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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过冬

2016-04-28倪萍

特别文摘 2016年3期

倪萍

春夏秋冬,姥姥最打怵的就是过冬天。

冬天姥姥咳嗽得一宿一宿地坐着睡,坐累了就跪着睡,跪着睡的样子像是在给老天磕头。姥姥的枕头边上总是放着一个小苹果,咳嗽厉害的时候就咬上一口压一压。压什么?我不知道。是怕咳嗽声吵醒我们?那姥爷的呼噜声比姥姥的咳嗽声吵人多了。

那时的我就想,为什么姥爷不管姥姥?“咳嗽声把房盖儿掀了,他也不会醒。”真实的夫妻可能就是这样,咳嗽半辈子了,这还算个事儿?

咳嗽这事还真折磨了姥姥半辈子,天一凉姥姥就变成另一个姥姥了。有点儿烟就呛得慌,见点儿风就咳嗽,好像总是半口气儿半口气儿地喘,有时喘着喘着气儿就上不来了。在炕上暖和的地方围着被坐着还好点,只要一下地、一见风,姥姥就不停地捯气儿。

妈妈从青岛给姥姥捎来的桃酥点心,我每天都用热水给姥姥泡上一碗。每次姥姥都喝半碗剩半碗,“吃不下了”,是留给我的。懂事儿的我也总说:“吃了恶心。”留着剩下的这半碗等夜里姥姥咳嗽时我再从暖瓶里倒点水兑上让姥姥喝了。

如今在商店里看见了那没人买的老桃酥还倍感亲切,姥姥在的时候我还时不时地买上一斤拿回家,和姥姥一人一块儿地品尝着它特有的香甜,我说这叫“重温”。

我怕姥姥死。很多个冬天,姥姥都说这一冬她过不去了,所以春天一来我和姥姥都心花怒放。什么是春?姥姥房檐上的冰柱子化了,水缸里的冰块开始不成形了,门不费劲儿地推开了,这就是春啊!我和姥姥的春比别人的早,盼得急呀!春天一来姥姥就不咳嗽了。

姥姥真正彻底不咳嗽也是从春开始的,我们的春是我长大了、工作了,能挣钱了,生活好了,我开始给姥姥买最好的营养品了。海参从十几块钱一斤一直吃到几千块钱一斤,营养品是姥姥的止咳糖浆。

可姥姥依然打怵过冬天,这个冬天是姥姥生命中的冬天。

好日子开始的时候,姥姥已经70岁了,这是她生命中的冬天。眷恋生命、热爱生活的人才怕死。

姥姥说:“人就是贪心啊,年轻的时候就想能活够70岁那就算大福了,可70岁来了怎么这么不甘心啊?”

我问姥姥:“假如现在地球静止了,一切都不变了,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年龄定格,再也不变了,你选择多大?是现在这样还是年轻的时候?”

姥姥说:“二十来岁。”

“那时候有什么好啊?穷得叮当响,你应该选现在啊姥姥,什么都有,富富裕裕的一个老太太。”

“孩子,管现在多么富裕都没有年轻富裕啊。年轻的富裕就是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年龄大了富裕管个啥?眼也花了,牙也酥了,浑身都穷了。钱有的是,可身子穷了。”

姥姥的冬天很漫长,我们竭尽所能让她的冬天温暖。从精神到物质,只要姥姥愿意,干什么都行,“孝顺”这两个字从来都不能拆开。 家中的东西,姥姥觉得最金贵的就是我那些奖杯,光荣与梦想始终是姥姥的精神所望,她觉得没有比受人尊敬更高的拥有了。

获“华表奖”最佳女演员的那一天,我是和85岁高龄的黄素影老师并列获奖的。我给姥姥看照片,是我和黄素影老师在台上相互祝福的那张,《北京青年报》卢北峰拍的,拍得很精彩。

姥姥无比羡慕地用手摸着照片:“你看,这路的人活多大岁数都有用,还能获奖,这个老婆儿没白活!”

“姥姥,你好好活着,赶明儿我也写个电影剧本,就叫《姥姥》,请你主演,也让你获奖。”

姥姥笑得前仰后合,“主演不行了,当个猪眼都没人要,老了,天快黑了”。

请姥姥拍个电影虽然是一句玩笑,但在姥姥心中还是升腾起了一丝的期望,已经许久不提了的白内障手术问题又提到议事日程上了,“多会儿去三〇一做手术?先去检查检查吧”。新衣服拿出来又放回去,“等有个大事儿再穿吧”。姥姥说的大事儿就是拍电影。

姥姥走了我也常后悔,许给姥姥那么多虚无的光荣与梦想到底是帮了姥姥还是害了姥姥?心中的旗帜一面面地升起,鲜花一团团地怒放,姥姥的冬天真的温暖些了吗?许多好日子还没过,许多梦想还没实现,姥姥她愿意走吗?

没有希望,是不是也就没有失望?

(摘自“博书文库”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