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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月

2016-04-21王哲珠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吊带裙裙子目光

王哲珠,女,80后。广东揭阳人。广东省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等。有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和《小说月报》转载。有小说入选《2012中国中篇小说年选》。出版长篇小说《老寨》。

那天,方晴逛街回来。在客厅打开大包小包的时候,母亲用心翻看一本日历。只要是比上市场买菜大一点的事,母亲都要翻日历,认真地遵照那些宜忌,日历几乎就是她的行动指南。母亲在决定这两天要不要去看一个远方亲戚,对那些宜忌念念有词的。方晴敲敲母亲的胳膊,妈,试试这件外套,打折的。

母亲合上日历时,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月是闰月。

方晴忙乱的手静下来,脸朝向母亲,闰月?

就是这个月,闰四月。母a亲说。

闰四月。方晴默念着。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农历,农历闰年是闰一个月,不像阳历,只在二月差那么一天。

多出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这个念头撞了方晴一下,她刷地站起身,在客厅里转圈,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攫住了她。她抓住母亲的手,妈,闰月刚开始?

母亲疑惑地盯住方晴,今天初一,闰四月初一。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才是农历五月?几天前我还想,要五月了,生日又要到了。方晴简直有些雀跃。

方晴把那些大包小包推到母亲身边,说,妈,你打开,我出门一下。

母亲伸长脖子要问什么,方晴的高跟鞋已经穿好,手拉开了门。

方晴的摩托车在丽人阁门前停下,进门的时候直冲那条米白色的吊带裙。店老板娘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看着她,很有把握的样子。

方晴拿着吊带裙,站在镜前比划着。

老板娘说,没错的,你朋友说得好,不买就可惜了这条裙子,也可惜了你这个人。

早上,方晴和好友姚梅逛进这家店,姚梅看到这条吊带裙,便拿了直往方晴身上披,说,别瞎逛了,这才是你的裙子。

方晴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摇摇头,你让我出笑话呀,还穿这种裙子。

这种裙子怎么了?又斯文又清爽,刚好是你的风格。你腰身在,皮肤在,气质也在。不像我,生了两个拖油瓶,肚子上的肉一叠一叠地冒,整个一大妈。姚梅说得咬牙切齿,每次和方晴逛街,她都要对着满店的服装咬牙切齿。

方晴还是摇头,我什么岁数了,该有点自知的,穿这个也不怕人家背后捂嘴巴。

什么岁数,你说你是什么岁数。姚梅扳着方晴的肩膀,又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我是穿不上,要能穿,十年后还穿。别啰嗦了,去换上。

方晴走进试衣间时是垂头丧气的,出来时脖子腰背都是弯软的,像要努力把人往小里缩。

姚梅拍了下她的肩,把她拉到镜前,你的骨头在里面被人打散了?抬头挺胸,看看,要有人穿出你这感觉,我把头剁了。

方晴抬头,对镜里的影子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凝视。

姚梅笑了,爱上自己了吧?

显年轻,说十八九岁都有人信。店老板娘说,她刚才的话都被姚梅抢了。

方晴颤了一下,抱住双肩,后退两步,说,不行,再不能穿成这样。她凝视着姚梅,我二十九了,下个月就……

就你个头。姚梅拧了她胳膊,比我妈啰嗦,你说这么穿哪里不好?

下个月就生日了,三十岁生日。这个念头硌着方晴的皮肉,让她浑身隐隐发疼。但她把“三十”两个字紧紧咬住,她莫名地觉得,漏出嘴来,有些东西就没了。

三十而立,立什么?方晴故意折磨自己,对镜里那个影子暗暗发问。然后,方晴冲进试衣室,极快地把吊带裙换下,毅然交还老板娘。

出门前,姚梅偏转过脸,不舍地说,不买就可惜了这条裙子,也可惜了你这个人。

方晴已经坐上摩托车。

现在,方晴又拿着这条裙子进试衣间,出来时,在镜前站住了,然后偏了下身子,看侧影,再扭脖子,看背影。姚梅说得对,是的,看着离那个岁数还有一段距离。

老板娘不出声,只侧了头,笑笑地看镜里的方晴。方晴见镜子里那个人,裙子显出了柔软合适的腰身,和温婉清爽的眉眼配得恰到好处。

方晴穿着这条裙子走出丽人阁,身上原先那套衣服提在手里。门外的日光很年轻,风很清澈。方晴把摩托停在路边一片树荫下,从提包里摸出手机,看屏幕上一个号码,手指悬在“拨出”按键的上方。如果按下去,方晴会说,有时间么,一起喝杯茶吧?他来了,目光是否晃了一下?他目光晃的时候是怎样的?方晴很用心地想,记忆里摸不到他目光晃动的样子,至少在她面前还没有。想象用了力,他的眉眼突然模糊了。方晴把手机扔进手提包,明天再说吧,本来说好的。方晴想起一天没有他的电话,突然不想拨出那个号码。

