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皆有因由

陈若鱼

1

黄昏的暴雨过后，气温开始骤降。

我一个人爬上围墙，底下垫着阿敏给我织的竹编坐垫，双手支撑着下巴，望着阿敏家那座快坍塌的青砖瓦房。

我都快忘了多久没有回来过这里，也忘了多久没有再见到阿敏。

七岁那年，我被父母送到镇上外公家过暑假，外公找来同龄的阿敏陪我玩。阿敏像接受外公的重要任务一般，俨然像一个东道主，带着我走街串巷，抓知了，收集不同形状的树叶，都是我未曾体验过的乐趣。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跟阿敏总是喜欢偷偷爬上围墙，看晚霞和日落，阿敏那被风吹起的短发，成了我童年最美的记忆。

我听外公说，阿敏出生不久就患了小儿麻痹症，因为没钱好好医治，导致她的手脚有些不灵活。阿敏脾气特别好，虽然沉默寡言，但很爱咧嘴笑，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我们俩在一起玩耍时，一旦有看似危险的事要发生，总是阿敏冲在最前面。

有一次，我怂恿阿敏跟我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莲蓬。那天也下过一场暴雨，我们摘了很多莲蓬，但就在回去的时候被主人发现了。我吓得赶紧丢下莲蓬就跑，完全忘了阿敏腿脚不便。我一个人躲在山上丛林里，阿敏被主人捉住，并向家长告了状。傍晚时候，我哆哆嗦嗦地下了山，不敢去敲阿敏家的门，于是爬上围墙，只见阿敏跪在院子里。屋内橘黄色的灯投射到阿敏身上，在水泥地上映出一个忏悔的身影。

就在我心里默念着“阿敏，对不起”的时候，她突然瞄了我一眼，旋即朝我扔来一个莲蓬，做了一个鬼脸。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阿敏到底跪了多久，因为我被外公叫回家吃饭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阿敏昨天逃跑的时候，险些跌进池塘。我们都听大人们说过，那个池塘至少有两米深，如果阿敏当时掉进去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那时候，我跟阿敏大概都是七八岁的样子，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上个月，我听说阿敏嫁人了，而我才刚刚结束紧张的高考。当我拿到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突然想到可能阿敏这辈子都不会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跟外公打电话说要回来的时候，他很高兴。

2

阿敏的长相随她妈妈，皮肤白皙，脸盘周正，浓眉大眼，因此小时候，我总会听见邻居女人们议论。

“阿敏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是啊，只可惜被小儿麻痹症害了。”

“这都怪她妈，小时候舍不得钱，不给她治，往后不知道能嫁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哪，都是命！你们瞧老宋家那外孙女，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眼睛跟芝麻一般大，可人家爸妈会赚钱，往后啊，恐怕还能上大学呢。”

当时我年纪虽小，却知道她们那群长舌妇是拿我跟阿敏比较呢！可是无所谓，我就喜欢阿敏，也不会嫉妒她美丽的容貌。到了晚上，我还天真地把存钱罐里的钱偷偷拿去给阿敏，让她去治病。阿敏很感动，却硬是不肯收我的钱。

一整个暑假，我都跟阿敏在一块儿，有时候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有时候啃外公的冰镇西瓜。有一次看古装剧，我心血来潮，让阿敏给我编辫子，阿敏的手就颤颤巍巍地在我头上折腾好半天，却连一根辫子也没编好。

我说：“你真笨。”阿敏咧嘴笑笑，将颤抖的手悄悄背在身后。

暑假结束了，爸妈开车来接我。阿敏从家里跑出来，送了我一大盒她收集的树叶，每一张都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许小意。我笑着说：“阿敏，你的字写得真丑。”

阿敏还是咧嘴笑笑，将手悄悄地背在身后。那时候，我并不懂阿敏笑脸背后隐藏的深意，而那些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伤人，自己也不曾发觉。直到后来升入初中，有个男生跟我说：“许小意，你的眼睛可真小啊！”我咧嘴一笑。倏然间，我懂得了阿敏的笑，但也只能在心里暗自责怪当初的不懂事。

