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的道德回响——20世纪8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矿工形象解析*①
2016-04-13史修永
史修永
( 中国矿业大学 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
底层的道德回响
——20世纪8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矿工形象解析*①
史修永
( 中国矿业大学 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
矿工是中国当代小说塑造的重要人物形象系列之一,也是底层人物形象塑造的代表之一。作家对他们的英雄化书写,展现出他们在社会历史发展和现代化建设中的革命伦理精神。作家关注矿工的情爱世界,在煤矿空间场域和劳动尊严中展示矿工情爱的纯美。在金钱和性面前,作家凭借叙事的力量揭示人性和道德的内涵,启示人们深思和关怀底层矿工的情感世界和生存境遇。矿工形象凝聚了中国现代矿工共同的情爱伦理和生命体验。在矿工的底层世界中我们能倾听到不同形式的道德回响,深刻地理解时代历史和矿工群体的特性、命运和希望。
底层;英雄化;情爱伦理;欲望;矿工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5.003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朝着复苏和不断转变的多元格局发展。无论是在创作主题上,还是在形式技巧上,文学遵循自身的价值追求,肩负起社会对之所要求以及文学自身要承担的使命。因此,对历史创伤的揭露、人道主义的关怀、革命历史的追忆和重写、地域文化的彰显以及对社会转型期不同社会阶层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书写,成为当代作家比较感兴趣、创作也比较集中的重要领域,大量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军人、官员、白领、市井平民等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作家对社会、人性、伦理价值的理解和审视。在作家塑造的众多人物群像中,矿工形象尤其值得我们注意。从现代文学史的角度看,矿工形象的塑造显然没有农民、知识分子形象那样有成熟和厚重的写作经验与传统,但是他们极富有时代和行业特征,体现出工业题材发展的特点和活生生的文学经验,在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各阶段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是中国当代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范型。他们以底层的身份参与到中国现代历史发展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过程中,以勇于牺牲的主体精神来争取和确认自己的身份地位,同时在社会形态和经济文化不断转型的阵痛中,释放煤矿空间所孕育的独特的情感体验、欲望诉求和精神特质,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样态。从更高的意义上说,在小说中,那些受难和卑微的普通生命个体,凝聚了中国现代矿工共同的情感结构和生命体验,在其中我们能倾听到矿工在人性世界中发出的道德回响,能深刻地理解时代历史和矿工群体的特性、命运和希望。
一、矿工的英雄化书写
“新时期”的开始标志着中国社会迈入了一个崭新而重要的转型时期,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社会进入一个身份结构体系的调整期。每个个体和阶层都渴望在这一历史转折点上确立自己的身份地位,体现自身的存在价值,因此,不同知识背景、身份处境和生活经历的作家开始通过自己的言说方式来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认同,进而在文学写作中凸显自己的价值诉求和人文关怀。从具体创作的角度来说,包括煤矿工人在内的各个阶层形象必然成为作家讲述历史、表达道德立场和确认认同的话语表意实践对象。显然,对于一些具有矿工身份和在煤矿体验过生活的作家来说,他们也试图通过塑造和刻画矿工形象,书写煤矿的历史让在地下深处工作的矿工阶层形象凸显出来,进而确认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伦理选择。“矿工中的文学爱好者和文学创作者不仅自身从文学作品中获取了这一认同,而且自己在制作、丰富、诠释着‘红’(革命传统)、‘黑”(黑炭哥)认同。”*梅方权:《安源矿工转型期的变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61页。对于矿工群体来说,作家通过讲述矿工的故事来描写和展现矿工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矿工身份的建构,而矿工丰富和感人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世界也必将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赞扬。因此,煤矿作家和矿工在身份地位的确立和价值认同过程中隐藏着作家主体、矿工主体和历史转型之间的复杂关系问题,而矿工形象的塑造和凸显是破解该问题的关键。
