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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喧哗
——2015年说唱文学研究盘点

2016-04-20□平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弹词曲艺研究

□平 瑶

寂静的喧哗
——2015年说唱文学研究盘点

□平 瑶

社会史

《弦边婴宛:晚清以来江南女弹词研究》,周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书台上下:晚清以来评弹书场与苏州社会》,吴琛瑜,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雅韵留痕:评弹与都市》,申浩,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评弹1949:大变局下的上海说书艺人研究》,张盛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伴评弹而行》,周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凌云仙曲:蒋云仙口述传记》,蒋云仙口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文学史

《清代说唱文学创作研究》,车振华,济南:齐鲁书社,2015

曲艺学

《清代曲艺史》,包澄挈,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

《曲艺综论》,吴文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

民俗学

《都市中国的乡土音声:民俗、曲艺与心性》,岳永逸,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近年来说唱文学研究成果颇丰,社会史、新文化史的崛起带给说唱文学重新被照亮的机遇,来自文学、曲艺学、民俗学等传统学科的学者亦在跋涉耕耘。随着一大批来自各个学科的研究成果浮出水面,2014—2015年的说唱文学研究,在冲击也调整着其本身的格局。

一、从社会文化史“发现”评弹

评弹历来是说唱文学中受关注最多的品类,相关研究成果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远非其他曲种可比。20世纪五六十年代陈寅恪、郭沫若对弹词《再生缘》的考证和推崇,极大地扩大了弹词在海内外的知名度;来自马克·本德尔、易德波等外籍学者的关注和精心研究,为评弹研究开拓出更多的路径;随着女性主义文学研究的崛起,弹词多女作者的特点使其容易受到女性文学研究者的青睐。近几年来说唱文学研究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上海师范大学唐力行教授主持的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大课题“评弹资料整理与研究(20122 D LS001)”,为评弹研究贡献出了一大批新鲜的资料和扎实的研究成果。[1]

这批评弹研究著作均出自历史学路径,规模浩大,论题集中而又角度各异,最突出的特点是一致采用社会史、新文化史的方法。20世纪80年代以后,史学出现某种“社会史”转向,90年代后受法国新文化史的影响,目光向下,开启了中国微观史研究、社会文化史研究的风潮。社会文化史是对科学主义史学的叛逆,不囿于宏大历史叙事,不再以抽象宏观的理念为出发点,而是去关注文化、心态、习俗、信仰、仪式、地区力量、日常生活等,对表象、感觉、情感等背后的文化内涵进行深度挖掘,试图打破以往以中央政权、政治精英、重大历史事件等为中心的政治述史模式及其话语霸权。评弹以其特殊的艺术形式和组织方式,以其辐射江南地区的广度,卷入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深度,使其成为观察近现代江南地区以及近现代中国社会空间、性别身份、政体变化、群体组织方式的理想介质。新的史学思潮和治史观念,也赋予了这批研究著作截然不同于以往说唱文学研究的体质性格。

女弹词研究已有根基,但周巍的《弦边婴宛:晚清以来江南女弹词研究》[2](以下简称《弦边婴宛》)与前研究相比却有其独特之处。以往的女性弹词研究如鲍震培《清代女作家弹词小说论稿》[3],林琳等著《明清三大弹词小说研究》[4]等,多着眼于女性在闺阁中写成的案头弹词作品,将弹词作为小说进行研究,关注女性的身份、情感体验等在文本中的呈现延展。社会史的视角则使作者聚焦于案头之外的弹词表演,梳理出盲女弹词、书寓弹词、职业女弹词在流传的地域空间和历史时间上的转换、承续及原因;总结出以弹词为业的女性群体在从业背景、拜师学艺、演艺生活上的特殊共性,揭开女性在书艺与婚姻家庭和传统道德之间冲撞的艰难;考察女艺人的自我呈现、场方的性别策略,以及相关的报刊舆论和文学想象,对女弹词进行形象史的梳理。《弦边婴宛》充分凸显女弹词的表演性,揭示出性别对弹词在江南地区的发展流变、弹词技艺的习得传承、弹词形象等多方面影响。