我总共只在外公家过了两次暑假。第二年来的时候，阿敏听说我要回来，老早就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等我。一见我下车，她就跑过来冲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然后递给我一块融化了的巧克力，说是端午节的时候，她爷爷悄悄塞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吃，想要等我来的时候留给我。我也赶紧掏出给她准备的礼物，然后两人爬上围墙，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

一年不见，阿敏长高了，显得更加消瘦。也许是因为总要帮家里干活的缘故，她晒得皮肤黝黑，但还是很漂亮。阿敏告诉我，她妈妈今年春天给她生了个小妹妹，她要帮忙照顾妹妹，所以可能没那么多的时间跟我玩了。

“没关系，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妹妹。”

“好。”

阿敏又笑了，不是咧着嘴笑，而是开怀大笑。我们一直坐在围墙上聊天，聊去年别后的生活，聊到日落西山，才肯爬下围墙。

我去阿敏家，见到了她才出生的妹妹。她躺在崭新的摇篮里，整天都在睡觉，就算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哭闹和四处看看。阿敏的妈妈接了工厂里手工编织的活计，同时又要照顾婴儿，但是阿敏手脚不灵活，所以变成了阿敏做那些手工活，而我在一旁帮她。一整个夏天，阿敏只有等妹妹睡了，才有空跟我玩一会儿，但很快又会被妈妈叫回去干活。

暑假很快结束，我因为一次也没能去捉知了而难过，阿敏觉得很抱歉。她说，等明年妹妹会走路了，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了。临行时，我坐在车里，通过后视镜，看见阿敏仍旧待在原地，抬手擦了擦眼泪。

可是第三年夏天，我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没有回镇上外公家，也没有履行跟阿敏的约定。后来每逢暑假，爸妈就给我报许多兴趣班，我一次也没有回过镇上，一次也没有再见过阿敏。

大概是五年级的暑假，外公来城里看病，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问及阿敏的情况。外公叹了口气说，阿敏的妹妹要上幼儿园了，家里条件太困难，所以她主动辍学，在家里帮爸妈做事。

我听完后，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敏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的酒窝，还有总是藏在身后的手，都让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升初的时候，我悄悄逃了一次美术班的课，跑回镇上看外公，顺便看看阿敏，可是很不巧，阿敏去爷爷家了。

我等了一个星期，也没等到她，然后就被爸妈拎回了城里。

3

随着我的成长，阿敏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但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依旧还是会想起她。我才明白，她不是消失了，而是深刻在我的心里，只是被时光蒙上了一层灰，只要吹开这层岁月的灰，她的模样又会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就像一个月前我听说她嫁人的时候，在电话里反复跟外公确认了好多遍，然后我的脑海里还是阿敏七八岁的样子，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才十八岁就已经嫁为人妇。原本跟同学们约好的行程，我放了她们的鸽子，匆匆忙忙地回到镇上，可是阿敏家的房子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濒临倒塌。

我坐在围墙上，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外公说，阿敏搬离这里已经有两年了。因为妈妈希望妹妹能在城里读小学，便说服家人搬到城里，租房子生活。后来，大概是因为城里生活太困难，无以为继，才让阿敏嫁人。她妈妈说，反正阿敏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不如用聘金让妹妹能在城里好好生活下去。

我不懂为什么同为女儿，阿敏的妈妈却这么偏心？难道就因为她患过小儿麻痹症，就因为她手脚不灵活？现实未免太过残酷。

外公托人要来阿敏的电话。我看着那一串数字，难过得有些心酸。坐在围墙上，我拨出那个号码，许久之后才有人接听。

“喂。”阿敏的声音已经变得陌生了。

“是我。”

“是小意啊！”

阿敏的声音显得特别惊喜。我没想到她一下就听出是我，脑海里瞬时浮现出她笑着的模样：大大的眼睛，两个好看的酒窝。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然后约好在镇上的一家奶茶铺见面。

去奶茶铺之前，我在衣橱里挑了一件颜色最素的裙子，而阿敏倒是穿了一件鲜艳的碎花裙。几年不见，坐在我面前的她身材高挑，肤色略微黝黑，一头长发乌黑油亮。倘若画面定格，她真是美得像一幅画。然而再仔细打量一下，就会看到她粗糙的手指和微微浮肿的眼圈，那显然是常年做粗活，累得休息不好的缘故。