“革命”和“英雄”是极具感召力的强势话语和价值形式。“一个人投身‘革命’,做一个‘革命者’,便意味着他在某种程度上顺应和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许志英、丁帆:《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75页。对于矿工来说,获得革命的身份,能够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完成重大历史任务和解决现实问题,成为时代的英雄人物,其优越性、典范性必然在整个社会的身份结构体系和道德体系中显现出来。建国前后苗培时《矿工起义》(1946)、康濯《黑石坡煤窑起义》(1950)、萧军《五月的矿山》(1953)、任文祥《鼓山风雷》(1962)、李学诗《矿山风云》(1972)等一批文学作品,努力刻画了一些矿工形象。这些矿工形象为改变自己悲惨的生活境遇而斗争,简单记录了矿工阶层的困难和斗争历程,但是并没有自觉地从整体上确定矿工在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的身份地位,因此,矿工形象的精神价值也就无法在当代中国社会现实中充分实现其功用和意义。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工业现代化的快速发展中,煤炭能源的核心地位日益凸显。追忆和缅怀英雄先烈,能更好地投入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去,充分体现煤矿工人在新的历史时期的精神价值,以及一个时代和社会特有的审美标准和道德取向,因此,对于煤矿工人而言,他们的角色地位和精神形象需要从整体上得到进一步的书写和确认。一些讲述煤矿故事的当代小说家试图重新梳理煤矿工人的历史,从讲述历史的角度,重新发掘、再现和想象煤矿工人生活和斗争的历史场面,描述出矿工每个历史时期最深刻的记忆,并想象与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幺顺华、刘冬生创作的长篇小说《煤乡英烈传》以1922年大罢工和开滦五矿同盟罢工为背景,依据真实的历史资料和矿工中流传已久的史话,采用传奇的形式,刻画了矿工英雄田老大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与帝国主义和封建买办进行斗争,展现出矿工们舍生忘死、团结一致的大无畏精神和革命伦理。王占君的长篇小说《蝎子沟暴动》根据阜新新丘夏菜园子煤矿工人暴动的历史背景,塑造了叶治平、龙国柱等煤矿工人形象,将矿工与“日伪特”的殊死斗争中所展现出的英雄形象和光辉业绩凸显出来。向春的长篇小说《卧龙镇》则将历史视野放在解放前期,煤矿工会为保护煤矿资源不被反动武装破坏,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组织起革命统一战线,与凶恶的敌人展开激烈而复杂的斗争,歌颂煤矿工人在统一战线中的作用。另外,像王火的《血染春秋》《黑鬼》、程龙军的《血泪人生路》、《黑色的世界》等长篇小说从不同的历史场域出发,将真实的矿工革命经历和艺术虚构紧密结合在一起,渲染煤矿工人坚强的人格力量和坚定不移的斗争意识,并将这种英雄主义精神凝结成民族之魂。
显然,小说中对煤矿工人的英雄化书写,因过分强调政治性,使得艺术性略显薄弱。但是,这些小说从整体上呈现出煤矿工人在中国现代历史发展中的特殊地位以及自觉建构文化主体性的努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弥补和丰富了这一形象在那段历史上的文学价值,使我们能够历史地理解煤矿工人革命斗争过程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从可歌可泣的英雄主义壮举中获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信心和热情。更为重要的是,在讲述矿工革命故事的过程中,矿工在中国现代历史记忆中得以浮现,其身份感和存在感得到进一步证明和确认。《煤乡英烈传·后记》中这样写道:“百多年来,煤矿工人开拓百里煤海,挖掘万顷煤田;朝朝暮暮,祖祖辈辈,默默地为人类贡献着光和热。为矿工先辈们写传,是我们多年的夙愿。这不单单因为我们是矿工的后代,熟悉他们,热爱他们;主要的是,他们那些令人难忘的英雄形象和光辉业绩,时时在激励着我们。”*幺顺华、刘冬生:《煤乡英烈传·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同样,程龙军的《血泪人生路·后记》中也写道:“千百万煤矿工人在茫茫的煤海中用血汗写成了煤矿工人的历史,在悠悠的岁月之河中竖一座永恒的历史丰碑,将与日月同辉。”*程龙军:《血泪人生路·后记》,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社中心图书出版社,1996年。因此,煤矿的革命历史叙事和建构,不仅表达了对过去不被许多人熟知的矿工革命的一种追忆或再现,而且还展现了煤矿工人在历史发展中承担的主体地位和革命伦理高度,同时这种书写也使作家抱着不能让矿工革命历史湮灭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著名煤矿作家向春认为:“从老一代矿工口述出来的煤矿工人的斗争史、困难史和血泪史,如果不用文学的形式生动形象地展现出来,把那段历史鲜活地呈现给现代人,我心里感到不安。我们都知道煤矿工人苦,但是没有人去记录和表现他们吃苦耐劳和不怕牺牲的精神。……在尊重历史、尊重煤矿工人的前提下带着强烈的责任感,我一定要用小说的艺术形式把那段历史写出来,决不能让那段血泪史沉没了。”*史修永、向春:《感悟煤矿情缘、书写煤矿历史——著名煤矿作家李向春访谈录》,《阳光》2014年第11期。从这里可以看出,作家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矿工的英雄主义精神成为鲜活的历史记忆,由此赋予作家崇高的生命价值和道德承诺,完成作家自我价值和身份的确认。
