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牛
2016-04-29尚培元
尚培元
寒露
气候由热转寒,万物逐渐萧落,地面的露水快要成霜了。“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老人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块儿田地。
那块儿田地,窄窄的,长长的,只有一小溜儿,老人的心里却有一个精确的数字,二分三厘。
地界已被毁坏,有些模糊不清,或者说,这块儿地已经跟周围的地块儿混在一起了,可是老人很容易就把它辨认出来了。
老人轻轻说一声,就是这儿啊。
这话,是对牛说的。
牛听了,摇了摇尾巴。
老人知道,牛摇摇尾巴就是相信的意思,就是接受的意思,就是同意的意思。如果再爽快一些,那就再摇一下头,把脖子里的铜铃摇得叮咚乱响,这就是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那么,不同意的时候怎么表示呢?是点头吗?不知道,老人不知道,牛也不知道。因为,牛从来没有不同意过,也从来没有不接受过,不管老人说啥,牛都同意,不管叫它干啥,牛都接受,从来没有表示过不同的意见。老人呢,也从来没有为难过牛,没有让牛拿不定主意过。
比如,傍晚时候,暮色慢慢浸上来了,老人就说,今儿个夜里,咱去把那块儿地犁了!
牛就摇了摇尾巴。
老人又说,咱不能白天去,白天怕人家看见,人家要是看见了,肯定不叫咱犁。
牛又摇了摇尾巴。
老人又说,这块儿地,如今不算咱的了,算人家的了。
牛就又摇了摇尾巴。
市里要在这儿建大型批发市场,这块儿地,包括周围的大片田地都已经被征去了。但是,由于资金不到位,还没有动工,征来的地还在那儿闲撂着。虽然没有人看管,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儿了。人家的地盘儿,就应该人家来做主。
老人又说,咱在人家的地里乱犁,人家肯定不愿意。
牛摇了摇尾巴,又摇了摇头。
秋天的月亮卧在树梢上,很清,很白,也很明亮。老人和牛,来到这块儿地里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种亲切的感觉,一种失而复得的亲切和温暖。
老人就有些迫不及待了,牛也有些跃跃欲试。这块儿地,铺设在月光里,也有些焦躁不安,像个躺在炕上的小媳妇,似乎也在迫切地等待着耕耘,企盼着播种。
老人和牛,在地头披挂停当,老人轻轻“呔”了一声,明亮的犁铧,便在叮咚叮咚的牛铃声中,深深扎进了泥土。
老人使唤牛,从不使用鞭子。他舍不得打牛。老人轻轻一声“呔”,牛就听懂了,就起步了,就叮咚叮咚犁地了。老人跟牛说话也从未大声过,总是轻声慢语。老人跟牛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也很苍老,在这田地上,在这月光下,在这微风里,一颤一颤,似是一曲悠长的牧歌。
牛,拉着一架步犁,不紧不慢地走在老人的前面。老人,手扶犁柄,一步一步跟在牛的后面。这是在耕耘吗?呵呵,这是老人和牛在田间散步呢。
叮咚,叮咚,那么遥远,那么清亮,宛如另一个世界里飘来的仙乐,恰似崖畔苔藓间淅沥的山泉。这牛铃,是属于深山远坳的古老而年轻的打击乐,是属于乡村田园的传统而现代的交响曲。
一个老人,一头老牛,一架老犁,排列成一个小小的阵势,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唤醒了深重的秋夜,唤醒了沉睡的土地。远处的山峦丘陵,近处的树木村庄,安静得又像是一幅朴素的水墨画,老人和牛耕耘在宁静的月夜里,将这一幅水墨画,耕耘得活过来了。
前些时候,落了一场细雨,田地酥酥的,软软的。明晃晃的犁铧插进土地里,在老牛的喘息声中,在牛铃的歌唱声里,一波一波黄色的泥浪,翻滚成土地的海洋。一块一块带着湿气的泥土被翻卷上来,枯黄的衰草和庄稼碎叶,便被掩埋在泥土下面了。
月亮渐渐升高,渐渐白净,从地这头到地那头,一趟一趟紧紧跟随着。苍老的人,苍老的牛,都不知疲倦。在这暮秋里明静的夜晚,薄雾弥漫着夜空,老人和牛,依然重复着辛勤而忙碌的歌谣。这歌谣,唱得月亮升挂中天,唱得月夜喧闹沸腾,将“寒露”之夜渐寒的露珠也唱得有了暖意。
这块儿地,其实是在收过玉米之后就应该犁了。
“秋分”前后,大片大片的玉米收过了,田地里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庄稼气息。收过庄稼的裸露的土地,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在高远而空旷的秋天的田野上,滚动着暖洋洋的波浪。老人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潮水,也激荡着一腔豪情。老人说,妥了,又该咱们出战了!牛就朝着老人摇了摇尾巴。老人又说,咱把这块儿地,犁了!牛就又摇了摇尾巴。老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地头上,牛也站在地头上。老人跟牛的心是相通的,看到田地,看到收割过庄稼的田地,就想把它犁了,就想种上庄稼。
然而,老人忽然就想起,这块儿地,还有周围的田地,要建批发市场,已经被征占了,不用耕种了。可是老人,还是想把这块儿地再犁上一遍。是的,要犁上一遍。田地,是要耕种的,不耕不种,还叫田地吗?在老人看来,这块儿地,即便是被征占了,不需要耕种了,也应该犁耙平坦,不能就这么荒芜着交给人家。
按照老人原先的想法,他是打算种上小麦的。但是后来,老人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种了小麦,麦苗或许能够出土,或许也能够长到一尺高,或许还会再高一些。可是,这些麦苗,等不到分蘖,等不到返青,等不到拔节,也等不到灌浆,更等不到收割,田地上面就会盖起大楼,麦苗就会被铲掉,或被活活压在下面,无奈地哭泣,这样,老人的心里就会更加不安,更加难过。
老人得知这块儿地被征占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些不忍,也有一些不舍。老人站在裸露的田地里,心里感到沉甸甸的。老人望着他的田地,忽然就想,这块儿地,一定要再犁上一遍!
就在这个深秋的“寒露”的夜晚,老人和牛,又来到了这块儿耕耘过无数次的田地里。
二分三厘的田地快要犁完了,老人忽然觉得,牛累了。老人不怕累,可他怕牛累,得让牛歇歇。
牛,也老了。
犁到地头,老人轻轻说一声“停了”,那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就停下了。卸下牛套,牛就自在起来。牛喘息一下,就慢条斯理地吃一口地上的野草。其实牛并不饿,吃口野草,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为了犁这块儿地,老人早已把牛喂得饱饱的了。喂饱了,牛才有力气来犁地。
老人在牛的身旁坐下来,从腰间取过烟袋,火光一闪,饱含醇郁的浓烟便回荡过五脏六腑,疲倦便随之减去几分。
老人喜欢抽烟,可他并不抽纸烟,而是喜欢抽旱烟袋,老人随身带着他的烟袋,时不时就抽上两口。
皎洁明媚的月光里,默然的远山,静怡的土地,悠闲的老牛,安详的老人,在忽闪忽闪的烟斗的火光里,在不知更深夜久的萤火虫的蓝的黄的灯笼的亮光里,浪漫成了一篇美丽的童话。幽邃,朦胧,迷蒙,月色柔曼,像轻纱笼罩着一般。在这诗意的梦幻的美妙的意境里,在这悠然而深远的世界里,老人和牛,都陶醉了。
老人抽过了三袋旱烟,似乎过足了烟瘾,缓解了疲乏。老人收了烟袋,一把潮湿的泥土就捧在了手中。犁过的土地绵软得就像是面缸里的面粉,捧在手里,真想贴在心口上。
老人将那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闻着。老人说,这土,香呢。老人又说,这土,还腥呢。老人闻出来,香的,是五谷杂粮的味道,腥的,是老人的汗滴,还有牛的汗滴。
老人把手里的泥土轻轻一抓,就抓成了一个泥蛋蛋,一个很湿很润的泥蛋蛋。老人把那个湿润的泥蛋蛋在手掌心里颠了两颠,把玩几下,就用手指慢慢捻碎,又捻成了细细的泥土。老人将这一把细细的泥土撒回田地里,很舒心地笑了。老人笑着就说,嘿嘿,肥哩,明年吃麦子哩。
老人说着这话的时候,似乎觉得,这块儿田地里早已播下了小麦的种子。被耕耘得喧嚣沸腾的土地,一旦播下了小麦的种子,就又复归平静了,就像是怀了身孕的女人,变得腼腆了,变得稳当了。小麦的种子埋进土里,这土地,就会安安静静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发芽的事情。麦芽儿发出来了,站在远处瞭望,地里就会泛起浅浅的一层新绿。
土地,在没有泛绿之前,却是黄色的,黄得那么自然,那么从容,那么散淡。但是,在那一片从容不迫的淡黄里,却又孕育着绿色,涌动着春潮。就这么耐心地过上一段时间,绿苗就会冲破黄土表皮钻出来,用那一层浅浅的新绿浸染着本来的固有的黄。绿色越来越浓了,老人,或是所有的农人,就会来施肥,来松土,来除草。这田地,是无法浇灌的旱地,那就老老实实地等待着老天下雨吧。农谚说,“麦收八十三场雨”,只要农历的八月、十月和来年三月,能够各下一场透雨,墒情就有保障了,有这三场雨垫底儿,麦子就会丰收了。断断续续下过一场或是几场细雨之后,田地里就会添重了绿色,成了翠绿,成了深绿,成了墨绿。那么,原来的黄色的土地,就被渐渐地绿满了。