我们聊了很久，一刻也不曾停歇。阿敏说，第三年夏天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去我外公家，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还会爬上围墙，远远地望着通向镇上的路。她还说，自己特意动手做了一个背带，这样，就可以把妹妹背在背上，和我们一起去捉知了了。

“我来到城里以后找过你，可是城市太大，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阿敏说完，咧嘴一笑。

“我应该给你留个地址的。”我说。

我们一直聊到日薄西山，聊完所有小时候的事之后，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我一直没有勇气提她结婚的事，她却自己主动说了。

“小意，我结婚了。”阿敏咧嘴一笑，“本来想通知你的，可是听你外公说你正在高考。”

我不知道究竟是该违心地说一句“恭喜你”，还是应该拉着她的手，哭着表示同情。我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她。我觉得对于一个十八岁就迫于生计而嫁人的女孩子来说，我考上大学这件事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伤害。

我们沉默了好久，气氛压抑到我有些后悔来见她。沉默过后，阿敏说：“小意，有时候我真想回到小时候，跟你一起捉知了，一起坐在围墙上看日落。可是人总得长大，也必须承担责任。城里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还在上学吧？我也还没拿结婚证，要等两年以后。”

听她说完这番话，我突然心酸地落下眼泪。

十年前我们一起捉知了，一起穿街走巷的时候，谁也没想过未来是什么样子，可是当现实残酷地摆在眼前时，我们都不得不接受它的安排。

阿敏继续说：“别哭。如果命中注定必须这样活下去的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勇敢面对。其实，我现在也挺幸福的。”

我不知道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阿敏，是在哪里学来的这番人生哲理，一时竟找不出理由来接话。我只是看着面前的阿敏，既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也不像一位人妻，但她的脸上分明写着：绝望。

4

大学开学以前的暑假，我一直留在镇上。

我在镇上的集市见过一次阿敏的丈夫，大概有四十来岁的模样，寸头，戴着金链子。听外公说是离过婚的，虽说脾气很差，对阿敏不太好，但是家底还算殷实。

阿敏不用像以前一样辛苦，经常有时间出来跟我见面，还会跟我抢着买单。我们会一起去小时候走过的街道转转，也会停在某一棵树下，谈起小时候某些调皮的瞬间。我总是盯着她的眼睛看，可是不知道是她掩藏得太好，还是真的很幸福，我找不到一丝破绽。

离开的那个傍晚，我跟阿敏再次爬上围墙，像小时候一样并肩坐下来，望着远方山林里的落日，被树枝剪切成不同的形状。光照在阿敏脸上，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我跟阿敏又回到小时候，而她的妈妈还没有给她生个妹妹，我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我绝不失约。

但是我最终还得面对现实。此刻，我真的很想拉着她的手，带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种生活。可是，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十八岁，即将上大学的女生，对于阿敏的悲惨人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阿敏来送我。一上车，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知道下次再见阿敏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十八岁的阿敏，她的现在和将来到底是否会幸福。车开出很远后，我从车窗回望，还能看见她站在路边，变得越来越小，但一直冲我挥着手。

我知道，她一定又哭了。

上大学后，我经常会给阿敏打电话，出去旅行的时候，也经常寄明信片给她，但是她从来不给我回信，因为她觉得自己写的字太丑。

阿敏卒于2012年夏天。那阵子，我正在焦头烂额地写毕业论文，外公打电话给我。听到噩耗后，我的手停在键盘上，许久都不敢相信这件事。外公在电话里说，阿敏的妈妈让她去城里一趟，参加妹妹的小学毕业典礼，结果回来途中发生了车祸，当时手里还拿着妹妹的成绩单。

我挂掉电话，一个人在寝室里失声痛哭，脑海里不停地出现阿敏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后悔大学四年，竟然只去看过她两次，后悔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没能帮她一把，哪怕只是一句安慰。

后来的后来，我偶然在阿敏的空间里，看见她的最后一条说说。

她说，世间万事，皆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