第二天,他很早就来了。方晴去开门的时候,穿的还是平日的衬衫长裤,平静如日子。他提了母亲爱吃的糕点,冲方晴笑笑,方晴也冲他笑笑,转身去收早餐的碗碟。母亲立在客厅,每条皱纹盛满浓稠的笑,她煮好了开水,烫好了杯子,备好了茶叶,开好了电视,脸朝着他,用后脑勺对方晴喊,别收了,别收了,过来喝茶。方晴不应声,母亲的招待足够了,甚至有些过分了,方晴不想再添一份稠。

他沏着茶,和母亲说着话。方晴洗着碗,有时一恍神,觉得是阿兄回了,正和母亲谈着她的关节炎。

母亲不时偏过脸,冲方晴喊,几个碗,洗那样久,喝茶了。

方晴过去时,母亲挪了下身子,拍着他身边的空间。方晴掉开眼光,在他对面沙发坐下。

母亲说,还早,算命师傅未开门的,你们先喝会茶,一会再出门。

电视是他喜欢的时事,播放着中东的局势,他的目光专注了。

母亲说,你们坐,我去备些红纸,你们把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

他朝母亲也朝方晴点点头。

方晴说,今天先别去了。

他抬脸看方晴。母亲转身回来,摇着方晴的肩膀,说,今天两人都有空,这个时候不去,要做什么?母亲按在肩膀上的手指用了力,方晴很不耐烦,想把那只手摇下去,看看对面的他,终忍住了。她只转过脖子,朝母亲半仰起脸,让她看到自己的不耐烦。

方晴不喜欢母亲这样。半个月前,在母亲看好的那个日子前一天,他来了电话,说,临时要出差……方晴即刻回答,那就以后再说。

可母亲开始在客厅转圈,怎么这样,说得好好的,明天是难得的好日辰。出差,不能和领导说说,缓一缓,或换个人去?这可是婚姻大事。

方晴说,好了好了,出差就是小事?别一下子就扯到婚姻大事去。

母亲看好日子,让他们拿生辰让算命师傅算个提亲的日子。母亲的意思很清楚了,提亲的日子算好,他上门提亲,他们的婚姻大事就算定局了。方晴说,这些老古董的礼节,早该扔了。

母亲的嘴巴张得鸡蛋那么大,婚姻大事呀,不能有一点马虎的。

方晴就一副很烦躁的样子。

母亲说,别嫌我,操心了你这件事,我再懒得操心。两个阿兄在其它城市成家生了孙子,阿爸又去世了,母亲就把这句话反复地说。姚梅说她都不敢带两个孩子来找她。她一带孩子来,母亲就看看姚梅和方晴,再看看孩子,发着呆,然后悠悠地叹,阿梅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姚梅说,弄得我像带孩来刺激你妈的,总有莫名其妙的负罪感。认识他后,母亲经常在他面前翻日历,说哪个日子好,有空让算命师傅选个日子。

方晴说,妈,你闲着操心这些做什么。

母亲说你们后生不懂这些,他父母又不在身边,由她来操心天经地义。

别老说日子日子的,急巴巴的样子……方晴几乎要发脾气了。

都看合意了不选日子还要做什么,由着你们拖拖拉拉?

方晴不说话了,她知道母亲的潜台词,要三十了。三十岁未嫁,母亲简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现在,他来了。说好的,要去选日子。方晴却说,先别去了。

他问,有什么要紧事?算命师傅不在?

方晴紧盯着他,他的目光没有晃,方晴想象应该是与昨天在树荫下想象的那种相反的晃。没有,他的目光又静又平,像在问方晴喝不喝茶。

从见到他那天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这样。

那天,方晴出门的时候,是素淡的衬衫长裤,唇觉得有些干,对着手机暗下去的屏幕涂了点润唇膏。母亲追出来,问,你就穿这身去?

