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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遗忘

2016-04-22白航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老太老兵日军

白航

王老太在家里自杀了。警察和法医赶到现场,看到王老太躺在床上,面容有些痛苦。警察把邻居找来,邻居说:“王老太很孤僻,两个老公死后,她更不和别人接触了,就在前两天还听她念叨还债啥的,她这样的人能欠什么债?”警官听后,把所有线索关联了一下,还是摸不清头绪。

这是间寒室,除基本生活用品外,唯一贵重的物品就是枕头旁边的那个缅甸玉镯。王老太穿的衣服干净朴素,只是脚上那双缝补过的袜子旧得没了颜色,实在惹眼。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条:归去来兮,老友将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归去来兮,老兵将芜……

警官回去不久便结了案:王老太喝药自杀,原因不详,因无儿无女,后事由政府买单。只是王老太生前有两个男人:徐良和张少归,该跟谁合葬?民政部门给的决定是与合法登记并育有儿女的徐良葬在一起。待到着手后事时,几个年龄约八十多岁的老人找到这里,递来的信函和证件表明他们是台湾抗战老兵,他们这次来大陆,是为负责张少归与王老太合葬的事宜。

统战部的人说:“政府已经拨专项资金来料理后事,至于你们说要王老太跟张少归合葬,对不起,这有悖中国传统。”交涉半天,老人们仍坚持他们的看法——将张少归和王老太的骨灰带回两人的老家上海去合葬。

没有办法,当地部门派人帮助他们抱着骨灰来到上海,对方早已在那儿买了一处墓地。几位老人费力地把墓封好,又站成排鞠躬默哀,几个年迈老兵瑟瑟发抖地站在风中送老友离去,场面很是凄凉。

“死者生前是大领导?”负责帮忙的郑天磊好奇地问道。老人们摇摇头:“张少归生前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兵,无权无势也无恩。”

郑天磊也开门见山:“据我们了解,这个王老太和前夫徐良结婚几十年并育有子女,张少归是后来几年跟王老太住在一起的,没有子嗣,为什么你们要求王老太跟他合葬?另外,既然他什么都不是,你们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花这么多的钱为他办理后事?”老人们坐在墓前,示意他也坐下:“小伙子,这其中的缘由我们慢慢讲给你听。”

王老太叫王婉婷,早年家里有个纱厂,在上海属于大户人家。账房先生姓张,儿子叫少归,张先生托人在乡下给他说了几次亲都被张少归拒绝,张少归是个犟脾气:“娶了乡下媳妇我家永远都是乡下人,我就要娶个上海姑娘!”因为这个想法,张少归格外刻苦做工和看书,经常去厂里玩的王婉婷格外注意他,接触多了,张少归身上的纯朴和上进心打动了王婉婷,那年两个年轻人准备私奔,王家看出不对劲,立刻把她许配给门当户对的徐家,同时开除了张少归父子俩,这段缘分从此被截断。

1941年,血气方刚的张少归为了争口气,也为能有更好的出路,于是报名参加了国民党。次年三月,他被编入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进行作战,部队悄声进入缅甸同古镇,此时驻扎在这里的英军士气极为低迷,熬过日军几天的进攻后,他们开始着手后撤保存实力。

虽说是潜入,大规模的中国正规军突然出现在缅甸,日军很快得到情报,派出三个飞行中队轮番轰炸,打算用空中优势以零伤亡的代价消灭中国部队。一心想打大仗立奇功的张少归当时就被炸蒙了,他嚷着问排长:“咱们的空军呢?咱们的防空呢?”排长吐出嘴里的泥巴:“屁!哪有什么空中力量!先保住小命打地面战吧!”

很快,日军一个联队开始向同古推进,与中英部队展开争夺战,戴安澜师长下达死守命令,可是无论日军的军事素质还是武器都要比国军精进得多,每天都有大量的战友成为尸体,只有部队花名册上的名字证明他们曾来过这个世界。

师部联系西线的英盟军求援,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已撤离,英方将领毫不客气地指责戴安澜师部进驻同古是极端的错误,否则日军不会如此怒攻此地。戴安澜当场发了火:“你们对敌的态度跟已经灭亡的晚清政府如出一辙,我们也不会陪你们去灭亡!要滚抓紧滚!”

