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阅读(下)
2016-04-14赵园
赵园
无书可读
我仍然要一再重复地说,拥有(上)文(见《书城》杂志2016年3月号)所列书单的,是同代人中的幸运者。他们的多数同代人,没有类似的记忆也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书单。无书可读,或不能得其书而读,是更为普遍的经验。他们甚至接收不到邻壁透过来的微光。只是有此种经验者,通常也没有了表达的机会甚至能力。“荒废”是大面积的。几届未曾经受基本的知识教育、技能训练的中学生(尤其初中生),停课—下乡—返城—下岗,沦为政治动荡与社会转型中的牺牲。套用张爱玲《倾城之恋》中夸张的说法,一代人的荒废,成就了少数人的声名。这种意义上的不公在此后的岁月中延续,以至于代际传递。“文革”后一度成风的“同学会”上,分布在社会各层的旧日同窗聚在一处,对于其中的一些人,是一种残酷的经验。近期有人调查披露一千七百万知青的养老困局。“经受了锻炼”“增长了才干”“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对于部分知青,是真的。却也有必要随时想到那些潦倒困顿、以大半生为代价的远为众多的同世代人。
“文革”期间书籍的获取与流转,机会从不均等。出生在重庆的诗人柏桦,谈到了京城与偏远地区文化资源的差异。他引多多关于京城青年—当然只是一部分幸运的青年—阅读状况的回溯,说多多提到的那批内部读物“真是及时雨”,“让‘今天的诗人们在决定性的年龄读到了决定性的书”,而同一时期的贵州青年却“处在无书可读的苦闷之中”,所读的书“不能强力提升他们的精神高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潘鸣啸《失落的一代》引王小波的一段文字,说插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是没有书看”。“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这样地活下去,衰老下去,在王看来,“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王小波曾带了几本书下乡,其中有奥维德的《变形记》,被人看成了“一卷海带的样子”,终于被“看没了”。李庆西也写到他所在的农场,《红与黑》的主人为了方便传阅,“把书拆成一二十沓重新装订”,“每人限时一个晚上”(《小故事》丙集《启蒙时代》)。当时在内蒙古乌梁素海南岸建设兵团的一个知青,说自己曾步行百十里路向另一知青借《红楼梦》,归途遇雨,脱掉衣服,弯腰九十度,“把书紧紧捂在胸前”(初军《离潮最近的地方》)。这种寒酸,自然使得一些同代人的书单显得过分奢侈,难免如李零所说,让人“听了就生气”。不唯知青。一九七一年顾准在干校苦于无书可读,见别人购得的《天演论》,竟“似受电触”(《顾准日记》),可知饥渴之甚。因此不便仅据某些个人的经历,以为那当真是一个“读书时代”;且因没有学业等等的压力,是一个自由阅读的时代。但也应当说,将书读成了海带固然可惜,但书印了出来,不正是为了被阅读?被如此众多的人阅读,利用之充分,莫过于此的吧。
张旭东、王安忆在《关于〈启蒙时代〉的对话》中,有如下一段:
张:“文革”期间虽然专制,但另一方面,很多门又都是开着的。
王:当然,接触这些打开的门还是需要一定的条件,和权力还是有关联,但是几率一定高许多。
张:今天的社会,虽然很自由,但是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很多门却都是关着的。