这么说,老人和牛,一起播种下的就是埋在土地里的绿意了。然而,要让那黄色土地上的庄稼泛起绿色,还需要时间,还需要等待。是的,种庄稼,需要等待,收庄稼,更需要等待,甚至,等待的时间更长,要等待到来年。丰收来得非常缓慢,也非常迟钝。所以,不能着急。老人就没有着急,牛,也没有着急。他们相信,播下的小麦种子一定会发芽,一定会在“霜降”之前长出绿生生的麦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绿意盎然的麦苗就会养精蓄锐地等待着分蘖,等待着返青,等待着拔节,等待着灌浆,等待着来年“立夏”过后,蓬蓬勃勃地结出一地喜悦的麦穗。到那时,老人就会微笑着,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每走一趟,还要用粗糙的双手,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用辛勤劳作的双手,一遍一遍地抚弄着已经泛黄的麦穗,让尖尖的麦芒扎着他的手指,刺着他的手心,痒痒的,麻麻的,很舒服,也很快活。老人在行走间,忽而还会哄起麦垄里的数只麻雀,还会蹚起潜伏着的几只斑鸠,还会惊起一只拖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雉鸡,那雉鸡“嘎”地高叫一声,连飞带跑地远去了。
老人微笑了,就这么沉醉地微笑了。
老人微笑的时候,忽然就清醒过来。其实,这二分三厘的田地,还有周围大片的田地,都已被征用了,不需再耕种了。可老人却固执地想着,不管能不能播种,这块儿地,都得犁完。这样想着,老人就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牛。
老人说,不管种不种麦子,活儿,得干好,这地,得侍弄得好好的交给人家,不能毛毛糙糙地交给人家,那样,人家会笑话我,也会笑话你呀。
牛摇了摇尾巴,听懂了。
月儿依然明亮,秋夜愈加迷人,老人和牛,是那样的默契,那样的和谐,不需要多余的话语,也不需要多余的动作,老人一起身,牛也就知道了,知道又要开始犁地了。这样的配合,牛早就习惯了,早就理解领会透彻了。
宁静的月光下,瘦小的人影在晃动,狭窄的牛影也在晃动,人影牛影,被月光拉得很细很长,在叮咚叮咚的牛铃声里慢慢飘移。
现在,很多农活都不需要手工做了,都机械化了。比如耕地,已经使用机械旋耕耙了。比如耩地,已经使用机械播种机了。比如割麦子,已经使用联合收割机了。比如收玉米,已经使用剥穗机了。就连收过棒子的玉米秸,也是用切杆机打碎,秸秆还田了。
然而,老人和牛,依然披着冷静的月色,依然顶着“寒露”渐浓的露水,依然使用古老的原始的传统的方式耕耘着。
叮咚,叮咚,月夜牛铃,既清脆,又深远。
霜降
天气骤冷,初霜出现,空气中的水汽在地面或植物上凝结成六角形的霜花。“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老人居住的村庄,叫南官庄,位于郑洛公路南边。往北走,过了公路,就是北官庄,再往前行,就进入了市区。其实北官庄已经划入市区了,算是“新东区”,只不过,刚刚开发,还不太繁华。
南官庄,听来很平淡,其实很有内涵,古老的名子可以追溯到宋朝。
北宋的都城在汴梁,皇陵却在巩县。北宋皇帝,除了徽钦二帝被掠金国,囚死漠北五国城,其余皇帝全葬在巩县。宋太祖赵匡胤的永昌陵,宋太宗赵炅的永熙陵,宋真宗赵恒的永定陵,宋仁宗赵祯的永昭陵,宋英宗赵曙的永厚陵,宋神宗赵顼的永裕陵,宋哲宗赵煦的永泰陵,还有太祖之父赵弘殷的永安陵,俗称“七帝八陵”。围绕八处陵墓,有皇后的陵墓二十二座,又有王公大臣的坟墓近千座,其中有龙图阁大学士包拯的“包公墓”,有宰相寇准的“寇准墓”,还有杨家将里的“杨六郎坟”。
宋朝皇帝活着时都不修陵墓,驾崩后才让别人来为他修建,且须在七个月内完工,还要将皇帝的遗体入墓为安。这七个月,活儿很多,土工、烧砖、造瓦、烧制石灰、制作皿器、刻石碑、雕石像、建墓室,还要组织埋葬。这一摊子事儿,当初都是交给巩县来办理,巩县县令就兼职着“陵台令”。
起先,只有一个永安陵,还好办。后来,陵墓不断增加,陵区不断扩大,杂七杂八的事儿越来越多,保卫,绿化,朝飨,祭奠,接待,还要新修陵墓。活儿多了,单凭巩县一个小县很难兼任了,朝廷就决定,取巩县、偃师、登封的部分村镇,建立永安县,县治机构设在离永安陵最近的芝田镇,专门负责管理赵宋皇陵。
永安县与巩县并存百余年,北宋灭亡后,又归入巩县。巩县沿用至今的村名,很大一部分都跟宋朝皇陵有关。
比如东村,宋时叫东作坊,是修建陵墓时制造皿器和供品的工作场地,现在就叫了东村。
比如西村,宋时叫西作坊,一个东作坊忙不过来,又设了一个西作坊,现在就叫了西村。
比如喂庄,宋时是专门喂养祭祀用羊的养殖场,现在就叫了喂庄。
比如石灰务,宋时是专门为修建皇陵烧制石灰的场地,现在就叫了石灰务。
比如羽林庄,宋时是保卫宋陵的羽林军驻扎的地方,现在就叫了羽林庄。
比如八陵,北宋末年,八座陵墓的管理机构设立在陵园以南的一处地方,现在就叫了八陵。
比如寇湾,因为寇准葬在了那里,现在就叫了寇湾。
该说老人的村庄南官庄了。
宋朝的巩县,是皇陵的东大门。汴梁的官员要祭陵,或是宋室宗亲来拜祖,都要经过巩县,甚至下榻巩县。因此,巩县就规划出一处地方,设立驿馆,专门接待汴梁来的官员。久之,这个接待官员的地方,就叫了官庄。
倏忽千年,一条国道从这里穿过,把官庄切割成南北两半,国道以北叫了北官庄,国道以南就叫了南官庄。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市区要扩展,南官庄在“新东区”的规划范围之内,因而,这个跨越千年历史,从大宋风雨中一路走来的村庄,又一次面临着新的变迁。
老人觉得,他的村庄,很悠久,很厚重,也很沧桑。然而,随着城市的扩展,土地正被征占,村民正在搬迁,不久,他的村庄,就会慢慢消失,消失在繁华的城市的边缘,在人们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空洞的遥远的名字。再过许多年,这个无以依托的名字就会慢慢退出人们的记忆,消失得没有一点儿痕迹。
老人想着这些的时候,是坐在七路公交车上。为了开发“新东区”,南官庄也通上了公交车。到站了,电脑语音提示说,“南官庄”站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老人下了车,又想,村庄拆迁以后,“南官庄”这个名子还会存在吗?现在,“南官庄”是村庄的名子,也是车站的名子,或许,用不了多久,“南官庄”就会简化成一个站名,简化成一块站牌。如果,这趟公交车停运了,改线了,“南官庄”这块站牌还能挺立多久呢?“南官庄”这个站名还能“语音提示”多长时间呢?老人就企盼着,这趟七路公交车永远不要停运,不要改线,让“南官庄”这个站名,作为一个符号,永远保留在南官庄人的记忆里。
老人是从县城回来了。
现在,不能说县城,应该说市区。巩县已经“撤县建市”好多年了,现在叫做巩义市,但人们仍然说是县城。
老人去县城,是买上坟用的祭品,有香烛锡箔,还有冥币纸钱。下了公交车,老人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娘的坟上。
因为修路,村子里已经开始拆迁。市里规划了三横三纵六条大路,与村子北边的国道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大的框架,大的格局。然后,各个单位就陆续搬进来,学校、医院、超市、商品住宅楼先后建起来,管理部门、服务机构也都逐渐到位。这样,“新东区”的规划建设就基本上完成了。
路修到哪里,哪里的田地就被占用,房子就得拆迁,谁家的坟若是碍事,也得迁。听说有一条路正好从母亲坟上通过,母亲的坟,说不定很快也要迁动。老人便去买了祭品,来祭奠娘。顺便,也来看看他的老伴。
“清明”时节,老人已经上过坟了,在娘的坟上燃了香,上了供品,烧了冥币纸钱。那些东西,想必娘已经收到了,老伴也会收到一些。东西准备得全不全不要紧,只要多烧些纸钱,缺少啥了,可以拿钱去买。
现在,老人又来了,他要再给娘上一次坟,他担心过段时间娘的坟要迁走。迁到哪里去呢?谁也不知道,估计近了不行,近处没有地方了,即便有地方,也怕以后又碍事,还得挪。那就挪到较远些的地方去吧。只是远了,以后上坟就不那么方便了。趁着现在离娘近,就再给娘送些“钱”来。这一次,老人买了很多的纸钱,冥币也都是大面值的。他要给娘多送些“钱”过去,花不完,存起来,以后慢慢花。
娘的坟在一处向阳的地头上,在高低两块儿地的连接处。上下的地块儿都很平坦,中间部分有些曲折,有些陡峭,有些山势,也有些风水,是一处好阴宅。当初是娘先过世的,他就选择了这个地方,这里就成了娘的坟地。爹过世后,也埋进了娘的墓室里,但他仍然说是“娘的坟”。说惯了,顺嘴儿了。后来,老伴也病故了,就也埋在这里。埋老伴的时候,墓室打得很宽敞,老人知道,那是给自己留的位置。老人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去,坟却又要迁动了。
上下连接着的两块儿地里,眼前还种着麦子。老人来到娘的坟上时,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庄稼的味道。
节令已是过了“霜降”,天气一直干旱着,空气里缺少水汽,地面或植物叶片上也很少凝结出晶莹的霜花。“白露”前后,下了一场雨,到种麦子时,墒情就不太足了,地里的麦子,还是靠着那时积存的一点儿底墒长起来的。由于缺墒,麦苗出得稀稀拉拉,有的种子还没有出土,一副沉静稳妥的模样,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这些种子仿佛留恋土层深处的温暖,不愿意拱出来,也不愿意向上长出嫩芽。很明显的,这些种子落后了。但是,刚刚落下的一场细雨,让那些没有发芽的种子也沉不住气了,也破土而出,开始露头了。
老人看见,有星星点点的几棵正在顶破地皮往上拱着,像是调皮的娃娃,把身子藏在土里,头上顶着土块,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张望着外面的阳光和微风,张望着外面的土地和绿色。这些娃娃们似乎还在犹豫,犹豫着该不该从土里赶紧钻出来,来到田地里,来到阳光下。不管这些娃娃们是不是在犹豫不定,然而,既然出来了,那就回不去了,不想出来也得出来了,谁见过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娃娃又回到娘的肚子里去呢?