吴琛瑜的《书台上下:晚清以来评弹书场与苏州社会》[5](以下简称《书台上下》)通过观察苏州书场——这个“小社会”的历史兴衰、经营运作方式、人际交往、感官文化、权力更迭,映照出整个社会时代环境的变迁对艺人命运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娱乐方式的深刻影响。该书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清末民国书场内人们听书的痴迷、消闲的神态;依稀重现出这一故去空间内说书人的袅袅弹唱、抑扬拍案之声,小贩手中糕点糖果的斑斓色彩,为听客准备的水烟和灯笼的火光。《书台上下》也叙述出各种行会组织、帮会、地方势力、政府权力对于书场控制权的争夺过程;记述下艺人苦苦磨练功艺,乐于与观众互动交流,不得不周旋于各方势力的生活状态,和一些艺人鸦片成瘾、精神失常的孤苦穷途。这本书为读者展现出一个旨在消闲娱乐,却在时代和权力缝隙中不断变化的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书场空间;糅合着无数苏州人无法抹去的童年记忆,是关于苏州评弹的一幅富有人情气息的风土画卷。

申浩的《雅韵留痕:评弹与都市》[6](以下简称《雅韵留痕》)强调作为都市的上海对于评弹发展的意义。一方面,上海开埠后成为得风气之先的所在,殖民当局对民间娱乐活动的管制较少,租界成为不受传统律令和道德制约进行各种娱乐活动的“独立自治国”,基础设施得到发展。另一方面,小刀会起义、太平天国战争冲击江南社会,苏州受损严重,大量苏州人口向上海租界迁移,为上海带来巨大的财富和消费需求。苏州书场长期被光裕社垄断,上海容纳了被光裕社排挤的女艺人和“外道”艺人,女弹词以上海为依托在光绪时期发展到极致,致使评弹业一度呈“阴盛阳衰”之势。上海旅馆书场、舞厅书场,电台的“空中书场”等现代书场相继出现,林立的报刊扩展了评弹的生存空间和舆论空间,“鸳鸯蝴蝶”派等文人也积极参与评弹改良。为与苏州光裕社分庭抗礼,润余社、普余社等在上海成立,形成对峙于“苏道”的“海道”评弹,具有重开篇,重音乐性,重“演”,重外表形象等特点,上海成为评弹业的核心市场。《雅韵留痕》以强大的材料基础做支撑,牵一城而动全身,透视着评弹在中国近代史曲折中的勃兴嬗变的各个棱面。

张盛满的《评弹1949:大变局下的上海说书艺人研究》以1949年的社会大变革为眼,眼光却不局限在1949年,而是极具历史的纵深感。一方面,该书以近代“海道”评弹的形成为背景,展现出1949年大转折时期评弹艺人群体在“新”与“旧”之间的迷茫、调试、选择和命运,体现出国家政治权力的控制、反复和更迭对评弹文本、艺人生活、技艺传承、“三皇”崇拜、从业方式等的决定性影响。另一方面,该书款款陈诉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各种政治运动对评弹的压制和利用,也从70年代评弹一定程度上的复兴体察到民间传统文化的惊人再生能力,以及评弹盛况难再的复杂况味。该书灵活运用文本分析的方法,通过比较《玉蜻蜓》和《小二黑结婚》两个典型文本的生成和改编,展现出两个同为反物欲、反势力的婚恋故事,却因角色身份问题在阶级至上的历史时期的不同境遇:该书又通过叙述钱景章——这一在评弹界极具传奇性和影响力,积极投入新时代的评弹改造,却在1951年被枪决的艺人生平,复现出加诸于人身的历史的复杂、诡谲和残忍。

这项课题也包含一本口述史作品—— 《凌云仙曲——蒋云仙口述传记》——由弹词女艺人蒋云仙亲述生平所历以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口述者的性情语气跃然纸上,可与唐耿良的口述史—— 《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7]对读。周良的《伴评弹而行》,收录了周良先生作为建国后重要的评弹管理者、研究者的许多忆人忆事的文字和研究文章,记录下他对评弹的理解和几十年来的心路历程,包含着大量的重要信息和细节。值得一提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菊坛名家丛书》中,有三本评弹艺人的传记,也已在2014年出版,分别是唐燕能著《皓月涌泉——蒋月泉传》[8],费三金著《坐看云起时——周云瑞传》[9],和潘讯著 《一曲琵琶凄婉绝——徐丽仙传》[10],也都值得研究者和评弹爱好者注意。

