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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无人日

2016-04-20许仙

文学港 2016年4期
关键词:半山

第一章

有两个能够带枪的人,他们本不该在我家里,但他们就是在我家里;一个持枪指住我的脑袋,另一个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我习惯裸睡。我站到地板上,像一个嫖客,在自己家里;他们也不问我是谁,就敢这么做。持枪的用枪头指指床尾的衣服。我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包括有些脏的皮鞋。另一个上前,粗暴地将我的双臂硬折到背后,戴上手铐。“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是谁?我犯什么法了?”我用嘴说话。但他们不屑于用嘴回答。他们用黑色皮制品严丝合缝地包住自己,唯有大头钢盔下,各露出半个坚毅的下巴——刮光胡子后发青的长下巴中央都有一条凹槽;他们看上去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将我押上大街,推倒在马路中央。他们戴黑色皮手套的双手,缓慢地端起枪来。我除了用嘴叫喊,无事可做;双手被铐在背后,我再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枪声同时响了。

我猛地坐起身来,上牙咬住下嘴唇,两眼钉在前方。

穿过心脏部位的绞痛,一道乌云衬托下的闪电;十分明亮,十二分惊悚。

我颓然倒回床上。

小腿酸痛,大腿僵硬,浑身颤抖……

我侧向里床,想抱住一样胖乎乎热乎乎的东西,以求安慰;但我的手扑了个空,老婆和小鬼头都不在床上。她们天天睡的地方,不再有她们的体温。家里听不到丝毫动静,安静得就像我是个聋子;从南窗射到卧室的光线,染上淡淡红晕。时令进入深秋,即使天气晴好,早晨有这般明亮的光线,时间也应该不早了。

老婆应该送小鬼头上幼儿园后,自己去上班了。

我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上班迟到就意味着和曹主任的脸色紧密联系在一起,扣钱不说,还将承受曹主任从他上司、家庭乃至情妇等诸多方面所积聚的怨恨。迟到一次,就有可能成为曹主任一整年的发泄对象。

这就太恐怖了。

这样的范例不是没有过。小章就是。

去年三月五日,固然是个学雷锋日,但小章不该在上班途中学雷锋,将一位路倒的大爷,送往附近医院;他迟到了,曹主任不许下属用嘴申辩,他将自己体内的有毒物体,统统排泄在小章头上。小章没有被他口水淹死,也没有被他恶心死,坚强到还敢嘴硬,着实令人敬佩;但从此以后,曹主任有事没事就找他发泄,让小章苦不堪言,直到今年有了新的冤大头。

由此可见,学雷锋须选对时间和场合。

我瞧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分针和秒针都指着十二点钟。

它停了。

我用手抓过闹钟边上在充电的爱疯5S手机,按下启动键;等它显示日期和时间,需几秒钟。就连这几秒钟我也不想等。我扔回床头柜。我掀被下床,套上裤头,趿拉着拖鞋,冲进卫生间,揭起坐垫,顿时大浪滔滔。作为男人,我庆幸自己的膀胱,睡前喝多少水,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早晨第一泡量足味重,熏得死蚊子,镇得住家人。

我按下水阀,冲水。

总是这样。我小完便,再大便。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多吧,大小便分得如此拎清。

任何事情,我都习惯一清二楚。

我放下坐垫,屁股肉压住一圈冰冷。水箱进水的声音,是伴奏音乐,让我如厕顺畅。我再次按下水阀,却不见有水冲出来。是水箱坏了?刚才我的心思不在这儿,没有注意进水声。时间不允许我现在就检查水箱。我拉上卫生间移门,脱下裤头,打开淋浴龙头,怎么没有水?我的头探出移门,用嘴喊:“妈……停水了,你也不说一声?”

往常,妈总在七点前用电热水器烧好热水。

我套上裤头,打开水槽龙头,再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热水瓶里有隔夜水。我倒了杯水,挤出牙膏;但水太烫,无法漱口,等它自然凉,需要时间,而现在我最缺的就是时间。我只有先跳过刷牙这道程序,只有到单位,向赵姐讨两颗木糖醇口香糖嚼嚼。我把杯水倒入面盆,又添了点水,呲牙咧嘴地绞了块热毛巾,匆匆地洗了把脸。我将盆水倒入马桶。但量太少,马桶里被冲成一团糊状,却没有去下水道;污秽荡漾,泛上来的恶臭,汹涌得让我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我回房前推开妈的房门,让她处理一下卫生间后事;但她不在,出去了。

我懊恼地回房穿戴整齐,抓起手机和包,匆匆出门。

下楼梯时,我按了下手机,黑屏。见鬼,怎么还没有开机?我按了开机键,还是黑屏。充了一夜的电,怎么就开不起来呢?我又按开机键,但就是没有亮屏……底楼到了,我将该死的手机塞进男式手提包里,从楼道里推出新日牌电瓶车。我发动了一次、两次、三次……今天是啥日子?昨天骑回来还是好好的,电也还有八格,今天怎么就发动不了呢?只有乘公交车了,或者索性就打的去;我推回原处,锁上电瓶车,拔腿就往外面跑。

第二章

出了南苑西门,就是半山街;沿街向东五十米,就是公交车站。我用双脚走过农行、金店、鲜花店、巴比馒头店、紫燕百味鸡、不老神鸡店……奇怪,店门怎么都关着;而且街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就算过了早高峰,也不至于这样呀。半山街是此地交通要道,通往杭城其他地方的主干线,任何时候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可今天倒好,整条街除了路树,连条狗都不见。我只听说有“世界无车日”,但没听说有“世界无人日”呀?

不能再等了,我离开车站往东走;又过五十米,就是半山公交总站。这里有六路公交车,其中有两路可以乘到我单位门口。我很少乘公交车;即使乘,也懒得去总站。今天破例。总站空荡荡的,调度室没有人,也没有电子显示;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我。

奇了怪了。

今天是怎么啦?

没有公交车可乘,没有的可打,要我走路去上班不成?我丧气地迈开呆滞的双腿,准备苦行僧的干活;但我没走两步,顿时喜上眉梢,我看到总站与半山街之间,人行道里侧的长廊下,有长排粉色的公交自行车。

天助我也!

我快步走到长廊下,掏出市民卡,刷卡;但我没有听到咔的一声——打开电子防盗锁的声音。我又刷了一遍,我又刷了一遍,站点智能控制器仍旧毫无反应。天哪!我怎么这么倒霉呀?今天事事都和我对着干!他妈的,我飞起一脚,踢到一辆公交自行车后轮的盖泥板上,自行车脱开硬连接,冲出长廊,自个儿摔倒在人行道上。

竟有这等好事?

我傻到有些喜滋滋地扶起自行车,脚一蹬,跨上它。我欢快地转动双腿,骑过半山桥,沿石桥路朝市区方向骑去;骑到石桥镇,刚才被遗忘的饥饿感回来了。路上没有其他行人,没有车辆,任自行车随意地撇来撇去;我想买些葱煎包或烧饼夹油条,边骑边吃。路边店都关着门,也没有临时摊;骑到三里亭,我放弃了希望,反正离单位也不远了。

农科院到了。农科院就是我上班的地方。

一人来高的雷盾门挡着单位大门,按钮在传达室;平常这个时候,它都乖乖地缩在边上,但今天没有。我敲敲传达室门,无人搭理。我趴到窗口朝里张,老师傅不在。我就猜会是这样的。翻门进去并不难,只是样子难看,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大院里静悄悄的,我打开办公室门后,习惯按下门边墙上的两只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四支日光灯没有跳亮。我又习惯按了电脑启动键,显示屏是从来不关的,但它没有变化。

噢——单位也停电了。

我坐下来后,习惯抬头看门楣上那只四方形的石英钟。

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停在十二点上。

人都去哪儿了?中秋节和国庆节早已过了,今年不再有公休假了,而且,今天又不是双休日,怎么会没人上班呢?难道今天有特殊活动,单单把我漏了?其他人不在,曹主任应该在。谁不知他呀,我们上班,他不上班;我们不上班,他上班。我径直去敲门:“曹主任?曹主任?”

“有人吗?”我用嘴喊。

“有人吗?”我继续喊。

回答我的,是走廊的回音:“有人吗?”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

当务之急是我饿了。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吃的。小章也不会有。但赵姐绝对有,而且品种和数量繁多;她是只大老鼠,正餐只吃得下鸭蛋大小一点饭,其他时间却窸窸窣窣的,嘴巴不肯空的。我们三人共处一室,我和赵姐对面对坐,小章打横。赵姐习惯吃独食,小章馋痨不过,每每向她讨,她基本不给。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我擅自打开她的抽屉,吃她的东西,真的可以吗?

