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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留与世间传——记来楚生

2016-04-21曹可凡

老年教育 2016年3期
关键词:唐云潘天寿篆刻

□ 曹可凡



新生留与世间传——记来楚生

□ 曹可凡

“生于鄂诸,长于浙水,游于沪渎”,是来楚生晚年所刻的一方闲章。作者将漂泊多舛的人生历程,镌刻在这方寸之间,引发无限遐思。

来楚生,1903年出生于武昌,当时父亲正在那里任一小吏。晚年得子的父亲,常常抱着儿子到江边散步。没想到,瘦弱婴儿经受不住江风的吹袭,犯了咳嗽病,而且这一病患,纠缠了来楚生的一生,到了晚年仍咳喘不止。来楚生11岁那年,武昌起义的枪声摧毁了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他父亲便带着全家移居浙江萧山,过起了行云野鹤般的生活。没过几年,父亲就被贫困与疫病夺走了生命。幸好婶母将来楚生视若己出,不仅出钱供他上学,还把自己名下的部分田产划归侄儿名下。也许婶母不会料到,就是那份田产,让来楚生背上了“地主”的重负,有很长一段时间,“地主”的高帽如同阴魂一般与之如影随行,压得来楚生几乎喘不过气来。

来楚生从小喜欢刻石,无论是水牛、狐狸、兔子,还是孙悟空、唐僧,都能刻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画画就更不在话下,连中学美术老师也认定他在绘画方面有超人的禀赋。但那时世道混乱,靠画画吃饭就注定与清贫相伴终生。因此,来楚生在老师和家人的规劝下,赴北京投考燕京大学法律系。但阴错阳差,耽误了考试日期。因学校不设秋季班,他只得暂时在北京安顿下来,等待来年春天再考。后来,听说上海美专招收秋季班,来楚生便毫不犹豫地赶到上海参加考试。进入学校后,来楚生首先结识了刚刚履新的潘天寿。潘、来两人同为浙人,年龄相差不多,性格也相仿,都寡言少语、耽于思考,况且那时潘天寿住单身宿舍,并无家眷,因此他们常常彻夜长谈,特别投缘。潘天寿的艺术见解,对来楚生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

毕业后,到了杭州,来楚生与潘天寿又再度重逢。由潘天寿介绍,来楚生加入了画家云集的“莼社”。就这样,他和唐云又交上了朋友。来楚生个性内向、耿介,甚至有些孤僻;唐云则是名士派风度,交友、喝酒无所不能,两人一冷一热,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抗战爆发后,来楚生携妻儿迁居上海,先期抵沪的唐云为老友打点好了一切。那时,唐云在上海绘画圈的名声已慢慢起来,“杭州唐伯虎”的雅号众人皆知。同时,他和郑逸梅、唐大郎、龚之方等报人相当熟稔。于是,他提议和来楚生共同举办画展,唐画画,来写字或刻印,借此来提升来楚生的知名度。来楚生举办个展,唐云更是全力以赴。有一次,唐云忙得把长衫揉成一团捧在怀里,被人发现裤子竟然穿反了。

《佛像印》 来楚生

但是,那时的藏家大多偏爱南田、新罗那一路流丽隽秀的格调,来楚生古拙浑穆的书风与画风似乎与这座城市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因而生活依然没有着落。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子在那个时候偏偏又因生产意外死亡,留下一对未成年的儿子。来楚生痛不欲生,几近绝望,连连哀叹:“我大概是碰到鬼了!”为了驱鬼,来楚生给自己取号“然犀”。此号出于晋人温峤的典故。故事讲的是温峤在水边点燃犀角,让水中的“鬼”现形。来楚生以“然犀”为号,为的是一吐心中久藏的孤愤。