关于说唱文学的社会史研究实际上并非完全空白,郭晓婷的《子弟书与清代旗人社会研究》[11]在这方面已早开先河。这一系列研究专著分别从评弹的核心地域、性别群体、历史时期、典型个案切入,翻开民间曲艺与区域社会、国家政治、历史进程牵扯角力的痕迹,深描评弹与江南社会乃至与近现代中国社会动态而复杂的关联,成就卓著。相当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们受史学训练,有着较好的史学素养,扎扎实实地在资料的开掘、爬梳、整理上下足了工夫。作者们不仅大量掌握、熟练使用档案、方志、《申报》等大型报刊,更从《铁报》《力报》许多当地小报里开掘出了大量关于评弹的鲜活材料,并通过采访当事人等方法使得许多谜团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答,使大量处在历史烟尘中和被遗忘边缘的材料重新浮现,得到了妥善的保存、整理和研究。

二、文学史·曲艺学·民俗学

唐力行主持的课题“评弹资料整理与研究”,以新兴的视角方法、翔实鲜活的资料、强大的学术建制和卓越的研究成果,令评弹的社会文化研究在这两年间大有燎原之势,占据了说唱文学研究的半壁江山。同时文学、曲艺学、民俗学的相关研究也并非喑默,而是稳扎稳打,精品迭出。

车振华的《清代说唱文学创作研究》[12]是一部有总体观照和文学史野心的著作。他越出说唱文学研究界以某部作品或曲种作为研究对象的范例,打破曲种地域的壁垒,放眼活跃于清代的说唱文学各门类。他以文学价值为衡,从说唱文学作品产生、流传、成为传世经典的发展过程中注意到文人参与的重要性,专注于研究清代文人所创作的说唱文学作品。该书主要研究蒲松龄的《聊斋》俚曲,《天雨花》《再生缘》《笔生花》等女作家所作弹词,郑板桥、徐灵胎的道情,贾凫西所作鼓词,韩小窗等八旗子弟的子弟书,对其中的道德信念、伦理思考、身份意识、艺术手法、语言特征、文化根源等进行挖掘和阐释,对这批说唱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

包澄挈著《清代曲艺史》[13]同样关注清代,却是以曲种为经,从曲艺史的角度展开研究,描绘出清代曲艺在各地空前兴盛,形成各个系统的同时,各曲种衍生裂变的盛况。《清代曲艺史》以时为纬,细致地阐述出清代不同时期曲艺发展的特点:曲艺在清初动乱中凋零;康、雍、乾时期经济繁盛,城市曲艺兴起;嘉、道、咸时期农民大量拥入城市,农村曲艺随之传遍全国,并因而有由俗向雅的趋势。《清代曲艺史》系统地整理了清代曲艺各曲种的发展状貌,阐明评话、相声、鼓词、弹词、道情、俗曲等主要曲种的表演形式、文体特征、历史流变、重要艺人和地域特点,并关注到少数民族曲艺。该书对清代曲艺史的整理全面、细致、准确、详尽,无疑是同类著作中的精品佳作。

吴文科多年来致力于曲艺学学科的建立和发展,曾著有《中国曲艺艺术论》《中国曲艺通论》《中国曲艺史》等专著,并参与《中国曲艺志》的编纂组织工作,于曲艺学史论基础的奠定有筚路蓝缕之功。出版于2015年的《曲艺综论》[14]是他的论文集,集结了他多年以来研究曲艺(1992—2012)的重要成果,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和建设价值。吴文科为“曲艺”概念正本清源,强调其以口头语言进行“说唱”叙述的本质特征,辨析其与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的异同。作者对相声、潮州歌、评弹、京韵大鼓、二人转等考镜源流、辨析释疑,对曲艺学的整体观照和真切关怀亦贯穿其中。他充分肯定鲁迅、侯宝林、马三立、骆玉笙、罗扬、周良等对曲艺发展和在曲艺研究上的贡献,提出不少如建立“曲艺导演学”等有实践性和建设性的意见,对“含灯大鼓”“南曲北唱”等“牺牲”曲种自身艺术特点的“革新”(第29页)提出批评。《曲艺综论》收录多篇吴文科与学界展开对话与争鸣,针对曲艺的创演现状进行评论的论文,显示出作者对曲艺表演情形、研究状况、文化生态的清醒认识。

