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2016-04-14韩少功
韩少功
生命
韩少功
你看出了一条狗的寒冷,给它垫上温暖的棉絮,它躲在棉絮里以后会久久地看着你。它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它的感激。
你看到一只鸟受伤了,将它从猫嘴里夺下来,用药水疗治它的伤口,给它食物,然后将它放飞林中。它飞到树梢上也会回头看你,同样不能说话,只有用这种方式铭记你的救助。它们毕竟是低智能动物,也许很快会忘记这一切,将来再见你的时候,目光十分陌生,漫不经心,东张西望,追逐它们的食物和快乐,它们不会注意你肩上的木犁或者柴捆。它们不会像很多童话里描述的那样送来珍珠宝石,也不会在你渴毙路途的时候,在你嘴唇上滴下甘露。它们甚至再也不会回头。但它们长久地凝视过你,好像一心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好像希望能尽可能记住你的面容,决心做出动物能力以外的什么事情。
这一刻很快就会过去。但有了这一刻,世界就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不再是没有过这一刻的世界。感激和信任的目光消失了,但感激和信任弥散在大山里,群山就有了温暖,有了亲切。某一天,你在大山里行走的时候,大山给你一片树阴;你在一条草木覆盖的暗沟前失足的时候,大山垫给你一块石头或者借给你一根树枝,阻挡你危险地下坠。在那个时候,你就会感触到一只狗或一只鸟的体温,在石头里,在树梢里。
你不再感到孤单的危险,你能感到石块是你的血肉,树梢是你的肢体,而你的一声长啸或大笑其实来自大山那边的谷地。你早应该知道,科学的深入观测已经证明:植物其实有感情,也有喜爱和快乐的反应——当你为之除虫或授粉;也有恐惧和痛苦的反应——当你当面砍伐它们的同类。它们在特殊的“心电仪”和“脑电仪”里同样神绪万般,只是无法尖叫着拔腿而逃罢了。你还应该知道,科学的反复试验还证明:大地同样是“活”物和“动”物,只要你给它们足够的高温,比方说给它们太阳表面的炽热,它们就会手舞足蹈,龙腾虎跃,倒海翻江,风驰电掣,同样会有大怒的裂爆或者大爱的聚合,其“活”其“动”之能耐,远非人类可及。它们眼下之所以看似没有生命的蛰伏,只不过是如同动物的冬眠和植物的冬枯——地球的常温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寒冷,正是它们的冬天。
你是人。其实人只是特定温度、特定重力、特定元素化合一类条件下的偶然。因此相对于大地来说,人不过是没有冬眠和冬枯的山;相对于植物来说,人不过是有嘴和有脚的树;相对于其它动物来说,人不过是穿戴了衣冠的禽兽,没有了尾巴却有了文字、职位、电脑以及偶尔寄生其中的铁壳子汽车。人是大地、植物、动物对某个衣冠者临时的身份客串,就像在化妆舞会上有了一个假面。
你抬起头来眺望群山,目光随着驮马铃声在大山那里消失,看到起伏的山脊线那边,有无数的蜻蜓从霞光的深处飞来,在你的逆光的视野里颤抖出万片金光,刹那间撒满了寂静天空——这是更大的一扇家门向你洞开,更大的一个家族将把你迎候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语言来与骨肉相认,需要你触抚石块或树梢的问候。你知道。
赏析
这是一篇极富哲理色彩与人文精神的精短小品。读着这样的文章,我们会不自觉地被他迸溅的思想火花和直指心灵的毫无矫饰的语言所灼痛。他那悲天悯人的终极关怀,那文字深处浓郁的理想烛照,那活泼泼的流动的忧患情思,都让人每读一遍仍会有一种崭新的愉悦和情难自抑的感动。
这篇文章在写作上极有特点,值得我们深深体悟。《生命》的吸引力首先在于它的思想深度。大家知道,一篇好的散文,需要有一些深邃的思想去支撑它,去浸润它。散文没有思想,就如同人没有灵魂。在《生命》中,韩少功用他那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空空妙手,将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价值评判、沟通与和谐、平等与尊重等多个命题水乳交融在一起,并通过文本,对之进行了一种直指内核的审视和思索。他认为,人和动物应该是平等的,人不能自视甚高,而必须“用新的语言来与骨肉相认”,在“触抚石块或树梢的问候”中逐渐融入“更大的一个家族”。作品撇开了个人的小烦恼、小感慨,把笔触一下子伸向了关注人类生存、人与自然和谐的高度。正因为有了这个高度,《生命》才具有了空谷足音般的震撼力和穿透力。
文字表述上的清新隽永也使《生命》格外摇曳多姿。“你看出了一只狗的寒冷,给它垫上了温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会久久地看着你”。不动声色的开头,不动声色的叙述,却早已把那深沉的意味刻在你的心上了。这就是《生命》的个性,它挟带着作家韩少功深厚的悲悯,让我们心甘情愿地陷入阅读的沉醉与迷恋,而不想自拔。
(编辑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