从最近的情形看,她已提前进入更年期,心思和脾气令人难猜。

但是管她呢。明天事,明天再说吧。

我随手打开一只抽屉,里面就有花生酥、雪花糕、薄饼和芝麻核桃糖,这些就够我吃的;我抓到自己桌上,先去倒了杯水。东西堆在面前,我倒不急于一时了。我本想重新泡杯茶的,但我的嘴干得不行,就在隔夜茶里续了水,一口气喝了,又续满杯子。我这才开吃。花生酥太甜。芝麻核桃糖香是香,也甜得发腻。我又吃些雪花糕和薄饼,突然就不觉得饿了。我右手拎起话筒,用中指按个零,再按赵姐的手机号;我想问她大家为何不来上班?还想说说我吃她东西的事。我想在电话里说,总比当面跟她说来得容易,大不了明天赔她就是了。

但话筒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耳朵听着话筒,我用左手按了下叉簧,还是没有声音。

我的左手急促地连按了十数下,但就是没有声音。

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信号。好像电话线被人故意剪断或拔了插头。我明知道线路是没有问题的,但我还是检查了电话机底部的插头;墙角上也有两个插头,一个网络,一个电话,都没有问题。我拔下电话插头,又重新插进去。我听到剥的一声,插头卡实了。

我拎起话筒,还是老样子。

我本想打12345的,询问一下今天是怎么回事?

现在只能算了。我不想算也没有用;没有电,不能上网,又打不了电话……对了,抽屉里还有一块手机电板,我急忙翻出来,换上。但爱疯手机今天成了恨疯手机,依旧开不了机。单位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独自呆在这儿给谁看呀?早知如此,我急煞活煞地赶来做什么?我有病呀!我收起东西,塞回赵姐的抽屉。我把吃得满是渣屑的办公桌抹干净,把渣屑抹在手上,去男厕所;厕所里没有水,大概全市都停水了。我上下抖了抖抹布,只能用它来擦手。我把抹布挂回到放文件的立式木柜一侧的钉子上,然后锁上办公室门。我想都这个时候了——尽管我不知道确切时间,但应该快中午了——,今天是不会有人来上班了,我还是回家吧。

明天再来吧。明天应该一切都照旧了。

第三章

骑到三里亭,我突然想起小章就住在单位的租赁房里,就在我刚刚骑过的路西的那一片高楼大厦中。我去过他家两次:一次是祝贺他乔迁之喜,他小搞搞,准备了熟食和啤酒,我们科里去闹腾了半宿;另一次是带老婆的小姐妹去的。这个小姐妹后面比前面好看,但总体来说还不错;就是有一点不好,板上钉钉,无胸可言,算是致命的败笔吧。我对老婆说,这恐怕不行。我还不清楚小章吗?他酷爱“胸”器厉害的,上班时都边工作边流口水边看明星“胸”器,就是曹主任训斥他也没用;他说看“胸”器有助于男性醒脑提神、促进思维、提高工作效率。的确,我们科里就他年终绩效最显著。老婆说这又有何难?让她插上两把就是了。

我带小姐妹去的那天,她果然波涛汹涌,让小章两眼冒绿光。

吴宗宪说孙燕姿的胸绝对是真的。他不是妇科医生,不可能亲手检查过,但我相信他的推断:量大未必假,但量小绝对真。老婆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就OK。她的想法已跟不上形势。尽管小章比我小不了几岁,但生米煮成熟饭又奈何得了他什么?最终,那个小姐妹还不是要死要活的,煮熟之后就成了冷饭,巴不得其他男人来炒。

但我不怪小章,小章未必就不怪我;我们因此而生疏了许多。

我一个紧急刹车,调头,向前五百米,右拐,进入早无半分田地的百田巷,不远处便是农科院社区,也分南苑北苑。小章住在北苑。三年前,他从农大——尽管农大早就归入浙大,但我们还是习惯把原先的农大叫农大,而不是浙大——毕业,就来农科院工作,也不知他是什么路数?反正来得挺轻松的;但事后从曹主任对他的态度来看,也只能说他运气好。去农大招生的人事科科长胡英,绰号老妖婆,专招有点姿色的年轻男子,碰巧就给小章撞上了。

二十年前,农科院所处的地理位置,纯属郊区,一派田园风光,四周都是用于科研的实验田;如今这儿早已是市区,高楼林立,没有立锥之田地。农科院也徒有虚名,早就不搞科研了,光是将这片土地转让出去,就已经富得流油。农科院现在专做倒卖转基因种子。当然,我们绝对不提“转基因”三个字,只称“优质种子”。如果你不知道转基因的危害性,那么,它的优势,绝对不是传统种子所能比拟的。但是,眼下谁不知道转基因呀?尤其是央视小崔自费去美国调查转基因食品的视频在国内播后,群情激愤;但大家只知道大宗粮食和蔬菜有转基因,却不知道小宗粮食和蔬菜也有转基因;所以,只要头脑灵活,生意倒也不难做,农科院照旧是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

北苑到了,小章住在四号楼四单元十四楼西边套,这个地址用嘴说出来的话,就是“死死要死两”。赵姐每每说到他家,必称“凶宅”。“你那个凶宅……你那个凶宅……”她顺口得很,我们听得头皮发麻,小章倒无所谓;他还趁机敲她点吃的,乐得就跟啥似的。

现在的年轻人不迷信这个。但他们有他们的迷信。

社区没有人,我到电梯门口,按过向上键后,才反应过来,停电。

十四楼哪!要靠两条腿走安全门的楼梯上去,这不是找死吗?

我退到楼前,仰起头,双手按成喇叭,大声叫喊:“小章!小章!……”

“章建成!章建成!”

我声音最大,喊得最久,头仰得最高;但整幢楼里竟没有探出一个人头来。

我决定还是走楼梯上去,确认一下他是否在家?我再次进楼,拐进电梯边的安全门,一阶一阶地爬上去;我爬到三楼拐弯处,歇了一歇。但这一歇,却坏了。我再也没有勇气往上爬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体力不支,而是被自己的心念击败了。明知道他不可能在家,我干吗还要吃这个苦头呢?

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他不在家。

其实,刚才我独自呆在办公室时,就有了不祥的感觉,只是不敢往那方面去想罢了。试想,在一座有着八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有天早晨,你发现除了自己,家里没有人,社区没有人,马路没有人,单位也没有人……但凡你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人。你说,这一夜之间,这八百多万人都到哪儿去了?而且,没有自来水,没有有线电源,就连电池、电板和电瓶也废了。这仅仅是据我所知。我不知道的没有了的东西?应该还多着吧。

你不觉得惊悚吗?

我就觉得自己不曾醒来过,而是从一个小噩梦突然拐入了另一个大噩梦。

它大得让我不敢相信,害怕去思索;大脑和小脑都萎缩如豆,傻乎乎的我只想有谁大喝一声,让我彻底惊醒过来,回到昨日般的现实中。现在,我站在三楼拐弯处,手扶楼梯,想到楼上那个小章不在的家,自然就想到自己的家,我妈在吗?老婆和小鬼头在吗?

背后的脊椎骨顿时成了一条水蛇,冰冷如铁,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飞奔下楼,跨上自行车,拼命地用双脚踏回半山去。

我大汗淋漓,冲上五楼,打开家门:“妈,妈,妈……”

家里一切如旧,房门都开着,没有人;妈最爱干净了,看到马桶里早已沉淀的污秽还在,我就知道她没有回来过。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北苑幼儿园,大门紧锁,园里静悄悄的;我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吗?”怎么可能会有人呢?我跨上自行车,直奔老婆单位。老婆原先在杭钢炼铁厂工作,两年前杭钢关停了,她失业了。去年夏天,她才到新开张的方回春堂做营业员,身穿白大褂,胸口别着营业员徽,有模有样的,兜售各种中草药。方回春堂开在广济路口与省肿瘤医院路交叉处,离我家才两站路;她每天早晨,先送小鬼头上幼儿园,再去上班,顺路。工资不高,但她很满意;她喜欢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儿,显得自己特有文化似的。

我赶到那儿,也不见一个人。

省肿瘤医院虽然不算全国著名的医院,但在省内颇有名气,从全省各地赶来的病人,就跟钱塘江潮水似的,医院里人满为患,这条路上天天川流不息;可是现在,却冷清得让人不敢相信。据说在这家医院做个小护士,月收入都上万元;杭钢关停后,老婆就想进这家医院,哪怕扫地也行。她让我想想办法,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后来,她自己找到了这份工作,还得意了好一阵子呢。

我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在半山街上,回家。

我就不明白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地震了?但眼前的一切不都还是好好的吗?

