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满嫦:我无法对死亡视而不见
2016-04-20张之豪
张之豪
她是“无国界医生”组织国际主席,曾在难民营一天诊治300名病人
她一头黑发,但常被包裹在沾满消毒水和汗水的橡胶隔离服里;她沉静严肃,因为目睹了太多的人性最黑暗和最美丽之处;她的信仰正如墙上贴着的四大宗旨:医疗道德、独立、中立、不偏不倚——20年来,她在被战火吞并的苏丹、刚果民主共和国、叙利亚救死扶伤,在埃博拉病毒肆虐的非洲大陆和疫情斗争;她谴责美军轰炸阿富汗医院,令奥巴马公开道歉……她就是全球最大的独立人道医疗救援组织“无国界医生”(简称MSF)国际主席廖满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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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廖满嫦因在世界公共卫生领域做出的卓越成就,获得2015—2016年度 “影响世界华人大奖”。就在此前一天,当《环球人物》记者在位于三里屯外交公寓的MSF北京办公室见到她时,这个出生于传统华人家庭的女医生却向《环球人物》记者笑言:“我爸现在还问我什么时候能找个像样点儿的工作。”
父母认为她不务正业
廖满嫦的父母如果想找让女儿放弃富足的医生生活的人算账,还真有点难,因为“坏人”是两本书。一本是一位MSF医生的自传,廖满嫦还记得自己13岁时,读到那位医生独自一人在阿富汗的山洞中给病人做手术,年少的她不由地感叹:“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另一本是法国作家阿贝尔?加缪的《鼠疫》,主人公里欧医生是她的榜样,“他尽其所能挽救更多生命。他的故事这些年来一直激励着我,像一个对自己的约定,让我也不要对死亡麻木。”
但这与父母的期望大相径庭。廖满嫦的父母1951年从广东台山移民到加拿大,在魁北克辛苦经营餐馆,就是想让孩子能上好大学、找份稳定的工作。廖满嫦也不负众望,考入当地最好的医学院麦基尔大学医学院,随后又到纽约大学医学院担任儿童急症科研究员。
廖满嫦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她17岁时就立志要加入MSF,求学时她曾随NGO组织加拿大国际十字路会前往贫困国家或战乱地区做医疗义工。“我爸希望我能在加拿大有套豪宅,开好车,有私人诊所,而不是往危险的地方跑。”
1996年,廖满嫦正式加入MSF,去毛里塔尼亚帮助来自邻国马里的战争难民。“我在纽约求学时还专门学如何处理刀伤和枪伤,就是为了给战场急救做准备。”廖满嫦说。一下飞机,她遇到了来交班的医生。交接工作只有5分钟,对方安慰廖满嫦说,虽然难民营很大,但以她的学历和经验完全可以胜任,“但从他的眼神中,你就知道他巴不得赶紧坐飞机走,我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说的更糟。”
难民营临近马里和毛里塔尼亚两国交界,交班的医生曾告诉廖满嫦,那个难民营在沙漠中央,没有路牌,当你开车开到快精神崩溃时,就该到了。果真如此。向导带着廖满嫦开车走了两天,还遇到沙尘暴,车根本走不动。“当时我都绝望了,就在这时,向导对我说:‘到了。”
到达难民营,困难才真正到来:4万难民,其中有犯人、孕妇、垂死的儿童;他们在没水、没电、卫生条件极差的环境中苟活,被死亡笼罩。而医生只有廖满嫦一位,“我仿佛一个人站在地狱的深渊。”白天她要看上百位病人,晚上还要给孕妇接生,经常连续几天不睡觉。“人真的很神奇,什么都能适应。”廖满嫦笑着告诉记者,“我去年在也门,每晚把炮声当被子盖。”
2003年,苏丹达尔富尔地区爆发种族屠杀,廖满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她一天看300位病人,还要参与抢救,没日没夜地工作让她一下子瘦了20斤。“总部给我们送来一箱箱的巧克力酱,让我们吃这个维持体重。”
事实上,维持精神健康比体重更重要,“无国界医生的精神支柱是责任心——渴望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病人们也给了她鼓励,“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走很远的路,带着家人来MSF诊所看病。人类生命的韧性和面对苦难时的乐观,激励着我。”
枪、防弹衣、格斗训练在战场都没用
在战地当医生,辛苦还可以应付,危险却丝毫马虎不得。1998年,第二次刚果战争爆发,身在前线的廖满嫦整整一个月穿着衣服和靴子睡觉,把护照、手电、压缩饼干等必需品装在“逃跑包”中。“只要情况不妙,抓起包就跑。”