没了西部防线,日军的另一联队长驱直入逼近同古,张少归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完全被毫无人性的日军包围了。英国人留下国军孤军浴血,自己却独占最优质的铁路迅速撤离,前去增援的远征军只能乘坐日行40公里的货车赶来作战。这对于驻守同古的远征军来讲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内缺粮弹,外无援军,部队困守孤城岌岌可危。

张少归在炸焦的地上捡起一个红薯,剥掉沾血的皮一口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味道真香,像极了王婉婷亲手做的绿豆糕。

警戒号突然吹响,日军的坦克不急不缓开到城下,后面则是乌泱泱的日军。远征军困战十余天已无多余反坦克装备,战士们收集剩余的手榴弹和炸药包用油桶做成土炮,参差不齐的炸弹抛了出去,虽笨丑但管用,巨大的轰炸挡住坦克,又是一番空袭后,日军撤出战区。

“只要还有一个人,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不知何时,墙上“为国捐躯,抗击日寇”的标语换成了这句最后的呐喊般的口号。

张少归走过标语墙时,想在临死前跟一起来当兵的老乡们叙叙旧,结果发现除了自己再无老乡。晚饭仍是颗粒可数的稀饭,绝望又饥饿的他越发想念老爹,他冲家乡方向跪下:“爹,部队快打没了……儿子先走一步去投胎……您记住儿子的模样……到来世别找错……我养您……”哭完,张少归擦擦眼泪回到阵地位置抱枪躺下。

半夜,张少归被人拍醒,排长说:“别出声,小鬼子正监视着咱们,师部命令咱们突围!”“不打了?”张少归小声问。“打!不过不是在这里了!收拾东西,十分钟后突围!”排长命令完转身离开了。

集合完毕,部队趁着夜色集中所有力量孤注一掷,对日军最薄弱的方向发动猛攻,国军在日军桶箍般的包围圈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挤了出来,这场突围虽伤亡惨烈但总算保存了一些实力,很幸运地,张少归是幸存者之一。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后悔当时没有死在同古突围战中。因为可以绝对地讲,生不如死,不如痛快死去。

王婉婷生了一个女儿,徐家很是不悦,丈夫徐良没有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以后日子还长,不急。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徐良长期出门在外,偶尔回次家,王婉婷会在他身上闻到可疑的香气。

一天,她实在忍不住问徐良:“你身上的香气怎么来的?”徐良有些生气:“布料加香时染上的,难道要我身上有硝烟味?”王婉婷忍住没再过问,听说日军正在发疯般地轰炸重庆,张少归在那儿吗?他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躲起来吧?

戴安澜师长训斥英军的话最终得以灵验。一个月后,英军整整一个满编师被日军围在仁安羌,就像在同古围困国军一样,日军发起野兽般狂攻,英军锐减陷入绝境,发出电报求援。盟军请求附近的孙立人师长遣兵营救,孙立人所带一团之力发动攻势无数,以少胜多救出濒临覆灭的英军。

这场战争张少归没有参加,此时他正在掩护英军撤退的路上,他在车上问排长:“为啥英国佬这么差,像个少爷上战场,咱们还要做仆人伺候他们?”排长许久才回答:“谁叫咱们国家穷呢?只要能赶走小日本,咱们当孙子都行。”

英军在缅甸已被日军打得肝胆俱裂,只求快速撤往印度躲避日军。英方同意国军一同进印度,但必须是以难民身份,杜聿明军长当场表示:“既然我们从中国来,就该回中国去,我们有自己的国家,不必去印度做难民。”说完,杜聿明戴上军帽凛然退场,在异乡打完几场炼狱般的胜仗后,疲惫不堪的远征军一头扎进原始森林,开始了艰辛的回家之旅。