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进入上海中国画院,来楚生才总算过上了一段安宁的岁月。

来楚生擅长治印。他的篆刻注重布局,讲究虚实疏密。他将印文章法形象地比喻为布置房间:“印文之有章法,亦犹室内家具布置也。何物宜置何处,全恃布置得宜,譬如橱宜靠壁,桌可当窗,否则,零乱杂成,令人一望生憎,虽有精美,家具而不美也……印文章法亦然,何字宜逼边,何字宜独立,何处宜疏,何处宜密,何处当伸展,何处应紧缩,何处肥,何处瘦,何笔长,何笔短,亦全赖布置之得宜耳。”而且,他对“篆刻”两字也有独到的见解。《然犀室印学心印》一书,专门辟出一个章节讨论“篆”与“刻”:“所谓篆刻,顾名思义,篆在先,刻在后。”所以,来楚生刻印之前总是对每个字的布局煞费苦心,连许多细微处都不轻易放过。他时时造险,又小心收拾,做到险而不危。因此,印面疏密得当,虚实相间,错落有致,奇趣盎然,或爽利,或雄奇,或朴厚,或隽拔,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他所刻的许多闲章都很有意思,寄托着他的艺术理念与人生理想。如“粗知大叶”“大处着墨”“大刀阔斧”,表明了他追求气势宏大、骨气通达的艺术风格;“少得多感”“少则得”“宁少许许”“惜墨如金”,表明他简括冼练、宁简勿繁的格调;而“自爱不自贵”,则是为人的准则,是他磊落、坦荡胸襟的表露。

《领略古法生新奇》 来楚生

来楚生学书,信奉“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的原则。他早年花了许多时间研习黄道周书体,后来得到唐云所藏金多心墨迹,他又苦心钻研,以致唐云看得都有点不耐烦了,劝他“你换种帖临临吧!”;后来,他对汉简发生浓厚兴趣,不断从中汲取养料。晚年,又通临《石门颂》《张迁碑》以及《曹全》《礼器》等汉碑,反复琢磨。所以,他的书法,不论是隶书,还是行草,奇峭方劲、古拙浑厚、波折洒脱、刚断峻拔,真正达到“奔放处不离开法度,精微处要照顾到气魄”的艺术境界。

“扬州画舫数前贤,南北吴齐元十前。几辈风流日辽邈,新声留与世间传。”这是谢稚柳对来楚生绘画的赞誉。来楚生崇尚八大山人和牛石慧的绘画艺术,曾镌有“八牛魄刀”和“八牛无匹”印章。相对于这两位明末清初和尚的画,来楚生笔下的青蛙、黑鱼、松鼠、金鱼,以及枇杷、胡萝卜、西红柿、生梨等,无不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同时,他又把赵之谦的雄健清新、吴昌硕的生辣苍莽、齐白石的洗练奇纵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特别是他笔下的青蛙,举世无双。那些憨态可掬的青蛙,令老友唐云也流连忘返,有诗赞曰:“细展看湘江万个,墨华飞动影婆娑;青蛙蛤蟆鱼儿蟹,腕底生机讶许多。”为了画活那些小生灵的各种神态,他在案头缸中养了不少青蛙、金鱼,日夕观察。他常说:“我不画细笔,但要懂得细笔;我不画花卉组织的细部,但要了解花卉组织的细部。”所以,他的画看似寥寥几笔,但之前的写稿可能多达数十张。与篆刻一样,来楚生画画也注重布局。如《活色生香》册页中,他忽而用头重脚轻直竖而立的方法画胡萝卜,忽而以红荷与墨无干形成红白强烈反差;又忽而用单线勾出白萝卜形状,仅在一头略施紫色,显得嫩脆欲滴,似乎增一笔太多,减一笔太少。

来楚生晚年因胃癌动了大手术,但仍壮心不已。他出院后不久便赋诗一首:“一刀信未死,残喘许苟延。假我五年计,安排赶二千。”他要再用五年时间,赶画二千张作品,这是何等样的雄心和气概!去世前15天,还发出“元旦值生辰,顾名旧闻新。奈花花草草,宿墨中推陈”的豪言。一个生命正接近终点的老人,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创新,铮铮誓言,读来感天动地。

来楚生去世后,唐云曾撰文,对老友的书画篆刻艺术作了概括总结:“老友来楚生先生,书画篆刻无不精妙,而于书篆正草均熟中求生,刚健婀娜,平正煞辣,气势磅礴,不可名状,允推当代书法杰手。余与相交四十余年,每见其寒暑不易,朝暮抻纸,凝神挥毫,几忘寝食。即在病中,未尝废之,感成一艺,谈何容易。其于画,从书法得来,清新横逸。刻则运刀如笔,饶有奇致,皆不步前规,善开生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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