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的第三条岸
2016-04-15何家豪
何家豪
~~四~~
我向来厌恶讨论一些腻歪的东西,但还是想搞清楚何谓“喜欢”。
我是喜欢杉川的,祝豪也喜欢她。
这毋庸置疑。
而我在一次帮杉川偷偷修理分叉时,猛然发觉:我并不是那么希望杉川飞走。
人类的历史一直与占有挂钩:用占有的名声财富衡量地位;用占有的学识衡量价值。出生不久的婴孩便自然而然地把喜欢的东西攥在手上;死到临头的人对喜爱的这个世界恋恋不舍。
那么占有喜欢的人这件事从任何角度上都是没有错的——我想让杉川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然而这又是一个悖论。
一个周末,杉川母亲难得来接杉川,我和祝豪与她们走在一起。无非是嘘寒问暖、感谢与一些大道理。一个女人无论之前多么睿智,一旦扮演起母亲这个角色,便会进入一种特殊而有点单调的状态。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子女的爱。
但爱又是另一种占有。
祝豪似乎从未想将此上升为哲学问题,他只是一心帮助喜欢的杉川,而我却开始用尽各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劝阻杉川,但同时又越发热切地帮助她留头发。
飞翔的日子近了。
~~五~~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三人说笑着走在操场上,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
杉川看见那男的便惊呼了一声,立即像个木偶似的戳在我们中间,我问她怎么了,却发现她漂亮的五官都因恐惧纠结在了一起。
我瞬间明白了,这位便是杉川的父亲。
杉川父亲人高马大,怒目缓缓走到我们面前,一把揪出了杉川的头发!
“他妈的!走!”
接着,他竟就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揪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头发,像拉一头倔驴似的将杉川往门口拉去!
秘密被发现了。
杉川连认错的机会都没有,颤抖着的身体再三失去平衡摔倒,不知是怕还是疼,泪水挂满了她的脸。
我们俩竟连动都不敢动……
看着他们父女俩消失在校门口,一股无力感深深地刺在我们心上。
祝豪瞬间陷入了疯狂,他狰狞地吼叫着,蹲下,双手握得发白,一次次捶打地面,一次次捶打地面,直到软在地面上。
最终也是跟我一样,沉默着,哭了。
杉川消失了两个礼拜。
再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又恢复了最初的长短。
我们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只是凄惨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还可以发生什么,傻到家了的问题。
接下来便是通校批评。
校领导站在主席台上,涨红着脸举着拳头,点名批评这个反面典型。
意思大概是:八班杉川同学不好好学习不思进取,没有考虑同学,考虑家长,考虑自己(呵呵,排比句,韩寒说得没错,排比句专家果然是这些人),妄图飞翔,予以严肃批评,此事记入档案。
如此简单的事竟说了整整一小时。
“批斗会”结束后,杉川便成了可悲的代名词。
是的,在学生老师家长眼中,这个女孩是多么可悲啊,竟然会想要放下学业去飞,于是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在校园中流传,关于她为什么想飞的说法有很多,也不外乎“不幸”这两个字。
而在祝豪眼中,杉川便更不幸了。一个想飞的女孩,竟连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抓着头发自言自语:“这个世界没有疯,只是有点奇怪。这些人没有疯,只是太过正常。杉川的身上没有锁,可就是飞不起来。”说着他便笑了,笑罢,他又哭了。
我突兀地感到迷茫,仿佛那位《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漂流在河岸之间,我无法认同大部分人,也害怕靠近杉川祝豪他们。一股恐怖感扑面而来。
来不及思考所谓的归属问题,不久后的一天,祝豪把我领到了教学楼顶。
天空卷着黄昏阴沉下来,秋风和上西伯利亚干燥的冷空气冲入我的口鼻,衣服在身上噗噗作响。
杉川早已在等我们了。
她微笑着走过来,笑容温暖柔和,抓住我们二人的手。
我们三人在楼顶边缘停住。
杉川慢慢转过来,轻声问我:“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乘风离去吗?”
音符向我飘过来,时间凝固了一般,让这句话变得遥远,远得我不敢接。
冷汗开始从我身上钻出来。
“可你的头发只有这么短,你也没做过登记,你想死吗!自杀吗!还有……”
杉川没理我,只是平静地看向远方。
我又猛地拉住祝豪:“你也疯了吗!男人飞不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搞什么啊!”
祝豪只是对我笑了笑,挣开我的手说道:“我们只是问你愿不愿意,而已。”我战栗起来,瞳孔开始散光。
我突然发现无论我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了,这仿佛便是该有的结局,想跳出命运的两人的命运早就被书写好了。
“不!不!不!”
我疯狂地甩开了杉川的手,像条落水狗逃也似的向楼道跑,双腿脱了力却又不住打桩似的向前跑,跑!跑!昏暗的天空,跑!昏暗的走廊,跑!跑!跑掉就没事了!像只败犬似的逃掉就没事了!
接下来的事我便记不清了,大脑缺氧使我眼球发麻。全世界只剩下我的喘息声。
可不由自主回头。
我清晰地见到:杉川与祝豪面带微笑,俯身跃起,杉川的秀发伴着秋风在空中荡漾,黄昏的太阳把云烧成了一座残楼,世界打了个转,又落在风中,他们先是在空中顿了会儿,便手牵着手,飘向远方。
仿佛本就该这样。
恍恍惚惚挨过了高三……
~~六~~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摔死在了楼下还是乘风飞走了,那段回忆总在我面前流过却又是破碎不堪的。原本热忱的人们,在一段时间后便散开了,依旧不断有女孩飞走,只是死亡率奇迹般地降到了极点。
原来是这样:这只不过是群无所事事的人的闹剧,无所事事的人对着无所事事的人评头论足,真正长着脑袋的人早就飞走了。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界,无论死亡重生。
尽管这样,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高考、上大学、工作、结婚……过我的生活。可我常常反思当初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后来我明白,这事儿我永远明白不了。告密的那个人,也许是我,我。也许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我。
但这事我永远明白不了。
因为我只是一只瘪了的气球,既无法向天空飞去,也注定落不到地面上。
我的灵魂终究只能像幽灵一样徘徊在那不高不低的第三条岸,永无解脱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