王:今天虽然很自由开放,但是某种意义上讲,比那个时候严格,社会体制完备。
上面的说法在我看来有点似是而非。有必要强调的是,张所说的“门”,只向上文涉及的那批小众打开;“今天的社会”虽有诸多禁制,却有更多的门开向公众—这里还没有涉及由互联网推动的资讯共享。这个时代当然另有流弊,即如速食、快餐文化,“低头族”的沉溺于刷屏,较之“文革”,毕竟资讯的获取更能体现社会平等。有书不读与无书可读,终究不同。其利弊或可拟之于贵族社会与现代民主社会。如若选择,我仍然会选择所有有阅读能力者皆有书可读,即使其中的一些人并不读书。
另类阅读
我所见最为系统的个人阅读史,出自洪子诚与吴亮,即洪子诚《我的阅读史》,吴亮《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前者未限时段,是以阅读为主轴,对个人精神历程的回溯;后者内容较为驳杂,围绕“文革”中的阅读,在不同时空穿梭往返,将个人生活史与对应时期的城市史杂糅;虽标明了年代,却不守时限,往来随心,运思的幅度相当大。洪著写书与人,因路径明确而易于入深。吴著则将个人精神史与社会政治史一并纳入,力图返回更广阔的阅读现场,与洪的立意本有不同;虽该书曾以“阅读前史与书的轮回”为题,内容却大大溢出。
返回“阅读现场”在我看来,是太难的事,绝不敢轻试;如洪子诚那样重读,往返于不同时段,在我,几无可能。上文所引书目均属回忆,似乎较少有人重读,尝试找回当年的阅读情景,也应当因其难的吧。因此两部阅读史令人惊叹的,更是那种复原、重现当年阅读环境与氛围的令人称羡的能力。著者赖有感官印象的记忆,使书中流荡着阅读年代的气息;而我的记忆则如老屋墙皮般剥落,“感觉”也在岁月中风干。两书中,吴亮那本里的意象,草木般繁茂葱茏,不但有书与人的故事,而且以此为线索,由琐屑的日常生活与目击身历的政治,历史大事件与个人小事件(包括吴所说他的“私人意念事件”),勾画当年上海的人文地理。他记忆中一九七○年代城市地图,充满了感性的生动性与丰富的细节。却也因了那种感性,不便于征引,证明的是我的这种综论式的写作自身的限制:宜于纳入的,是更明确概括的“印象”“记忆”。吴亮不属于京沪某个著名沙龙,亦不属于某个“民间思想村落”,却有着不输于上述“沙龙”“村落”的极活跃的阅读与思考;也因不囿于某个村落、沙龙,不断摄取来自社会的丰富印象,将思考延伸到了“文革”后的一九八○至九○年代。由此看来,阅读的共享固然限于条件,也未见得没有“集体主义”的遗痕。在一个圈子里阅读,你总算没有被某种风气、某个群体落下。
吴亮阅读的“另类”,包括了个人性,不止随机而且随性(机缘与兴趣),非功利—甚至“求知”这一种功利。这个阅读者胃纳极佳,却又褒贬苛刻,绝不随俗从众。经手的书籍各有渠道,没有相对稳定的来源。或也因此,所读书籍中有当时流行书单上较少出现的文学作品,即如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被其单列的巴尔扎克、柯南·道尔、屠格涅夫,也不属于其时被知识青年热读的作者。他的书单上的政治类书,即如《杜鲁门回忆录》,哈钦逊《爱德华·希思》,户川猪佐武《田中角荣传》,《阿登纳回忆录》,悉尼·胡克《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历史中的英雄》等,似乎也不属于流行书目。他的书单上甚至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介平民子弟的书缘也可以如是丰富!吴亮自说的“延伸性的非系统阅读”,活跃而充满灵性,不像是在那个压抑、思想低迷的时代。当然也因那是上海。他说自己“读了许多当年看来完全是不必要的书”。但什么又是“必要”的?