张少归很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老爹还好吗?婉婷应该嫁人当妈了吧?张少归脑中想着这些激动又愉悦的事情,一步步走上这条恐怖到极点的死亡之路。

刚刚下完一场瓢泼大雨,林子里转眼又出现大片浓雾,身披阔叶雨披的部队停下脚步,带头部队在树干做下记号命令部队原地待命,派侦察兵钻进浓雾勘察地形。张少归坐下打量着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偶有雨滴坠下滴滴答答,像极了那年幸福界限的那一天。

“行李我带来了,你到底带不带我走?”小树林中,王婉婷双手下意识紧攥裙裾问。父亲因为自己和她的恋情一卧不起,张少归衡量很久,决定要跟父亲说一声,结果换来一顿猛揍:“我的老脸已经丢尽了!难道还要坏婉婷一辈子吗!你要逼我今天死在你面前吗?”

张少归返回小树林,王婉婷脸色大变:“你的行李呢?”张少归说父亲已经睡熟,天亮打了招呼再出发。半夜王家来人带走婉婷,那愤怒的嘶喊,在雨夜格外地刺耳。张少归跪在雨中,号啕大哭。

回到现实,探路部队始终没有动静,浓雾渐渐散去,部队惊悚地发现,先头部队就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无一生还。大家快速组织防御队形,参谋长突然反应过来:“没有敌人,这是瘴气,他们死得冤。”一团雾气能带走一个排的兵力。张少归再次环顾四周,一枝一丫编织起来的不是森林,而是一座绿森森的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部队顺着河流走,原始森林的雨季很恐怖。张少归被安排照顾一个伤员,夜晚一阵剧痛把他惊醒,浑身爬满了蚂蝗和白蚁,他一头扎进水里算是捡了一条命,而伤兵已被啃成白骨。张少归捡起骨骼上面的粮食袋,砍下树枝将其盖住——因为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进山前每人只携带了五天口粮,如今已走了七天,粮食弥足珍贵。

在后面的几天里,除了被蚊蚁、毒气害死,张少归又见识了各种死法:腹胀死、沼泽淹死、树枝缠死等,除了这些死法就是自杀。死亡麻木了活着的人的神经,求生的本能拖着他们的双腿机械地在林中行走。

因为种种原因,这支部队最终还是去了印度,五万人只有一万余人走出了原始森林。中美英盟军在印度汇合整编后原路返回再次入缅作战,那一路触目惊心,三步一枪械,五步一尸体。这些骨头激起将士们的蔽天怒火,加上第一次的耻辱,远征军喊着“复仇”俩字,第二次入缅彻底玩了命。

一次白刃战中,张少归的胸口被人狠狠砸到,昏厥前他不顾一切掐住对方的喉咙,而后失去了知觉。战友打扫战场时无法将他和日军分开,只好用力掰开张少归的手指,剧烈的痛令他苏醒,他看着狼烟四起的世界,又缓缓跪下,一次又一次,谢老天爷不杀之恩。

击败日军后,张少归的部队留在了缅甸。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却对这批遗留在缅甸的部队置之不理。张少归渴望有天能回国,毕竟他们也是中国人,没有理由不让回家。可最终等来的却是撤回台湾的命令,张少归毫不犹豫地跟随部队来到台湾——再怎么说这是祖国的土地,踩在上面心里踏实。

但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政府竟然安排他们去修中衡公路,这些老兵又累死摔死一批,张少归仍是幸存者之一。修完公路,政府不再管他们,张少归只好打零工赚钱,经历了多年的生死,那一个个音容宛在的战友一直在他脑海盘旋,另外就是父亲和婉婷。只是台湾和大陆的形势紧张,他托人带给父亲的一封封信都石沉大海。期间他也鼓起勇气给王婉婷写过信,只是大陆那边从没有只字片语传过来。

张少归也曾想过在台湾成家,但是大陆人和退伍兵的标签令他在成家路上举步维艰。50岁的他在佛前想通两件事:大难不死,老天爷留着他的命是要他回家孝敬老爹;第二,他辜负了一个女孩,需要用一生去偿还。所以张少归不再话婚嫁。

