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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生的诗人

2016-04-28施立松

读者 2016年10期

施立松

1957年9月,上海金山公园,满园桂花,香风成阵。可“唯美诗人”邵洵美无心欣赏金秋美景,他正为一餐饭钱发愁。让他愁容满面的,是陆小曼的生日。

陆小曼和徐志摩都是邵洵美的好友,那年,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在一片反对声浪中,邵洵美却毫不迟疑地站出来支持这对璧人。他还专门作了一幅画作为贺礼,画中一壶一杯,外加一行题字:“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

最终,他一咬牙,将自己珍藏的一枚祖传印章转让,换了区区十元。这枚吴昌硕为他祖父篆刻的“姚江邵氏图书收藏之章”,是他最后的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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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生于豪富之家,祖父邵友濂是清廷一品大员,外祖父盛宣怀是清末首富。19岁那年,邵洵美进入剑桥大学读书,原本学习政治经济学,因喜爱文学,转而研读英国文学。在剑桥求学期间,邵洵美和徐志摩成了“双胞胎般的挚友”,两人都喜着一袭长衫,风流倜傥,儒雅潇洒,但邵洵美似乎比戴眼镜的徐志摩更漂亮些。金粉世家的公子哥自然少不了颓废享乐气,邵洵美迷恋上萨福、史文朋等唯美先驱。他自己也说:“人总是半人半兽,一方面被美来迷醉,一方面又会被丑来牵缠。”游学欧洲期间,他奉萨福为女神,甚至仿萨福诗格,把中国诗写成希腊文,他还凭想象写出诗剧《莎茀》。

混乱纷争的时代,邵洵美仍一味吟风颂月,追求唯美。在他眼中,艺术是自由、是奢侈、是繁荣,是灵魂在欢乐中的跃动。他写诗,要写在没格子的白纸上,字迹秀丽,行列清晰,匀称洁净,甚至可直接付印。他的英式诗风,诗句唯美,色彩斑斓。他以情欲的双眸观照宇宙,将女性的古雅美让位于女性的诱惑力,在罪恶中求安慰,将颓废唯美的诗风,表现得淋漓尽致。徐志摩最欣赏他的《春》:“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陈梦家的一句点评最精彩:“洵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她有女人十全的美),只是那绻绵是十分可爱的。”邵洵美因此被冠以“唯美主义诗人”的称号。但邵洵美对自己的诗作成就不太在意,只是享受读诗和作诗的乐趣:“写成一首诗,只要老婆说好,已是十分快乐;假使朋友再称赞几句,便是意外的收获;千古留名,万人争诵,那种故事,我是当作神话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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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向往法国的文学沙龙,他特意将书房布置成“花厅”(邵洵美对沙龙的雅称),供朋友们聚会。他还发文呼吁:“但愿我国诸交际领袖,把麻将扑克的约会,易为文学的谈话,则真正的文艺复兴,不难实现也。”他决定“以身试法”,培养“附庸风雅”的风尚,自己做起“花厅先生”。当时,中国这样的“文艺客厅”少得可怜,有名气的仅上海曾朴的“真善美”书店,北平林徽因家中的“太太客厅”。

邵洵美的“花厅”是诗人、小说家、画家聚会的场所。画家鲁少飞曾戏谑地画了一幅《文艺茶话图》,好比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坛的集体照,上海大部分文人都在其中,他配的文字这样描述:

大概不是南京的文艺俱乐部吧,墙上挂的世界作家肖像,不是罗曼·罗兰,而是文坛上时髦的高尔基同志和袁中郎先生。茶话席上,坐在主人地位的是著名的“孟尝君”邵洵美先生,左面似乎是茅盾,右面毫无疑问是郁达夫。林语堂口衔雪茄烟,介在《论语》大家老舍和达夫之间。张资平似乎永远是三角恋爱小说家,你看他,左面是冰心女士,右面是白薇小姐。洪深教授一本正经,也许是在想电影剧本。傅东华昏昏欲睡,又好像在偷听什么。也许是的,你看,后面鲁迅和巴金不是在讨论文化生活出版计划吗?知堂老人道貌岸然,一旁坐着的郑振铎也似乎搭起架子,假充正经。沈从文回过头来,专等拍照。第三种人杜衡、张天翼和鲁彦成了酒友,大喝五加皮。最右面,捧着茶杯的是施蛰存,隔座的背影,大概是凌淑华女士。立着的是现代主义徐霞村、穆时英、刘呐鸥三位大师。手不离书的叶灵凤似乎在挽留高明,满面怒气的高老师,也许是看见鲁迅在座,要拂袖而去吧。最上面推门进来的是田大哥,口里好像在说,对不起,有点不得已的原因,我来迟了!露着半面像的是神秘的丁玲女士。

这样的“花厅”雅集,身材高大、面色白润、鼻梁高挺的邵洵美,总是保持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神情,有如激流边上的浮萍。他好客、亲切、随和、健谈,让人一见如故。

这大概可算是中国文坛最好最美的时光吧。也许,自有文学以来,中国文坛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即便著名的兰亭雅集和李白笔下的“春夜宴桃李园”,也难以媲美。

