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之叛老读三国
2016-04-13李庆西
李庆西
三国的历史由诸镇纷争演化成三足鼎立,考其风俗,仍是战国时期 “邦无定交,士无定主 ”之局。吕布杀丁原投董卓,又杀董卓去投袁术;而刘备得荆州之前亦四处投靠,转而又跟人家翻脸。此类情形在《三国志》叙事中比比皆是。汉室式微,士者难以社稷为规仪,曹魏篡汉竟让一班汉臣做成了尧舜禅位的天命文章。可见,在陈寿那个时代的史家眼里,只有抽象的圣王之道,并没有具体的 “国家 ”观念。
到了《三国演义》这儿,历史场景注入了小说家的臆想和情怀。从刘关张桃园结义到 “衣带诏 ”那种秘密活动,再到刘备进汉中王上表献帝之官样文章,凡此种种,一再申明匡扶汉室之家国大义,如此以文学形式奠立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叙事话语。当王者血脉贯注于士者精神,便慨然凝成整饬的意志和纪律。乃至后来,即便汉室已不复存在,也还是国之神器。曹丕既已受禅,刘备这边马上借壳上市继统汉祀 —汉王朝之名义庶几成了合法性标识。刘备强调的
统纪,在小说中一步步地推衍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情境。“国家 ”(汉室)作为统辖性的精神存在,必然规定了叙事话语的正义性。关羽无奈之下依附曹操,便以 “降汉不降曹 ”申明其志;徐庶被诓入曹营,则有 “身在曹营心在汉 ”的故事。然而,忠诚的基础仍然离不开人伦道义,刘关张以结义模式开创了一种新型君臣关系,“士无定主 ”在小说中自然成了反面例子。当然,士者与人主之间不再是简单的道义关系,更重要的是政治选择。刘璋手下的张松,本欲将西川地图献与曹操,跑到曹操那儿受到冷落,转而投向刘备。这种旧时纵横家套路可称之卖主求荣,但换个说法就是弃暗投明。蜀汉阵营里有不少出自降臣降将,如黄忠、马超、王平、严颜、法正、吴懿、刘巴、费、姜维、夏侯霸等人,他们背弃旧主或转变立场,也算是深明大义,不是什么人格污点。
当然,蜀汉阵营里也有少数投敌者,多是小角色,如荆州失利时投了东吴的傅士仁、糜芳。还有刘璋的降将孟达,关羽危厄之际未出手相援被刘备忌恨,因而投了曹魏。后来孟达坐镇陇西又想反正,未及起事却让司马懿给灭了,直使诸葛亮扼腕不已。叛逆者境遇各有不同,角色定位未可一概而论。但此中可以看出一个有趣的悖谬:如果说正义之念源自人伦道义,那么正义之举往往只能捐弃道义;所谓政治正确实际上是一整套国家话语,可是各为其主的忠诚亦难以排除在国家话语之外。这里几乎没有个人选择的余地。蜀汉重要将领中有一人始终被视为异己,正是因为过于轻率地做出选择,被诸葛亮认为是具有 “反骨 ”。诸葛亮死后此人果然率兵哗变,他就是魏延。
《三国演义》第五十三回,关羽战长沙,与黄忠大战三日未定胜负。阵前厮杀中,关羽不斩堕马的黄忠,黄忠也不射杀疏于防备的关羽。长沙太守韩玄以为二人暗通款曲,命人缚了黄忠要推下城楼斩首。这时,魏延出现了,杀了刀斧手救起黄忠,并杀上城头斩了韩玄。刘备顺利拿下长沙,显然魏延是首功。可是,诸葛亮却认为此人不可留。
云长引魏延来见,孔明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玄德惊问孔明曰: “魏延乃有功无罪之人,军师何故欲杀之?”孔明曰:“食其禄而杀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也。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故斩之以绝祸根。”玄德曰:“若斩此人,恐降者人人自危,望军师恕之。”孔明指魏延曰:“吾今饶汝性命。汝可尽忠报主,勿生异心;若生异心,我好歹取汝首级。”魏延诺诺连声而退。
在刘备看来,魏延阵前起义,功莫大焉。但诸葛亮认为他是投机者,杀韩玄,献长沙,实乃不忠不义。这就是正义与道义的悖谬。对比关羽不杀堕马之人,黄忠以不射相回报,魏延的窝里反就没有什么品藻可言。魏延只是一心投奔刘备,要替刘皇叔打天下,这是小说叙事中的政治正确。但是小说同时以关羽、黄忠的风范树立了人格标杆,一方面给出某种超越性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又试图借以弥合正义与道义之间的罅隙。
