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回忆录
2016-04-15李敏
背景:李敏,抗联老战士。少年李敏母亲去世,父亲和哥哥进山参加抗联,家里只剩她孤身一人,在党组织的帮助下先参加抗日宣传队,后参加抗联。本文选取《李敏回忆录》,文中所提刘志敏是《妇女之友》主管单位黑龙江省妇联干部,80年代在省妇联机关还可以经常听到有人提起老抗联“刘大姐”,老编虽然记得参加刘志敏大姐追悼会时,她的抗联战友陈雷赋诗:此去见雷炎……但刘大姐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在这片回忆录里读到,或许我们真的淡忘了英雄主义,或许我们真的应该重温前辈。
那一年,李敏13岁。
板场子的地方被服厂
我住到徐家后,发现他们两家人晚间都很忙碌。南炕的冯家老太太在油灯下做棉衣,钉扣子;徐妈妈也忙着絮棉花,做棉裤。
徐家的姑娘叫徐小燕,山东姑娘,泼辣,嗓门高,爱笑爱唱歌。年龄和我差不到哪儿去,她管我叫姐姐,我也就认了。
第二天,徐小燕领我去看望一个人。我俩来到村西头老王家,在他家的一间小屋里,有位二十多岁的妇女正在低头看着什么。听到有人进屋,迅速把手中的东西藏到屁股底下,很不高兴地抬起头,露出不友好的神色,徐小燕着急了。“哎呀,刘大姐,她叫徐小凤,我管她叫姐姐,是白叔叔(白江绪)派来和我们一起搞宣传工作的。”
“小丫头,早不说,把我吓一跳!我知道了,这两天忙活,没倒开空去看她呢,快过来炕上坐。”
那位妇女马上换上了笑容,她是下江特委的妇联主任刘志敏同志。脸型端庄,眼神明秀,我觉得还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好看的人,一下子就喜欢上她。刘志敏亲昵地拉着我坐在她的身边,亲切地询问我的家庭状况和来前的工作情况。等我一一回答后,刘志敏很高兴地说:
“小凤,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需要你这么个人才。我听白江绪同志说过,他说你们安区的宣传工作做得好,很活跃。”说到这儿她拉住我的手继续说:“好啦,我现在就给你分配工作,你当儿童团团长。要把各村的儿童团员组织起来,把春节的节目排练好,到时候去各村演节目为前线募捐。”
刘志敏同志要找村妇联主任商量本村能参加宣传队的人员,我和小燕随她来到了村北头的一个大院套。院内有三座房子,东厢房有磨和几匹马,西厢房和正房里,聚集着一大帮妇女。看到刘志敏同志来了,她们高兴地围了上来:“刘大姐,你可来了。衣服都做完了,只剩下几件钉上扣子也就得了。这些,往哪儿送啊?”这时,我发现屋里还有两台缝纫机,这东西,在当时很少见。
原来,这个大院套是妇联临时办起来的地方缝衣队,也叫“地方被服厂”,妇女们正在为前方部队做棉衣。我看到屋里靠墙堆着已做好的棉衣、棉裤,都分别标好了大、中、小记号。另外,还有各村农会送来的棉胶鞋、靰鞡鞋、绑腿、鞋绳及各色包脚布等军需物品。
这时,有位男同志跑来向刘志敏同志行个军礼后报告说,部队晚上要进村取衣物。听说部队要来,妇女们高兴得欢腾起来。有的喊应该赶快烧水,有的喊应该赶紧做饭,有的喊应该组织队伍欢迎部队。刘志敏同志扯着嗓子喊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了下来,给大家布置了任务:
“姐妹们,请志愿报名参加以下几项工作:一是做饭招待部队,二是给部队分发衣物,三是为部队慰问演出。”
大家分头报名领任务后,兴高采烈地去做准备了。对参加演出的妇女们,刘志敏特意地介绍了我,大家热烈地鼓掌表示了欢迎。
当夜幕降临时,整个村子沸腾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出来欢迎抗日联军,抗日救国会主任和妇联干部忙着把部队分别领进了各家各户。
这支队伍,是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第一师马德山的部队。马德山(金成浩)师长是朝鲜族,原籍朝鲜平安道,当年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因右眼受伤失明而落下“马瞎子”的绰号。部队进村后,老乡们主动帮部队遛马和喂马。部队同志吃晚饭时,在两间屋子里分头举行了慰问演出。演出前,特委妇联主任刘志敏同志向部队致辞表示欢迎和慰问,然后请马德山师长讲话。
乡亲们对马师长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开始了联欢演出。先由缝衣队的妇女们上场,演唱了当时相当流行的抗日歌曲《欢迎抗日军》
就在军民大联欢的时候,从江南达木库村(下江特委组织部驻地)来了几位青年,是由抗日救国会主任领来的,他们请求马师长批准他们入伍。这几个青年一个姓葛,一个姓陈,一个姓徐,一色的二十来岁。马师长立即表示了欢迎,并向大家作了介绍。他们中的小徐还带来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叫小秦,是刚刚结婚后送丈夫来参军的。小秦的脸通红,两个酒窝也更加明显。这时刘志敏同志高兴地站起来说:“这是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夫妻,新娘送新郎来参加我们的抗联部队,我代表妇联表示热烈的祝贺和欢迎!”