上文说到知青的书单上少有中国古籍。知识分子则略有不同。张中行曾在干校回忆中写到俞平伯因偷看《水经注》被告发,自己阅读、抄写带到干校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被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而罪上加罪(《干校琐忆》)。话剧演员方掬芬也写到自己因读《唐诗三百首》而被“帮助”,书则遭没收(《下放》)。后来的情况渐有了不同。周明记得文化部干校的后期,钟惦棐读《资治通鉴》,不少人读《史记》,自己读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做卡片时还有人为其放风,以防人“打小报告”(《独立的人格》)。徐铸成在回忆录中,则写到林彪事件后在五七干校借“评法批儒”阅读古籍,“不忘随手抄制卡片”(《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由张光年的干校日记看,其时他所读除马列外,尚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等(参看其《向阳日记》)。王西彦记巴金在“牛棚”里读西班牙文的毛泽东语录,后来更大声诵读西班牙文,且重译屠格涅夫的《处女地》,续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炼狱中的圣火—记巴金在“牛棚”和农村“劳动营”》),也应当在干校后期。干校中的王蒙,阅读与青年人有交集,即如读《白轮船》。他读的书还包括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美国的畅销书《海鸥》《爱情故事》(《乌拉泊“五七干校”记趣》)。
知青的阅读也有另类者。内蒙古知青有人读《圣经》、萨特的《厌恶及其它》(《民间书信》)。某东北知青,在信中谈到了存在主义(同书)。不止一份当年知青的书单中有萨特、加缪,像是在为一九八○年代存在主义的传播预热。这样说,或只是我自己孤陋寡闻。我后来才得知,开放初期潮水般涌入的现代派文学,部分作品此前即已作为“皮书”引进。洪子诚提到的黄皮书中,就有后来大热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请听听吧,后辈同志们……》)。而我,无论在京城还是在中原城市,对这类出版物均闻所未闻。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先锋派文学的迻译已蔚为大观,才像是突然间瞥见了新大陆。
更另类的,或许是在国营农场以初二学历自学了数学、物理、电动力学、电子学、自动控制等课程的许成纲(《探讨,整肃与命运》)。少数中学生的攻读数学,也像学外文,似得了先机,是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动念的。上文说到当年的读书青年中有科技兴趣者相对稀有,其实我对此并无把握。也有一种可能,即“蓝皮书”的读者—许成纲所读似也非“蓝皮书”,而是教科书—或更是专业人士。即使“文革”中这种阅读在继续,那些读者事后也不像人文知识分子似的有叙述的愿望。
既因“文革”的环境不提供学习自然科学的条件,更因现实的刺激,后来因“现反”罪被关押、枪决的上海师大(今华东师大)的理工科学生王申酉,嗜读的是人文社会科学。他在书信中说,经由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自己“一生志趣与世界观一样发生了根本的转折:从自然科学的领域转入社会科学,深感现实社会对我们这代青年提出的社会任务绝不是搞自然科学,而是社会科学”(《书信摘抄》,《王申酉文集》)。曾被长期监禁的武汉大学生鲁礼安,亦理工科学生而有志于社会科学者。他甚至相信“文革”中“必将有一批在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工科学生转入文科领域,发挥其思维缜密、逻辑推理能力强的特点。成为今后文科改造的一支攻坚力量”(《仰天长啸—一个单监十一年的红卫兵狱中吁天录》)。