魏延救黄忠这些情节完全是小说家虚构,《三国志 ·蜀书 ·魏延传》未见此节。《先主传》所述刘备取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那几位太守都是投降的,亦并无魏延杀韩玄一事。然而在《三国演义》中,魏延弃主献城这还不是第一次。他本是荆州的低阶军官,在襄阳守将蔡瑁、张允手下。第四十一回,刘备携百姓自樊城撤退至襄阳城下,蔡瑁、张允不让进城,竟“叱军士乱箭射下 ”。情急之下,正是魏延挺身而出 —城中忽有一将,引数百人径上城楼,大喝:“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众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当下魏延抡刀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短短一节文字中,魏延两句话里都大骂 “卖国之贼 ”,叱咄亢烈,直是大义凛然。他是刘皇叔的铁杆 “粉丝 ”,早也盼晚也盼,怎知道今日里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不巧与文聘缠斗之际,刘备与诸葛亮决定转道去江陵。“魏延与文聘交战,从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尽。”最后魏延只得拨马而逃,找不到刘备,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
其实,魏延的来历并非如此。《三国志》本传有谓,魏延 “以部曲随先主入蜀 ”。他一开始就投入刘皇叔的队伍,并非从敌方反叛过来。《三国演义》结撰两次城头倒戈的故事,是有意暗示其 “反骨 ”,为日后的反叛埋下伏笔。然而,这一再反水的叙事,既是强调魏延追随刘备的政治选择,也隐隐勾勒出一种吕布式的 “士无定主 ”的劣性。从另一方面说,这里恰好暗示着国家话语的道德脆弱性。
刘备显然很看重魏延。《三国志 ·蜀书 ·先主传》谓:“(建安二十三年)拔魏延为都督,镇汉中。”本传叙述稍详:“先主为汉中王,迁治成都,当得重将以镇汉川,众论以为必在张飞,飞亦以心自许。先主乃拔延为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一军尽惊。”在《三国演义》中,刘备进汉中王在第七十三回,其中也提到任命魏延为汉中太守,却未说这本来应该是张飞的职位。拿魏延与张飞作论,可见在蜀汉高层他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本传又谓:先主大会群臣,问延曰:“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云何?”延对曰: 偏将十万之众至,“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请为大王吞之。”先主称善,众咸壮其言。汉中是蜀之门户,地理形势比荆州更重要。能像关羽那样领一方重镇,魏延岂止壮志满怀,口气里更透着全局性的战略眼光。史书没有留下魏延在汉中的治绩,只是《蜀书 ·姜维传》提及:“初,先主留魏延镇汉中,皆实兵诸围以御外敌。”这种拒敌于国门之外的围守防御坚持了许多年,直到姜维时期才变为纵深布防,事实证明相当有效。在晋军入蜀之前,汉中一直未易手,反倒是关羽那边没能守住荆州。《三国志》记魏延镇守汉中仅寥寥数语,值得注意的是有几处提到建兴八年(魏太和四年,公元二三○)的一次战役。本传云: “魏后将军费瑶、雍州刺史郭淮与延战于阳溪,延大破淮等。”《后主传》亦谓:“八年秋,魏使司马懿由西城,张郃由子午,曹真由斜谷,
欲攻汉中。丞相亮待之于城固、赤坂,大雨道绝,真等皆还。是岁,
魏延破魏雍州刺史郭淮于阳溪。”这两段记述对应《三国演义》第九十九回至一百回中叙事,但小说压根不提魏延破郭淮的事儿。