刘志敏的话音刚落,大家自动唱起了《工农兵学联合抗日歌》。
唱完歌,不知是谁提出让新媳妇小秦唱歌,这当然引起了全场的呼应。小秦羞答答地低着头,不知怎么是好,新郎小徐捅了捅小秦,让她唱平时最爱唱的那支歌。
春季到来春风暖,
我郎参军离家门,
郎君参军为抗日,
妹守空闺也情愿。
……
小秦的歌声婉转动听,感人肺腑。当她唱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刘志敏同志带头鼓掌并在热烈的掌声中说了话:
“同志们,我们全体姊妹祝愿你们早日取得抗日救国的胜利。到那时,请你们再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在庆祝抗战胜利的大会上再相会吧!”
这时,马师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十分激动地讲了话,他向热情支持抗日的乡亲们和为部队送子送郎的家属们深表敬意。他说抗日救国的胜利之日为期不远了,祖国一定会解放!
联欢会的情绪越来越高,部队同志们也高歌了一首《反日大同盟》歌。
部队中有不少是汤原县人,同这里的老乡互相认识。趁他们叙旧的机会,不少妇女围上来向马师长报名参军,我挤到前面把手举得老高。
但是,马师长说,部队要执行特殊任务,所以不能满足大家参军的要求。听他们一说,妇女们不满意了。
“师长,你这话咋说的?不是男女平等吗?”小葛、小陈、小徐他们来报名,你二话没说就批准了,轮到我们报名,就拿什么特殊任务来堵嘴,这难道公平合理吗?
马师长哈哈大笑起来。
“姐妹们,我这个部队是骑兵队伍,你们有马吗?人家小葛、小陈、小徐他们是从江南弄到马来的,不然的话,他们也不能收。所以,请你们不要误解,这里没有男尊女卑的问题。再说,你们妇联在后方为前线将士日夜兼程做军衣,这个工作多么重要啊!我们这些男同志还做不到呢……
我本来想这次一定要参军,为此还动员刘志敏同志为我向马师长求情,但所有妇女都没能如愿。部队走了,我难过得哭了。徐妈妈安慰我说,以后还会有部队来,机会还有。但我还是很难过,那天夜里一夜都没睡着。
北满省委交通员李升老人
我和小燕刚走出门去抱柴禾,发现又有一个像叫花子似的人背着背包,直奔我们家而来。我俩赶紧回屋告诉了徐妈妈。徐妈妈也很紧张,她叫我俩先到外边察看那人先上谁家。可是,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个人已经迈进了门槛儿。通常叫花子进门都是有说有唱,但这个人却不声不响地闯进来了,这就更加重了我对他的怀疑。我小声对徐小燕说:“特务进来了,怎么办?”
没等小燕回答什么,那人已经进了屋。他连声招呼都不打,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把背包放到炕上,活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我偷眼观察他,此人个子很高,胡子拉碴的脸上挂满了冰溜子,头上戴的皮帽子上也全是霜雪,脚上的大靰鞡鞋冻得一踩地就咔咔作响。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那人把背包撂到炕上以后,抬头扫视屋中的每一个人,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我的身上就不动了。我感到很害怕,就躲到徐妈妈身后,小声地说“娘,他一定不是好人……”
那个人还是自顾自地摘帽子、解腰带、脱羊皮袄……他的头是剃光了的秃头,他的腰带是一条又宽又粗的布,他里面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缝得很不平整的棉背心……
“哎,天这么冷,您老还出门了?”
徐妈妈上前搭了话,他还是不搭腔,只顾自己坐下来磕打着靰鞡鞋,别看他不吱声,他的眼睛却不断地向我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很纳闷,就也斜眼回报了同样的目光,并继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孩子们,别愣着,快烧水做饭!”
我很不情愿地帮徐妈妈点火烧锅,蹲在灶坑边还不时地偷看那人。那人细细的眼睛,高高的还带钩的鼻子,还有那旁若无人的傲慢神态,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人。于是,我偷偷问徐妈妈,这个老头是不是特务?没曾想徐妈妈却咯咯笑着大声说:“死丫头,他是自己人!”
“啊!?”
“他来过咱家,是好人,日子久了,乍一看我也没认出来。”
“他是干啥的?”
“是从山上来的。”
听徐妈妈说他是从山上来的,我顿时喜出望外,赶紧从沸腾的大锅里舀上一大碗开水,上前对那人说:“爷爷,请喝开水,先暖暖身。”
老人瞪了我半天,接过水碗也不说话,他还在用眼睛仔细端详着我。我又纳闷了,心想难道他是哑巴吗?