按说,此时的麦苗不会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可是老人却闻到了,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或许,别人闻不到,老人却能。种了一辈子庄稼,他不但能闻到庄稼的味道,而且还能分辨出各种庄稼的不同味道来。
老人望着这两块儿麦田,呼吸着沁人心脾的麦苗的青气,仿佛从云端里一下子跌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再过一段时间,这两块儿田地就有可能被“规划”了,在上面建设的,可能是一个超市,是一家医院,是一座学校,或是一处政府机关。所以,娘的坟,迟早是要迁走的。
站在娘的坟前,老人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悲伤。这悲伤,是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以前,不管是“清明”,还是阴历十月一的“鬼节”,老人给娘上坟,燃了香,摆上供品,烧了纸钱锡箔,放了鞭炮,说一声,娘,您吃吧。再说一声,钱,您也收好。这就行了,就算是上完坟了,也算是看过娘了。就像爹娘都活着时,他常到爹娘的屋里去串一串,在床头上坐一坐,串过坐过了,说一声,睡吧娘,起身就走了。回回上坟都是这样,又有什么悲伤的呢?可是这回,他忽而觉得悲从中来,像是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其实,娘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爹也过世十七八年,娘在他心中的印记已经肤浅清淡了。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伤过,就连娘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悲伤。
以前上坟,老人都是在离开的时候才跟娘说话,这次他却抑制不住,一到娘的坟前,就说,娘,我又看您来了。说过这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随即,眼泪就滴落下来。
老人蹲下去,燃了香,摆上供品,又烧了冥币纸钱。烧纸钱时,老人捡起一根柴火棍,在烧着的纸钱周围划个圆圈,把纸钱圈住,然后,划个箭头,指向坟墓。这样,这些“钱”就算直接“汇”给娘了,就算落在娘的账户上了。这样,那些孤魂野鬼也就抢夺不去了。
忽然,老人很想给娘跪一跪。这样想着,膝盖一软,就跪下去了。以前上坟,他是没有跪过的。记得埋娘的时候,他跪了,也磕头了,以后再来上坟,就不跪了,也不磕头了,甚至也不鞠躬了,就那么蹲着烧纸上香摆供品。走的时候跟娘告别,有时是蹲着说,有时是站着说,说完就走了。
老人跪在那里,看见那香已经燃了一半。老人就对娘说,娘啊,儿不孝,您在这儿住了恁多年了,保不准还要再挪动地方,叫您在阴间也不得安生。以后,我到哪儿去看您呢?也不知您的新家会搬到哪儿去。
老人就那么跪在那里,似乎听见了自己心灵深处轻轻的默默的祷告声。他想告诉爹娘,告诉祖宗,告诉神灵,他也快要离开村子,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咱阳间的家,也保不住了,也得搬迁,以后就不能常来烧香了,也不能给您磕头了。咱的村庄,以后或许就不叫南官庄了,又叫个啥名儿,谁也说不准。老人祷告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瞄着那一点燃着的香头,香,燃得很好,香灰举得很长,很高,香的气味悠悠地飘散着。老人就想,他的心意,爹娘、祖宗、神灵,应该都收到了吧。
坟地的西边,远远地,是那条日夜流淌的洛河。洛河是黄河的支流,黄河的风,顺着河道吹进来,将洛河的流水引入黄河古道,然后,这两条流淌数千年的古老的河流,并肩携手,共同滋养着这块儿活色生香的土地。这块儿古老的土地,这处风水宝地,西临洛水,北依黄河,南望嵩山,向东,敞开胸怀遥望着古都汴梁,为宋朝皇陵选址的堪舆之人一下就把陵墓选在了这里。千年之后,娘去世了,老人请来的风水先生,也是一下就选中了这个地方。风水先生慢悠悠地说,这里,就很好。风水先生又慢悠悠地说,要是北宋能够延续,皇陵的范围还会扩大,这一片土地肯定也会包括进去,那样的话,这里埋的就是皇帝,或是皇后,或是王公大臣了。老人就说,就定在这儿吧,埋得了皇后,也埋得了俺娘。
老人朝西边望了一眼,遥遥的,洛河仍是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河面上有氤氲的水汽薄雾似的轻轻飘荡上来。老人离去的时候,仿佛听见了洛河里哗哗的流水声。
伴着这流水声,田地里的麦苗会在“立冬”之后悄悄聚积着力量,等待着“大雪”之后的春天,等待着“立春”之后的春风,等待着“清明”之后的春雨,也等待着“谷雨”之后的疯狂的生长,更等待着“小满”之后沉甸甸的丰收。
立冬
冬季开始,寒风乍起,秋作物收晒入仓,冬作物进入越冬期。“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过了“立冬”,就进入了冬季,天气应该很冷了,老人却没有感到寒冷。因为是“暖冬”的缘故,或是因为,村子里忽然之间的热闹和忙碌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这让老人觉得,节令似乎还懒懒地停留在“秋分”之前,或者是,温暖的“春分”提前赛跑着来到了。
忽一日,平静的村庄里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拿着皮尺,带着仪器,带着红漆、刷子、白灰粉和木头橛子。先是测量,后是丈量,然后就砸下木头橛子,划出边界,用白灰粉撒了白线。人们这才看明白,两条白线以内像是一条大路。大路以内,占用的有耕地,有树木,还有房子,他们就用刷子蘸着红漆在墙壁上画一个血盆大口似的圆圈,里面写下一个红艳艳的“拆”字。树干上,也用红漆做了标记。
过几天,是一个十五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把村庄照亮,房顶、树梢、线杆上还隐约散播着清晨的岚气,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却把村庄给闹醒了。
那天老人起得很早,给牛喂了一把豆料后,想牵着牛去野外溜一溜。牛病了,是累病的。老人还没有动身,却听见了这轰轰隆隆的声音了。
老人走出院子,看见一台压路机正轰轰隆隆地碾压在三七土铺就的路面上。
这是规划中的大路,说修就开始修了。
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几只村狗,钻在人腿间,汪汪叫着。男人们一边吸着烟,一边谈论着,因为修路,占了谁家的地,拆了谁家的房,陪了谁家多少钱。又议论着,谁谁机灵,得到消息后,就在平房上又加盖一层,面积增加了,多赚了不少补偿款。还议论着,谁谁运气好,第二天就要来量房子面积了,他又连夜盖了两间厢房,把院子也全部封严实了,这样,面积更大了,多赔偿了好几万块。也有人说,谁谁太傻逼,人家都盖,他不盖,不但不盖,还朝别人说,这不是钻政策的空子,骗政府的钱吗?众人听了,嘲笑说,这人,真傻逼!女人们听了男人的议论,就听出门道了,就打定主意了,待会儿回去,就把这话学给自己的男人,叫男人早拿主意,早做准备,要是占了咱的房,也在上面加一层,也把院子封严实,也要多赚几万块。还得告诉自己的男人,最好马上动手,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也免得后悔,还免得别人背后骂咱傻逼。
压路机碾压过的路面平整光滑,老人却觉得,这压路机,似是压在了他的心上。老人看着路边的人,轻叹一声,说,田地都要占了,房子也要扒了,村庄就要消失了,咋还有心站在那儿看热闹呢?老人就这样怀揣着纷乱的心绪回家了。他惦记着他的累病的牛。
那一把豆料,牛并没有吃。牛不想吃草了,加了豆料也不想吃。老人摇了摇头,牵着牛就出去了。老人要把牛牵出去溜一溜。
老人把牛牵到了村外的那片荒草地上。节令已经过了“立冬”,那片荒草地上,一丛丛一簇簇的荒草在寒风里摇摆。牛不喜欢吃干硬的荒草,就这里闻闻,那里看看,喘出一团一团的白雾。
牛温顺地站在老人身边,并不来回走动。老人看一眼他的牛,又向远处眺望,就看到了市区,看到了市区的高楼。老人认识这些高层建筑,那是贝克大酒店,那是县医院的病房楼,那是电视塔。从这些高层建筑收回目光,再往近处看,就看到了城市的边缘。老人的村庄,就在城乡结合部分,已经跟城市连在一起了。
这段时间,城市扩展的步伐很迅捷,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纸很薄很绵,那滴墨水就迅速朝周围漫开来,洇开去,仿佛只是一瞬间,就洇漫成了一团大大的墨迹。这团浓重的墨迹,淹没了老人的村庄,淹没了老人的田地,淹没了附近熟悉的环境,也淹没了老人记忆里的旧时的风景。村庄,被这团浓墨淹没得失去了原来的完整的模样,被拆成一处一处的废墟和垃圾。不久,村庄就会变成一条条街道,变成一座座超市,一家家酒店,也会变成医院、学校,变成机关、小区。
城市,把村庄的土地占用了,占用了能够生长小麦、玉米、豆子、高粱、红薯、谷子、芝麻的土地,占用了南官庄人赖以生存的神奇的土地。城市,用建筑封盖住了土地,封盖住了庄稼,而城市建设,又将会用水泥,用钢筋,用砖瓦,造就出一片新的建筑,造就出一片新的风景。
村里人,一拨一拨,拿着拆迁的赔偿款走了,离开了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庄,住进了花园新村,住进了安置楼房。老人不愿意走。老人说,人老了,才真正懂得村庄的好来,人老了,就越是依恋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就越是依恋村庄的风景。老人的根在南官庄,老人的生命属于南官庄,老人的生命里永远保留着褪不尽的泥土的色彩。南官庄,这个村庄的名子,永远铭刻在老人的记忆里。
老人记住了村庄,村庄也记住了老人。
村庄也是有记忆的。村庄也喜欢记住往事。村庄的记忆里,有宋陵,有洛河,有明月,也有唐诗。而老人的记忆里,更多的则是人情世故,还有琐碎的记忆的片段。
老人的记忆里,有一条小狗儿,在门前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跑着,汪汪叫着,呼啦一下就长大了,长高了,长壮实了,会咬人了,会撵鸡了,会追赶兔子了,会跟邻居家的猫咪打架了。好笑的是,也会捉拿耗子了。
老人的记忆里,有一头养在圈里的母猪。那母猪躺卧着,猪娃们唧唧哇哇在肚子底下拱着吃奶。
老人的记忆里,有一头牛,小犊子的时候就来了村庄,慢慢地长大了,拉犁了,拉耙了,又慢慢变老了。
老人的记忆里,谁家添了人丁,一晃,长大成人了,再一晃,出嫁了,娶亲了,很快地,就又抱着自己的娃娃了。
老人的记忆里,原来的南官庄是个小村,经过多年的生息繁衍,人多了,房多了,而田地,却越来越少了。
老人的记忆里,还有一口水井,这口水井,是老人领人打成的,用青砖垒了井台,用青石铺了台面,请木匠做了辘轳,村庄里的人就从这口井里摇水吃。后来,村庄里用上自来水了,可老人却依然从这口井里摇水吃。老人用井水做饭,洗脸,浇菜,饮牛。老人说,自来水有一股中药味,自己吃不惯,牛也喝不惯。老人又说,井水,是甜的,吃了几十年,吃惯了。老人又说,这井,要是不用了,也就废了。如果,村庄里吃水的井都要废弃了,村庄还能够保留下来么?
记忆的时光跑得很快,几十年的光景转眼之间就这么过去了。老人在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见证着村里人们的那种和谐,那种融洽,那种相濡以沫,那种不能忘却的情怀。这情怀,悄悄地在老人的记忆里充斥,膨胀,发酵,变幻出一种淡淡的芳香,一种淡淡的微苦。
“嘎”地一声,长空里传来大雁的鸣叫,老人听见了,牛也听见了。牛听见了,就摇摇尾巴,表明自己听得很真切。老人听见了,却抬头望向天空。天空很蓝,那群大雁,排成人字,嘎嘎叫着向南飞去。蓝天,像是一张空洞的彩纸,飞翔的大雁就在这张彩纸上挥洒书法。大雁的书法很简洁,先写了个“一”字,只有一划,又写了个“人”字,才有两划。这两个字,幼儿园的孩子们都会写。可是,经大雁这么一写,就显得空旷灵动,奥妙深远了。因为,大雁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是用全部的生命来书写的。真的是用生命吗?真的!你看,大雁书写的“一”字或“人”字,被称为“雁字”,因为排列规整,又被称作“雁阵”。偶尔,有一只大雁掉队了,成为孤雁了,那么,这只孤雁就会哀鸣着,伸着脖子拼命地追赶队伍。其他大雁,也会用叫声鼓励它快快追赶上来。这时候,天空中那个大写的“一”字后面就会跟着一个孤零零的黑点。这时,村里小学校的孩子们就会认出,天空里画着的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如果那个孤零零的黑点撵不上前面的“一”字了,那个黑点就会越离越远,慢慢消失,最后,那只孤雁就会遗落在寒冷的北方,若是抵挡不住冬季的冰雪,就会冻死,就会悲惨地失去生命。
雁阵飞远了,老人忽而就想,一般,大雁都是过罢“寒露”就向南飞,“春分”过后再飞回来,这方雁阵怎么就推迟了呢?老人忽地就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大雁迁徙搬家,跟村庄拆迁搬家一样,也是有早有晚。个别大雁没有及时飞去,留在北方过冬了,这也不奇怪,拆迁的时候,不是也有不愿搬迁的“钉子户”吗?