较之读理工科书籍更其另类的,应推狱中读书的吧。聂绀弩在肃反期间的“检查”“交代”中,说自己不懂马列。“文革”中关进了看守所、监狱,总算有了恶补的机会。除《毛选》外,更惊人的,是其人在狱中“精读《资本论》数遍,并作许多眉批和大量读书札记”(《聂绀弩生平年表》)。《聂绀弩刑事档案》录聂的上诉状,其中写到“计读《资本论》等十八种(马列著作),最多读过十八遍(《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交狱方的读书笔记约二三十万字。早在一九五五年肃反期间,聂就表达过“专研马列主义”的愿望(《个人主义初步检查》)。这一愿望在狱中得以实现,不免令人啼笑皆非。他的读马列,甚至带动了狱友(聂称“同犯”)。他说自己也劝狱外的人读《资本论》,“有效的只是监狱里的人”(《怀监狱》),亦有讽刺意味。在班房里读马列读得极其认真的,聂绀弩外,另有朱正(参看朱正《小书生大时代》)。朱正的特殊之处,更在“文革”中的研究鲁迅,从事有关著述却是在出了看守所之后。
狱中读书的条件与所读书目,因关押场所、关押时间而有不同。杨曦光(即杨小凯)说他在看守所曾有计划地学习,学英文,学电机,学机械制图,读《世界通史》《资本论》,以及收入了毛泽东一九四九年未公开发表的内部讲话及批示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牛鬼蛇神录》)。据同书,杨在劳改队中,还曾向其他犯人学高等数学,或均可归入其日后成为经济学家的前期准备。
乱世书缘
原拟的标题,是“书籍在‘文革中”。标此一目,不过以为系题中应有之义。真的写起来,不能不是大题小作。这本是专书考察的题目—或早已有专书,只是我不曾寓目罢了。曾写过一篇随笔,《载籍之厄》,讨论明清之际书籍的命运。书籍“文革”中所遭厄难,较明清易代间或更有过之;相关材料之丰富,足够用来写一本大书的了。
一九四九年后曾有不少人为了生计而出售藏书、旧家具衣物。也因已进入“新社会”,旧家底被认为不祥,旧书则被视为无用。“文革”前夕,书籍已在流失中。顾颉刚一九六六年二月二日的日记中,录所闻阿英(钱杏邨)的话,说为了备战,北京图书馆等机关都在卖书以减轻负担,“价值奇廉”,主其事的年轻人“但问此书于现时代有用否,能为人民服务否。苟不合此标准,即斥去,领导不敢问也。然各省图书馆正缺书,如能分与各省,免得被炸,岂非佳事”,顾氏“闻之叹息”(《顾颉刚日记(1964—1967)》)。“文革”初期抄家、“破四旧”之外,书籍由私家流出,还在一九六九年前后以战备名义的大迁徙(“疏散”)中。其时一些单位“连锅端”,工作人员赴五七干校前,将家中书籍贱卖的,所在多有。事后如沈从文似的重新购置,即有其心也未见得有其力。那些“文革”初期由公共图书馆、私家流出的书籍,疏散中被丢弃的书籍,能被图书馆回收,即属幸运,大部分化为了纸浆。
这样一来,倒是成就了一种特殊的书缘。当时北京四中的学生赵京兴事后说,自己常常泡在旧书店、废品收购站,与他互通有无的同学几乎个个都是“书痴”(《我的阅读与思考》)。他的同学曹一凡,也写到了自己在旧书店及向收破烂的小贩买书(《留在北京》)。如陈建华所记上海的地下外文学习班一样,解全所记武斗期间成都的旧书市场,也是我凭了自己的经验不能想象的。解全说,热闹时这个书市每天达七八百人,交通为之堵塞(《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这种地下书市类似黑市交易,交易的就有由图书馆流出的书籍与抄家物资,其他城市未见得没有。
大破坏中,抢救也在进行。一九六七年二月二十三日顾颉刚在日记中,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已重挂牌子收书”(《顾颉刚日记(1964—1967)》)。不唯旧书店,图书馆也着手收书,尽管动作可能慢了几拍。当时的北京四中学生刘东,“听说全市的图书馆都在收集古籍”,建议该校的副校长将藏书全部捐给图书馆,避免被抄被烧(《亲历者的见证》)。“文革”初期操盘手之一的陈伯达,在其晚年自述中谈到了一九六七年秋制止破坏图书文物的情况(《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只有这样的幕后之手,才有力量阻止劫难的持续,尽管已是在大规模的破坏既已发生、损失无可挽回之后。