除了对煤矿工人进行革命历史书写,一些作家对在社会主义改革浪潮中的煤矿工人也给予了较多的关注,表现矿工新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情感。在他们笔下出现了一些普通而真实的煤矿改革英雄。比如,焦祖尧长篇小说《跋涉者》中塑造的矿长杨昭远,虽然是煤矿的领导者和管理者,但他是技术矿工出身,一直跟矿工一起摸爬滚打,是当代文学中最早树立起的一种崭新的煤矿改革英雄形象。刘庆邦长篇小说《断层》中的矿业学院毕业的常江、煤矿技工乔川、煤矿劳动模范李石驹;向春长篇小说《鳏夫与寡妇们》中的煤矿改革者方刚;蒋法武中篇小说《瓦斯》中的矿工郑树隆和胡胜来等形象,也都典型地体现了矿工英雄的创作趋势和特点。显然,这些英雄形象的塑造受到当时改革文学的影响。在他们身上能看到蒋子龙在《乔厂长上任记》中塑造的乔光朴、柯云路在《新星》中塑造的李向南和张洁在《沉重的翅膀》中刻画的郑子云等改革英雄的影子。在改革文学的大潮中,这些英雄形象经历各种坎坷和挫折,忍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最终以“结束过去,面向未来的”的现代性时间叙事,彰显改革浪潮中坚韧不拔和昂扬向上的英雄主义精神。用孟子的话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英雄是一个自我发现和建构的过程,英雄在自己生存的环境中和他的同伴找到强大的心志力量,抵挡各种外来诱惑,最终抵达精神的家园。书写煤矿改革英雄的作家不落窠臼,紧紧抓住煤矿特殊的生存环境,把英雄放在艰苦、危险、脏乱的煤矿空间场域中去描述和呈现。蒋法武写道:“等脱得赤条条的,换上一身冒着井下特有气味的窑衣,乘入罐笼,嗖的一声,下降八百米,钻进黑黢黢的岩峒里后,人们的精神便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里有狰狞可怖的岩石,有四处飞扬的煤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瓦斯气体……八百米深处,充满着的是人和大自然的激烈较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拼搏和厮杀。”*蒋法武:《瓦斯》,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年。这些险峻的空间隐喻着矿工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冒着种种危险,为人间盗取火种,给人类送去光和热,但英雄必须经历和遭遇自然界中的艰难险阻,“从神秘的历险地带着能够为同胞造福的力量回来”*[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朱坎如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20页。。作家将矿工的英雄历险精神展现出来,凸显人与自然的斗争以及战胜自然的渴望,给人更多希望的东西。同时,作家也将矿工英雄放在交织着伦理道德与金钱权力、保守与改革、感性和理性冲突的煤矿文化场域中,接受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和国家利益的考验,充分表现作家对当代煤矿工业领域和现实社会的强烈关切,凸显出煤矿工人在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社会主义改革中特有的情感结构和精神价值。正如作家岳巻玉在小说《黑色太阳》中所写的那样:“矿工们由于特殊的工作环境,造就成特殊性格。他们爱骂人,爱打人,就是对他们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也是一样,但是,他们的性格,正象煤的性格一样,看起来默默无闻,黑不留(应为“溜”——引者注)秋,可一旦燃烧起来,就会迸发出夺目的光辉,散发出无穷的力量和温暖。因此,可以说,他们这种表面上的粗俗,却蕴藏着他们强烈的真挚情感。”*岳巻玉:《黑色太阳》,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58页。这种独特的情感价值和精神个性在煤矿改革英雄的书写中充分体现出来,具有积极的现代性品格。像杨昭远、常江、方刚、郑树隆、胡胜来、李石驹等矿工英雄形象的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观念中矿工在人们心中的“傻大黑粗”的刻板印象,凸显出当代煤矿工人所具有的改革创新、崇尚科学、敢于表达生存欲望和展现个性自由精神的理性光彩,从一个侧面深刻地反映出当代工人阶级应具有的社会道德规范和现代化的精神意识。