联想到拆迁,老人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大雁飞去了,明年还会回来,而村庄里的人,离开家园了,还能回来吗?这样想着,老人就朝着那渐飞渐远的雁阵,长长叹了一声。
老人溜牛,一去就是一天。中午时候,老人只吃了几口带来的馍馍。他的牛不吃草,自己也没心思吃饭了。太阳快要落了,一阵风儿掠起,地上的荒草在风里俯仰作态,吹起的尘土迷住了老人的眼睛。老人揉了揉眼,然后,牵了牛,慢慢走回去。
老人把牛拴进牛屋,饮了水,水里还捏了一撮盐,饮牛的水,是从那口将要废弃的井里摇上来的。这口井里的水,只有老人和牛还在吃着。冬天的井水很凉,老人就烧热了,加了盐,让牛喝。牛槽里,又抓了一把麦麸,一把豆料,一把玉米糁,没有再加草。老人不让牛吃干草了,他要让牛多吃些精饲料。
把牛安排妥当,老人忽而觉得很累。老人也无心做饭,胡乱吃了些,就躺下了。躺下却睡不着,老人就那么辗转着胡思乱想,想他的地,想他的牛,想他的村庄,想村庄里刚刚搬走的人家,还想那牵扯不断的乡村情结。老人忽而明白了,他的累,是心累。
老人似乎又听见了压路机的轰鸣。随着轰鸣声,平展的道路向前延伸,而城市,也在压路机的轰鸣声里向乡村漫延。一片片田地被一座座高楼覆盖着,被一条条路面覆盖着,也被坚硬的水泥和柏油覆盖着。水泥地面上光秃秃,白亮亮的,看不见一点绿色。柏油路面上硬邦邦,黑乎乎的,看不见一棵庄稼。老人走在这白花花的水泥地面上,如同走在半空中,心里很不踏实。老人忽而又听见一阵嘈杂的噪音,噪音是汽车发出来的,汽车在平展的路面上飞一般跑过去,屁股后面喷出的烟雾却弥漫在田野的上空。老人又看见一座超市,老人认出,那座超市下面,原先生长着的是绿油油的麦田。老人站在超市门前,隐隐还能闻见超市下面的泥土散发着庄稼的气息,这气息,让人沉醉。
那股庄稼的气息愈来愈馨香,愈来愈浓郁,老人被这浓郁的气息陶醉得不能呼吸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老人被这铃声惊醒时,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片青草的味道。
小雪
天地不通,阴阳不交,万物失去生机,转入严冬,开始降雪,雪量不大。“雨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电话是儿子打回来的。
儿子在郑州“富士康”打工,平时不常回来,跟老人联系只能靠电话。村庄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这样,考不上大学,就出去打工。考上了,交不起学费,也选择打工。打工一般是去南方,比如珠海,比如东莞,比如深圳。儿子本来也准备跟人一起去深圳,可他不放心老人,就选择了郑州。郑州离巩义很近,若是走高速,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儿子是个孝顺的儿子,自从老伴去世后,儿子就没有离开过自己。就连打工,也不去远方,他怕老人一个人在家孤独。老人却说,该去就去。儿子说,我去了,谁陪你?老人想了想说,牛。儿子说,牛能陪你,要是有事儿了,牛会办?老人说,会办。儿子就问,咋办?老人笑一下说,凉拌。儿子知道老爹是在逗他,就学着小牛犊子的模样,拿小脑袋瓜儿朝老人怀里轻轻抵一下,算是撒了一个娇。老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儿子是不放心自己。
儿子在电话里说,爸你干啥去了,白天打电话老是不接。
老人说,也没干啥,就是牵着牛到地里转转。
儿子又说,看看,要是听我的,买个手机,啥时候打电话都能接到。座机倒好,白天找不到你,只有等到晚上打了,可别怨我惊了你的瞌睡。
老人慈爱地说,没有惊,我还没睡哩。
儿子早就说要给老人买个手机,老人却不让买。老人说,买它弄啥,家里有电话。儿子说,手机方便,走到哪儿打到哪儿,还能上网,聊天,发微信。老人说,我又不会摆弄,买了,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管咋说,老人就是不叫买。
儿子又说,听说咱的房子也快拆了?
老人说,要是那条路再往前伸,就够着咱的房子了。
儿子一听,高兴地说,好好好。
老人就骂一句,混账,房子要拆了,还好?
儿子说,爸你听我的,抓紧时间,在上面再加一层,把院子也封严实,到时候,都得给咱算面积,谁还怕赔的钱多了咬手?
老人说,要是盖房,你回不回来?
儿子说,现在很忙,根本请不来假,到过年才能回去。
老人说,我自己在家,咋能干得动呢?
儿子说,咱不用干,都是包工包料,你在家当好监工就行了。其实工也不用监,已经偷工减料到底线了,就是不监,还能偷工减料到哪儿去?
停一下,老人就说,这样偷工减料,盖的房子质量会中?
儿子说,嗨呀爸,又不住人,只是应付拆迁的。
老人迟疑一下,说,那中。
就要挂电话了,儿子忽然又说,爸你知道不知道?俺老表住院了,在县医院。
儿子说的“老表”,是儿子的表哥,也是南官庄的。平时,这两个表兄表弟就互称“老表”。
老人说,听谁说的?
儿子说,老表给我打电话了。
老人说,啥病?
儿子说,没病,打架受伤了。明天你替我去看看他。
老人说,那中,明天就去。
儿子又抓紧时间说了句“明天一定去啊”,就挂了电话。
老人重又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老人就想,明天去看儿子的老表,不坐七路车了,干脆牵上牛,走着去,顺便拐到兽医站,也给牛看看病。想到牛,老人又想,牛,病得不轻,我的牛,是累坏的啊!
老人就又想起了那个明月之夜,想起了他那二分三厘地,想起了壮士一般倒下去的牛!
那头老牛,就是在那个“寒露”的夜晚累垮的。
那晚的月色软绵绵的,土地也软绵绵的,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同样也是软绵绵的。这软绵绵,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那窄窄长长的一小溜儿田地,状如一颗大大的猪腰子,黄河古道里的风吹拂过它,洛河里飘起的云化作春雨滋润过它,老人和牛,也一年一年耕耘着它。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老人就是个好把式,使唤着一套大牲口。别人都不愿意去犁这块儿地,老人却愿意。那时的老人是个朝气蓬勃的庄稼人,拉着那套大牲口就去了。他把这块儿地细心地犁了,耐心地耙了,该种夏粮种夏粮,该种秋物种秋物。收获的季节里,这么一小块儿地,也能收获到意外的惊喜。老人跟这块儿地是有深厚感情的。因为,这块儿地,原先是一块儿荒芜的土地,是老人用了半月的时间,一头一头开挖出来的。对待土地,老人有一种偏爱,看见荒芜的土地,就想开垦出来,看见闲置的土地,就想种上庄稼。土地,只有种上庄稼,才不算浪费。老人看到那一小块儿荒芜的土地时,那里长满了荒草和荆棘。如果不是老人发现了它,这块儿地,就会永远作为荒地撂在那里,永远不能成为耕地,也永远不能种上庄稼。老人用头一下一下刨出来,用铁锨一点一点挖出来,最后,竟开辟出了二分三厘的田地。老人还足足地上了肥料,上的是农家粪肥。老人常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老人还说,“人哄地,地哄人。人喂地,地才喂人”。那时已经有了化肥,老人却不用。老人认定了,在所有的肥料中,人粪尿是最高档次的,故此,人粪尿才被称为大粪。大粪,多好的东西啊,闻着臭,可吃到嘴里的粮食蔬菜却是香的。除了大粪,其次是猪粪羊粪牛粪,再次就是农家绿肥。化肥虽然催苗快,却对土地不好,上了化肥,就把土地上坏了。老人往这块儿地里上的是自己攒的农家粪肥。老人往地里运肥之前,总是要将肥料再倒腾个两遍三遍。把粪肥倒腾碎了,上到地里,只需一个季节,那些粪肥就不知去向了。老人说,那些粪肥,是被庄稼慢慢吃掉了,是被庄稼悄悄消化掉了。老人把粪肥施到了田地里,整块儿地里就浮现出了一层油油的肥力,也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庄稼气息。然后,老人就在这块儿地里种上了玉米。那年的雨水也足,居然收获了许多的棒子。收罢玉米,种小麦的时候,这二分三厘地,就正式算进了南官庄的耕地面积了。似乎也是天意,土地承包的时候,这块儿地又恰巧分在老人名下,老人就一直耕种着。后来,老人买回了这头牛,老人就一直使唤这头牛耕种着这块儿田地。
这是老人和牛耕种了许多年的土地呀。
在这寂静的月夜里,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轻柔的凉风带着倦意,充满青草泥土气息的空气熏人欲醉。
作为农民,老人很职业,老人对土地的挚爱使他对每一项农活都出奇地痴迷,出奇地熟练,出奇地认真。只要站在田地里,老人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全身心地精耕细作,一招一式都不会马虎。
老人和牛,南官庄最后的耕耘者,驱动着笨重而原始的犁铧,把古老的土地一犁一犁翻开,就像一页一页翻开了一本厚重的书。老人和牛,默契地配合着,翻开的是一条一条的垄沟,在老人的潜意识里,他要播种下小麦,播种下五谷的希望,播种下农民来年的收成。
老人忽而觉得,老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似乎快要拉不动那挂犁铧了。老牛的步子坚实而沉重,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机器,这机器,已经老得快要散架子了。老牛的蹄子踏进泥土里,发出咯吱咯吱沉闷的响声,似乎是,牛的蹄子正在破碎断裂,断裂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
这头老牛,这头顽强的老牛,它知道自己快要拉不动那笨重的犁铧了,可是,这头不屈的老牛,还在坚持着,还在僵持着,还在跟犁铧对峙着。老牛知道,老人是一定要把这块儿地犁完的,作为老人的伙伴,搭档,它一定会帮助老人完成这个心愿!老牛知道,这块儿田地对它意味着什么,对老人又意味着什么。这是老人和牛的荣誉啊!