《三国演义》描写的魏延与《蜀书》诸传记载颇有出入,但魏延的战功在小说中亦有充分表现。如,第七十二回的汉中之战,马超闪击劫寨,魏延诱敌回防;一者 “忽没忽现 ”,一者 “忽来忽去 ”(毛宗岗夹评语)。最后魏延开弓射中曹操(箭头直入人中,让曹操折却两颗门牙),如果不是庞德奋力援救这厮就挂了。曹阿瞒一生屡遭厄难,战濮阳遭吕布伏击,屯宛城被张绣暗算,渭河之滨让马超追击,遭遇魏延的游击战法,亦像是碰上了那些战地独狼。
诸葛亮南征孟获,魏延征战无数,无论攻坚、伏击,还是佯败诱敌,都打得相当出色,可谓战功卓著。后来几度北征,更是大显身手。二出祁山时按诸葛亮密计,魏延在陈仓道口斩了被蜀将张嶷称之 “英雄无敌 ”的王双。五出祁山撤兵,还是执行诸葛亮的战术,魏延诱敌深入,在剑阁木门道射死曹魏名将张郃。所有这些,自然都有诸葛亮的周密运筹。在小说中,魏延虽骁勇善战,却只是一个战术型猛将。
当然,魏延不能满足于丞相棋盘上车马炮的角色。他亦有满腹韬略,何尝不能调度大兵团作战。第九十二回,一出祁山之前,有魏延献计一节:忽哨马报道:“魏主曹是遣驸马夏侯
,调关中诸路军马,前来拒敌。”魏延上帐献策曰:乃膏粱子弟,懦弱无谋。
“夏侯延愿得精兵五千,取路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夏侯若闻某骤至,必然弃城望横门邸阁而走。某却从东方而来,丞相可大驱士马,自斜谷而进。如此行之,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诸葛亮担心遭魏军设伏,不用此计,直使魏延 “怏怏不悦 ”。魏延后来想到此事还抱怨不迭,他大概不曾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指点诸葛亮如何用兵。在诸葛亮眼里他只是一个游击将领。魏延的子午之谋不见于《三国志》,却亦并非小说家杜撰,源自本传裴注引鱼豢《魏略》。小说里用了这段材料,很容易让人看清魏延的自我角色定位。
魏延与诸葛亮的关系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第九十七回,魏延攻打魏将郝昭把守的陈仓,“连日不能破。魏延复来告孔明,说城难打。孔明大怒,欲斩魏延 ”。这叫什么道理,数日攻不下一座城池就要斩首问罪,似乎胜负乃兵家常事的道理都忘了。第一百回,也就是《三国志》所述大破郭淮之时,小说中却是魏延替陈式收拾残局。此回魏、陈诸将奉命出箕谷进攻,忽而诸葛亮又派邓芝传令 “不可轻进 ”。陈式讥嘲诸葛亮用兵多疑,魏延又趁机抱怨丞相当初不用其计。陈式贸然挺进,也可以说是受了魏延的煽动。过后诸葛亮对邓芝说:“魏延素有反相,吾知彼常有不平之意,因怜其勇而用之。久后必生患害。”在《三国演义》的国家叙事话语中,实在容不下魏延个人的 “不平之意 ”。
论者通常以为,诸葛亮最大失误是错用马谡防守街亭。为什么不用魏延?其实《三国志》就提出过这个问题。《蜀书 ·马谡传》谓:“建兴六年,亮出军向祁山,时有宿将魏延、吴壹等,论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为郃所破,士卒离散。”诸葛亮 “违众拔谡 ”,无非是相信马谡,不相信魏延、吴壹。谡传又谓:“先主临薨谓亮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亮犹谓不然,以谡为参军,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如此 “自昼达夜 ”的谈兵论道,换了《三国演义》里马谡的说法,那就是 “吾熟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 ”。魏延虽自矜高明,却未敢有这般言论。