难不成要打扮成妖精?方晴的话是有些负气的,要是那人只看中画成壳子的脸和一身衣服,也没必要谈。说完,把母亲关在门内,顾自走了。

方晴已经不再去记相亲的次数,已不再有初始的那份慌乱和用心。方晴觉得当初有些好笑,何必呢,要的是过日子。方晴就要对方看见自己最家常的样子,或者说是看中吧。

他站起身,立在介绍人旁边,很家常地笑着。他浅色衬衫深色西裤,也是很家常的样子。方晴走过去的时候,笑容和步子从容而且舒服了。

他说,来了?坐。

介绍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方晴想,介绍人想必产生了和自己同样的错觉,她和他已经相识。方晴点点头,坐下。介绍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谈话也是早已相识的样子,当时方晴想可能因为都不想掩饰什么,现在方晴认为是都不想为对方修饰什么,所以不用刻意找话题。有话了,缓淡地谈谈。无话,便静静喝茶。后来,姚梅问起时,方晴说,原来无欲则刚,顺其自然就是这种感觉,真真无牵无挂。姚梅说你别那么消极,应该说是碰上靠谱的了。

那次换了两泡红茶。离开茶店的时候,他问了方晴的手机号,方晴留了。方晴在记他手机号时,他说了一家素菜馆的名称,约了两天后的午饭。

两人的交往就像第一次那泡茶,清淡而平和。不热乎不间断,他的目光也还是那样,不晃。方晴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没晃过。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突然想看到他的目光那样晃一下,不管是为她穿上的吊带裙,还是为她突然改变主意。

现在,他只是看着她,说,刚好有空,也不远,还是去一趟。他目光平平的。

方晴说,再说吧。方晴猛地有些冲动,想告诉他,这个月是闰月,依然是农历四月,离她在农历五月的生日还有一个月,这个月,她还是二十九岁。

方晴没说。他冲方晴点点头,是绝对尊重她的样子。方晴突然想,如果他的目光晃一下,她也许就不想改变主意了,也许会进房穿上那条吊带裙,然后向他伸出手,说,走吧,算命师傅那里要排队的。

急的是母亲,她五官扭来扭去的,不知该如何安放,也不知该对哪一个扭那些眉目眼鼻,只伸手在日历上胡乱地摸来摸去。

方晴拍拍母亲的手背,对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然后先起身去门边穿鞋,避开母亲的面容。

还是去茶吧。他煮水,洗杯,沏茶,不急不缓,是等方晴自己开口的样子。

我想去兰镇走走。方晴说。

跟团?还是单位有活动?他有些疑惑,弄不清这和今天改变主意有什么关系。

都不是,就是单纯走走,在那里住段日子,好好看看,走走。方晴的声调有些起伏了。她从网上、朋友口中了解过很多,兰镇,一个有点名气又不过分出名的小镇,有游人但不太热闹,交通方便但依然美丽而原生态的小镇,适合闲走闲看的。朋友说,方晴,那小镇适合你,你去了,就知道你有适合那里的味道。

几天?他问。

五一前请几天假,五一后请几天假,中间加上五一几天,有挺像样的一段时间。方晴低头把玩着精致的茶杯。听见桌对面静静的。

方晴抬起头,说,要不,一起去,你也请个假。说完这句话,方晴盯住他的脸。

他把端到唇边的一杯茶放下,说,那么多天假,我单位……要不……

方晴说,我自己去,没事,就是一直想去,刚好那天朋友说去过,确实是挺好的地方。

下了火车,方晴先去邮局,买了十来张本地民俗和风景的明信片,寄给他。她一张张看过去,一张张在后面写下对图片中民俗和风景最初的看法,和对其中将要去的实景的期待。方晴握着笔,手指生硬而别扭。这份生硬和别扭顺着指尖爬蔓,最后在胸口缠成一团,方晴感觉到抵着桌子那片前胸激烈的起伏。方晴放下笔,活动了下手指,对自己说,久不写字了。重新拿起笔,方晴知道,是久不写这种东西了,信或者是明信片。她记得,第一次收到明信片,是初二那年。一个转到外地的男生突然寄来几张明信片,每一张灿烂着艳色的花朵。方晴跑去邮局回明信片时,写下的问候语爬满颤抖。毕业后,她早忘了这种东西。方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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