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边州”研究重要性论析

2016-04-14王丹

新西部下半月 2016年3期

王丹

【摘要】文章梳理了唐史研究中族际互动关系突破中原为核心的传统观念，边州研究成为唐朝内外之际和民族凝聚的关键。作者认为，唐代外层防圈以置于外族境内的各个都护府为核心，且都护府在政治军事各方面皆曾发挥作用，并不只是军事机构。唐初实行开明的民族政策，在周边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设置羁縻府州，对于数量众多的羁縻府州，唐朝通过边州都督府或都护府进行管理。边州都护府的职能之一即“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因此边州研究与羁縻府州研究密切相关。研究唐代边州，对于探索唐朝边疆治理，民族融合，国家政治体制演进，地方行政机制的运作规律等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唐代；边州；族际互动；关键

中国历史悠久，在广阔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着众多民族，以居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华夏族为核心不断地与周边其他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等方面进行长期的交往和融合。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从地理上讲，是内地腹地与周边外围相对，从民族群体构建上讲，则是汉人居中，四夷环绕周边。中国早期王朝的华夷二元化特征及“中国居中、四夷宾服”的天下观，深刻影响了古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战国秦汉既是中国完成从早期国家向充分成熟的国家形态转变的时期，也是中国特殊的“天下中国观”形成确立的重要时期。“天下中国观”有两层含义，其一秉持中国是天下的中心，二则隐含了汉族与外族之间互相影响的关系。“天下中国观”形成一个中心投影的图像，中国在投影的中心部位，从一个中心点向外辐射。统一国家的边界可以随国力的盛衰而伸缩。非汉族的部落被压缩在边缘地区，边缘的放大必然引起中心部位以更大的比例增长。[1]

中国古代在构建国家和政权的过程中形成的中心和周边的领土划分和政治观念，成为此后历朝历代统治集团的中心政策。上述观念亦影响到当今学界对中国中古周边族群与中原社会关系的研究多侧重于以中原王朝为中心向外观察，例如华夷秩序、胡汉体系、农牧世界、边疆史地以及册封体制、天朝礼治甚至朝贡贸易圈之类。如John King Fairbank：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Tradition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2]堀敏一《隋唐帝国与东亚》，[3]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4]李大龙《汉唐藩属体制研究》[5]等中外学者的著作从宗藩关系、朝贡制度等方面阐述了王朝国家和周边四夷的关系。

这些传统的研究之外，另有一批学者开始转变视角，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中国历史。著名东方学家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6]一书中在边疆概念中突破了中国传统史家“华夷之服”、“要服”、“荒服”的立场，将边疆地带看作具有独立意义的地理单元，如书中指出长城地带对于汉族是边缘，但对整个亚洲内陆却是一个中心。日本学者田村实造提出了“北亚世界”的概念，近年森安孝夫、杉山正明等学者倡导“欧亚大陆世界”。[7]

部分历史学者注意到中国古代各族群相互依存、相互渗透、共有共享、凝聚认同的进程更具有本质意义，更值得揭示彰扬。就唐史而言，这种族际互动关系在陈寅恪先生研究中首先体现出来。陈先生在如何研究唐史时教导学生“首先应将唐史看作与近百年史同等重要的课题来研究。盖中国之内政与社会受外力影响之巨，近百年来尤为显著，是尽人皆知的。但对于唐史，则一般皆以为与外族无关，固大谬不然。因唐代与外国、外族之交接最为频繁，不仅限于武力之征伐与宗教之传播，唐代的内政亦受民族之决定性的影响。故须以现代国际观念来看待唐史，此为空间的观念。”[8]陈先生“唐代与外国、外族之交接最为频繁”及“唐代的内政亦受民族之决定性的影响”之观点，在其著作《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之关系》有更明确的阐述：

所谓外族盛衰之连环性者，即某甲外族不独与唐室统治之中国接触，同时亦与其他之外族有关，其他外族之崛起或强大可致某甲族之灭亡或衰弱，其间相互之因果虽不易详确分析，而唐室统治之中国逐受其兴亡强弱之影响，及利用其机缘，或从承其弊害，故观察唐代中国与某甲外族之关系，其范围不可限于某甲外族，必通览诸外族相互之关系，然后三百年间中国与四夷更叠盛衰之故始得明了，时当唐室对外之措施亦可略知其意，盖中国与其所接触诸外族之盛衰兴废，常为多数外族间之连环性，而非中国与某甲外族间之单独性也。[9]