岳永逸以其论文集《都市中国的乡土音声——民俗、曲艺与心性》[15],立足于关注当下现实生活的都市民俗学,在势不可挡的城市化热潮中为曲艺等来自乡土的生活内容点燃起一盏满含乡愁的暖灯。作者撇开堆积的技艺史、文学史考辨,掀开相声、二人转的升降浮沉背后艺人与观众生活肌理和社会文化心态的变迁,直陈在政治捆绑有所松动之后的商业化对曲艺的生存形式的腐蚀篡改,20世纪80年代后民间曲艺复兴的表象背后是权力、资本、知识群体的合谋。作者坚定地眷恋着从前“演者与观众平起平坐、相依为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的生活方式”,重温着天桥等熙熙攘攘,闲闲散散的“反结构社场”(第59页)的整体感觉,赞叹着那些令人得以怀着不涉功利的沉着心性,在急促辗转的文明之外开辟出细腻文化的闲暇时光。此书不仅收录作者近年来学术论文和评论,更在多篇文章末尾附上附记,记述与该论文相关的见闻、经历和感触。“什么该被遗忘?什么该被记忆和坚持?”(第193页)在急功近利、波谲云诡的现实中,我们应如何生活?这些是作者始终追问的问题。田野观察、学术精思与生命体验交融互现,亦可见作者的淳朴性情。作者的学术札记《忧郁的民俗学》亦于2014出版,一个民俗学人的批判锋芒、灼灼洞见和款款深情奔涌字间,是近两年来最为可读可叹的好书之一。

三、问题·方法·视野

说唱艺术因其集表演性、即时性、民间性、文学性等诸多特性于一身,注定了相关研究具有多学科、跨学科的特点。来自文学、曲艺学、民俗学的持续投入和史学的积极参与,为说唱艺术的研究打开了多种渠道和可能;然而学科与学科之间的分野,却似乎使视野的开阔度和丰富程度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辖制,看似多元繁荣的研究实则充满了矛盾和危机。

长期以来,关于说唱艺术的文学研究专注于书面文本,对文本的历史语境、表演形式、群体组织、传播影响关注不够,因而对研究对象在具体历史中的真实面貌与影响缺乏认识;社会史研究充分关注后者,曲艺学强调艺术形式的流变,却又时常忽略文本研究的重要性,罔顾评弹文本自身的内容肌理及其与外在艺术形式和历史社会的血肉关联。说唱文学文本内容、文艺形式、社会形态的研究似已一分为三,泾渭分明,令说唱文学研究形成多元多声,却各说各话,众声喧哗互不入耳渐行渐远之势。说唱艺术的多重属性对研究者提出的期待并非肢解或肢解后的兼顾,而是基于还原性的理解所进行的生发性阐释。对研究可能性的不懈探索,不应掩盖或牺牲对研究对象各侧面进行整体性、综合性把握的努力。岳永逸、吴文科、张盛满等在综合性视野中灵活运用多种方法进行研究,令历史判断与价值诉求得到更加清晰的阐释,可见视野的开阔并不意味着方法的解散或混乱,方法的一元或多元化皆非最终的诉求所在,打开视野旨在因地制宜,对关键性根本性的问题发问并进行解答。

尽管说唱艺术吸引着多个学科的参与,但许多研究却都存在着重史轻论的弊病,这一方面是由于历来的重视不够,研究基础薄弱,基本材料缺失,关于作者、版本、曲种、场域的大量基本问题需要爬梳清理。但另一方面,说唱文学研究一直致力于对某曲种或曲艺史进行历史流变的梳理,成果难免重复,推进却仍然有限。说唱文学研究似乎正面临着某种困境:向内无力对说唱文学思想美学上的特质进行提炼和阐释,向外不能以见所学参与文学史、思想史、宗教哲学史相关问题的探索争论,向前无法考证廓清历史疑团,向后对当下中国现实问题与曲艺实践缺乏关注和反思。

近年来社会史、新文化史研究大热,几乎成为后结构/解构思潮之后史学最明朗的出路,影响之大不可小觑。资料的丰富鲜活是社会史研究的特色,然而研究也容易出现多历史材料铺陈,缺少在大量掌握并精确解读史料的基础之上形成精到史识,草率成论的问题。社会史“向下”的“目光”应避免理念先行和精英式想象,也要避免沦陷在大量的感性材料中不可自拔。“所谓‘生活世界’,唯有在一种超越性的、总体性的想象中,它才可以被‘说’出来。这绝不意味着将它概念化,而是以概念的方式去使感受、经验、体认凝聚成形,以‘知’的方式体察‘不知’。”[16]“深描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重估自我”[17],学术著作对他者的充分理解和理性审视,往往也伴随着艰苦深度的自识自省,对历史的反复沉思和多方叩问,而非人云亦云,以大批的细碎史料为既定史论做注脚。

