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易碎
2016-04-23李磊
李 磊
母亲进城来,怀里抱着一只瓷罐。她把瓷罐装在布袋子里,把布袋子吊在胸前,一路搂着、抱着进了城。瓷罐里装满了豆子,豆子里埋着鸡蛋。当母亲把鸡蛋从豆子里翻出来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母亲心疼的表情,让我对那个碎蛋有了肝脑涂地的想法。
母亲进城前,在李庄种庄稼。这几年,她喜欢上了种豆子,红的、黄的、绿的,胖的、瘦的,扁的、圆的,是豆子她都要高看一眼。母亲在李庄种了七八亩豆子,她在豆子地里劳作时,常常望着远方的城市说:“豆豆,我心疼的豆豆。”豆豆是她孙子的乳名。
城里的豆豆无人照顾,母亲便离开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一头扎进了城市。她和孙子豆豆的沟通,就是通过她带来的那些豆子。城里的豆豆刚开始识人辨物,对颜色敏感。母亲常常从老家装一罐豆子进城,然后让豆豆猜罐子里豆子的颜色。挺有意思也挺没有意思的游戏,祖孙俩玩了多年。有一年,母亲带豆豆回农村看她收获的豆子。她打开一只口袋,将满满一袋子绿豆倒在了地上,接着又将满满一袋子红豆倒了出来……最终,几种颜色的豆子混合成了色彩斑斓的河流。豆豆回城之后,她又将那些豆子按照颜色一一归类,重新回流到了袋子里。那是多大的工作量呀。
这些年,母亲一直在豆豆和豆子们的家之间往返奔波。陪着她的就是那件旧瓷器。来的时候是一只盛满豆子、充满营养、富有生命力的瓷罐,而回李庄时,却变得毫无生机、死气沉沉。母亲的心情也是一样,她将储备的心力带到城里,在豆豆那个孩子身上消耗干净,然后,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豆子们的家。她早已习惯了离不开豆豆的生活。
在豆豆的家,豆豆和母亲一屋,瓷器也和母亲一屋。豆豆在母亲的床上,瓷器在母亲的床底下。母亲喜欢把她的心爱之物放在身边,伸手就能摸到,想看就能看到。母亲的心腔不大,自己心爱的东西受了委屈,心里就会五味杂陈。母亲不许我们训孩子,否则她要难过几天。而关于瓷器,母亲常常交代我们两件事:一是不要让瓷器闲着,二是不要在瓷器跟前大声说话。我想:也许瓷器跟人一样吧,腹中空空便会心浮气躁,心浮气躁注定存世不远;而不要在瓷器面前大声说话,那是因为瓷器单薄、易碎,受不了别人粗言粗语这样的委屈。
我们一直按照母亲的要求,善待身边每一件易碎的物品。可是这几年,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器物离开了我们。有的是借故离开,而越来越多的是不辞而别。这一天,我只不过是埋怨了母亲一句:“怎么还是豆包呀,能不能换点花样?”母亲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可那件瓷器坐不住了,它开口说了话,“轰”的一声,厨房里发生了小小的“核爆”。我跑过去,看那件瓷器已花开遍地,一些挣脱束缚的红色豆子正努力朝远处翻滚。
这件受母亲器重多年的瓷器,为什么碎得毅然决然、不可挽留呢?我一直在寻找答案。有一天,母亲从李庄返回城市时忘带了钥匙,她竟趴在冰冷的楼梯上睡了一上午。我突然从母亲身上得到了答案:她们都太疲倦了,已承受不了这种两地奔波的生活,只不过瓷器的性子急了一些而已。
爸、妈,俺回去啦!
常回家转转 漫画/孙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