月光照耀着老牛低垂的头颅,秋风亲吻着老牛瘦弱的身躯,就要犁到地头了,老牛最后一次使出浑身的气力,套绳沉重地呻吟一声,犁铧往前运行了最后一寸,就在这一瞬间,老牛在田野里上演了一场令人心碎的悲剧。
老牛倒下去了!身上,是那副结实的套绳,身后,是那挂明亮的犁铧。倒在地头的老牛,很坦然,很平静。老牛觉得,它没有给老人丢脸,也没有辱没自己神圣的职责。老牛流出了欣慰的泪水。老人蹲在老牛跟前,也流下了泪水,为了他的老牛,也为了他的土地。
“寒露”之夜,露珠渐凉,老人脱下衣服,搭在老牛身上。老人默默守护着忠诚的老牛,也守护着这片深情的土地。
秋虫在夜风中歌唱,偶尔有几声狗吠,隐隐传来的是晓鸡的引吭。南官庄,这个古老而多情的村庄,在深情地呼唤着老人,也呼唤着那头尽职的老牛。
天快亮了,老人牵着他的牛,慢慢走进了村庄。
大雪
天气更冷,降雪很大,范围也广。瑞雪兆丰年,大雪缓解冬旱,冻死田里害虫。“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
老牛累垮了。南官庄的最后一头牛累垮了。
老牛忽而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变得几无用处了。老牛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一副失落的样子。
老牛感到失落的时候,就不紧不慢地倒沫了。老牛倒沫的模样很冷静,很深沉,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回忆过去劳动的日子,在思考一生艰辛的岁月。老牛的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又像是在咀嚼生活的滋味。
老人牵着牛走出了院子,老牛以为又要去犁地,就很欢喜很亢奋地出来了,脖子里的铜铃也叮咚叮咚响了几声。然而,老人牵着牛,却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庄,踩着新建的柏油路面,来到了老街的兽医站里。老人是来给牛看病的。
兽医看了看牛的嘴巴和牙,翻了翻牛的鼻孔和眼,摸了摸牛的脊背和腿,拍了拍牛的脖子和头,最后说,牛,老了,啥病没有。
老人说,不喂些药?
兽医说,没病,喂药干啥。
老人又说,也不打针?
兽医说,没病,打针干啥。
老人牵着牛就出来了。
按照老人的计划,接下来,他得去县医院看儿子的老表。县医院在市中心,老人就不能牵着牛去了。老人看见,兽医站外面的空地上,栽着几个木桩,是栓看病的牲口的。老人把牛栓在木桩上,然后就步行去了县医院。
应该说是市医院,可老人说惯了,总是说成县医院。
走过兽医站不远,就是畜牧局,再走过一道街,却是农业局。老人看见,农业局办公大楼顶上,有个很大的电子屏幕,重复滚动着几句字幕:“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老人看着字幕,就想,这几句话,比较实在。
转过农业局的办公大楼,就看见了县医院的大门。老人在住院部五楼的外科病房找到了儿子的老表。
老表的伤并不重,只是胳膊上划了个小口子。老人进去时,老表正躺着输液,看见老人,就赶紧坐起来。老表的老婆,就是儿子的表嫂,赶紧拿个枕头给他垫在背后。
老人说,别动别动。
老表说,没事儿,快好了。
老人坐下,说,有事儿,商量着来,咋能动手哩。
老表说,开始没想动手,村干部硬要拆俺的房,我不让,拉扯一会儿就拉扯恼了,后来就交上手了。
老人说,咱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要拆,肯定舍不得,可人家都拆了,咱不拆,也说不过去。
老表说,不是舍不得,是他们给的补偿款太少。
老人说,补偿款也是有标准的,都得按规定来。
老表说,人家的房子都扩建了,我没有,一量面积一算账,赔偿的钱还不到人家的一半。
老人说,这事儿,按说怨咱自己,是咱自己没扩建嘛。
老表说,早知这样,我也加盖两层,也把院子封严实。
表嫂也说,早这样弄,也不会吃这么大亏了。
老人说,政府的事儿,不能硬抗,政府有政府的规矩,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
老表说,这样的私搭乱建,乱量乱赔,政府就看不见?这肯定也不是政府的意思。
老人说,政府的经是好经,下面的人把经念歪了。
一时就都无话说了。
老人也不知道再说些啥,趁护士来换药,就起身出来了。
来时没有带礼物,出来时,老人给老表撇下了二百块钱,表嫂推让着死活不要。
老人说,拿着,姨父的心意。
老人又说,赶紧治好,回去吧。
老人又说,别当“钉子户”。
老表没有出来送老人,只是朝老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人返回兽医站的时候,已是下班时间,老人看见,那个给牛看病的兽医出来了。老人解开缰绳,兽医就到了跟前。兽医停下来说,牛老了,干脆牵到“牲口市”上卖了吧。老人似乎没有听见兽医的话,扯着缰绳,轻轻说一句“走吧”,老牛就跟着慢慢走了。
这头牛,刚买回来时,是个半大牛犊子,还不会拉犁拉耙,也不会拉车拉耧,老人就一遍一遍地训练它。牛很倔强,老人把牛套一次一次地搭在牛身上,牛就一次一次地挣脱掉,老人就不厌其烦地再搭上去。老人还对牛说,当个牛,就得学会犁地耙地,学会拉车拉耧,这才是牛的本分,才是一头牛活在世上的立身之本。当个牛,如果连这点儿本事都不会,那就白当一回牛了。即便是当了牛,也只能当肉牛,长成个子后只配被人家杀了吃肉。老人又说,是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干活的牛,还是要当一个下汤锅的肉牛,你自己看着办吧。老人像是跟不听话的孩子说话,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和颜悦色,这样的循序善诱,这样的轻声漫语,自始至终没有使用一回鞭子。
忽然之间,这牛,像是听懂了老人的话,变得老实温顺了。老人又一次把牛套搭在牛背上的时候,牛摇了摇尾巴,表现得很是听话,很是情愿。老人第一次使唤这牛犁地,就是在这二分三厘田地里。老人和牛,首度合作,就把那二分三厘田地犁耙得沸沸扬扬。
以后的日子里,这牛就成了老人的帮手,成了老人的搭档,也成了老人最亲近的伙伴。
原先,跟老人最亲近的,是老伴和土地。
老伴的娘家在北官庄,离南官庄很近,只隔一条国道。老伴身体弱,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结婚可以,但不能生育。所以,结婚二十多年,一直不敢要孩子。老人年轻时,很喜欢他的老伴。村庄里的男人常说,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老人听了,骂一句,混账!老婆是让你来心疼的,不是让你来捶打的。老人从来没有打过老伴,从结婚一直到她去世,没弹过她一指头。老人以为,你疼她,她才疼你,她才给你烧火做饭,给你铺床叠被,给你生儿育女。老伴也是个很有主见的老伴,她总想,趁着年轻,得赶紧给他生个孩子,再不生,就来不及了。有了这个想法,老伴就故意出了一次“意外”,怀孕了。老人就训她,不要命了你!老伴却说,我不能叫你断子绝孙!就在老人四十五岁那年,老伴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生下了儿子。那天,老人哭了,是高兴,也是感动。过几天,老人就买了那头牛。有了儿子,又有了牛,老人很满足。有了儿子,就有了香火,就可以传宗接代了。有了牛,就有了帮手,就有了耕种的搭档了。
老人还十分疼爱他的土地。老人认为,土地,也得好好伺弄,伺弄得劲儿了,土地才能结出饱满的粮食,才能喂饱人的肚子,人,才能活命。土地,就是人的命,就是农民的命,旧社会是,解放后是,大跃进是,文革也是,改革开放还是,现在仍然是。农民,都是土命。农民是啥?农民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说叫农民当家做主吗?农民当谁的家?做谁的主?农民当土地的家,做土地的主。有了土地,才能叫做农民。如果没有土地,或是失去土地,还能叫农民吗?拥有土地的农民端的是自己的饭碗,是理直气壮的饭碗,没有土地的农民,端的是别人的饭碗,是可怜巴巴的饭碗。在老人的心里,土地是爹娘,他就是土地的孝子。土地是子女,他就是土地的慈母。老人觉得,他就是土地的拥有者,更是土地上的劳动者。
几年以后,老伴有病去世了,老人最亲近的两样东西就变成了牛和土地,连儿子都没有排上号。
牛,慢慢长大了,从一个半大牛犊子变成了一头健壮的成年牛,背宽腰阔,四肢粗壮,头上的犄角如两把弯刀,浑身的毛色泛着青黄的亮光。这头好牛,很有力气,很有担当,犁地耙田独来独往,从不把别的牛放在眼里。每次犁地,来到地头,都会流露出不屑一顾的骄傲神情,似是在说,噫,就这么点儿破地,别说犁了,用犄角,也能把它拱完!这牛尽管傲慢,但在老人手里,却是那样顺从。老人伺候着牛,牛和老人就一起伺候着土地。后来,土地都“机耕”了,没有人再用牛犁地了,甚至是,村庄里喂养的牛都卖掉了,可是老人却一直把牛留在家里,也把那块儿地给牛留着,年年都用牛来犁。
这牛,为家里出了那么多的力,替老人干了那么多的活,如今老了,不能干活了,可是老人不会嫌弃他,也不会卖了它,哪怕以后什么活都不干,老人也会喂养着它。老人想好了,如果以后,南官庄拆迁了,村里人都住进安置小区,没有地方喂牛了,他就把牛养在郊外的荒草地上,给牛搭个棚子,遮太阳,避风雨,这样,牛就又有家了。
这样想着时,老人忽然就听见了一阵牲口的嘶鸣吼叫。老人一惊,自语说,怎么把牛牵到“牲口市”上来了?果真是听了兽医的话,要把牛卖掉吗?不是不是,我可不是来卖牛的,就算把牛牵到“牲口市”上,也不是来卖的,只是让牛来这里转一转,看一看。老人又说,这些年,牛只是在荒草地上转,在山坡上转,在田地里转,老是窝在南官庄这个小天地里,也没有见过几头牛,牛马驴骡加在一起,总共也没有见过几头,今儿个,让它也来市场上转转,增长一点见识,开阔一下眼界,也来多见几头牲口,多见几个同类朋友。
这头牛,来到“牲口市”上,来到牛马驴骡之间,就振作了,也兴奋了,完全不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模样,也完全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了。
老人牵着牛正转着,忽然就有人过来问价了。
那人拦住老人,问,咋卖?
老人一愣,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上来搞价。老人就看那人一眼,摇了摇头。
那人左右端详着牛,又说,一千块。
老人说,不卖。
那人又看牛一眼,就走了。
老人就又牵着牛朝外面走去。正走着,那人却又领了牲口“经纪”撵来了。
经纪上来就在袖子里握住了老人的手,小声说,这个数,加这个数,共这个数,咋样?
老人就笑了。
经纪松了手,回头对那人说,成交,一千一。
老人说,咋就成交了?我还没有答应哩。
经纪说,看这老头,没有答应你笑啥?