陈先生上述族际互动理论在王贞平先生新作Tang China in Multi-polar Asia： A History of Diplomacy and War[10]中有更为深刻具体的体现。此书正是以现代国际视角、“多极化”角度考察唐王朝和其亚洲近邻（高句丽、新罗、百济、渤海、突厥、回鹘、吐蕃以及南诏）之间的族际互动，这种互动主要体现在各方实力的消长对相应的内政外交政策所产生的影响上。此书中运用“soft power”和“hard power”概念论证文化影响、国家实力以及战争在唐与周边国家关系中的作用。此外王小甫先生近年就族际流动乃至族群凝聚和国家认同有所阐发。他在《族际流动与社会变迁——唐五代华北北部的内外蕃问题》[11]一文中就曾指出内外蕃与生熟蕃的族际流动就是一种政治层面上的空间流动，并讨论了内外蕃与生熟蕃的转变过程，中原政治体制与蕃部政治体制之间的相互影响。在《唐五代北边的内外之际与国家认同》[12]中王先生又把这种空间观念加以阐释，认为较之于只是把古代中国定义在时间层面——历代王朝的延续的传统研究，还可以从国家认同的角度来考察，根据最高首领及官僚体制、历史领土、空间边缘及法令效力等内容对作为各族政治共同体的中国在空间层面作较为具体明确的界定。针对杨联陞先生所持“边界不必常是一条线”及“文化疆界和政治疆界无须一致”的观点，[13]王先生认为边界应该是历史官僚社会中不同区位群体（政治层级）的空间界分，例如唐代的边州都督府与羁縻都督府州之别。

以上学者研究关注的侧重点虽有所不同，但都认为历史研究除了在时间层面上的研究更加要注重在空间层面上的界定。上诉论点皆跳出了传统的中国中心史观或者天下中国观，用更为广阔的视野，或亚洲或世界的角度，对唐朝的内政和外交有了更深入和新颖的分析。从地理空间看，在民族凝聚交往中，连接中心和边缘，汉族与多民族地区的行政规划变得更加重要。马驰先生认为边州在中央与边疆诸少数民族之间，作为蕃州外三级管理体制的中间环节，起着呈上（中央）督下（蕃州）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14]唐朝以边州都督府或都护府作为直接管理边疆诸少数民族地区羁縻州县的机构，代表中央管理边疆。在空间观念的指导下，边州研究成为唐朝内外之际和民族凝聚的关键。

地方行政区划建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统一的国家为有效进行地方管理而必须进行的制度构建。其核心的内容是如何处理中央和地方的权利分配关系。理想的地方行政单位建制是既能保持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特别是保持中央政令下达执行的畅通，又能充分调动地方政府发展当地社会的积极性，即要赋予地方政府更多的发展本地社会的便利和权力。隋朝统一之后对南北朝后期混乱的地方行政机构进行了重大改革，由州郡县三级体制改为州县二级体制。炀帝时虽改州为郡，但仅名称改变，二级体制仍存。唐朝继承隋制实行二级地方行政体制，改郡为州，即州县二级制。唐前期主要实行州县二级制，据《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户部郎中条“凡天下州、府三百一十有五，而羁縻之州盖八百焉。”[15]其中正州分为辅州、雄州、望州、边州等。边州作为正州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机构设置等与其他正州有共同之处。又因边州地理位置特殊，多置于沿边地区，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毗邻，联系紧密，是唐朝经营边疆的前哨，在唐朝地方行政结构中，边州在行政职能、民族构成、法律制度等方面较之其他正州又存在着诸多差别，有其特殊性。唐代边州研究既能体现唐朝中央与边州的关系，中央对边疆的治理，又能揭示边州民族融合情况。研究唐代边州，对于探索唐朝边疆治理，民族融合，国家政治体制演进，地方行政机制的运作规律等有重要意义。

学者也已关注到唐代边州在处理内政外交中所处的重要地位，不断涉及边州研究。在边疆问题和治边思想及政策方面的一些著作和论文涉及到边州综合性研究问题。马大正主编《中国边疆经略史》[16]一书，对于唐代的治边政策以及设置的边疆民族管理机构有详细的分析和评价。方铁《论唐朝统治者的治边思想及对西南边疆的治策的影响》[17]一文，分析了唐朝统治者治边思想的形成和由此在西南地区施行的治策，进而指出历代王朝的治边思想与政策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康乐《唐代前期边防》[18]认为唐前期的边防呈现双层式的防御结构，外层防圈以置于外族境内的各个都护府为核心，且都护府在政治军事各方面皆曾发挥作用，并不只是军事机构。内层防御圈以边境都督府为核心，而都督府又形成双层防御系统，以是否直接与外族接壤为别。孟宪实《唐代前期的边州与边政》一文进一步分析了唐代的边州及其范围，边州的行政特征及其军事职能，边州与都督府的关系等问题。程存洁《唐代城市史研究初篇》[19]下篇《唐王朝边城研究》广泛利用了幽州城、北方边城和西北边城发掘的考古报告研究唐朝边城的建筑特点和唐朝的边防政策。