是外星人袭击地球?把人都吸走了?那又是怎么个吸走法?大家都呆在铁笼子一般的家里,四壁坚固,防盗门窗,也不见得家里冒出什么洞来,人是从哪儿出去的?难道都得了梦游症?还是被下了迷药,自个儿乖乖地出去的?但我不是和老婆、小鬼头睡在一张床上吗?她们出去了,我为什么不出去呢?就算是外星人带走了他们,要装下八百多万人,得用多少大的飞碟呀?而且,得弄出多大的动静呀?我怎么就一点知觉都没有呢?我又不傻。

莫非,单单是我被吸走了?

可是,我这不就在半山吗?我这不还在这儿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大噩梦。

如果是这样,我也就安心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第四章

我回到家,身心俱疲,和衣倒在床上,等待睡意来袭,沉沉睡来;或许等我再醒来时,就是一个晴好的早晨。一切如旧,继续打仗一般的忙碌生活;在家不得不忍受老妈和老婆的唠叨,在单位不得不忍受曹主任的呵斥;自己倒卖转基因粮食和蔬菜种子,却没有特供资格,为了生活,不得不天天吃转基因粮食和蔬菜。但家里没有人走动,外面没有汽车喇叭声,如此安静,叫我如何睡得着?

我饿了,也渴了。

我打开冰箱的冷藏室,里面除了生菜,唯有小鬼头喝的优乐多乳酸菌饮品,我开了一瓶,早已失去冰冷的温度。我又打开冷冻室,里面一片汪洋大海,两袋速冻水饺泡在水中,水涌出来,沿着冰箱外壁流到地上,滴滴嗒嗒的。我取了袋速冻水饺,赶紧关门,免得地上太脏。速冻水饺软成一团。我拎去厨房,把铁锅搁在煤气灶上,拎起一把热水瓶,空的;又拎起一把,还是空的。三把热水瓶都是空的。算了,不煮水饺了,改煎水饺吧;我打火,煤气灶没点亮。我又打火,还是没点亮。妈的,连天然气也停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平时在家,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素来纤手不动,但我知道电压力锅可以煮饭、煲汤、炖骨头和鸡;煤气灶可以烧各种菜;电水壶可以烧开水……现在好了,没有电,没有水,没有天然气,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吃不了。若在以往,只要有钱,去社区附近和菜场门口的熟食店就行,不老神鸡店也可以,但今天想都别想。联华超市有食品和水果,也一样不用想。

有次曹主任撞见赵姐在上班时间大张旗鼓地吃零食,足足训了她半个多小时。最后,他颇为得意地说:“动物靠食物,人靠精神活着。”赵姐见他骂自己动物,就噌地窜起身来:“你不是动物?你是比动物更低级的植物吗?”她问:“曹瑶金,你饿一顿试试看?你还敢不敢说这个话?”她一定是气疯了,直呼曹主任大名。她说:“你以为你是鬼魂呀,不吃东西也照样能活。”曹主任“你你你”,“你”了老半天,大拍赵姐的办公桌吼道:“放肆!”却没有了下文,调转屁股就走。

赵姐说得不错,人一顿不吃饿得慌。

我又喝了一瓶优乐多乳酸菌饮品。这小鬼头喝着玩的东西,瓶太小,一口就没了。我带上钱包,出门碰碰运气。我不信整个半山就没有第二个人了。凭什么只有我在?而其他人都不在了呢?我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下了楼,从西后门出了南苑,围墙外有三四家早餐店和六七家食品店,我一家家地问,一家家地敲门和推门,我只指望其中有一家有人在,即使没有人,也至少开着门,但我只能失望了。

我有气无力地走完这些店,双脚挪到临丁桥边,拐到桥下的半山菜市场,这条路上有不少熟食店和水果店;我已经不指望有人了,但我希望找到一些吃的和喝的。我真的又饥又渴,我今天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最后,我来到半山街,穿过马路,直奔联华超市,我想把卷闸门扳起来,但它像焊住在水泥地上,纹丝不动。我气极了,飞起一脚,又一脚;我连续踢了十来脚,卷闸门哐当哐当地摇晃得厉害,但丝毫不影响它将我拒之门外。

我颓然坐在地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买点食物,借点食物也行;他们怎么能做得这么绝呢?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却不给我任何吃的。不行,我必须搞到食物,而超市里有的是;我必须打开这扇门,才能活下去。

我回家找了榔头、十字起子、一字起子、菜刀、老虎钳等,拎在一只白色塑料袋里,重又回到联华超市。我将菜刀插进卷闸门与水泥地之间的细缝里,但这条细缝刚够插进去一把菜刀,根本使不上劲;我跪在地上,左手握菜刀,右手捏榔头,榔头贴着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刀背上,也同样使不上劲;而且没敲几下,刀刃卷了,留下道道缺口。看来,要用菜刀切断卷闸门的锁舌头是不可能的。我找出十字起子,对准锁芯,用榔头敲起子柄;卷闸门哐哐地震动,锁芯瘪了进去。有希望。我用手摸了下凹进去的地方,继续用十字起子和榔头敲打。一下,一下,又一下。锁芯一寸寸地退缩,希望一寸寸地增大;我下手一次比一次重,终于,锁芯啪地飞了出去,起子一下子捅到柄上。

我抽出起子,直起身来,握住卷闸门的拉柄,用力一拉,卷闸门骨碌碌地卷上去了。

我扔下工具,钻进门去。

我快步冲到水果区,首当其冲的是西瓜,标签上说是海南西瓜,个儿不小;其次有陕西苹果、砀山梨、海南香蕉和美国香蕉、江西橘子、山东冬枣……我先扒了两根美国香蕉吃,边吃边回到门口,取来缺口的菜刀,随手挑了只海南西瓜,菜刀在瓜皮上切了几下,算是洗刀,再将西瓜一切为二,半只切成五片半月状,狼吞虎咽起来。西瓜很甜。或许是饿了,感觉特别甜,尤其是第一口。但半只西瓜吃下去,我却感到饱了。怎么就饱了呢?我还想在超市里大吃一顿呢。

我从收银台里边,撕下几只白色塑料袋,是最大的那批。我先上两楼,左拐,就是糕点区,我一路走,一路抓,怡口莲巧克力、华夫饼、好利来蛋黄酥、台湾沙琪玛……一袋满了。我拐到休闲食品区,又抓了满满一袋,有鱿鱼丝、鱼干片、卤蛋、山椒泡凤爪、酱鸡腿……我左右开弓,拎下楼来。我又去挑了些橘子、苹果和冬枣,对了,还有美国香蕉。切开的那半只西瓜另装一袋。在第五只袋里,我放了四瓶娃哈哈矿泉水和两大袋伊犁鲜牛奶,就挺沉重的,但我还想放一瓶红酒——法国红酒,超市里最贵的,以前我哪敢买呀,就像美国香蕉,同样是香蕉,就比国内的贵一倍多,但就是好吃——;红酒的包装盒太过庞大,我拆开盒子,取出酒瓶,塞进塑料袋,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了。我什么都想要一些,尤其是我过去没有吃过的,都想尝一尝;但实在太多了,拿不了,要是有辆手推车就好了,但超市里没有,挺遗憾的。不过,我家住在五楼,就是推回去,也得一趟趟往楼上搬。

明天吧,我对自己说,明天再来挑吧。

我把五袋食品拎到超市大门外,把从家里带来的工具放到门里边,拉下卷闸门,用脚踩住门上的拉柄,一脚踩到底。卷闸门紧贴着地面,没有弹上来,和锁在地上一样。我一只手拎三袋,另一只手拎两袋,鼓鼓囊囊的袋子贴住两边的腿上,磕磕碰碰的,行动极不方便。穿过马路,我走到南苑东门口,双手就被勒得生痛,我将东西放到地上,甩着双手;手指上被勒过的痕印,又深又青。

从南苑东门口到我家也就一炮仗路,我歇了四五次;到我家楼底时,我又歇了一次。这次歇得最长久,然后一鼓作气拎回家。放下东西,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互拍着酸痛的双臂。这下行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坐到客厅的双人沙发上。我嫌坐着不舒服,就横倒在沙发上;头枕着这边的扶手,双脚搁在那边的扶手。我双手握在胸前,闭上双眼,我真的累了,我要睡一会儿。