老人不再搭理经纪,却对那人说,你是哪个村儿的?你们村儿拆迁没有?
那人说,俺是青龙沟的,俺村不拆迁。
老人又说,那你们村儿还有地吧?
那人说,有地。
老人又说,地里有青草没有?
那人说,问这弄啥?
老人说,我这牛,好吃青草。
那人说,我是买来杀了卖肉哩,还管它好吃啥?
那人又说,这牛,老了,不能干活了,谁还买回去喂?
那人又说,我就相中它个子大,能多杀几斤肉,要不,我还不买哩。
那人又说,除了我,没人买这牛。
那人又说,咋弄?成交吧?
老人牵着牛缰绳,沉了脸说,一万块!
那人也变了脸,说,啥破牛,值一万块。
没等那人说完,老人接着又说,也不卖!
老人又看着那人说,打死都不卖!
那人愣了一下,说,神经病吧你。
老人也不理他,牵着牛就走。走远了,又回头说,这牛,是拉犁拉耙的牛,是干活的牛,不是肉牛!
走两步,又回头说,我这牛,活着养,死了埋,想杀了吃肉,哼哼,想瞎你的眼!
冬至
昼最短,夜最长,地面吸热较少。之后开始“数九”,每九天为一“九”,“三九”前后,蓄热最少,天最冷,故曰冷在三九。“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短之至”。
太阳很好,阳光照耀得也很温暖,老人牵着牛,慢慢朝村庄走去。
柏油路面很硬,牛行走在上面很不舒服。这样走着,牛就很怀念过去那种松软的土路,那种通往田野的乡间小路。
也许,牛会记得,它的脚下,原本就是肥沃的田地,种过玉米,种过高粱,种过红薯,种过芝麻,也种过小麦。而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不再是庄稼了,生长的是商场,是酒店,是楼房,是柏油马路。
也许,牛还会记得,附近的道路和高楼下,曾经是平展展的田地,牛也曾经在这里耕耘过,播种过。走过这里,牛就有了耕耘的冲动,有了播种的希望,有了收获的喜悦。这种感觉,在牛的心里升腾起来,牛就会在心里说,我骄傲!可是,牛已经老了,已经拉不动那原始的沉重的犁铧了,它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悲壮的吼叫:哞——
老牛,决心犹在,雄心不死!
老人也记得,这里的土地上,曾经生长着多么喜人的庄稼啊。这庄稼,是老人亲手种下的,又是老人亲手收割的。
在收割的季节里,老人总是感到紧张而激昂,总是感到喜悦而充实。乡村的阳光很明亮,比城市里的阳光干净,明媚,纯洁。以前的乡村里,过了“立夏”,远处就有了布谷鸟的叫声,斑鸠也叫了,“吃杯茶”也飞来了,它们一起鸣叫着,催促着农人们准备农事。其实还早,麦子才刚刚黄梢儿,还不到收割的时候,鸟儿们倒先是着急了。还有成群的小燕子,在半空中飞舞,在柳丝间穿梭,它们是一两个月前剪着春风从南方飞回来的。还有麻雀,飞一会儿,就落下来歇一会儿,或是落在树枝上,或是落在房檐上,或是落在墙头上,或是落在电线上。落在电线上是最好看的,它们在电线上站成一溜儿,像排列整齐的音符,也像排列规整的诗句,叽叽喳喳,像是商量着收麦的事情。
在燕语莺声里,节令就到了“小满”,麦子成熟了,准备开镰了。老人坐在有些燥热的院子里,借着亮汪汪的水一样的月光磨着镰刀。第二天一早,他又坐在略显凉爽的苹果树下,就着微弱的晨曦,把昨夜磨过的镰刀再磨上一磨。其实也不是真磨,镰刀已经磨得够快了,不需要再磨了,他只是把镰刀在细细的磨刀石上轻轻过几趟,就像是剃头师傅,剃头之前,还要把磨得飞快的刀子在“毕刀布”上毕一毕。
那时才刚刚兴起收割机,有的人家还将信将疑,怕收不净。老人也不用它,他要用手工割,用镰刀割,用最原始的工具割。他就起了个大早,磨镰,找绳子,找扁担。麦子割倒以后,要捆起来,捆成“麦个儿”,再用绳子将“麦个儿”扎起,担回家去。身子虚弱的老伴也早早起来了,给他做饭,还在锅里给他打了三个荷包蛋,让他吃了壮身体,增气力,好去割麦子。实际上,打荷包蛋,两个就足够了,可老伴却要打三个。不能打两个,打两个,是“二蛋”,就是现在说的“二”的意思。老人心疼老伴,不叫她下地割麦,只叫她在家里烧水做饭。老人和牛,都是比较傲慢的,老人也会站在地头,对着金黄的麦田说,噫,就这么点儿麦子,别说割了,用手掐,也能把它掐完!
收割的季节来临了,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浮着一块儿波浪滚滚的麦田,悬浮着一块儿丰收在望的麦田。那是农民辛苦半年的收成,正等待着农民去收割。
收割麦子,其实用不了几天,收割的时间是很紧凑的,不能拖得太久。拖得久了,麦子就等不及了,就焦在地里了。老人割得很快,两天,有时是两天多一点儿,反正用不了三天,就全部收割完了。
割倒最后一棵麦子的时候,老人直起腰来,扯过肩头的毛巾,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举目远望,骄阳下的田野上,没有一棵站立着的庄稼了,老人就意犹未尽地说,麦天,怎么说过完就过完了呢?忙天,怎么说过去就过去了呢?站立在没有一棵麦子的土地上,老人把忙活了两天或是两天多一点儿的镰刀还紧紧地握在手里。老人忽而觉得,在这裸露的土地上,自己多像是一棵麦子,多像是一棵庄稼啊!
这棵麦子,就生长在洛河岸边。夜静的时候,这棵麦子,就能听见洛河里哗哗的流水声。
农活,其实是一件接着一件,一宗挨着一宗的。麦子收割完了,节令就到了“芒种”,就该种玉米了。种玉米,也需要好墒。墒情好,土地湿润,种子播下去了,就会在土里吮吸着湿气,香甜地睡几天,并不急于抛头露面,很沉得住气的样子。过了几天,或是三天,或是五天,当初播下的种子,吸足了水分,变得膨松,变得软和了,但它们还是不急于发芽。老人却有些着急了,便想,怎么还没有动静呢?其实,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到发芽的天数呢,是老人自己先着急了。老人就释然地笑了,种了一辈子地,怎么就变得沉不住气了呢?怎么还没有种子本身沉得住气呢?
必须要等到足够的天数,应该是五天,或是六天,夏季的风里饱含着火辣辣的阳光的味道,玉米种子已经感受到了土层深处难耐的蒸烤,尖了脑袋,“吱”的一声就刺破热气腾腾的地皮钻出来了。若是在寂静的夜晚,玉米发芽的“吱吱”声一定会叫人百听不厌。
苗儿出齐了,有些拥挤,这时,老人就会捏着灵巧的手指,描画绣花般地开始间苗。苗儿长高了,老人就像是照看婴儿般地除草,松土,施肥。苗儿粗壮了,老人又像小伙子盼望娶媳妇一样盼着苗儿扬花,受孕,吐穗。
过了“白露”,玉米如同孕妇一样,都怀上娃娃了。玉米棒子还嫩着的时候,老人也会掰下几穗送人,送给那些没有种地的朋友,送给住在城镇里的亲戚。送过了,老人也会掰下几穗煮了自己吃。煮时,应该带着青青的苞衣来煮。煮熟了,剥去苞衣,就露出了金黄金黄的玉米粒。老人一粒一粒剥着吃,很绵软,很香甜,像奶一样。
很快,节令就到了“秋分”,玉米腆着肚子成熟了,高粱红着脸膛成熟了,谷子低垂着头成熟了,大豆鼓胀着豆荚成熟了,芝麻咧着小嘴儿成熟了,只有红薯,比较含蓄,把成熟的果实堆在土地下面,憋成了疙瘩。老人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庄稼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知道。庄稼把成熟的消息告诉了阳光,阳光是金灿灿的语言,这语言,随了微风,流向村庄,流向老人,流向忙着秋收的庄稼汉们。这一片片的玉米,在老人看来,就是庄稼人坚不可摧的旗帜,就是庄稼人实实在在的收成。丰收了,庄稼人并不骄傲,也不喜形于色,庄稼人永远低调地垂着头,身子弓成了一张犁,如泥土一样沉默着。他们是把丰收的喜悦埋在心灵深处,放在高高的粮垛上,藏在满满的粮囤里。庄稼人在收获着五谷丰登的时候,他们那一行行坚实的脚印就又扎进了土地里,再次滋生着来年的希望。
老人也很沉默,他在静静地倾听,他听见了玉米在小声说话,高粱也在小声说话,各种庄稼都在悄悄地小声说话。是的,庄稼也有语言,要听懂,却不那么容易。而老人,却听得那么真切。
一辈一辈的庄稼人在田里刨食,在土里生活。土地,是庄稼人生存的依托,是庄稼人劳动的场所。男人的光膀子上晒得流着油津津的汗水,他们扬鞭扶犁,把施过肥料的土地翻卷成泥土的浪花。女人也很辛勤,也很泼辣,在庄稼活上,很有点儿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她们跟在男人后面,听着锋利的犁铧切断草根的脆响,顺着深深的犁沟撒下了饱满的种子,劳动的汗水把她们的小褂儿粘在了傲人的胸脯上。于是,顺着男人们骂牛的吆喝声,跟着女人们挥洒的汗滴,沿着风调雨顺的日子,把血汗里浸泡的种子埋进新婚一样的希望里。一个季节的劳作之后,望一望厨房上面升起的炊烟,尝一尝新米新面的香甜,听一听牛羊虫鸟的欢唱,在这埋藏着梦想的土地上,农家的日子就这样绵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在这绵绵不绝的日子里,老人伴着牛铃,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叮咚叮咚的牛铃,如一支乐曲,回响在老人的心里。这乐曲,是那样的悦耳,那样的舒心,老人怎么会听得够呢?老人又怎么会舍得卖掉他的牛呢?
