去接孟光的案。
二人在互相微笑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好慢慢各自走开。一个没有归还桅子,一个也没有归还魂灵儿。
世间爱情的产生,皆由心动,世间男女的发展,并无新意。除了戏子与情场老手,在接近与表白的过程中,没有哪个不显得不尴不尬,笨拙造作,傻二吧唧。作为一个性急的讲述者。我请求快进到金莺莺与章生,继眉目传情后,进入到了实际上的约会,两到三次。这种约会也不过是莺莺姑娘换上她的绿碎花镶边布旗袍,小羊皮浅口丁字鞋,扭着细腰去小河边等。他们互相望着笑,拉拉手,看场戏,一前一后散散步。但在这弹丸大的小城里,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了。
福镇风景优美,民心纯朴,百姓生活安适,礼教甚严。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爱情这东西,没有了也能过,如果想要,戏台子上看看戏,意淫一下剧情,也能满足。小城的居民生活富庶,日子悠闲,除了搓麻将,一年四季戏班子不断,一天到晚锣鼓锵锵,胡弦咿呀。福镇居民虽然没有爱情,但他们对爱情很有兴趣。人人都有一只灵敏的鼻子,一公一母两只苍蝇从眼前飞过去,他们也能从中嗅出暧昧的气息。一男一女离了丈把远前后走,他们也能嗅出散发在空气中荷尔蒙的颗粒状余香。
金莺莺是订过婚的女子,男方是另一条街米店木老板的独生儿子,读过几年私塾,现在一间洋行做会计。小木先生言语不多,性情敦厚,家境又殷实。这门婚事莺莺的老娘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只说半年后,等长到18岁了就成婚。没想到,半路上跑出来一个章生。
章生虽家势、模样儿各样都好,但是外路人,来这小城中他姑妈家暂住的。水中浮萍,不是能靠得住的主儿。木家儿子,虽然长得黑些矮些,老实人,家底厚,公婆也都实在,将来过去不会受气。这才是过日子的盘算。
莺莺的老娘马上决定棒打鸳鸯。
“不知羞的小蹄子,成了精了。把人丢得够了。”她用肥胖的手掌狠狠拍着祖宗传下来的那张梨花木桌子,震得手腕上的蟹黄金镯一晃一晃。
“我怎么了,把话说到明处。”莺莺又惊又气,霎时红了薄眼皮子,捏着手绢子委屈地跺脚。内心已是一沉,明白纸里包不住火了。
“你以为老娘不识字哪。”金太太声音拔得高尖,拖得老长,一半得意一半气地扬着细眉毛说。从怀里摸出那封信,在手心里拍得“啪啪”的。“老娘可是连唐诗宋词都读得。”她是大家丫环出身,见过世面的人。当年在州府跟着大小姐颇认得一些字,平日喜读张恨水的鸳鸯蝴蝶小说,颇以此为自豪。
糟了,莺莺心里暗苦,这封信是章生写给他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每当想念他时,就摸出来反复地害羞地看。昨儿晚上看完了以后压在枕头下的。但脸上却不肯显出败态,仗着平时娇宠任性,硬撑着跟她娘吵:
“谁让你翻我东西的?”