……我额头顶住路面,拼命地缩起双腿,想跪起身来;但是没有双手的帮助,这是不可能的。枪声同时响了。子弹射到我左侧的水泥路上,啪啪地击起水泥灰,反弹出去;我赶紧朝右滚,连滚两个圈,又听到枪响。这回子弹射到我右侧的水泥路上,子弹擦过身体。我能感觉到子弹冲击路面时的震动感。我又侧身朝左滚,滚回到原处。

他们并没有直接射杀我,而是射在我身边,迫使我来回滚动。

我滚不动了。

我停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不再射击了。其中一个终于开口了,对另一个动嘴道:“不好玩。”

另一个却没有动嘴,他只是用脚快步走近我,将侧身勾头看着他们的我,一把扭转横在地上的身体,让我来了个背朝天。他打开我背上的手铐,将它信手扔进路边的绿化带中;随即又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拎我站起来。但他还没等我站稳脚跟,就用枪柄猛击我的后背;我跌跌撞撞地冲了两步,站住了。他这是让我跑。我知道。但他们就此放过我了吗?我不信。人的双腿永远跑不过出膛的子弹。横竖是死,我何必吃力地逃呢?我回头看着他们,等待他们发落。

他动了下嘴:“滚!”

“不滚,老子一枪毙了你!”另一个嘴动得更厉害。

我相信自己的理解力。不跑,一枪就把我毙了。跑,或许两枪三枪,甚至很多枪,也未必会要了我的小命。他们只是想玩我。既然是玩,就得有敌我双方;配合他们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不敢再犹豫,拔腿就跑。

刚才站在我后面的那个,上前与他并排而立,用胳膊碰了他一下胳膊,横着大拇指朝右边的巷子指了指,另一个点点头。他们见我跑出十来米远,就兵分两路,一个朝我追来,另一个不见了;这让我记起蒲松龄笔下那两头狡猾的狼。

天哪!有他们这么玩人的吗?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拼命地跑。

我从第一个路口,拐入樱桃弄。我知道只有逃上半山,才有生的希望。

子弹嗖嗖地从我背后追来,颗颗都要我的命。这回他们动真格的了。我忽东忽西地奔跑,躲避那些不长眼睛的子弹。其实,子弹倒是长眼睛的,它们颗颗盯住我不放。我只有快跑,跑得更快,拉开足够的距离才能让它们落空。我跑到樱桃弄尽头,拐到山前横路上,我不能松懈,继续往前冲;快!快!眼看就到拐入半山公园门口的明园路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明园路那头拐进来一个人;他站在山前横路口,堵死了我的去路。

他微笑着,朝我端起枪来。

我回头,看到另一个已经拐入山前横路,同样堵死了我的退路。

山前横路南边,是一排老房子相连的后墙,无路可逃。山前横路北边,砌着一堵高墙,高墙那边就是半山;我看得到,却过不去。这回我死定了。我站在路中央,颤抖着双腿;看看前面那个人,看看后面那个人,他们都端着枪,瞄准我的脑袋,一步一步逼近。

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们开始报数:“三、二、一。”

枪声同时响了。

第五章

我猛地从沙发上跃起身来,颤抖着,惊恐地盯着西墙上的窗户。

窗外已经暗下来了。

我放下发硬发酸的双腿,转身,人靠在沙发背上,面朝家门,跺着发麻的双脚。脚底板上戳满了刺,一跺,就万刺齐戳,虽然不痛,但麻得让人咬牙切齿,喊不出来的苦。我这个人很少做梦,像做这样连续的梦,更是从来没有过。这是怎么回事?是我的某个前世?还是我的某个未来时空?而且我是以一个濒死之人的身份,在枪口下逃生。我不敢细想,想也没有用。随着夜色的来临,我期待那些消失的人们能够回来。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这么期待着。

我坚信他们是会回来的。

这是众多城市中的一座城市,在全国二线城市中名列靠前,人口密集,生活节奏快,拥挤与忙碌是它的特征。另一方面,它又被称为爱情之都,浪漫与邂逅随处可见,许仙和白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苏小小和阮郁……许多凄美的传说,至今仍让人意淫不止。人分两类:一类配有爱情,另一类则不配有爱情。我属于后者,活得窝囊,没有远大理想;就连守在老妈膝下尽孝,娶妻生子,想做个称职的儿子、丈夫和父亲,都不堪重负。

不瞒你说,有时候我就想独自一个人活着,无牵无挂,逍遥自在;这也是后半夜想想的,我从来不敢奢望过。今天,当真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却无所适从;我要的一个人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我要孤独,但不想寂寞。确切地说,我希望生活在没有熟人的世界中,附近都是陌生人。其实,陌生人与我有何相干?但没有人,就太寂寞了。

就在昨天,我还在想一个人时能做多少事;但现在,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头胀、头痛、头发沉,我捏起空拳头,轻轻敲打前额。我需要喝点酒。我起身,从客厅中央那堆白塑料袋里抽出那瓶法国红酒,我走到厨房,习惯地按了下电灯开关,灯没有亮,我才想到有停电这回事。我从灶台底下的柜子里找出开瓶器,起出软木瓶塞。家里没有高脚玻璃杯,我找了只碗,倒了大半碗酒;酒色在暗昏的光线下有些发黑,像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袋血。我放下酒碗,将软木瓶塞插回去;但软木瓶塞相当顽固,成心不让我插回去,它一次次地从瓶口滑出来。我只有另想办法,我找了张白纸,折成圆锥体,轻轻松松就塞住了瓶口。

我端着酒碗,坐回沙发。我倒满嘴,并不急于咽下去;酒液在我的口腔中,散发出苦涩而又清冽的滋味。我没有酒瘾。我平常喝酒都是大起大落的。要么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喝酒,要么很长一段时间滴酒不沾。这是一种习惯或手势。有酒时,我坐到饭桌前,顺手就倒碗酒;没有酒时,也不惦记。由此可见,人的习惯随时都可以改变。平常我喝的酒,都比较劣质,因为便宜。但今天这瓶酒,算是高档了;我喝着也不觉得咋的,甚至不觉得比平常的劣质酒好喝。

说得难听一点,跟喝中药差不多。

我挑了包酱鸡腿、卤蛋和山椒泡凤爪,只有喝酒时,才知道在超市里没有拿带壳花生、花生米或兰花豆、蒜香青豆,是种失误。酱鸡腿和卤蛋太咸太硬,嚼在嘴里跟硬土块无异;而山椒泡凤爪又太辣,泡得又胀又白的模样,就跟吃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碎尸,倒人胃口。我换了鱿鱼丝和鱼干片,还有蛋黄酥和沙琪玛;水产食品泛潮了,有股腥味;而甜食适合酒后再吃,甜味使得酒更苦涩。我一口干光碗中的酒,把碗放到饭桌上。

天是真的暗了,客厅里比窗外更黑。我又去按一遍家里所有的电灯开关。我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这么做了,也不知道开关是开着,还是关着。想到即将来临的黑夜,我应该去超市取些蜡烛和打火机;家里没有明火的东西,我也不抽烟。但我懒得再动,不想再下楼跑一趟。我已经不是小孩,夜里不怕黑;我也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呢?

明天吧。明天记得拿些回家。

我的手比脸冷,我的头比脚重,我不想坐在沙发上傻等;自古只有自来人,没有盼来人,她们回来最好,不回来我也落得清静。站在屋里的家具,已经模糊不清;但我的双脚是相伴的小狗,它们识得路,正确无误地带我到房里。我转身,倒在床上,和我的床成“十”字。我梳理脑子,但脑子里乱绪如麻,怎么也梳理不清。

我的双耳一直醒着,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有风。但我不会关门窗的。消失在黑暗的身体,让我知道它有些冷;我坐起身来,脱掉衣服和鞋袜,钻进被窝里。我收起双腿,缩成一团,形同子宫里的胎儿。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但我还是睡不着。我趴起身,抬头仰望窗外;我居然看到了夜空,是夜空吗?我出神地盯着那片黑中透蓝的地方。应该就是。这扇窗开在这儿已经几十年了,我从这扇窗望出去,也望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夜空。仿佛过去的城市不曾有夜空似的,而今晚,它突然回来了。

我看到了一颗星星。不,是两颗。不,是三颗……最初的那颗星星最明亮,一眼就让我看到了;而随后发现的星星,则相对暗一些,但看着看着,它们就相继出现在我的眼里。我好像有些激动,也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星星吗?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至于吗?