其实那些年王婉婷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际,她父亲的生意是靠日本鬼子起的家,红卫兵因为这件事,每天拉着徐良一家批斗,期间她意外收到张少归的信,灰霾的日子总算有了一丝喜悦,不幸的是这封信落在红卫兵的手中,通敌罪绝不是闹着玩的,为了让王婉婷说出“极具价值”的口供,他们对她家穷尽一切非人类手段,年轻的女儿和儿子不堪受辱自杀身亡,老两口每天挨完斗回家抱在一起哭,大半辈子不曾有过的感情在这几年产生了。

革命结束后,他们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离开家乡异地而居。生活稳定后,王老太突然想起那封信,那封信为全家带来过无妄之灾,虽然信上的那个地址她已烂熟于心,但王婉婷已无心情回信。

这些年张少归回过一次家,爹已入了土,物是人又非,看着老屋的他号啕大哭。哭声吵醒全村老少过来围观,一位老者激动地问:“你是少归哥?你不记得我了?当年老爷子没少给我口吃的啊!你给王家大小姐写的那封信,还是我想尽一切办法送到她手里的……”

张少归在晚年终于得知了王婉婷的地址。他找上门,王婉婷提着饭盒匆匆见了他一次,却只有匆匆两句:“你来啦?徐良在住院……我先走了……”张少归握着怀里的两件礼物,久久不肯离去。

又过了几年,张少归听到徐良病逝的消息,他立刻飞回内地,想陪伴王婉婷,王婉婷却断然拒绝。

无奈,临回台湾前,张少归掏出那两件礼物——一个由极品缅甸玉打磨的手镯和一双袜子:“早就想送你一个,这是我在缅甸打仗时攒钱买的。另外这是你帮我做的袜子,一直没舍得丢,现在一并还给你吧。”王婉婷看着袜子,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了最美的那段时光:“要不,你还是留下吧……”

张少归在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只是没两年光景。一天早晨,王婉婷出去买菜,等菜买回来时发现张少归已经没了呼吸,医生鉴定是心脏受过重创,旧伤复发而死。

“他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战争。我很自责,为什么非要在那时去买菜。他的罪已赎完,我的罪才刚开始。”王婉婷在日记本写道。

一天,台湾老兵协会打来电话向她询问张少归的身体情况,王婉婷这才知道张少归已经明白自己旧伤复发时日无多,于是默默汇去最后一笔钱,这笔不合日期的钱引起协会方面的注意,果不出所料,张少归这次真的归去了。协会方面在电话里安慰王老太马上赶到,王老太淡淡说道:“不急,你们来了之后,把我和少归葬在一起,手镯和袜子,我带走当嫁妆。”

“我们只是完成两个老人的遗愿。我们踏着尸体一路走到现在已经没几个人了,我们每年都要集钱,活着的给在医院的集钱,无论他在何处,只要他是抗战老兵。张少归算是幸福的,我们还不知道谁最后一个下去归队,到时谁又会像我们般送他走……”老人们站起身,相互搀扶着下山。

郑天磊急忙上前搀扶他们,说:“如果你们担心百年后没人带你们回故土,把电话给我,我来办!”老人摸摸他的头:“孩子,我们煎熬了大半辈子,有你这句话,活得值!”

这事之后,郑天磊开始关注抗战老兵的事,他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全国还有海外华侨已经开始了寻找老兵、带老兵回家的活动,郑天磊辞去公职也加入了寻找老兵的事业,朋友们都替他可惜,他说公职可以再考,可老兵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们一旦没了,留给咱这些晚辈的,只有遗憾和愧疚。

像郑天磊这样的人的努力没有白费,2015年9月3号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几名老兵坐在天安门城楼上,镜头特写在老兵脸上,只见他们泪流满面。

电视前的郑天磊哭了,台湾的老兵们哭了,海外华侨哭了,那一刻,中华民族哭了。那几天,网上流传着最伤感的一句话:等下次阅兵,将永远不会再出现老兵们的身影了。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他们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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