即使再小心,有些麻烦还是无法避免,例如过武装分子控制的关卡。每次见到几个拿着冲锋枪的人围着车,廖满嫦也难免紧张,但身经百战的她已经有了心得,“我的窍门就是跟他们的首领淡定地聊家常,并且非常诚恳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如果我们的医院刚好救过他们的亲人,那么过关时他们会对我们网开一面。等大家熟悉后,我们有时‘刷脸就能过。”
打“交情牌”有时也会失灵,廖满嫦最担心遇到陌生的年轻士兵,战区毒品和酒精泛滥,他们的行为难以捉摸。“不到万不得已,天黑后我们都不过关,太危险了。”
在热播韩国电视剧《太阳的后裔》中,宋慧乔扮演的医生在国外身处危险时,都有特种部队的帅哥保护。廖满嫦听到这里大笑:“枪、防弹衣、格斗训练在战场都没有用,因为你根本没机会耍英雄。”
2015年10月3日,在阿富汗昆都士城的MSF医院遭到美军空袭波及,一夜之间变成废墟,12名医生和10位病人当场死亡,37人受伤。4天后,奥巴马亲自给廖满嫦打电话,为美军误炸医院道歉。
“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我们救死扶伤的口碑。”廖满嫦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有人以为我们会向武装分子贿赂或者妥协,其实很多难题都是事先通过谈判解决的。”MSF开启新项目,要和当地政府、武装集团、其他国际组织把所有细节敲定,才能派医生去驻站。谈判过程通常很漫长,阿富汗昆都士城的医院沟通了两年才敲定。
与“伊斯兰国”的谈判最让廖满嫦揪心。“伊斯兰国”拒绝对话,还在2014年绑架了5位MSF医生。“以前武装分子会尊重医生,现在我们却成了目标。”
国际组织内部的官僚主义有时也让廖满嫦大动肝火。“有一次,一位髋骨粉碎性骨折的病人危在旦夕,急需直升机运送,但联合国的一位官员居然拒绝提供直升机。我气得咬牙切齿。”
为非洲埃博拉患者请愿
除了奔走一线,廖满嫦还一直担任着管理工作。1999年至2002年,她是MSF巴黎办事处项目经理;2004年至2009年,她出任MSF驻加拿大主席。其间,她推动在刚果民主共和国设立首个针对性暴力幸存者的医疗项目,并协助设立远程医疗项目,使MSF在150个偏远地区工作的医生与全球300多名医疗专家可以随时沟通。
2013年6月,廖满嫦当选MSF主席。更高的职位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她刚上台就要面对人类近年来最严重的传染病:埃博拉。2014年,就在埃博拉暴发之际,南苏丹、中非共和国、乌克兰、加沙等地区同时爆发冲突,再加上世界恐怖主义抬头,国际组织忙于应付,对埃博拉暴发的西非不闻不顾,这让廖满嫦异常气愤。在联合国请求支援时,她引用《鼠疫》中里欧医生的名言“我无法对死亡视而不见”。她说:“我们不知怎么就习惯了死亡,在对待死亡问题上变得没有了人情味。我们用数字来说明事故。埃博拉病毒已造成5000人死亡……却没有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思。”
此时,中国成为少数回应廖满嫦请愿的国家之一,“中国在投入资金和设备的同时,又派遣4支医疗队伍,协助建立埃博拉疫情中心。”在各国的持续努力下,埃博拉疫情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全面控制。
廖满嫦从来没有时间庆祝胜利,她要么全世界飞,要么回到加拿大蒙特利尔的圣迪?贾丝廷儿童医院当急救医生。看到患病儿童命悬一线,她焦急万分。这时,护士会拍着她的肩,“您可以叫重病特别护理小组帮忙。”“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有特别护理小组这个选择,真是如释重负。”廖满嫦捂着胸口,释然地对记者说。“而在难民营,我就是决定病人生与死的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MSF有约12.7亿欧元(约合93亿元人民币)的捐款,3万名员工分布在63个国家。廖满嫦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现在全球人道援助的预算有所改善,我们以后肯定能帮更多的人。有些国家成为国际遗孤,例如索马里、叙利亚和南苏丹。其他公益组织不敢涉足的国家,我们MSF也要去挑战——当人的生命危在旦夕时,他应该有获得治疗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