老人走得很慢,牛,也走得很慢。老人朝着家的方向望了一下,对牛说,快到家了。
摇着牛铃,老牛走得四平八稳。
以前的路,牛很熟悉,不用牵,自己就能够走回家去。路也是土路,牛的蹄子踩在路面上,绵绵软软,富有弹性。牛的脚步,会蹚起烟雾似的尘土,还会踢飞几颗干枯的羊粪。路边生长着杂乱的野草,有牛喜欢吃的,也有不喜欢吃的。碰上对胃口的,牛也会伸出舌头卷他一口,然后,一边走一边咀嚼,那么悠然,那么闲散,那么自得其乐。
现在的路,忽而变得陌生了,如果没有老人领着,恐怕就不知道该怎么行走了。况且,路面也变成了柏油路面,走起来硬邦邦的,踢踢踏踏作响,很是难受。牛不喜欢走这样的路,牛如果会说话,它可能也会骂他娘的几句了。
老牛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路是新修的路,路口也没有红绿灯。走到这里,牛就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是直行还是要拐弯。就在它举棋不定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老人也听见了这刺耳的喇叭声。老人与牛并行着,甚至还稍稍落后于牛。老人牵牛,不像别人,别人都是拽着缰绳,大咧咧气昂昂地走在牛的前头。老人却不,老人基本上都是与牛并行,或是跟在牛的后面。
在路口,老人看见牛在犹豫,就对牛说,走,往前走。牛却没有听见,老人的这句话被那刺耳的喇叭声掩盖住了。
老人就又说了一句,往前走。
这回,牛听清楚了。牛刚要抬步向前,那喇叭声却又响起来了。这回,更近,更响,更刺耳,牛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难听的噪音。牛一惊,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自主地抬起后蹄,朝后狠狠踢去。
“咣”的一响,牛蹄子踢在一个铁家伙身上。
后面的铁家伙是一辆宝马轿车,牛这一蹄子踢在前轮叶子板上,叶子板就被踢了个小坑。
司机赶紧下来了,拽住老人不让走。
司机说,别走别走。
老人掰开司机的手,生气地说,咋着?拽啥拽?
司机说,你的牛踢坏我的车了。
老人说,哪儿坏了?
司机说,你看你看,叶子板,踢个坑。
老人看一眼,说,哎哟,我得先看看我的牛腿受伤没有。
司机就不耐烦了,说,别看了别看了,一条破牛腿,断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老人也不耐烦了,说,啥破牛腿?你的车才是破车哩!
司机连说,哟哟哟,破车?一百多万哪,买你一大群牛。
老人撇撇嘴,表示不信。
司机又说,赶紧说我的车咋弄吧。
老人说,你说咋弄?
司机说,修,你拿修理费。
老人说,中中中,不跟你搅缠,算我倒霉,给你十块钱,自己修去吧。
司机一听,跳起来说,咋咋咋?十块钱?洗一回车还得五十块哪!
老人说,那得几十?
司机轻蔑地说,几十?少说也得三千。
老人一听,蹲了下去,说,你把牛牵走吧。
司机说,耍赖不是?我报警了啊!
老人说,想报啥报啥。
司机说,嘿!这老头儿!
司机说着,就掏出手机报了警。
老人起身,把牛牵到了路边,他想让牛卧下歇一会儿。
司机却说,别乱动啊,得保护好现场。
老人说,管你现场不现场,得先保护好我的牛。
老人说着,只管把牛牵到了路边上。
司机又说,本来不算个事故,修修车就算了,哼,耍赖,看来不报警是不中啊。
老人说,谁耍赖?
司机说,谁?你!你不是叫我牵你的牛嘛。
老人说,牵牛?想得美,我还不让你牵哩。
司机说,我也不跟你吵,你有理,一会儿跟交警说。
老人说,跟谁说都中,交警也得讲理。
司机点了一支烟,吸一口,朝老人说,咋弄爷们儿,抽一支?
老人掏出烟袋,说,我有这,比你的有劲儿。
司机又吸一口,说,你说你没事儿牵着个破牛乱转啥?还转到马路上来啦,大马路上是你溜牛的地方?
老人就有些生气了。老人说,我的牛咋就不能走路了?大马路不就是让马走的?
司机说,哟哟哟,还强词夺理,你这是牛,不是马。
老人忽而提高了声音说,马是牲口,牛也是牲口,马能走,牛照样能走!
司机也大了嗓门说,别讲歪理!你的破牛有啥资格在马路上瞎转悠?
老人慢慢收起烟斗,看着司机,一字一顿地说,年轻人,你听着,你脚底下,踩着的路,原先,就是俺村的耕地,我这牛,以前就在这儿,拉过犁,耙过地,耩过麦。这条路,修在俺村的地界上,俺,咋就没有资格走了?这路,是专门给你这四个轱辘修的?那你叫俺这四只蹄子走在哪儿去?
司机愣了一下,一时无语了。
幸好,交警来了。
交警一来就说,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谁报的警?
司机上去就把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学清楚了。
交警听了,问老人,是不是这样儿?
老人说,就是这。
交警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轻松地说,我当多大个事儿哩。
交警又对老人说,把牛牵过来。
老人说,有啥事儿,我担着,跟我的牛无关。
交警就笑了,说,没事儿啊大叔,牵过来吧。
交警让老人把牛牵到车前头,摆拍了个照片,然后对老人说,牵好牛,回去吧。
老人疑惑地说,就这?
交警说,可不就这,还想咋?走吧。
司机不敢拦老人,却拽住了牛缰绳。
老人“呼”地抢过牛缰绳,说,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我的牛!
司机就朝交警说,他走了,我的车咋办?
交警说,这事儿,不怨人家,你得负全责。
司机说,都是我的责任?
交警说,第一,人家是直行,你是转弯,转弯要避让直行。第二,人家的牛是牵着的,人对牛行使了很好的监护,牛也没有乱跑,又是在人行道上,你打喇叭催促,惊了牛,挨了踢,责任也在你。
司机不服气地说,那,他牵个牛,能随便上街?
交警又笑了,说,不说了不说了,你看,一个老人,一头老牛,修车费咋也给你拿不起,你自己修吧。至于牛能不能上街,交通法规里没有明确的规定,应该城管部门说了算。
司机还想说什么,交警说,就这吧就这吧,都忙呼呼的,别再耽误时间了,我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处理呢。
交警说完,开车走了。
老人牵着牛,却还站在路边,看着交警车远去的车。
司机咕哝了一声“倒霉”,只得开车走人。走到老人身边时,嘀!嘀!又使劲儿按了两下喇叭。
小寒
冷气积久,天寒地冻,阳气萌动,进入了一年中寒冷的日子。“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老人越来越担心他的牛了。过了“小寒”,越来越冷,老人怕牛抗不住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
老人给牛炒了黄豆,碾碎了,又切了两个苹果,把“黄豆碎”撒在苹果粒上,让牛吃。牛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老人摸了摸牛头,就烧了两碗面汤,自己喝一碗,又喂牛一碗。做稀饭的面,是老人拿自己种的麦子磨的,有一股好闻的麦香气,牛闻见了,就勉强喝了几口,算是给了老人面子。老人就又担心,这牛,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老人轻叹一声,就来到院子里。院子上空的太阳,泛着清冷的寒光,没有一丝暖意。老人望了望清冷的天空,心里很是怀念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
老人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晒太阳”,也叫“晒暖”。晒暖时,老人总是喜欢坐在那把木制的罗圈椅子上。那把罗圈椅子放在院子里,放在窗户前的那片阳光里。明净的阳光里,好像有一种催眠药,老人晒着晒着就瞌睡了,然后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深,很酣,很香甜,甚至还会轻轻地打着顺畅的呼噜。那醉人的呼噜,好像是梦里唱出的一支小曲儿。夏天的时候,从“夏至”到“秋分”这段时光,老人会把罗圈椅子放在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下,放在苹果树下斑驳的绿荫里,避开强烈的阳光,坐下纳凉。苹果树是老人结婚以后亲手栽下的。院子里种果树,也是风俗。苹果,梨,柿子,核桃,还有枣,这几样,都可以种。到了硕果累累的秋天,农家院子里,就变成了花果园,青枝绿叶间,掩藏不住大红灯笼一样的柿子,也掩藏不住紫红的枣,耀眼明亮的梨也露出了笑脸,还有青色溜圆的核桃在树上显摆。苹果长红的时候,儿子猴儿一样爬上树去,摘下香甜的果子,他就跟儿子一起争着,抢着,闹着,吃着。他的不再年轻的老伴则站在树下,一边狠劲地吆喝着他,一边又柔柔地对儿子说,慢点儿慢点儿。然后就浅浅地笑了。
现在,那把木制的罗圈椅子还放在窗户前的那片阳光里,可是老人觉得,“小寒”之后的阳光太冷淡,失去了暖意。况且,阳光也不再是从前的阳光了,阳光里已经蕴含了喧闹,充斥了浮躁,沾染了纷乱的城市的味道。阳光里有了汽车的轰响,有了喇叭的鸣叫,有了人语的嘈杂。这阳光,也失去了以往的纯净,失去了乡村的宁静,失去了庄稼与花草的馥郁馨香。
这时,老人看见队长走过来了。
过去的生产队,现在叫村民小组,所以应该叫村民组长,可人们还是习惯叫他队长。
队长是来通知老人,中午要在一起吃“团圆饭”的。
队长说,这顿饭,本来是想放在过年时候吃的,可咱队里又有几户要搬走了,都有些舍不得,干脆就提前吃吧,大家团圆一下,也热闹一回。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就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叔你也赶紧去吧。
老人叹一声,说,唉,这叫啥“团圆饭”,该叫“散伙饭”啊。
队长说,老那么悲观弄啥?
老人进屋看了看牛,然后就去了土地庙。老人走到土地庙时,忽然看见,土地庙的前墙上也写有一个大大的“拆”字。老人看着,觉得很刺眼。老人自语说,土地庙也要拆了,应该给土地爷再烧柱香。老人没有带香,也没有带供品,于是,老人进去,在那两尊泥胎塑身前跪下了。老人先作了个揖,拜了一下,说,土地爷土地奶奶,今儿个啥也没带,您凑合点儿,就只给您磕个头吧。
土地爷是保护土地的神,是保佑农民、保佑农事、保佑五谷丰登的神。土地爷是最小的神,也是跟农民最近的神。可这神,却没有住在大殿里,而是住在小庙里。
老人出来时,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大的“拆”字,就很为这土地庙担心了。
老人担心的,其实还有每年的庙会。
南官庄的庙会是阴历的二月初六,如果弄得巧,会正好赶在“惊蛰”那一天。一过“惊蛰”,天气转暖,春雷就会惊醒地下蛰居的动物。过了庙会,就进入春耕季节了。
庙会,起初是在白奶奶庙前,所以称庙会。后来,白奶奶庙倒塌了,就搬到土地庙前,还叫庙会。老人担心,如果土地庙也拆掉了,庙会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搬到别的地方,还能叫庙会吗?