我又好好地看了一眼。

这回我全数收入眼中。

我满意地趴下身去,重新缩在被窝里。

我有些想小鬼头了,但想得不是很多,就那么一点点;我只是想他在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看星星,告诉他,那些在黑中泛蓝的夜空中,闪闪发亮的小点点,就是星星。他已经四岁了,至今还没有看到过星星。或许,他对星星不会感兴趣,但我想,至少得让他知道星星是个什么东西。

有必要吗?好像很有必要,又好像毫无必要。

睡觉吧,我闭上眼睛,但在我眼睛的背后,却奇迹地出现了星星。

它们一闪一闪的,像小鬼头的眼睛。

人分两类:一类看到过星星,另一类没有看到过星星;但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好像没有。

这样分类,也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注定要失去星星,还是不让他看到的好,有太阳和月亮就够了;星星太过理想化,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毫无益处。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我从沉睡中醒来。老婆和小鬼头不在床上。我连裤头都不想穿,就去张我妈,房门开着,没有人。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她们从昨天消失后,就没有回来。我回房,边穿衣服,边俯视窗外;别说是人了,外面连只麻雀都没有。

抽水马桶里的污秽还在,我小便时,它们快活翻滚,一群春天的蝌蚪;冲上来汹涌的气味,成心跟我作对。我屏住呼吸,抖干净最后一滴时,突然感到如期而来的另一种内急;我翻下坐垫,用屁股将这股气味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这样一来,我的屁股就被熏得臭不可闻。以往,淋浴可以让我的屁股重获新生,香喷喷的。但今天不行。不过,谁会介意我的臭屁股呢?除了我自己。

昨晚我睡得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或许是喝了酒,或许是窗口的星星。我不曾做噩梦。也有可能是做了,只是我毫无知觉罢了。但是做了,即使毫无知觉,人也会很累的;如此说来,我应该没有做。是我逃脱了?还是被击毙了?在那种情形下,逃脱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击毙了。这样也好,至少以后不用再做噩梦了。

马桶里的污秽更丰富了,丰富到了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从客厅的塑料袋里,取来四瓶娃哈哈矿泉水。我刷了牙,又洗了脸。我用洗脸水洗了屁股。这水洗脸还可以,脸一直露在外面,能够承受它的温度;但洗屁股就遭罪了,让我心惊肉跳。但我介意屁股的臭,却不介意水的冷。我把刷牙和洗脸洗屁股的脏水,积攒起来,有半面盆;按我的估测,这个量还不够。我又去客厅取了两袋鲜牛奶,倒入面盆里;水顿时呈乳白色,泛上来阵阵奶香。我奋力将它冲入马桶里。尽管那些污秽没有完全被冲走,但颜色变了,呈柠檬色;而且气味也变了,能让人接受了。也只能是这样了。

我把半只西瓜切了,吃了。

残留在手上的西瓜汁,黏叽叽的。我想到患糖尿病的老石。小章说:“要知道自己是否患了糖尿病,喝一口自己的尿就知道了。”他还说:“那就跟喝蜂蜜或糖水……”他是在赵姐吃零食时故意这么说的。“你有病呀?”赵姐骂道,“恶心死了。”她不得不放弃进食。“还有更简单的,”我说,“尿在地上,用脚踩一下就行。”老石不仅患有糖尿病,而且尿不净。他每次上厕所,小便池前的地砖上,都滴滴嗒嗒的,遗下黄浆浆的一大片;我们想小心不踩到都不行,拔脚时像揭胶布一样嚓嚓作响,如同踩在502胶水上。赵姐把矛头指向我,“你还说!一丘之貉。”小章笑了。我也笑了。

毛巾是湿的,总算把双手擦干净了。

我穿戴整齐,下了楼,去联华超市。

我直接上楼,在厨房用品区,挑了只最大的红塑料桶,拎在手上。厨房用品区边上就是文化用品区,我没有找到普通的白蜡烛,只有五颜六色的生日蜡烛,都一样细小,拿来当灯点,有个毛用?我想过把小蜡烛熔化了,铸成大蜡烛;但用小蜡烛的那点火来熔化小蜡烛,绝对是件麻烦的事。我又想到用白酒点灯,问题便迎刃而解。我在休闲食品区,抓了几包带壳花生、花生米和兰花豆,直接扔进红桶里。我下楼直奔酒区,挑了瓶最高度数的白酒,68℃,应该能点燃。曹主任每天有应酬,多的时候一夜三四场,任何时候见到他,都一身酒气,熏得翻人;按赵姐的话,你在他身边点支烟,烟还没点着,他倒已经着了。不想他。我又抓了四瓶娃哈哈矿泉水和两袋鲜牛奶。想到昨天的东西,还没有吃,就没有再要其他的。乳制品区边上是水产品区,死鱼烂虾变质了,发出阵阵腥臭味,让我不想在店里多呆。我在超市门口的服务台边上,出售香烟的柜台里,拿了两只一次性打火机。我不抽烟,但我不由自主地挑了包软中华,塞进自己的口袋。

我把东西拎回家,稍事休息后,清空红桶里的东西,再次出门。我出了南苑东后门,拐到临丁桥边,从桥底下过去,到上塘河,下了河埠头。我用桶底在河面上划了几个圈,将河埠头附近有或可能有的脏东西荡开,又洗了下红桶,才拎上来满满一桶河水。一桶水的重量,是我想不到的。我用单手拎,只拎到桥边,已换了两次手;我改用双手拎,但没法拎。我不得不在路上倒掉三分之一水。这个重量才勉强能拎。我拎回家,上气不接下气。我赶紧冲马桶,终于冲干净了,用去了一半水。剩下的一半,我放在厕所里备用。我想我是饿了,所以没力气。我拆开一只鲜牛奶袋,挑了些华夫饼、蛋黄酥和沙琪玛,边喝牛奶边吃东西。

我刚躺到床上,又起身试了一遍电灯开关和手机,早上我试过了,还是老样子。如果有电,我倒想看一看锁在抽屉里的那七八张碟片。我之所以锁起来,倒不是因为老婆,而是因为我妈;怕她清理房间时发现,碟片的标签,都是赤身裸体的男女。有几次,小鬼头睡后,我和老婆在电脑上观看,把音量调低;但没看几分钟,我们就把事做了。事后,我想和她再看下去,她却一点兴趣也没有,问我累不累呀?还看它做啥?我只有把电脑关了,睡觉。

我是全部看过的,是老婆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看的。一个人看不分心,能看进去;一个人看更能产生想法,但老婆不在,也挺难受的。也不知是这个东西看多了,还是对老婆太熟悉了,两个人躺在一起竟很少有想法;不得已就放来催情,也就几分钟的时间。但好景不长,后来她就不要看了,看了也没用;碟片就一直锁在抽屉里,没有动过。

现在,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不至于傻到再跑一趟单位,没人笑话我,我都会笑话自己。可能是昨夜睡足了,我不困;而无法入睡的躺着,简直是种受罪。我起身打开抽屉,翻出碟片,又躺回到床上;双手举在脑袋上空,一张张翻看。我亲了一下标签上的胸器。欧美女人的胸器大得不可思议。但终究是纸上,不管用。虽说我也是男人,但我不懂男人心理,老婆在身边时毫无想法,一个人时却……是不是男人更注重于性幻想?而幻想永远比现实完美。

我起床,到妈房里,找到那只针线盒,用线做了根灯芯;费了好多线,但依旧细细的。我回到客厅,取了白酒,到厨房间打开酒瓶,倒了半碗。我把灯芯在酒里浸湿了,一头搭在碗口上,像条蜿蜒的小黑蛇;我点燃灯芯,在白天光里,我知道它在燃烧,但看不到它的火焰。行了。我吹灯,将碗端到客厅的饭桌上,打算天黑后再用。浓烈的酒气,让我想到酒精挥发,会不会到了晚上,碗里就剩下水了?不过,没关系,还有大半瓶酒,足够了。

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很久,或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久,我就站起身来,蹲到那堆东西前,我捡起装过半只西瓜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有水;我重新理出一只塑料袋,装了些吃的和一瓶矿泉水。我锁上家门,下楼,我把塑料袋放在公交自行车的车兜里。我骑着自行车,慢慢地骑出南苑东大门,沿半山街向东而行,经过半山公交总站,拐入河畔居。这是个很小的居民小区,我拐进去,又拐出来,继续向东,穿过半山路,到广济路,在浙江建设职业技术学院对面,也有个小区,靠在上塘河边。我进去转了一圈,经过方回春堂,骑进肿瘤医院,又拐到田园社区,经过北苑,到崇光路,回到半山路,经过阔板桥社区,重又回到南苑。

