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支架
2016-04-15杨仁明王淦生
杨仁明/文 王淦生/评
文明的支架
杨仁明/文王淦生/评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有一种世界文明史上难得一见且独一无二的现象:一个王朝就有一种文化记忆,或称为文化符号。先秦散文、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以此来构建一种文化脉络,来伸展一种文明姿态。那些古典,仿佛是盛放在中华文明殿堂高庙的圣经,永远被无限的来者膜拜和景仰。
从蒙昧走向文明、从封闭走向开放、从自然走向人文,便有了先秦的辉煌。那些游走的灵魂,自由而奔放,大气而汪洋。老子、孔子、墨子、韩非子、孟子、荀子、孙子等等,罕见地拥有了那个岁月的天空。不管谁是谁非,只管尽情无束、酣畅淋漓地表达。那是人类历史中真正意义上的百花齐放。他们,用一样简单而透明的散文体裁,承载了不同的灵魂表达和思想认知。
当多元文化的空气被短暂的、焚书坑儒的大秦帝国横扫,被大汉王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集权政治归并之后,先秦的思想灵光逐步暗淡。政论出现了,汉赋出现了,它虽然流畅于文字的华美,洋洋洒洒铺成,浩浩荡荡流灌,但思想的触角已经禁锢,智慧之光渐渐零落。汉赋,便成为一种文学体裁。贾谊、晁错、董仲舒、司马迁等政论家的智慧,点缀了那个时代。先秦的人们在寻道的路上跋涉了千年,完成了一次与自然对话的艰苦历程。汉朝的人们则实践了“化道为术”的重大转折,借道还术,将那些被糅合了的思想融化于治国理政之中。只有胆大妄为的司马迁,在疼痛与屈辱中,以文化人的血泪为后世缔造了一座座山脉。从此,再没有人可以比肩、可以翻越,因为那是一部被人类自己认可和接受的历史。
在战乱与抗争中,在融合与分裂中,在出世与隐忍中,那些怀才不遇、大志难抒的文化人,挣扎于王朝与自我,彷徨于梦想与现实,开始选择进与退,斟酌有为与不为。于是就有了“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前者思进,后者思隐。吟诗作赋,对仗比学。骈文,便应运而生,成为了阳春白雪。华丽、铺张、工整、对仗、押韵、生涩等,在反复的酝酿中,形成气候。最终,同那些琳琅的佛堂雕塑一起,成为六朝底蕴中厚重的源脉。
走近了大隋,一统江山之时,注定天地翻覆。科举,让读书人看到了亮光。王者的非凡气度连同荒淫与暴戾,很快消逝在风云际会之中。然而,却酝酿了一个神话——一个文化现象即将应运而生。唐都,屹立在八百里秦川之上,以汇聚东南西北的磅礴襟怀,让读书人席卷而来。蜕去六朝的浮华虚美,文化人渴望一种心灵的真实,渴望完成淋漓尽致的本真书写。那一声“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感慨,洞开了一个时代的门扉。之后,便看见了“初唐四杰”的卓然而立。从此,在大唐的天底下,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奔涌,始料未及的诗歌雷霆,从边陲到都市,从平民到达官,开始了一次铺卷河山的诗歌接力,诗仙、诗圣、诗鬼、诗豪,名家辈出,大师林立。那是一个被诗歌覆盖了的王朝,也是一个被诗歌搅动和定格了的盛世。
宋朝,是踩着五代十国的废墟走过来的,当陈桥驿上演兵变的时候,就诞生了“扬文抑武”的治国方略。于是,上至皇族,下至寒门,吟诗作画,歌舞升平。在悲与喜、忧与乐中,文人的意气被无限张扬和烘托,垒砌了中国文化姹紫嫣红、百花齐艳的高峰。于是,那些读书人,不再局限于古文运动中的散文、辞赋,借着唐诗的余脉,缔造了词坛。这是一块圣地,是一幅画卷,呈现了峰峦竞秀、鸿篇耀宇的壮阔,催生了泪悲古今、气吞山河的豪迈。范仲淹、苏东坡、辛弃疾、王安石、柳永、周邦彦、陆游、李清照等等,都是主角。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那个时代,似乎成了人们生活中无法褪去的色调。但是,光彩绚丽孕育的不仅仅是文明风姿,更多的却是王朝的安危。这是王朝覆灭悲剧的真正根脉,那一句“还我河山”的呐喊,透着无限悲壮和苍凉。
当蒙古人的金戈铁马如风卷残云,横扫中原之后,大元帝国的气象无法以诗词来承载。儒雅的诗词和散文,注定要被野蛮无情碾碎。在刀光剑影之中,诗词的根系是如此脆弱,甚至不堪一击。文化人的文明梦想被血腥地切割,那种信仰和底气被彻底动摇。然而,文明的力量虽然零散,但是长存。于是,文化便开始另辟蹊径,从高堂庙宇跌进世俗,去开垦另一片适合生长的土壤,元曲出现了。书写和说唱,被紧紧缠绕在一起,角色众多,表达更真实,让阳春白雪联姻了下里巴人。
铁马金戈只是一种过程,而不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生命常态和终极意境。毕竟,文明与野蛮,自古势不两立。元朝,来得快,去得急,相对于漫长的历史,它就似一阵风来又一阵风而去,只是把伤痛永远留在历史的底层,时不时地泛滥出来,刺痛来者的神经。在元曲的咿咿呀呀声中,人们在嬉笑怒骂之后,越来越理性地思考社会和国家,也越来越懂得选择与塑造。那些文化人,在沉思和反省:人,究竟需要什么?这个问题需要回答,需要探究。于是,系统地融入和把握社会,并恰到好处地表达思考的结果。诗词,太过简单;散文、辞赋,未免深奥;元曲小调,又嫌小气。于是,便有了小说。让人荡气回肠,仿佛身在其中。个中人物,是己非己,已经模糊。但曹雪芹,塑造了一座凄艳绝世的丰碑。
走到了今天,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走过几千年的风雨,文化的肢体在残损中渐趋饱满,在阵痛中得以涅槃。哪怕这种饱满刻录着沧桑,这种涅槃滴尽了鲜血。借着沧桑的筋脉,迎着鲜血的足迹,让我们去感知无可替代、无可跨域的遥远,仿佛在寻找一种印证。
一种记忆就是一种印证,让后来人品尝——不论悲沉还是舒展,不论萧疏还是昂扬。它帮助我们,去回访曾经的时空,那些状态,那些场景,那些人物。
也许,那就是文明的支架。
(原载2014年10月20日《学习时报》)
[解读]王国维先生开创了“一代之文学”之说,杨仁明这篇《文明的支架》则深入细致地分析了“一代之文学”形成的原因。一个时代的文学,往往是这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生态的直接或间接的反映,就如同特定的土壤、气候定然会生长出特定的植被一样,既难以预设,也无法复制。而在各种文学样式的此消彼长中,中国文学完成了她一步步的蜕变。一些样式仍在繁衍出新,一些样式已成永久的记忆,但不管哪种样式都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一座座后人绝难企及的丰碑。每位热爱中国文学、热爱华夏文明乃至热爱这个古老国度的人都有必要对这一现象及其成因有一个基本的了解。那么,读一读杨仁明的这篇文章吧,你一定会有不菲的收获,一定会明白这一“支架”何以支撑起了古老中国的文明。
[作者单位:江苏省盐城市亭湖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