“啪。”脸上挨了一记耳光。莺莺捂着脸扑绣花枕头上哭去了。“没脸的东西,干下丢人的事了,还敢跟我吵。”她斜眼看看坐在旁边椅子上闷声不响低着头的金先生,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
“以后跟他断了,再敢去见,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子。”
金先生心里一惊,闹不清太太是在骂女儿呢,还是在指桑骂槐说自己。心上狐疑,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起身往外便走。金太太冷笑着对他背影“哼”一声。
平日里,金先生最疼这个独生女儿,对金太太也不大上心。今天,金太太发脾气,打骂了他的宝贝女儿,也是扫他金先生的威风。还一语双关地向他的寻花问柳提出了警告。金太太心里一时感觉十分出展,把得意藏在内里,吩咐娘姨看管好姑娘,不许再出房门一步。扭着她香云纱旗袍下的丰满腰肢,仰脸挺胸下楼去了。
莺莺哭闹了一阵子,渐渐也没劲儿了。章生并没有向他有过任何婚约的承诺,倘若寻死觅活的也没道理。刚开始赌气不梳不洗不吃饭,只呆呆的歪在床上,大眼睛里汪着一泡儿盈盈泪水。才饿了一天,饭也吃了,哭了三场,脸也洗了,辫子也重新编好了。
这边章生也被告知,不许再有来往。他知道莺莺不自由,听姑妈说又是订过亲的人,在她家小街上惆怅徘徊了两日,又闷在家里等了几天,见无音讯,家里那边催着回去,就坐船回上海了。临走时,扭着脖子往莺莺住的小楼上望了三回,也汪着一泡儿泪。
章生一走,莺莺虽得到信儿,也没法儿了。咬牙恨一阵,临风惆怅一阵,眉眼间多了两分哀怨,反而更加楚楚动人。半年后,只好吹吹打打地坐上花桥嫁了。洞房花烛夜里,原是百般不肯,里头扭扣都缝成死结。谁知这小木先生竟是温蔼宽厚,也不勉强,只是由着她的性子,并不恼怒。日间又言听计从,曲意温存,莺莺勉强坚持了几天,自己也没趣,不知不觉竟也肯了。小木先生见到床单白布上的点点碎桃花,心里不免欢喜,放下了一块暗地里的心病。一年后,他们就添了个大胖儿子。
木太太心里并没有忘了章生。她狂热地偏爱栀子花。房中柜子上花瓶供的是,出门时扣眼儿里插的是,小手绢子的一角,还绣上一朵。提着花篮卖花的老太看到她就乐。在周而复始的生活中,她有深深的寂寞。别的太太们迷打麻将,她则迷看戏。戏曲里的才子佳人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莫不是步摇动钗头凤嗯嗯凰,莫不是裙嗯嗯拖得环佩轻响。这声音嗯嗯似在唉东墙来自西厢啊啊啊,分明是动人一曲凤求凰……”
听得她珠泪涟涟,感慨身世,借戏伤情,不免狠狠将章生想一回。唯一遗憾的是,才子佳人们恋爱,多有信物,她则一件也没有。只有那封信,还被她老娘给撕了填煤火眼儿里了。看多了戏她感觉,这相思之情呀,要是没个戒指儿,玉镯儿,凤钗儿,手帕子啥的,就显得空荡荡没个着落。偏偏她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章生的样子,时间久了,成了碎片,竟难以拼凑起。她的想念,日子久了,竟不必是对章生,只是对青春期一场春事的眷恋。
木先生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主儿。脾气绵,人厚道,平时没有多余的话,每天上下班,夹着皮包,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去。遇到大人小孩,他皆先点头招呼,温文老实,彬彬有礼。
木太太又生了个闺女后,不肯再生了。她拉开大橱门,反复照着穿衣镜,看到自己发福的腰身,虚松的脸庞,肿胀的细手,忍不住哭了一场。亲自收拾床褥,让木先生去书房睡。也从此接受了自己是两个娃儿的娘这个事实,渐渐收起了慵懒和魂不守舍的空想,开始认真持家过日子。