“你,不是说我不是好人吗?”
他不是哑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老人没笑,他反问我是什么人。
“小丫头,我咋不认识你啊,你是从哪儿来的?”
老人这么一问,徐妈妈上前搭腔了:
“这闺女是俺家的。”
说着,徐妈妈给老人摆上了烫好的酒和饭菜。
老人一盅酒下肚,脸色发红,开始露出了笑容。徐妈妈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和来历。
酒足饭饱后,老人装上烟袋要抽烟,我赶紧从灶火中捡一根火秆给他点了烟。老人眯着眼睛笑了笑,挺高兴。
“你这么一点小丫头离家这么远来参加革命啦?”
“嗯,这回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到这儿的,他们几个都上了部队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工作。”
我说着,撅起了嘴巴。
“嗯,在这也很好么,这里是红区,有很多工作要你们做,懂不懂?”
他说的当然是有道理的,我也懂这个理儿,但还是不甘心待在后方。
“我,还是想上部队。后方人多,前方人少,需要更多的人参军打仗。现在不是动员群众自愿报名参军吗?我还是儿童团长呐。爷爷,请您帮帮忙,送我到山上去吧。”
“你……太小了,你到部队能干些啥?你还没有枪高,又骑不了马。让别人背着?不,不行,还不是时候……”
“怎么不行啊?我干啥都不挑,做饭、喂马、缝衣洗衣,我还会唱会跳会宣传……”
我急不可耐地强辩了起来。
“你会唱?会什么,唱给我听听。”
老人这么一说,徐小燕在一旁为我添油加醋,并陪我唱了好几首歌,李爷爷也情不自禁地跟我们唱了几首,大家都很高兴。这期间,徐妈妈也为我说了很多好话。
大家正在有说有笑的时候,刘志敏同志来了,她认识李爷爷,和他热情地握了手。
“一路上辛苦了,徐小燕告诉我您老来了,我忙完活就赶着来看您,关于徐小凤上部队的要求,我认为是可以的。她很有独立生活能力,到部队多学习锻炼,对她很有好处,将来会有出息,我也希望您这次带她上山。”
原来是徐小燕偷空出去,特意为我搬来了刘志敏这位援兵。我偷着挤眼睛,向徐小燕表示了由衷的谢意。
“好吧,既然是刘志敏同志也举荐,我可以把小凤带上山去。至于部队要不要她,我就不敢担保咯……”
李爷爷同意带我上山,这就够了!队伍上能不能要我,到时候再说。我的心情特别地激动,兴奋得一夜没合眼,想象着部队的生活该是什么样?想象着爸爸和哥哥要是知道我上山做了一名抗联战士该有多高兴……
第二天,徐妈妈把连夜为李爷爷和我做出来的玉米面窝窝头,装满一袋子让我们带着路上吃。
要上山了,我特别高兴,嘴一直合不上。但是,看到徐妈妈和小燕在流泪时,又舍不得她们了。这些日子,徐家人把我当成了真正的自家人,徐妈妈把我当作自己的亲闺女,小燕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姐姐,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现在要离她们而去,忍不住心头的酸楚,禁不住两眼刷地流下了眼泪。
这时,刘志敏同志也赶来送行,她再三嘱咐我到部队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一名好战士,还让我有机会时一定回来看看她们。然后,她对李爷爷说:
“李升同志,等您见到雷炎,请您转告他,我在这儿工作很好,让他放心……”
噢,我这才明白爷爷叫李升,可刘志敏同志捎口信的雷炎又是谁呢?
“李爷爷,雷炎是谁?是刘大姐的哥哥?”
“嘿嘿,雷炎,是你刘大姐的‘耐人(爱人)懂吗?比哥哥还要亲的小两口子,现在叫‘耐人,明白了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在同她相处的十多天中,她给我留下了难忘的深刻印象。她热爱自己担任的妇女工作,日夜奔忙,深入群众,和广大妇女交朋友。她待人真诚、和蔼、体贴,遇人遇事都有足够的耐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不发脾气,具有东方女性的美德和魅力,因此博得了广大农村妇女干部、群众的热爱、拥护和信任。在后来的很长一段艰难的战斗生活中,我也曾常常怀念和感激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再次相逢。可是,在1938年日军发动“三一五”大搜捕后,刘志敏同志和赵明久、刘忠民、李桂兰等多位干部一起被捕入狱。其中多数人在哈尔滨监狱被杀害,刘志敏同志被判无期徒刑。因此,新中国成立前我没能和她重逢。直到1945年“八一五”日军宣告投降后,我才和出狱的刘志敏同志见面。出狱后的刘志敏同志重操旧业还做妇女工作,曾是黑龙江省妇女联合会副秘书长。
那天,我和李升爷爷告别了刘志敏同志和徐家人,一路往北走。那是个狂风刮起大烟泡,雪沙打面抬不起头来的数九寒冬。
本栏编辑/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