但我没有回家,而是从南苑西后门出去,来到孙家门、张家园、半山村和金家堰。金家堰靠上塘河,我来到河边游步道上,歇下自行车,坐在河边的椅子休息,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太阳照在上塘河上,金灿灿的;对岸的柳树比夏天稀疏了许多,叶色微黄,更有梦的感觉;只是河面上没有河警般巡视的白鹭或灰鹭,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般都是双休日下午,午睡后,我和老婆带着小鬼头来河边走走,坐下来吃点东西,看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野景,让小鬼头在草坪上活动活动;只是游步道上的助动车太多,速度也太快——我特别记恨这些骑助动车的,为什么不骑大马路,偏偏来抢狭窄的游步道——,得时刻盯着小鬼头,怕他有什么闪失。我们一般走到欢喜永宁桥便返回,单程两千多米。欢喜永宁桥建于清乾隆年间,至今已有两百五十年了。这座二百五的老桥非常简朴,石条粗笨,石狮古拙,但触手可及,真实可信。我没有深究过它的历史,不知“欢喜”二字何来?莫非桥边有风月?

今天,我独自骑在游步道上,却失去了前往的兴趣。

我返回临丁路上,过临丁桥,来到永佳苑,这儿原本叫回龙村,聚集着数百户当地农民,我一条条巷子地转悠,边骑边喊:“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人回答我。我出了永佳苑,拐入回龙路,先到都市枫林,再到北景园;北景园有月桂苑、紫荆苑、菊香苑、竹邻苑、荷风苑、莲趣苑、水镜苑、芳洲苑、祥和人家和新鼎家园,我一个不漏地叫过一遍,但没有人就是没有人。

我回家。

第七章

我倒了碗鲜牛奶喝。就在喝过牛奶的碗里,我又倒上红酒。残留的牛奶,被红酒侵食了颜色,但它们顽固地挂在碗壁上,像春天的池塘边的青乌苔;只是颜色不同罢了。我像平常那样,坐到饭桌边上。剥着带壳花生,下酒。新昌小京生,听说很有名气,但我只嫌其粒小,香味也一般,倒不如花生米来得有嚼头。平常吃饭时,我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靠客厅的里墙,抬头就是大门;老婆坐我对面;妈和小鬼头坐一起,对着西墙和西墙的窗户。窗口放着一瓶水养的吊兰,根须发达,但瓶口之上的枝叶,则不敢恭维,死不死活不活的,一副萎缩相。现在,她们都不在了。就我一个人,剥着带壳花生,或用筷子夹着花生米或兰花豆,喝着超市里最贵的法国红酒。

喝完这碗红酒,我又去倒了半碗,并掺上半碗鲜牛奶;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这么做而已。这样一来,红酒不再是红酒,牛奶也不再是牛奶;不但颜色变了,味道也变了。我无所谓。反正又喝不死人。鸡尾酒不就是这么调出来的吗?鸡尾酒我没有深究过,也不想深究;我只知道鸡尾是拉不出尿来的,只拉屎。有些畜生就是这样,尿屎不分,像鸡,像鸭,没有专门用来拉尿的工具;所以,我妈称酒为马尿而不是鸡尿是有道理的。

我开始想她们了。真的,我开始想她们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理难容。她们能够一夜之间消失,也能够一夜之间出现。我坚信这一点。我原本以为她们昨晚就会回来。其实,昨晚我并没有那么期待,那么难过,那么渴望她们回家。但今天不同了,我要她们马上回来,就现在,立刻。只要她们回来,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会加倍地孝敬我妈、爱惜老婆和疼爱小鬼头。我要对她们好。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那么想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你看,现在哪里还像个家呀?

我又去倒了半碗红酒,这回我掺的是白酒,没有掺多少,只掺了半碗里的一半。但这一掺,感觉跟刚才完全两样了,不但苦涩,而且辛辣。我喝得很慢,但我在喝;我不喝酒,还能干吗呢?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我点上那盏酒灯,灯火在晚风中摇曳;酒灯带来如豆的光芒,竟使得客厅里越发的暗了。我坐在光芒之外的黑暗中,我等着家人回来。

鸡尾酒喝完了,我退到沙发上。额头有两根筋咚咚地跳,我听到它们一下下的急跳声。头越来越沉,脸也烫得厉害,胃里一阵阵恶心;我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捂着肚子。在酒灯之外的黑暗里,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喊着我妈,喊着老婆和小鬼头,喊着你们回来吧。

早知这么难受,我就不该喝这么多酒的,不该掺着喝这些劳什子。

“妈,我难受,你快回来吧。”

“老婆,你们在哪儿?”

……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去饭桌上取那盏酒灯;我要去房间,我想躺下来。我明明端起酒灯,我明明托在手上的,但它却自个儿掉到了地上,碗碎了,酒散了,灯黑了。客厅里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我摇摇头。白酒到底不是汽油,没有遍地起火,而是熄灭了。算了。我左右张张,摸黑回到房间里;我连衣服也没有脱,盖上被子,睡了。

我还是难受。我没有心思看窗口的星星。我努力与胃里翻江倒海的浊酒作斗争。

它们刺激喉咙,诱惑我张嘴;我使劲地咬紧牙齿,屏住嘴巴。

但有些事情不是咬紧牙关就能过去的,我斗不过它们。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房间,穿过客厅,直扑厕所;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居然没有被黑暗绊倒。我跪在地上,像亲人一样抱着马桶,把头伸向马桶,哗哗地直吐。吐得我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嘴里发酸,不停地抽搐着脑袋。我吐到实在吐不出来为止,伸手摸到水桶,拖过来,把头伸进水桶里;我那里还顾得上河水脏不脏,我洗着脸,洗着嘴,洗着双手。我洗完这一切,摸到一块毛巾,擦了,然后将桶里的水,全倒入马桶里。

我摸回房间时,才发现前额的头发也湿了,滴着水,但我没有理会它;我躺回床上,盖上被子,我散架了,像一块块被扔进海里的石头,沉了下去。

……枪响了,枪口同时指向天空;我跪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站在我前面的那个,上前一把抓住我左肩的衣服,将我硬生生地拎起来。他说:“走。”我就这么被他扯着,转身朝另一个走去。另一个摇摇头说:“是只软壳蟹。”这个说:“带回去再说。”

除了跟他们走,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的。

他们一个走在前面,另一个走在后面;他们边走,边持枪,对准路两旁的任何目标,只要他们认为是目标的,他们就射击,比赛着枪法。尽管他们的射击与我无关,但冷丁儿的枪声,总是让我胆颤心惊。我跟着他们走出山前横街,经过樱桃弄,穿过半山街,进入南苑东门。他们所说的“带回去”,一直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它的意思。

他们把我带回家做什么?家里没有人,我妈、老婆和小鬼头去哪儿了?是他们带走的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肯定不屑于动嘴,我也就没有问。他们中间的一个,把饭桌拖到客厅中央,在桌子的对面,各放了一把椅子和两把椅子;很显然,一把椅子是我坐的。我乖乖地坐到我该坐的椅子上。一个问我有纸笔吗?我点点头,但没有动。另一个朝我晃了下枪,但没有开口。我起身,从房间里取来纸笔,放在桌上。他们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

坐在靠门口那边的那个,起身打亮了客厅里的电灯。

“大白天的,开什么灯!”如果妈在的话,她肯定会这么说的。

他坐回他刚才坐的椅子,将桌上的纸笔移到自己面前,他拿起笔,低着那个戴钢盔的大头,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白纸上边写边问。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家。”

“不。是地狱。”

“你知道死的滋味吗?”

“刚刚经历了。”

“差远了。你压根儿还不懂。”

“你知道人都去哪儿了?”

“哪儿?”

“别人的世界。”

“那我的世界呢?”

“只有你。”

“为什么?”

“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是的。你渴望一个人的世界;你还渴望经历轰轰烈烈的生死?”

“笑话!我有这么傻吗?”

“我要她们回来,都回来……”

“已经晚了。你的愿望一旦开始实施,就无法终止。”

“那要怎么样才结束呢?”

“直到完成。”

“不!”