小说第一百零四回,诸葛亮殒命五丈原。其临死前,授与杨仪一个锦囊,密嘱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那时自有斩魏延之人也。”杨仪乃丞相长史,诸葛亮嘱其打理后事,锦囊中即已安排马岱适时出手除掉魏延。但魏延若是不反怎么办,岂不是无以证实丞相的先见之明,也就没有斩杀的理由了?小说的叙事逻辑是,必须让他反叛作乱。所以,杨仪让费去传令,大军撤退时让魏延负责断后。这一招果然奏效。魏延首先是反对退兵,“岂可因丞相一人,而废国家大事耶?”其实这话不错,国家大事因一人而废,这恰好说明诸葛亮治国治军确有问题,魏延的不平之意自是遏抑不住。其次,费说“此兵符乃杨仪之令 ”,魏延更是一听就炸了,“吾今官任前将军、征西大将军、南郑侯,安肯与长史断后!”在小说中,杨仪此前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龙套角色,而魏延倒是出师伐魏的第一员大将。作为文学叙事,这种角色倒错很有意味。诸葛亮的先见之明,是料知魏延的不平之意总归要得以发泄,而现在让杨仪发号施令,明显是逼着魏延造反。
魏延烧毁栈道试图阻击回撤的蜀军,最后与姜维对峙于南郑城下。杨仪按锦囊中密计,用激将法让魏延大喊三声 “谁敢杀我 ”,喊声甫落,在魏延身边卧底的马岱便挥刀将他斩于马下。这一切诸葛亮早有安排。
上述情节,除了诸葛亮料定魏延必反,安排锦囊密计一事,其余皆由《三国志》延传敷衍而来。但是按本传所述,不能说魏延是要叛变投敌,实际情形大抵可归之于内讧。在陈寿看来,内讧只是因为魏延、杨仪二人水火不容。本传谓:“延既善养士卒,勇猛过人,又性矜高,当时皆避下之。唯杨仪不假借延,延以为至忿,有如水火。”诸葛亮显然偏宠杨仪,却并未揣测魏延必反。《杨仪传》谓: “亮深惜仪之才干,凭魏延之骁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不忍有所偏废也。”其实哪里会是一碗水端平,诸葛亮让杨仪打理后事,只是不怕魏延恣意妄为。魏延的悲剧在于,关键时刻所有的人都站在杨仪一边。本传又云:“延、仪各相表叛逆,一日之中,羽檄交至。后主以问侍中董允、留府长史蒋琬,琬、允咸保仪疑延。”
如果魏延真有异心,讨伐杨仪何必要向后主表奏,应该向司马懿求援才是。《魏延传》说得明白:“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仪等。平日诸将素不同,冀时论必当以代亮。本指如此。不便背叛。”《后主传》亦称:“征西大将军魏延与丞相长史杨仪争权不和,举兵相攻。”而《三国演义》之所以将这种 “争权不和 ”演绎成一场叛乱,让魏延成了中国文学中著名的背叛者,是因为需要这样一个角色,需要一种正邪互生的内部构造。其实,即便按小说描述的事况,也不能说魏延就是叛国,但问题在于他破坏了那种军国体制下的游戏规则。诸葛亮病亡之夜,魏延梦见自己头上生角,却哪里想到角字乃 “刀下用也 ”之凶兆。这个残酷的寓言不啻暗示:在国家叙事话语的框架内,不仅已摒弃 “士无定主 ”的合法性,也不允许有超越集体意识的个人诉求。
《蜀书》卷末载有蜀臣杨戏所撰《季汉辅臣赞》,其中有赞述魏延数语:“文长刚粗,临难受命,折冲外御,镇保国境。不协不和,忘节言乱,疾终惜始,实惟厥性。”这是同时代人的看法,“实惟厥性 ”一句真正道出个人悲剧之根源。
有趣的是,作为魏延对立面的杨仪,恰恰不是一个忠诚者。史书和小说都说杨仪倒是有投敌动机。《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五回:“杨仪自以为年宦先于蒋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赏,口出怨言,谓费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将全师投魏,宁当寂寞如此耶?费
乃将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将杨仪下狱勘问,欲斩之。”这段故事原出《三国志》本传。小说中是蒋琬在后主面前保了杨仪,蒋琬自然想起往昔诸葛亮对杨仪的信赖,“仪虽有罪,但日前随丞相多立功劳,未可斩也,当废为庶人 ”。
料事如神的诸葛亮能看出魏延有 “反骨 ”,怎么就未能看出杨仪的花花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