唐初实行开明的民族政策，在周边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设置羁縻府州。对于数量众多的羁縻府州，唐朝通过边州都督府或都护府进行管理。边州都护府的职能之一即“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因此边州研究与羁縻府州研究密切相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唐代羁縻府州研究渐成一个独立的课题，研究广度深度不断扩大，数量众多，成果突出。谭其骧《唐代羁縻州述论》一文对唐代羁縻府制度作了全面的论述，[20]细致分析了羁縻府州与边州的隶属关系，对研究唐代羁縻州制度具有指导意义。刘统在谭先生指导下所写博士论文《唐代羁縻府州研究》，[21]出版后成为学界第一部系统研究唐代羁縻府州制度的学术专著。

边州处于唐朝四境，是重要的对外交往孔道，负有重要的外交职责，在外交上具有重要作用。黎虎作为研究唐代外交关系的代表学者，其《汉唐外交制度史》第十章《唐代地方外交关涉机构》涉及到唐代边州行使外交职能。[22]边地作为唐代流人流放之集中地这一观点已被学界广为接受，其中关于流人流放地的相关研究与边州密切相关。[23]

唐朝边州与边境的关系亦成为前辈学者研究的重点。严耕望《唐代北疆直辖境界考》以正州为据划定了唐朝疆域正盛时期北达之境界线。[24]与之相对的是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所划定唐朝疆界则包含了羁縻州。[25]李鸿宾《唐朝北部疆域的变迁——兼论疆域问题的本质与属性》、[26]张碧波《汉唐时期的东北疆域》等文章在讨论边疆问题时，[27]也一定程度涉及到边州问题。荣新江《“西域”概念的变化与唐朝“边境”的西移——兼论安西都护府在唐政治体系中的地位》[28]一文中讨论了唐朝边州与西域概念的关系，且文中指出唐朝西域所指范围的西移，标志着唐朝边界的西移。

关于边州的官署机构设置，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一书参据传世文献及出土文物资料，[29]考证有唐一代各州刺史情况，为我们研究唐代边州的长官问题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严耕望《唐代府州僚佐考》、[30]《唐代府州上佐与录事参军》对府州职官问题进行了专门阐述[31]，堪称唐代府州僚佐研究的奠基之作。

以上关于国内外研究成果的爬梳可以看出，前辈学者无论在研究深度上亦或是广度上都已做了诸多有价值的探索，对于后辈学人的研究启发颇多，同时也为提供了丰富的学术积累。但目前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和不足。边州因其在唐朝中央政权与外族羁縻州的连接地带，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在各种政策方面有其特殊性。研究唐代边州对于探讨唐朝边地制度与内地制度相互影响融合的规律，唐朝边疆治理，民族关系，国家结构发展变化，地方行政机制的运作规律等有重要的意义。与边州在唐朝所起的重要作用和地位相比，学前学界关于唐代边州系统性、全局性的研究较少且不够深入。如翁俊雄所作《唐代的州县等级制度》一文依据《唐六典》辅、望、雄、边、要的划分，[32]详论了辅州为京兆府左右两翼之州，望州与雄州相似，或为东都之屏障，或在人口众多，地势冲要上居于上乘的州。但是唯独没有论及边州和要州，对于定义为总论唐代州县等级制度的书不免是一种遗憾。唐边州研究还有很多方面可以进行，比如唐人对边州的定义以及边州的主要功能，笔者也会继续跟进相关研究。

【注释】

[1] 姚大力《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与国家认同》，收入氏著《北方民族史十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65-266.

[2]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

[3] 堀敏一著，韩昇等译：《隋唐帝国与东亚》，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4] 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

[5]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6] 拉铁摩尔著，唐晓峰译《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7] 杉山正明《游牧民から见た世界史——民族も国境もこえて》，东京：日本经济新闻社，1997.

[8] 石泉、李涵《听陈寅恪师唐史课笔记一则》，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编《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34.

[9]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5.

[10] Hawai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3.

[11] 《中心与边缘——民族史视野中的中国历史》，纪念北大历史学科建立105周年学术研讨分会论文集，北大中古史中心“3至14世纪中国历史的多元文化环境研究院”课题组，北京大学历史系民族史教研室，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