发生在“文革”中的,另有匪夷所思的事。即如一九六七年年中到年底,北京图书馆竟对外开放了。“除了被列为淫秽图书如《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文学作品外,一律敞开阅览。”(赵京兴《我的阅读与思考》)那半年时间曾泡在图书馆里的赵京兴,说,何以会在“文革”高潮中有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所见诸种文献均未提供解释。也应该是那期间,后来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的黄梅,在北图初次读到了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的英文原著。她在回忆文字中写道:“阅览室高大而幽深,十分空旷。仅有三三五五的读者散落其中,各自占据一方小小的空间……”她也认为,“在那个时段里,北图的正常运行似乎是个小小的奇迹”(《奥斯丁“遇见”〈教育诗〉》)。梁漱溟也利用了这类机缘。其一九六六年十二月的日记,记有全国政协书库同意其借阅书籍(《梁漱溟全集》卷八)。一九六七年三月四日,记书库被封。四月二十五日,到北京图书馆看书。此后连日到北图查书。
有幸抓住了这一机会的年轻人事后谈道,一九六七年北京图书馆不到半年时间的开放,曾短暂地成为学生们“汲取知识、沟通信息、联络感情”的场所(李恒久《越境》)。而曹一凡在一九六八年年底之后,仍然凭了介绍信到北图读书。要凭介绍信,或许是与上一年北图开放时的一点区别。曹说当时北图的大阅览室“快成了同学聚会的场所了”(《留在北京》)。由此看来,进入该馆似乎并不难。
至于红卫兵的“偷书”,我已在其他场合写到,见之于各种回忆文字,似乎有相当的普遍性。偷书的故事被大事张扬,对社会风气或有负面影响。但也应当说,书籍在此非常时期的被偷,或许倒是书籍之福:被保存,被阅读,被多人传阅。甚至有人不惜火中取栗,由被焚烧的书堆中拣书。你不能不说,这些人中必有真正的“读书种子”。
我在“文革”中的阅读
我在“文革”中的书单并无可观。运动初期在北大,耽读的是毛泽东未公开发表的文字、红卫兵小报与各种非正式的印刷品。一个诗人说,一九七○年初冬是一个令北京青年难忘的早春,“皮书”于此时在他们中流传。这个初冬我已在乡下,手边可读的,只是带下乡的《辞海》的文学艺术分册。读词条,亦望梅止渴的意思。两年后,京城的“地下”读书活动热度未减,我其时正在中原省城的一所中学当孩子王。即使无缘于任何沙龙、读书会,与流行的读书活动仍有交集,即如读柯切托夫,读《多雪的冬天》等其他苏联当代小说,读政治类的哈尔伯斯坦的《出类拔萃之辈》及上文提到过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只是不知有“皮书”一名而已。因此我的阅读绝不另类,也很少能体会“地下阅读”的隐秘快感。此外所读,还有当局开出的马列的六本书。尽管缺乏将马列主义作为体系把握的能力,那些书仍然滋养了我,培养了我对于理论的兴趣,尽管并不就具备相应的能力。读马列原著及有数的几种政治类书,不曾诱发我对于现实的批判性思考。我属于“后觉”的一类。至于读到“内部书”,也不记得有特殊渠道,多半得之于父亲所在大学的图书馆吧。一些年后探访“明清之际”,惊讶于王夫之僻处湖南,何以思路时与东南人士相接。你不能不感慨于所谓的“风气”,尽管“风气”也者,并无踪迹可寻。那期间也曾有过“圈子”,却更是因所在中学的内斗,与读书无关。事后看去,没有一种氛围(小气候),没有几个同好切磋商兑,思考之难以入深,是自然的。“文革”期间,我始终没有这样的遇合。但文学阅读似乎并不需要这类条件。独自品赏,沉溺,或许是更理想的状态。你的阅读感受无需与人分享。即使到了后来做学术,我也仍然没有与人讨论、交流的习惯。读书仍然是我自己的事。
上述阅读看似随意,却各有对于我个人的意义。未公开发表的毛泽东的文稿、讲话记录稿(郑州会议、成都会议、南宁会议等等),样式仿“毛选”,也有四卷,由北大出版社印刷,并非稀缺资源,当时在校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套。读那“四卷雄文”,我竟有一朝开悟的夸张感觉:关于当代的中国政治。甚至自以为领悟了辩证法的要义。“唯物论”或包含了宿命论,“辩证法”却可能有“解放”意义。毛泽东对于“辩证法”的通俗演绎将我迷住了。令人着迷的,是关于事物变化的富于想象力的描述。这自然也基于我自己对于变化的隐秘的期待,希望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社会的变动,以及自己命运的改变。但更具体的心得,也仍难以记起。