在老人的记忆里,每年的二月初六,南官庄就又像过年一样热闹了。二月初六,是白奶奶的生日,那天要在白奶奶庙前举行社火,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后来,在白奶奶庙前就演绎成一场传统的庙会。老人从小就喜欢逛庙会。每次,他都要在庙会上买包子,买油条,买胡辣汤。一直到现在,他还要在庙会上买包子,买油条,买胡辣汤。老人很留恋庙会,很留恋庙会上的吃食。更让老人留恋的,是庙会上的几场大戏。
老人喜欢看戏,喜欢看庙会上的戏。老人觉得,庙会上的戏,就在眼前的戏台上,人物是真实的,布景是真实的,锣鼓是真实的,弦子是真实的,笛子,二胡,唢呐,琵琶,笙,还有梆子,都是真实的,戏,也就更加真实了。
戏是从二月初四就开始唱了,每天两场,后晌一场,夜里一场,一直唱到初六的夜里。
庙会上唱的多是豫剧,也有曲剧和越调,老人最爱看的是豫剧,就是河南梆子。锣鼓一敲,弦子一拉,清亮的乐曲一响,好听的戏腔就甩出来了。那戏腔,一波一折在村庄的空气里缭绕回荡,柔柔地飘进老人耳朵里,软软地飘进老人心里,很是舒畅,很是美妙。老人早早就来到戏台前,占了靠前的位置。坐在这儿,场上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青衣舒缓的甩袖,老生悠长的拖腔,武生沉稳的架子,老旦轻慢的台步,丫鬟艳丽的俏皮,丑角多彩的鬼脸,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唱念做打每个环节都不会错过。老人最喜欢看青衣的戏,那水袖的功夫是真功夫,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那委婉的唱腔也是真功夫,至少也有十年功底。特别是青衣的苦戏,或说是哭戏,老人看时,也会跟着流泪。老人爱看《卖苗郎》,柳迎春的唱腔和表演,每场戏都叫他擦几回眼泪。也爱看《秦香莲》,特别是《杀庙》一折,也让他的眼泪流成一条小河。还有几出戏,老人同样爱看,《打金枝》《三哭殿》《下陈州》《铡美案》《八珍汤》《南阳关》,还有《桃花庵》,还有《秦雪梅吊孝》。老人最爱看常香玉的戏。常香玉的老家就在巩县,在洛河岸边的南河渡村。很早时候,常香玉也来村子里唱过戏,老人记得,唱的是《红娘》,还唱过《白蛇传》和《花木兰》。常香玉演戏很认真,她老爱说“戏比天大”。还有马金凤,是洛阳豫剧团的,也被请来唱过戏,唱的是《花打朝》《对花枪》《穆桂英挂帅》。现在,这两位大师的戏,在庙会上已经看不到了,想看,只能在电视上看。白天看过了,老人夜里还要去看。夜里,很静,戏台上的声音比白天更清晰,比白天更明亮,仿佛不用话筒就能传得很远。看完戏回去,躺在床上,老人还在想着戏。戏里,谁是忠良,谁是奸臣,都在心里评说一回。戏不光是让看的,也不光是让听的,戏文里有礼义廉耻呢。
土地庙前的空地上,全队的人几乎都来了,就连先前搬走的人家也回来了。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可人们觉得像是分开了多少年一样,重又聚在一起,觉得是那样的喜悦,那样的亲近,那样的难舍难分。
有着张王李赵几十个姓氏的南官庄,在平淡的日子里,村南的娃子会看上村北的姑娘,村东的小伙儿也会跟村西的小伙儿拜把子。炊烟和闲话,弥漫在村庄上空,东家常西家短,也会像风一样,传遍村庄。人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几十年,几辈子,积累了太深太久的乡情,这乡情,在过去的日子里慢慢酝酿,渐渐发酵,变幻成了深远的浓厚的情义。那些曾经的隔阂、芥蒂,曾经的矛盾、怨恨,曾经的不和谐,因为搬迁,也都像撒了气的皮球,很快就瘪了,软了,烟消云散了。肚子里没气儿了,心也就近了,近得贴在了一起,连一点儿距离也没有了。想一想,也是啊,在一起居住了这么多年,以后还能相聚在一起吗?就要分开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所以,队长就提议了这顿“团圆饭”。
队长起草了个决议,说明了筹划这顿饭的原因、目的、标准、时间、参加人员、所需费用,又列出了总管、筹备、采买、记账、掌厨、服务、打杂、摄像、拍照等名单,队长和群众代表都签了字,跟村委会也打了招呼。市里占了生产队几十亩地,补偿款也下来了,大家都说,这顿饭很有纪念意义,要弄就要弄得排场些,弄得正规些,弄得大气些,弄得具有人性化,还要弄得情意绵绵。
农村的大型酒席都是露天的,也只有在露天的大厨房里,这些乡村大厨才能够大显身手。小炉灶用着不顺手,就用青砖、黄泥砌一个临时的大灶。烧的是木柴,火很旺,火候很快就达到了。操作台是架着的木板,或是床板,或是拼接的几张桌子,可以在上面切菜揉面。掌厨的几个乡村大厨,各人都有两手绝活,都能做几道拿手的好菜。每逢村子里的红白喜事,他们都是要被请去执掌席宴的。菜单是由这几个厨师共同商定的,但很多菜也是必备的。这些菜很有讲究,也都有美好的寓意。比如,红烧全鱼,寓意连年有余,有头有尾。凉拌莲藕,寓意牵连不断。油炸丸子,寓意圆圆满满。洗菜、切肉、端盘、服务的,是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她们的容貌、用语、姿态虽然没法跟市区酒店里相比,可她们的做派更家常,更符合乡村习俗,更合乎人情世故。这是乡村厨师和乡村女人共同执掌的席宴,人们吃的不是酒席,而是幸福团圆的氛围和那股子热闹劲儿。
一桌八个人,“坐席”的时候,是按辈分来区分位置的。老人在首席一坐下,席宴就开始了。人们说着,笑着,吃着,喝着,气氛很轻松,很和谐。先搬的人跟没搬的人,一面吃着,一面相互倾诉着分别后的心境。
没搬的人羡慕地说,你们多美,住上高楼大厦了。
先搬的人就说,嗨呀,住了楼房,照样种地,还不是个土农民?也有不美的地方啊,农具没处放,鸡鸭没法养,真没有住在村庄里方便呢。
老人听了,就说,要是搬进楼房,我的牛咋喂?
就有人说,到时候,就不喂牛了,鸡鸭猫狗都不喂了。
也有人说,一下子住进楼里,还真不适应,用煤气,怕爆炸,用热水器,怕漏电,上厕所,坐便器也用不惯,没有蹲着来劲儿。
又有人说,实际上咱也不想离开村子,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村子,就像是断了根,没了魂一样。
还有人说,咱就是土命,离了土地,离了乡村,就像是断线的风筝飞上了天,跟地上没有牵连,就失去地气了。
真的是这样,乡村人在乡村里住得久了,并不愿意离开乡村。住得愈久,就愈依恋乡村,依恋乡村的日子和习俗,依恋乡村的环境和空气,依恋乡村的习性和脾气,依恋乡村的记忆和往事,依恋乡村的平淡和祥和,还依恋那一缕缕牵扯不断的乡村情节,还依恋,那满腔的乡愁!
怀念,是人们的本能。乡村人也会怀念,也会怀旧,也会怀念故土,也会多愁善感。报纸上都说,“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乡愁的村庄一定也会悲观消极”。乡村人怀念的,是乡村的清风和明月,是乡村的淳朴和友善。乡村人怀念的,是把乡村还给乡村,让乡村继续做乡村,做更好的新型的乡村,也就是,新农村!
或许,这就是乡村人的“中国梦”吧!。
吃着家常菜,说着家常话,相互间碰了杯,也给老人敬了酒,给所有的长辈都敬了酒。有人起了兴致,就划开了拳,行起了令,把这场乡村席宴的气氛烘托到了高潮。乡村人就在这场乡村席宴上感受着亲情,感受着乡情,感受着人性的温暖和浓厚。
老人饮下一杯酒,叹一声,说,唉!在一块儿住了这么多年,要分开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哩!
情绪忽而就低落下来,人们慢慢吃着,竟吃出了眼泪。
老人有了一些醉意,不是酒醉,是心醉。或者说,是心碎。确切地说,应该是心痛,是悲哀,是黯然神伤。
席宴还没有结束,老人就提前离场了。由于酒的缘故,老人感觉有些燥热。老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徘徊着,走出了村子,走过了田野,走到了那一片荒草地上。
一阵风儿吹过,老人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失去了生活的依据。
正在搬迁的南官庄又何尝不是这样无依无靠呢?村庄,若是从村庄的土地上搬走了,那么,村庄的根,就断了,村庄的脉,也断了,村庄的魂,也就无法延续了。
老人站在那一片荒草地上,就望见了那条汤汤东流的古老的洛河。老人便想,这河水,源远流长,应该延续不断吧。老人望着慢慢逝去的河水,这种恍惚的感觉忽然就弥漫上来,一种飘渺的怀念的情感便从心里飞出,他仿佛找到了日子里的依靠,这依靠,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然而,老人伸出手去,想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一只孤鸟飞向了洛河的尽头,老人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单薄苍白,又是那样的孤独寂寞。
大寒
寒潮频繁南下,大风,低温,积雪,呈现出冰天雪地的严寒现象。“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老牛死了。南官庄的最后一头牛死了。
老牛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季,在“大寒”节令的夜里,怀着对老人的依恋,怀着对土地的敬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老人默默地抽烟,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守护着老牛。
天亮了,老人也无心吃早饭,就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老人说,咱的牛,死了。
儿子还没有起床,迷迷糊糊地说,死就死了吧,也不用它干活,省得再喂。
老人一听就恼了。老人说,混账,这牛,给咱家出了多少力?比你出力都大。
儿子调皮地笑一下说,爸你别生气,给你说个高兴事儿。
老人说,啥高兴事儿?
儿子说,我给你买了个手机。
老人说,不叫你买,偏要买,家里不是有电话嘛。
儿子说,这是智能手机,能上网,过年时候咱可以视频。
老人说,视频,是个啥?
儿子说,就是在手机里我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同时还能说话。
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就说,听你说这话,是不是过年不回来了?
儿子说,正想给你说哩,春节要加班,可能回不去了。
老人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儿子又说,手机买好了,等会儿我上街给你寄回去。
老人慢慢地说,我也不会摆弄啊。
儿子又说,让俺老表去给你设置,再教会你咋操作,年三十晚上,我在视频上给老爹拜年。
老人心里忽然充满了伤感。快要过年了,牛死了,儿子也不回来了,这个年,过得还有啥意思呢?儿子又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啥时候挂的电话,他似乎也不知道了。老人搁下电话,走出了院子。
老人来到路边,就看见了队长。
老人就说,俺家的牛,死了。
队长骑着摩托车,可能要去办事,听见老人说话,就停下来,并未下车,而是一只脚点着地停在那里。
队长说,牛死了?死得怪是时候。
老人不解地看着队长。
队长又说,我现在有事,后晌回来我叫人把牛剥了,帮你把肉卖了。该过年了,谁家不买肉?估计不愁卖。
老人惊讶地看着队长。
队长又说,叔你别着急,后晌我尽量早点儿回来。
老人没有搭腔,看队长远去了,就回屋拿了一把头,还有一张铁锨。老人走到院子里的那颗苹果树下,狠狠地刨着。老人要在苹果树下挖一个大坑。
老人说,想吃牛肉?哼!
老人又说,想吃牛肉!哼哼!
晌午的时候,大坑还没有挖好。老人就累出了一身汗水,可是老人不敢休息,也不敢吃饭,他得赶紧挖,他得赶在队长回来之前,把坑挖好,把牛埋了。
老人望着那个大坑,眼里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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