新文化史的崛起为评弹研究提供了重新浮出历史地表的机会,令评弹在近代中国发展转变的状貌和原因得到相当的重视和认识,善莫大焉。但在近年来重视区域研究的大趋势下,说唱文学研究在地域和曲种上的不平衡愈加明显,不同地域、曲种之间的壁垒屏障也更加分明。弹词研究虽仍不充分,在各曲种之中亦可算是独领风骚。其他活跃于江苏扬州、江西、北京、天津、四川、福建、广东广州等各地,形式各异而又互传共通的诸多曲艺形式,或有零星的相关成果,但总体说来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说唱文学研究地域的不平衡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存在倾斜自是难免也未尝不可,但不可否认宏观视野和比较意识的具备与否,影响着对研究对象全貌和特质的把握,左右着区域研究的水平和价值。好的微观史研究应可知微见著,好的地域研究也绝不意味着将眼光限于一隅。王笛的《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虽以成都为题,却为研究清末民初的地方控制、曲艺娱乐与民众生活提供了诸多精辟的洞见。该书翔实的史料,鲜明的问题意识以及在大问题的观照下对史料的精剖细捋、巧妙运用,均堪称社会史研究典范。

课题项目、学位论文是当下中国推动各学科学术进展的重要方式,也为说唱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支持。“评弹资料整理与研究”课题研究受国家和上海市社科基金资助,集思广益,收集、共享大量资料,成果斐然。但以课题形式展开的研究,也容易形成多本专著援引相近的材料,进行相似的论述,达成类似的结论,彼此之间多共识而少争鸣的现象。以课题项目形式展开的研究具有难得的集团效应、规模优势,却也容易存在创新点稀释,自我重复的弊病。博士论文多年来从各方面推进着说唱文学研究,年轻学者们所受的学术训练和长时间的积累专攻使论文往往用语规范,体式完整,出手不凡。培养建设年轻的研究队伍对于提升说唱文学研究水平,增强研究后劲功德无量。但不少著作易带“博士论文风”,面面俱到而缺乏问题意识,对既定的观点定论缺少质疑论辩的锐气,个人思考和学术性格也比较模糊。这些问题多年来广泛存在于人文科学研究的多个领域,是中国当下学术体制、学术风气病灶深沉的表征。量化的学术评价机制、行政主导的学术体制需要调整,更好的研究需要更长时间的知识积累,更艰苦的思考,更充分的沉淀,学术新风带来的机遇挑战和问题也需要研究者明辨应对。

“曲艺可以说是‘戏曲之父、文学之母’”[19],但 “正统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往往置曲艺曲本这种文学体裁及其遗产于不顾,仅仅将其文学的视野固定在常见的‘诗歌’‘小说’‘散文’和‘戏剧’等体式上面,从而使得所谓的‘文学史’,成为一种起码是不够全面的‘残缺之史’。殊不知,几乎所有的文学体式都与曲艺有关。”[20]说唱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如同源头活水,作为一种根植于乡土民间而不限于底层的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几乎与每个人的童年记忆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它并非文学史的边角料,而是中国无数经典文学作品的生产源头和流动方式,是中国传统伦理、宗教、文化的鲜活载体,也是各种权力逐鹿的战场和社会风气的晴雨表。将说唱文学纳入研究视野,足可冲击文学史的既定格局,纠正一些几近常识的偏颇定论,为文学研究走出以西方为主导的文体观念,摆脱来自意识形态正题或反题的思想钳制提供重要资源。关于说唱文学,一面是主流文学史、精英史、政治史、思想史的不屑和遗忘,一面是说唱文学研究界面对政治史和精英文学史尴尬失语的窘态。