……

第八章

我头痛欲裂。有把刀将我的脑袋劈开了,又一针一针地缝起来;我能感觉到一针一针的疼痛,我也能感觉到那个梦,历历在目。他们说是我的愿望,我有这么蠢吗?我有说过我的愿望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睁大双眼,白瞪白瞪的;嘴巴又干又苦,我想喝水。但我一想到水,就想上厕所。我冲到厕所,看到空桶;我回到房间,迅速穿戴整齐,从厕所里扯了两张卫生纸,冲下楼去。

我知道南苑东大门外,半山食府边有个公厕。

我跑到群乐宫前,也就跑了五十米的样子,就不得不拐入群乐宫广场。群乐宫是座8字型的建筑物,有上下两层;建成之初,里面设有舞厅、棋牌室、游戏房等,火过一阵子;但终因经营不善,现在改成幼儿园。群乐宫广场除了设有健身器材外,还添置了不少小孩子玩的滑滑梯、跷跷板和旋转木马等。我原本想憋住尿的,但我的努力,反而刺激了它,让小便的欲望更加强烈;与此同时,受压迫的小便欲,又触动了大便欲,越发让我不可收拾。

我在几株连迟桂花也谢了的市树间蹲了下来。

让我震惊的是,在我小便还没有结束前,大便就出来了;打我有记忆起,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原来,我也是个尿屎直流的人。我沮丧地擦干净屁股,离开群乐宫广场。我去上塘河洗手的,走到南苑东大门那条路上时,我改变了主意,我去了超市。我在超市里,用矿泉水洗了手,又拿了一袋鲜牛奶、一盒绿豆糕和一罐少林寺素饼。我坐在超市门前吃我的东西,但超市缩在里面,两边有邮局和商铺挡着,视野不够开阔;于是,我穿过马路,坐在城北小商品市场前的广场上。这儿视野开阔,能够瞭望到半山街两头的尽处。我边吃边两头张望,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但不时地将脑袋转来转去,希望有什么东西跃入我的视线。

绿豆糕和少林寺素饼没吃一半,但鲜牛奶让我喝完了。

半个小时后,我的肚子突然痛了,而且内急显得势不可挡;我扔下东西,赶紧返回超市,因为超市里有我急需要的东西。我冲到楼上,在日常用品区,找到卫生纸时;已经来不及了,尽管超市对面就是半山食府,公厕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我做不到。我就在日常用品区把问题解决了。我捂着仍旧不太舒服的肚子,像罪犯逃离作案现场一样,迅速撤离。

我回家,躺到床上。

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坐着……

我都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好了?

听到雨声,我趴起身,扭头盯着窗外;确实下雨了,能看到小东西们争相从天上跳下来。天色一直是这么阴沉沉的,无法靠它把上午和下午分开,我也就不清楚这时候是上午,还是下午;但是管它呢?上午也好,下午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在厕所里拎了红桶和一只塑料面盆,下楼,把红桶和面盆分别接在屋檐水下。屋檐水比雨水颗粒大。我回到家里,继续躺。这天就这么过去了。除了饿时,起来吃点东西。鲜牛奶我是决不敢再喝了,我把它倒在马桶里。夜里我也没有点酒灯,没这个必要。我甚至连家门都没有上锁。第二天继续下雨。早晨,我下楼时,看到红桶和面盆里,接到的水并没有我想象的多,而是太少了,不足以冲一次马桶,我没有拎回家。我是撑着雨伞,去群乐宫而不是群乐宫广场,解决问题的。

第三天也如此。雨一直在下,秋雨绵绵,不大也不小。

到了第四天,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我撑伞去了趟超市。因为楼上有我的一泡屎,让我的感觉很坏,我甚至都没有上楼去。我在楼下吃了些水果,主要是西瓜。水果也开始腐烂了,有股让人不舒服的香味。至于里面的水产区,气味就更令人作呕。我带了水、水果和红酒,准备离开;但外面的雨大了,我不想弄湿裤子和鞋子,我不喜欢潮湿的感觉。我从门口拿了起子和榔头,开始撬收银台,一排收银台,竟然没有一分钱。我又撬了总服务台,也是空的。我不甘心,就又撬了总服务台边上的售烟柜,终于撬到一千多元。在楼梯的一侧,还有销售手机的柜台,我也撬了,有三千多元。临走时,我还是上了楼,在楼上取了一些食物。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很好,我也来了精神。

我到超市拿了工具,去撬工商银行。如何撬开卷闸门,我有经验,所以进入银行并不难。撬开临柜的抽屉也易如翻掌。但临柜没有钱。大厅里有一排机子,我知道只有存取款的机子里有钱,我数了一遍,有两只。我把它们撬了。对我而言,这是个新领域,我需要摸索;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撬开它们。确实有钱;我把一刀刀百元大钞如数地装入超市的塑料袋里,拎回家。我坐在沙发上数钱,一万元一刀,用塑料绳扎起来。数完这些钱,我清点了一下,总共十六万三千七百元。不错不错,差不多是我两年的工资哪。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有事情做了;我先是把半山街上的建设银行、农业银行、杭州银行和联合银行,都撬了个遍。然后,我撬街上所有的店铺。最后,我撬南苑北苑、阔板桥社区、田园社区的居户。我也不知道我撬了多少天,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撬来钱,清点,一万万地扎好,叠在我妈房间的大衣柜里。日子虽然清苦,但很有奔头;可是激情过后,又让我有着说不清的颓废。大衣柜里已经有百万元之多,我忽然意识到要这么多钱,干吗用呢?

一分钱也用不出去!

只是印刷精美的废纸而已。

我再也不去联华超市,街上有其他食品店,我就在这些食品店里找吃的;有一天,我静静地坐在城北小商品市场的广场上,足足坐了一天。我不想再吃这些过期或尚未过期的食品,我想吃米饭、吃面、吃新鲜的肉和蔬菜,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城市所有的食品都过期了,我吃什么呢?而这就是眼面前的事情。

第二天,我起床,穿戴整齐,在群乐宫广场解决后顾之忧,又去半山食府楼下的食品店,取了些食品和水,就骑自行车出发了。我沿着320国道向临平方向骑去。它的反方向就是市区。那绝对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当然,临平镇也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半山与临平之间,尤其是塘西超山附近的农村。我要找一户农民家,找一块地,自力更生。

在崇贤镇,我离开了国道,穿过崇贤街道,我看到了田野和河流,我松了口气;我继续往田野的深纵处走,沿着丁山湖的支流,来到柴家坞村。这儿差不多了,感觉已远离城市,田野青青,河水也清澈。我听说丁山湖的水质不错,生产的枇杷和杨梅也不错。就这儿了。我找到一家独院独户的人家,院子里有一棵数十年的枇杷树,树上开满了枇杷花。

我进了院子,叫了几声,然后撬开大门;从家里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在院子中央。我取了些吃的和喝的,坐下来吃东西。阳光很好,静静地照耀着大地。我又去家里搬了只方凳,搁起双脚。我半坐半卧地懒散在阳光下,舒服呀。我从来就没有这么舒服过。

稍事休息后,我迫不及待地进屋,首先去了灶头,他们使用的是瓶装煤气、煤气灶,而不是我想象的用柴火的老虎灶。我开了下煤气灶,没有打亮;有这么巧吗?瓶里的煤气刚好烧完?锅和电水壶是有的。我开了下水龙头,没有水。不过,没问题,出门向西十几米就是河流,那里有的是。我出门,在院子里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我出了院子,在围墙四周找了找,搬回来一些石头和断砖,在院子一角搭了个灶头。我去河里拎了壶水,搁在砖石上。我又去找了些枯柴,折断,塞了一把在砖石围起的灶肚里,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火。

枯柴有些潮湿,几次都没有点着。我进屋找了几张报纸,撕了,塞在枯柴上,点是点着了,但报纸烧完了,枯柴还没有点着。我拎下水壶,又撕报纸,接二连三地烧,终于,枯柴引着了;等到又添了些枯柴,我才把水壶放上去。我去屋里找了只茶杯,用水壶里的水烫了一下;又找到茶叶罐,是径山茶。我搬了只方凳,放在椅子边,放茶杯。

水烧开了。我先冲了茶。然后将热水灌到热水瓶里,有一瓶半;我把半瓶放在方凳边。我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地吹气,茶香扑鼻。我有多少日子没有喝茶了?我顾不上烫,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了半杯,又满上,又轻轻地吹气。说出来,你或许不敢相信,茶跟酒一样,也会醉的。连喝三杯,我就晕晕乎乎的;我坐在椅子上,朝着天空傻笑。

在乡下就是好,往田头一站,就可以随地小便。

第九章

两个月后,我又回到半山,回到自己家。

这两个月里,我穿着别人的衣服,睡着别人的床,吃着别人的饭菜。我刚到那会儿,对自己做个自食其力的农民,信心满满的。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就从人家的柴屋里,找了把铁耙,又在附近找了块荒地,开始锄地。地很硬,铁耙弹了回来,震得虎口生疼;我就不信这个邪,将铁耙高高扬起,狠性命地锄下去。铁耙倒是深入土中,但我拔不出来;我使了几下,铁耙柄出来了,但铁耙还牢牢地卡在土里。我蹲下身去,把铁耙柄装回去;可是没用,一拔就散架。

我重新找了把铁耙,继续革命。这回铁耙倒是没有散架,但地锄得很浅。不管怎么说,一天忙碌下来,总算锄了三垄地。该在锄过的地里,种些什么呢?我翻遍了家里,除了米,并没有任何种子。过去我在农科院上班,工作就是出售“优质种子”;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都是在网上或电话里做生意,谈成合同,就交给下面办理。据我所知,“优质种子”不在农科院,至于在什么地方的什么仓库里,我也不清楚。我奇怪的是,这户人家,作为农民,家里怎么会没有种子呢?