这一晃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因为有木先生在,木太太身上竟也没有淋到多少。原来这木先生是个外表朴讷,内心谨慎明白的人。他一生虽然过的一直是小富即安的生活,但已经很不容易。无论是“三反”、“五反”的各种运动,还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他都带领全家没受多少损伤地熬过去了。当年,虽然他家开着米店,但因为为人厚道,公平买卖,常接济穷苦人,在群众中口碑很好。另外有运气的是,临近解放时,他爹因为治伤寒染上了烟瘾,将家里败空了。划成份的时候,也成了无产阶级。事实上,木先生早先将金条还藏起了十来根在老鼠洞里。对外则示以清贫。又加上他有修理钟表和电唱机、收音机的手艺活儿,在最困难的年代,竟也没让木太太和儿女挨饿。
几十年间,木太太也听说过章生一些消息,也通过两封信。但也就成了过往。大家都有儿有女了,还有什么指望。只不过心有不甘,偶尔怀旧时,还有些余情罢了。后来再见到章先生,竟是做了小区的邻居。
“桃源”住宅小区分两部分,一是两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房改的旧楼,另一部分是新落成的三十多层的高级社区公寓房。旧楼里的大妈大婶们在楼下带孩子说闲话时,常拿眼睛乜斜地看着新楼。对新楼里出入的人,也颇有微词,流传不少难听的流言。在她们嘴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新富起来的人,没几个地道的。
但是,那天木先生与木太太一起从菜市场回来,进大门竟迎头撞上老去的章生。
章老头虽然头发雪白稀疏地梳在脑后,脸上有了老年斑,但仍然是身材瘦削,气宇轩昂的样子。隔着几十年的光阴,电光火石地一闪,他们还是彼此认出来了。话说这木太太虽然老了,也是老美人,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风韵犹存。穿着黑色绣花的重磅真丝衫子,腕子上戴一只蟹黄镯子,头发染得乌黑发亮,往脑后松松挽着个髻儿,插着一根和田山料青玉簪。虽然双眼皮低垂,眼袋隐现,颊肉松弛,法令纹像俩大括号,但仍然白皙秀致,年轻时那模样儿还依稀仿佛就在眼前。
大家都瞪大眼睛,“啊”了一声,算招呼。木太太人老了,泪窝浅,眼泪当时淌下来,拿小手绢来拭。却复又惊喜微笑。惊喜中有尴尬,三人相对无言。半晌,章老头儿从身旁的女秘书手里拿过皮包,掏出张名片,双手呈给木先生。木先生看了一眼,递给木太太,章老头儿注意到木太太曾经尖松松的嫩手,现在皮肤松弛,上面有了皱纹和老年斑。
回到家里,木太太就不大好。她走进卧室,在床沿上痴痴坐了半晌,忽而叹气,忽而自言自语,忽而微笑,忽而冷漠,忽而流泪。
木先生也不理她。自顾做了饭去吃,喊她不吃,也算了。吃完自己去另一间屋修他的钟表和电视机。
接下来的几天,木太太就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人变得冷冷的,看木先生的眼神,分明俩人只离两尺,感觉上却有一丈。
早已空置的花瓶里,栀子花也插上了,樟木箱子底,用旧的绣栀子花的小白绢子也翻出来了。痴痴地看。韩剧也不看,又改看古装戏了。木先生近前跟她说什么话,她爱听不听的,很不耐烦,好像怨他打断她的思路似的。木先生做什么也能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饭咸淡了,衫衣皱了,豆角儿老了,红烧蹄膀不够烂了等等。甚至看到木先生腆着的小肚腩也不顺眼,好像这么多年才看见一样。
木先生这样的稳重,淡定,好脾气,也忍不住了,说她两句,她就掉眼泪。人也瘦了,晚上不好好睡,两眼下面,各紫了一块。他又不惯与人啰嗦纠缠,只是郁闷生气。自己生气,又担心她生气坏了身体。另外,还有一种阴郁的嫉妒。
这时候,赶巧木先生的同宗侄儿来拜访了。南京城里近亲不多,这位侄儿一向和木先生常来往。他是某高校的应用心理学研究方面的专家,比木先生小几岁,虽然退休多年,仍担任着学校的科研带头人工作。小叔老侄儿,从小一起长大,也没有隔阂。见到亲人,木先生叹了口气,就将自己的心事讲了出来。
原不过是倾诉解闷,谁知侄子一听,反而一拍胸脯,说现在有科学新方法,发明了一种叫“造梦时光机”的机器,结合催眠的方法,能治好婶子的忧郁症。为了防止叔叔尴尬,他小心地用“忧郁症”,来替换了“相思病”三个字。
木先生一听很高兴。侄子约他第二天到研究院去一趟,到那里在电脑上详详细细填了五十多页的表格。