在很多人眼里,邵洵美是个十足的书呆子:重友情,轻金钱,物质财富在他眼中微不足道,为接济朋友,甚至是不相识的文人,他也慷慨解囊。胡也频遇难后,沈从文要陪丁玲带着新生的婴儿,回湖南老家避难,可身无分文,邵洵美得知后,立即送了一千元给丁玲,并声明不需要还。为此,他也得了“文坛孟尝君”的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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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带忧郁的男人,似乎更能激发女人的爱,何况邵洵美宽容善良、幽默风趣、俊俏优雅、见识广博,又有中性阴柔的诗人气质。但邵洵美不是喜欢猎艳的花花公子,他钟爱的生活是,有艺术修养,精神生活丰富,物质生活健康。他在《时代》画报上发表了《对1931年男子的话》:

我希望一九三一年的人,每一个男性同类都和我一样做:假使我物质上不发生困难,我要在每天早晨上工,每天黄昏散工以外练习踢毽子,我要学会去玩丝竹管弦里面无论某一种乐器!我要每天洗一个澡,每星期看一二次影戏,跳一二次舞!我要订一份《小说月报》、一份《新月》月刊、一份《东方》杂志,《时代》画报是每期会送给我的,所以不必订了。

在邵洵美心中,他喜爱的理想异性是有艺术修养的新时代女性:

你们不应当再以柔弱为绻绵,应当存为强壮荣耀的观念。假使你已经是一个新女子,那么你应当更彻底去做一个现代女性的模范,要是光会换上旗袍,认识些男朋友,看看影戏跳跳舞,那你仍不过是个玩具,仍不过是个穿上了时髦衣衫的泥娃娃。

1935年,美国《纽约客》杂志社通讯记者埃米莉·哈恩来到上海,她为写一本有关宋氏三姐妹的书,不远万里到上海搜集素材。接风宴会上,她一见邵洵美,立刻被他的容貌和气质打动,再见便倾心于这位面白鼻高的希腊式美男子。几度相会下来,他那一口纯正的英语,一首首精美的英文诗作,令她倾倒。女性的爱慕之情,总是伴随了些许崇拜之心、敬佩之意的。

邵洵美对埃米莉的爱,来得热烈又猝不及防。他陪伴她探访金陵,登临黄山,泛舟西湖……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中文名字“项美丽”。

这段爱情持续了五年。他们的爱情不只是风花雪月,他们合作翻译了沈从文的《边城》,合办了抗日杂志——中英文版的《自由谭》。由于《自由谭》宣传抗日,项美丽受到日本人的警告,发行七期后,被迫停刊。

虽然,这段生活在项美丽近百岁的人生中,只是小插曲,却美丽妖娆、动人心魂。耄耋之年,她还说,她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成了她厮守终生的丈夫,一个就是中国人邵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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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书店、出刊物,于邵洵美是娱人悦己的梦想。回国后,他创办了《狮吼》月刊,开其出版事业先声。随后,他又用祖上遗产在上海静安路创办了金屋书店,号称“海上最高尚的文艺书店”,并出版《金屋》月刊。

角色虽不断转变,但邵洵美的诗人气质、理想主义,却始终不变。转向出版业后,邵洵美仍不改唯美趣味,办刊物不忘注重形式美。《金屋》效仿英国唯美派杂志《Yellow Book》,用金黄色的封面,里面用黄色的毛边厚纸,新颖独特。他在发刊词中宣称:“不带色彩,不主张旗帜,不趋就低级趣味、赶热闹、卖笑,要用人的力的极点来表现艺术,抒发至上的美。”后来,他成立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再创建“第一出版社”。他前后办了十一种刊物,他的“宝贝们”装帧精美、内容丰富。他是要培养大众的精神品质、趣味情操,造就会幸福的民族。

有位朋友斥责邵洵美出版毫无目的,说办杂志应当有政治野心。他微微一笑回答说:“出版便是我的目的。”

他花五万美元从德国购买最先进的全套影写版印刷机——由个人独资购买影写版印刷机,在现代中国出版史上,邵洵美是第一人。成立时代印刷厂后,印刷成本和印刷质量一再提高,印刷品价格却一降再降,最后他连妻子的嫁妆都变卖了,可谓倾尽精力财力。他为一大批朋友出书,奖掖新人,遇到贫寒尚未成名的文人不惜赔钱出书——沈从文就是一例。

新中国成立前夕,胡适为邵洵美订了两张赴台机票,但他以不忍离开家人和工厂无法处理为由婉拒。叶公超得知后,说服海军用军舰带邵家的人与机器一道迁台,他也谢绝了。新中国成立后,邵洵美搞出版、办书店的热情不减。不久,《人民日报》一连七天刊文批评上海时代书局出版物中的错误,出版社被迫停止运作。后来,他因一封写给项美丽的英文信,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名逮捕审查。出狱后,他与儿子、儿媳妇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穷得连床都卖了,睡在地上。但他唯美初心不改,还是会用老妈子的刨花水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即使贫病交加,也照样把印有“杜甫草堂”的邮票制成书签自赏……老友施蛰存感慨:“洵美是个好人,富而不骄,贫而不丐,即使后来也没有没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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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邵洵美是文学史上被严重低估的作家。对此,邵洵美生前早已释然。1936年,而立之年的邵洵美写了一首《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的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是啊,被低估又有什么关系。风过霜过,花过月过,倾过心倾过情,倾过力倾过囊,已是彼岸的幸福。

黄永玉先生曾给邵洵美做了一首诗《像文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下雨的石板路上,谁踩碎一只蝴蝶?再也捡拾不起的斑斓……生命的残渣紧咬我的心。告诉我,那狠心的脚走在哪里了……不敢想,另一只在家等它的蝴蝶……”

或许,这样的话语,才能安慰到那颗诗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