由于中国的近代遭遇和对自己的文化偏见,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己民族的文学文化缺乏阐释的信心和能力。在现代分科过细、壁垒林立、以量取胜的学术体制下,说唱文学研究越来越多“专家”而少“大家”,难以从说唱文学发现“真问题”,对整个文学史、艺术史、社会史的研究现状、症结问题缺乏把握和反思,因而对说唱文学自身的价值也缺乏清晰的认识。百年以来的文艺思潮奔波于意识形态的两极,局限于“封建迷信”与“反封建”“革命”与“反革命”“先进”与“落后”等二元对立话语,来自民间的说唱文学至今也没有完全走出“国民劣根性”的阴影。推进说唱文学研究,需要寻找新的论述可能,需要在各种意识形态的挤压之外开拓新的评论空间,以自身为主体建立合乎人性与历史真实,具有哲学内涵与现实意义的价值体系和话语系统,扫除在各个历史时期加诸在说唱文学身上的压抑和污名,充分释放说唱文学自身的研究潜能。

说唱文学研究需要继续整理保存原始资料的努力,也需要有距离地审视,有深度的思考,让长期积累的资料有的放矢,为说唱文学本身的思想内核、情感特质、美学价值寻找恰当体贴的意义落点。说唱文学研究需要专家,需要地域研究,也需要打破疆界、放开视野,在整个文学史、艺术史、社会史的谱系中凸显说唱文学的独特形态,在思想史、哲学史、宗教史的映照下明晰其内在价值,方能搅动一江春水,将原本存在于历史语境中的声音纳入研究视野,还原出声情并茂血肉浑然的文学史图景与历史情境,令内在于说唱文学的世界观、历史想象和人性关怀得到充分自由的舒放,令那些在现代中国仍然试图思考“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何以延续”等问题的冲动有所凭借和皈依。说唱文学研究缺乏成熟的研究范式,缺乏有效的论述话语、价值标准和理论体系,却也因此有着巨大的研究空间,不可限量的生长可能,留待后来者大胆开拓、不断耕耘。

综上所述,近两年的说唱文学研究硕果累累,却也面临着重重的问题和困境,总体而言,研究仍不充分且极不平衡。如何让从寂寞中艰难发出的呼喊不重归于沉默,不徒流于浮躁?这需要说唱文学研究者不断的进取和自省,也渴求着各界学者的重视、指点和参与。

注释

[1]唐力行所编:《别梦依稀:说书人唐耿良纪念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何其亮著:《个体与集体之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评弹事业》,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该课题的其他七本著作,有六本在2014—2015年间由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

[2]这本《弦边婴宛》是周巍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出版的《技艺与性别:晚清以来江南女弹词研究》一书于2014年在北京商务印书馆的再版(周巍:《技艺与性别:晚清以来江南女弹词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3]鲍震培: 《清代女作家弹词论稿》,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

[4]林琳、郭雅洁、段亚敏:《明清三大弹词小说研究》,地质出版社2015年版。

[5]吴琛瑜的这本《书台上下》也是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出版的专著——《晚清以来苏州评弹与苏州社会:以书场为中心的研究》于2014年在北京商务印书馆的再版(吴琛瑜:《晚清以来苏州评弹与苏州社会:以书场为中心的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6]申浩:《雅韵留痕:评弹与都市》,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7]唐耿良著:《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唐力行整理,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2010年商务印书馆再版。

[8]唐燕能:《皓月涌泉——蒋月泉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9]费三金: 《坐看云起时——周云瑞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0]潘讯: 《一曲琵琶凄婉绝——徐丽仙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1]郭晓婷:《子弟书与清代旗人社会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

[12]车振华:《清代说唱文学创作研究》,齐鲁书社2015年版。

[13]包澄挈:《清代曲艺史》,学苑出版社2014年版。

[14]吴文科:《曲艺综论》,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版。

[15]岳永逸: 《都市中国的乡土音声:民俗、曲艺与心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6]张炼红:《细腻革命:民众生活世界与文化政治》,发表于《热风学术》第六辑,收入张炼红:《历炼精魂:新中国戏曲改造考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17]参见萧延中:《社会史研究中三个可能被“误读”的符号》, 《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常建华:《跨世纪的中国社会史研究》,收入《观念、史料与视野——中国社会史研究再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18]王笛著:《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李德英、谢继华、邓丽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19]张广河:《曲艺陷入 “后大师”时代——曲艺学家吴文科访谈》,《神州》2014年第22期。

[20]吴文科:《曲艺综论》,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版,第87页。

(责任编辑魏建宇)

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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