三天后,经过做工作,木太太也真的跟着木先生来到了大学的研究室。躺到催眠室的床上,侄儿拿着木太太绣着栀子花的一块旧丝手帕子,在她脸上绕了几回,她就渐渐进入了梦乡。这时候,她身下带轮子的活动钢床,通过一扇徐徐开启的小门被推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很大,里面有一个类似太空舱的大机器。小心推进去,一边的透明罩缓缓合住。木先生的侄儿又一揿按钮,罩子四周镶嵌的星星一样的宝石,开始放出一道道滚动变幻的蓝色光波。
而对木太太来说,记忆中就从那一天开始。
那天,金太太发脾气,打骂了他的宝贝女儿,也扫了金先生的威风。还一语双关地向他的寻花问柳提出了警告。金太太心里一时感觉十分出展,把得意藏在内里,吩咐娘姨看管好姑娘,不许再出房门一步。扭着她香云纱旗袍下的丰满腰肢,仰脸挺胸下楼去了。
莺莺呆在原地,一时羞恼交加,越想越气。想出去,姨娘已经将那两扇雕花木门“咔嗒”从外面锁上了。跑到窗前望,只有院子里的树寂寂而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欲哭无泪,心如油煎,却一点也得不着章生的信儿。痴痴呆呆地睡在床上伤感。
且说这莺莺姑娘平日娇惯了,身子骨也弱,这几天为情所动,今天又突遭事变,恰好似太阳猛晒一日,雷霆大雨又猛浇一阵了。这忽热忽冷的一折腾,加上一天没进水米,晚上突然发起烧来了,烧得恍恍惚惚。小人儿家往外跑,古镇多阴气,不免也招些不干净的东西。身心强旺时不显,这会子阳气弱了,那些脏东西就现来猖狂。她梦见章生走了,自己哭得心肝俱裂,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这时候,邻居家一个淡眉细眼的姐姐来安慰她,对她吹出一口香气,牵着她,带她去找章生。她们刚走过一个月洞门,莺莺走不稳,绊了一脚,狠狠摔在地上。疼醒了,听到外面脚步声乱响一片。门也哗拉开了,接着金太太呼天抢地哭起来。
原来是莺莺迷迷糊糊去上吊,结果没吃饭,胳膊软丝巾的结没打牢,掉下来了。
这一闹,金莺莺就嫁给了章生。
原来这章生是桂镇大户人家子弟,家里颇有田产,又在南京开有几爿店,生意还算兴隆。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原本爹娘给他订得有亲,但他留洋回来,接受了新思想,不肯要小脚老婆,吵着退了。爹娘开明,也就由他性子。
婚后,两口儿就住在桂镇老家。虽然经过一番波折,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章生的哥哥在南京帮爹爹打理商铺,章生在家里帮忙料理田庄。当时正是秋天,事务繁杂。章生早出晚归,莺莺在家侍奉婆婆也心不在焉,巴巴儿盼着车马声响,待他走进大门,慌忙迎出到内院门口。二人在照壁前,见了面,手儿拉着手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双颊如酥,两眼似醉,只觉耳边“嘤”的一声,魂魄儿也似飞到了半空中。只觉得一天的相思、劳累都不算什么了,天地万物也不算什么,只要就这样望着厮守着,比什么都好。
晚上回到东厢房他们的卧室里,更说不完的知心话,谴绻缠绵,情深意浓。
一年之后,这章生人也瘦了,眼窝也深了,书本也荒废了,莺莺的肚子却毫不见起色,婆婆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这年公公过中秋节回来。问晚寒暖,奉上茶点,叙完家务之事,婆婆支开这小俩口,对公公说:
“世间小夫妻还少有儿子媳妇这样投缘的。”
“这是好事。人生一世,能婚姻如意是真福气。”
“太好也不好。俗话说,蜜调油,不到头儿。太好的夫妻不长久,打打闹闹的反而能百年到老。”
公公不响,只是抽烟筒。
婆婆沉吟了一会儿说:“一年了,儿子人都熬瘦了,也不见有个肚子。这样你贪我爱的,也太纠缠。要不你将儿子带到南京吧,让他们也隔隔,这里田庄上的事,也忙结束了,有管家和我,料理得开。”
晚饭堂屋里八仙桌子摆的四冷八热,公公上首坐,婆婆陪在左侧,章生右侧坐,莺莺末座斟酒,一家子和和睦睦吃了顿饭。饭后,撤掉碗盘,收拾齐整,公公就小夫妻叫来,说最近社会不太平,南京铺子的生意也忙,这回走,要带章生去料理。莺莺在家照顾婆婆。