“文革”前期出版业瘫痪,油印或铅印的红卫兵小报,是其时最流行的读物。尽管未被任何一个“革命群众组织”接纳,“红卫兵运动”结束前的我,却保持了对于运动的紧张关注,所读中央文件、中央领导讲活,大字报、各地红卫兵小报,油印、铅印的“非正式出版物”或不逊于他人。这种阅读花费了我相当多的时间。至今对“文革”的了解,仍赖有当年如上的阅读经历,因而不以之为精力的空耗。与某些地区的相关之感,正由那种阅读培养;一些当时耳熟能详的“‘文革人物”,至今仍不陌生。尽管那或许正是有先见之明的年轻人系统地读日后“有用”的书、甚至学外语的时候。稍有点特别的是,当时的我,手中却又常有一本冯至的《杜甫诗选》,聊慰游荡在“群众组织”外的落寞。还曾耽读屈原,《离骚》大半能背诵。只是到了后来,不免付诸逝水罢了。
“文革”期间我的阅读,刻印最深的,仍然是运动初期的读鲁迅,与任教中学期间的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读鲁迅在当时无异于拯救,将几近崩溃的我,由内外世界的扰攘中救出,有一种脱出茧缚的开豁。缓解了自己的痛苦,换了一种眼光也换了一种心情面对世界,真切地感觉到了思想的成长,自信也由此恢复。倘若全不切身,又无关时事,绝不会读得那样如醉如痴。有人提到所谓的“关键之书”。如果说有于我来说的“关键之书”,那只能是鲁迅。其“关键性”系于特定个人,还因了特殊的时间点。在那一刻与之遭遇,犹如宿命。最终,你被那本书改变了。也有可能是,你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等待被一朝唤醒。若没有这机缘,那种潜在的可能性或许终你的一生都在沉睡。可惜的是,我没有洪子诚、吴亮的那种能力,难以将“鲁迅之于我”在半个世纪后呈现出来。
把《战争与和平》留到“文革”后期才读,或也因其部头之大。但那确实是读这部书的最佳时机。那时的我还是“文学青年”,不但极其易感,且易于耽溺,即如陷在小说营造的氛围或我自己酿造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并非每种阅读都有可供回想的故事;但确有吴亮所说的那种个人的瞬间,令你经久难忘。由大学的图书馆得到书籍,亦一种“知识-权力”,是许多人不敢想的。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高招、研究生招考,他们有可能先已“输在了起跑线上”。也因此我不敢轻狂,同时相信那些未被机会眷顾者中,定有更优秀的人才。
黄子平提到一九七○年代“开了几个口子”,你可以“冠冕堂皇地”读某些书(《喜欢阅读》)。这“口子”在我,就有利用“评法批儒”读古籍。但也就在那期间,读李贽败坏了胃口,以致几十年后涉足晚明,也无意再碰这么有趣的人物。除了本有宿缘的屈原、杜甫,“文革”期间我并没有更多地接触中国古籍,这使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进入“明清之际”,首先遇到的,就有句读方面的障碍。
写过一篇关于“文革”后期的短文,《闲散的日子》,我所谓“闲散”,指的是“无目标状态”。《民间书信》中一九七二年的某封信,提到周围的同学当小徒工而刻苦学习,“早上学英文,晚上学古文,然后看些杂七杂八的什么书”,对其人生似已有设计至少是预期。而我没有。只是觉得,“当着生活陷于停滞,全无远景,它忽而变得单纯了。我还记得在乡下的那间借住的农舍里,白天干完了活,夜间在灯下绣风景时,那极淡然极悠远的心境。那是在其前其后都不能体验的”(《闲散的日子》)。至于在那所中学任教时,“夜读,实在是愉快的。一灯独坐,如在世外。我的那个班,学校的那些‘派都顿时远去”(《陋室》)。“无目标状态”下的,或也是较为“纯粹”的阅读。而这种阅读在成为“专业读者”之后,不能不令人怀念。较之其后的世代,“文革”中阅读的专注,才值得特别谈论。当时的我,也有紧张的思考;思考的是什么,已不能记起。肯定与风气不接,是孤独的个人凝思。或许思考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无目标而又耽于思考。这种耽于思考的状态,即延伸到我的整个一九八○年代。
自一九七○年春离开北大到了河南农村,即与京城失却了联系。即使“文革”后期,也极少由寂静中捕捉到来自京沪“地下”的信息。其时北京与外地风气差异之大,由当今的信息时代已难以想象。你甚至也并不知晓自己居住的城市还有其他读书人的圈层。其实现在又何尝不如此!当下青少年活动的场域,对于我或无异于异国,尽管资讯之发达,已非“文革”中所能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