但我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种子。我去了一趟崇贤镇,撬开一家“好又多”超市,在那里我找到了花生籽、黄豆、绿豆、燕麦和荞麦,玉米被碾成碎粒,小麦被磨成粉;谷是没有的,只有江苏和东北大米。对了,还有芝麻和小米。家里米不多了,我要了袋十斤装的香米,其他种子各装了一袋,都有四五斤的样子。在锄过的地里,我分别撒了绿豆、燕麦、荞麦、小米和芝麻;花生和黄豆,则种在没有锄过的地上,我是用镰刀挖一个小洞,每个小洞里撒上三五粒。

我好期待第二天早上,就能见到可爱的小苗,绿油油地从地下蹿出来。

正当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浇水时,天下起了雨来;我如释重负,双手作喇叭状,朝我的田地大声地喊:“你们渴了吧?尽情地喝吧!”随后,我冒雨将院子里的砖石挪到屋檐下,靠东墙重新搭了个灶头。我点火,枯柴拾了不少,就堆在屋檐的西墙边。我烧水,把家里的四把热水瓶烧满后,又烧了一壶。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洗澡了。烧水很麻烦,直到午后——应该是午后,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总算如愿以偿地洗了个热水澡。之后,我睡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

柴家坞村人家种的菜并不多,更多的是果树,像枇杷树、杨梅树、桃树、梨树、橘树、金橘树和柿子树等;最多的是枇杷树和杨梅树。这时候树上没有果子,唯有枇杷花,成堆成堆的,但瞧着不像是花儿。我在村子里找过很多次,我想找点荤的;但没有鸡鸭、没有猪羊,甚至连条狗都没有。丁山湖支流里,也看不到有鱼;但我想鱼是肯定有的,只是我不会捕捉与垂钓罢了。我寻思着吃光村里的蔬菜,是否该换个村子住了?

但是,我的田地怎么办呢?

我生来就是个城市居民,但我知道植物生长需要营养,有机肥是最好的;虽说我住的这户人家是农民,但我找不到有机肥,柴屋里倒是有化肥。化肥就化肥吧。趁着天晴,我提着半袋化肥和一只面盆,来到田里。我用面盆装化肥,夹在腰间,一把把地往田里撒这些白色颗粒。从我撒播种子的那天起,至今已有七八天了,地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雨也下了,肥也施了,它们怎么还不来见我呢?

我开始在南墙上划“正”字。过去的日子,我是凭记忆补上的;应该差不了一两天,头一次就划了两个“正”字。之后的每一天,第一件事就是在南墙上划上一笔。第二件事就是去我的田地上解决问题,同时视察它们的动静。它们比我沉得住气,始终躲在地下,不敢出来见人。我在柴家坞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一个地方住久了,你要么认同它,要么否定它;而我没有前者的感觉,反而越来越想半山的那个家了。

我明知道她们不可能回来,但我老是觉得她们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

我一直期待着那个噩梦,我希望把它做完,彻底结束。但它一直不来找我,我想尽了办法,村里有家食品店,里面不缺酒,虽说没有高档红酒,但啤酒和绍兴黄酒有的是;我天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将自己掷在床上。我还学会了抽烟;无事可做时,我就坐在院子里孵太阳;一边抽着烟,一边呆呆地望着辽阔的田野。

有时候我差不多要放弃了,想一走了之;纵然我能学会农事,做一个合格的自食其力的农民,那又怎么样呢?那么大的天地,就我一个人,孤独老去,有意思吗?说实话,我想她们想得紧,就是让我看她们一眼便死,我也愿意。我记不清她们的脸了。过去天天见的,见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记不住她们的脸呢?

唯一让我一天天坚持下去的,是我田地里的那些小东西。

我在南墙上划了整整十二个“正”字,但我的田地……唉!我想它们即使长出苗来,到成熟还需半年时间,到那个时候,有没有收成还很难说呢?而现在,它们依旧无动于衷,不愿意出来见我。我再也不想呆在这儿了。我恨过那些平庸的日子,我曾经发过誓,要过轰轰烈烈的生活,哪怕一天也是好的;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渴望回到平庸的过去。第二天一早,我烧了不少水,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自己衣服,我骑车离开了柴家坞村。我在崇贤镇那家“好又多”超市,稍事休息,吃了些东西,喝了一些水;然后又带上一些,继续上路,匆匆地赶回半山。

到半山,到家时,应该是下午了;我在楼下扔下车,急匆匆地跑上楼去,好像她们已经在家里等急了一般。但我推进门去,劈头就被屋子里的空气镇住了;空气里弥漫了久不住人后那种冷冽而又发霉的气息,这说明我走之后,还不曾有人来住过。

她们真的不回来了吗?

她们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枯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拍拍有些酸痛的双腿,站了起来。我出门,下楼,慢慢地走出久违的熟悉的南苑,来到半山食府楼下的老百姓大药房;我在大药房里找到安眠药,我只要一小瓶,别的什么都不想要。我又慢慢地回到家,在楼下的自行车兜里,抓起那只装有水和食品的塑料袋,上了楼。我又坐到沙发上。就这么坐着。

窗外黑下来时,我已经回到自己房里,我坐在床上,开始吃东西。我并没有感到饥饿,但我必须吃,让自己吃饱了,吃到吃不下为止;我从床头柜上取过那瓶药,往自己手上倒,我也不知道倒了多少粒,应该不少了,足够了,我用矿泉水将手心里的药片,送了下去。

我脱下外衣和鞋袜;我脱去内衣,我喜欢裸睡,我赤条条地钻进冰冷的被窝。棉被还是秋天时睡的棉被,有些单薄;而且有些潮,有些霉味,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缩在被窝里,等待身体暖和过来。等到感觉好多了,我又抬起头来;我忽然想到窗口的星星,我想看它们一眼。

星星果然很多,可以用满天繁星来形容;尽管我只是看到了天空的一角。

好了,我重新躺了回去,舒展了身体,把双腿伸得直直的。

我把左脚搁在右脚上,双手合十,轻轻地压在胸口。

睡吧。我对自己说,睡吧。

……

“求求你们,打死我吧!”

“一枪打死我吧!”

“一枪打死你有屁用?必须实现你的愿望才行呀?”

“那要怎么实现……”

“来……”

靠门口那边坐的那个人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纸移了个方向,递给我笔。我签了字。那人把纸揣在怀里,就带我走了。我们没有下楼,而是来到屋顶上。屋顶上很脏。有人用白色泡沫箱和塑料盆,种着一些杂花;叶子都落光了,不知枯死没?他们到四周看看,最后决定在朝北的地方实施计划,因为北面没有晒衣架,底下又是水泥地,死起来容易。其中一个拍拍中央的栏杆,让我爬上去,越过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我双手扶住栏杆,浑身哆嗦,脚怎么也提不起来。

他们彼此对了下眼,同时放下枪;他们中间的一个对我说:“把眼睛闭上。”我闭上眼睛。他们各自抱住我的一条腿,把我抬起来;但我双手牢牢地攥住栏杆,死也不放。“喂,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其中一个说。他们用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手上,痛死我了;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松了手,我已经被他们抬过栏杆,悬空在墙外。“不要!”我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世界;但他们心意已决,同时松开双手,我就呼呼地往下掉,在空中。

“救命呀!”

“救命呀!”

我来不及第三次喊救命,就砸死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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