小夫妻忽听此决定,都吃了一惊,也不便说什么。章生喝闷酒,莺莺低鬟不语,只是绞着手绢子。
那一夜,东厢房里亮了整夜的灯,小夫妻含泪而别。南京与桂镇水路、陆路要走两天。他们只能书信联系。莺莺白天在家侍奉婆母,尽心尽意,晚上回到卧房,却孤独寂寞,展读书信,相思难耐,忍不住垂泪涕泣。章生原本说,去三两个月就回还,哪知一去就是一年。书信也是三五天一封的,后来竟渐渐疏慢,成了十天一封,半月一封,只说事物繁忙,兵荒马乱。莺莺又担心又疑心,人就渐渐瘦了下来。
等再次中秋节回来,却是带着个穿秋香色罗缎旗袍的小妾。
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望见莺莺,叫声“姐姐”,弯腰就施礼,章生忙自小心搀着。却是小腹都鼓了,已有四、五个月身孕。
莺莺的头“嗡”的一声,脸煞时白了,还要强装笑脸,不能让旁人看笑话,显得自己没肚量。小妾献上给莺莺带回的时新布料。莺莺勉强接过,迎进屋里,强打精神忙东忙西,招呼支应。夜深回到东厢屋里,夫妻对坐,半晌却竟无话。莺莺心里一口气憋着胸窝疼,只等章生解释,章生是内心惭愧又不愿意表露,强撑着不说软话和安慰的话。此时,窗上烛影摇动,院中秋风飒飒,蛩声雨点一样响声繁密,只是屋中相对的人静默着。这静默中有了恨怨,因恨怨有了敌意与陌生,也因此,曾经缠绵深情往事霎时黯败了,这曾经温暖的卧房愈显冷寂,俩人虽然坐得颇近,心里的距离却是渐远。彼此竟然尴尬起来。
这时小丫环探头探脑地进来说,小娘子初到陌生之地,在西厢房里睡着害怕,唤章生过去。章生起身弯腰捏了捏被头问,冷不冷?莺莺不响。章生过去拍拍她的肩,沉吟了一下说,那我过去了。
这次回来,竟是将小娘子放在了家中保胎待产的,说外面不太平,也照顾不好。等章生的儿子生下来五岁的时候,仗打得厉害。后来,章生参战做了参谋,最终和他的小妾坐着他结拜兄弟的船去了台湾。莺莺因为侍奉年老体弱不肯离开故乡的公婆,而留在了大陆。
这一睽违就是几十年。
这中间,父母公婆也死了,土地财物也没收了,莺莺作为资本家太太和国民党遗属被游斗批判和凌辱,吃不饱穿不暖,成了给人家帮佣带孩子的娘姨。
等章生从台湾联系上她,二人再次相见时,莺莺已是身体癯瘦,脸上皱纹密布,花白头发挽着髻儿的小老太太了。虽然仍是干净齐整,但像秋风中的一张叶子一样,脸上只有麻木和沧桑。
章生虽也见老,但是仍然精神强健,风度翩翩。这些年在岛上没受啥罪,经商也甚成功。老婆孩子都去了美国定居。为了弥补这些年结发妻子的不幸,在大陆专门给莺莺买了别墅养老。他开着一个公司,每天坐着黑色的法拉利车子忙公司的业务,出出进进身边跟着女秘书,经常夜不归宿。
莺莺怀疑他另有情人,但彵不肯承认,还跟她吵架生气。莺莺在家十分苦闷。后来想出一个主意,他一出门,她就搭出租车在后面跟踪他。
这怀疑与跟踪是能上瘾的。她甚至买了帽子和衣服,在跟踪之前,还将自己简单地化妆一下。
有时候,他在别的女人家里过夜。这些女人也是经常换的。莺莺跟到她家门口,也不敢敲门,只是坐在外面等。她其实并不是接受不了丈夫有别的女人,年轻的时候,除了那个小妾,后来他养青楼女子,包戏子,莺莺都接受了。而现在,她既担心他的身体,也因为自己守着那座三百平米的大房子太寂寞了,她宁愿在他跟人厮混时,在外面角落里等他,也算有点事做,也算离他近点,这件事是冒险也刺激的,她甚乃还有兴奋。
有一天晚上,他去约会的地点是一座旧式公寓。天太冷,最后,莺莺也悄悄跟了进去,他们在楼上放音乐,跳舞,说笑。她呆在楼下的墙角。怔怔望着窗棂的落叶,很久之后,听到“泼拉”的水声,她低头注意到脚下木盆里有一条母鱼,身子埋在浅水里,正在张大嘴进行濒死的苟延残喘。她突然心里大痛,脸色惨折,慌汗接着下来了,心脏一阵一阵压紧的疼,却叫不出来,只觉天旋地转,墙壁摇晃中离她远去,而地板则以强大的力量向她撞来,呻吟了一声,慢慢弯腿倒下。
原来,她早已经心力交瘁,而自己并不知道。
在悲伤欲绝的哭泣声中,木太太被木先生唤醒,已经抱在怀中。她睁开眼睛,迷怔了半晌,才明白自己仍身在尘世。而上面经历的一切苦痛与煎熬,不过是一场由“造梦时光机”还原的另一种人生。
回家后,木太太的相思病从此好了,她再不提年轻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