面对煤矿特殊的空间文化场域,小说作品将这一场域置于新时期特有的文化语境中,通过塑造不同历史背景中的矿工英雄,反映了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真善美的标准,表达和确认了煤矿工人的精神精髓。煤矿英雄的壮举和榜样力量,以及他们积极参与到革命的洪流和改革的浪潮中,接受革命和改革思想的标准和思想规范,是一代煤矿人社会理想、人生追求和主体自我价值实现的集中体现,这有助于加强整个社会和行业的凝聚力和自豪感。从这个意义上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矿工英雄实现了它的社会担当和功用目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过于贴近政治性的表达诉求和社会功利要求,英雄形象的塑造缺乏个人化的话语表述,在很大程度上也遮蔽了矿工更深层的无意识真实以及对煤矿工业领域乃至整个现代化的审美反思。
二、矿工爱情的纯美
爱情是文学中最重要的意象和主题之一。只要生活中有美好的爱情,爱情就必然成为作家讴歌的主题。作家对美好爱情的描写,不仅激起无数读者对爱情生活的无限遐想和对美好人生的无限热爱,而且还传达出以人为本和思想解放的时代心声。在描写爱情的时候,作家往往将爱情故事放置在一定的空间文化场域中,去开掘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体验。如果说在乡土小说中,作家将爱情置于家族和田园乡村中呈现出其中包孕的血缘、家族、道德与人性之间的冲突,那么都市小说则更是将爱情放在灯红酒绿、声色娱乐的空间景观中寻找灵感,捕捉一刹那的感觉和印象。而对那些了解和熟悉煤矿的作家来说,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煤矿作为特殊的空间场景,为他们提供了新的表现空间。在矿工的日常生活世界中传达与众不同的体验方式和表达方式,这也决定了他们笔下的矿工情爱体验的特殊性,换句话说,这些作家注重表达煤矿空间中矿工的爱情伦理和情爱文化性格。
“空间的生存性特征,决定着空间的体验性与审美性。空间体验,即人在生存空间中感受、体验、体悟到的具有意义与价值的内在生命体验。”*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页。井下巷道空间是矿工工作和存在性空间,它黑暗又潮湿,随时会发生透水、冒顶、火灾和瓦斯毒气爆炸等危及生命安全的事故,而正是这种危险的井下空间能激发矿工对美好人性的诉求,更能让矿工真切地体悟到真实自然生命的内在意蕴和存在的价值。描写矿工爱情的小说,非常注重将矿工的情爱与煤矿生存性特征紧密结合起来,进而将矿工情爱的美妙而独特的感受、真实而纯净的体验彻底彰显出来。刘庆邦在小说《白煤》中,将采煤工长路和妻子想之间的爱恋放在矿工的日常生活中展现,因为长路晚上下井工作,想最不愿丈夫半夜里离她而去。当长路晚归时,她焦急地等待,充分表现出想对丈夫的爱恋。小说中写道,想担心长路在井下出事故,自己跑到井口去等丈夫回家。同样,长路对妻子也是百般疼爱,“天下数挖煤的人最心疼女人”。在矿工日常生活世界的描写中,陈建功的小说《丹凤眼》将优秀青年矿工辛小亮和孟蓓之间动人、自然和纯朴的爱情故事表达得淋漓尽致。韦翰在小说《燃烧的呼唤》中,把矿工的爱情与煤矿的生存性特征直接联系起来,把煤矿生活和政治风云结合起来,真实、细腻地呈现煤矿人刻骨铭心的爱的经验和难以忘怀的爱情记忆。小说中这样写到矿工生活在煤矿中形成的独特情感体验:“可肯嫁咱们井下矿工的人,一定得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第一,得不怕脏。第二,得不怕苦。第三,得不怕当寡妇。”矿务局医生唐冰茹和矿工卢复星之间真挚的爱情就是在这又脏又苦又危险的煤矿空间中得以澄明和显现。在相恋的过程中,尽管卢复星被划为右派,遭受政治风云带来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创伤,但是,煤矿生活体验让他们真实地感受到爱情是人内心自然产生而不可抵挡的一种必然性力量,爱的力量与心灵感受必然连成一体。显然,这种“爱不是纯粹的感性肉欲,而是在精神上赢得对方的爱,唯有在精神上获得对方的爱,爱情的使命才告完成”*汪正龙:《文学与爱情——对爱情文学与文学中爱情描写的美学探讨》,《清华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2期。。在以上描写矿工爱情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从煤矿空间的生活体验出发,摈弃了单纯描写和渲染爱情与婚姻之间的冲突以及对情爱的道德拷问,将性欲、肉欲和爱情相分离,以真切、细致和纯净的方式来书写矿工美妙而炽热的爱情体验。
除了表现矿工对温柔、执着和纯朴的情的追求之外,一些小说还自然流露出生产劳动与爱情之间紧密结合的倾向。因此,矿工的爱情世界与劳动相伴,劳动成为衡量爱情和婚姻生活幸福美满的重要形式。矿工获得劳动的尊严越多,两性间的精神生活越和谐,爱情越发显得纯朴和充满美感。毛守仁在小说《第十二夜》中描写了一对煤矿青年夫妻在十二天的探亲假期满后,在离别的前夜难舍难分的动人恋情,而离别时墙上镜子里镶嵌的“新长征突击手”剪贴画和屋子里摆放的妻子在生产队获得的奖品,让夫妻感受到劳动的荣誉感和对未来的美好希望。这也使得恩爱的夫妻生活越加情意缠绵,让整篇小说流溢着劳动醇美的氛围。个人的情爱要与社会生产劳动和社会主义建设相结合,突出对劳动者和生产建设者的崇敬。焦祖尧的小说《跋涉者》也是如此。小说叙述了井下技术员、矿工出身的矿长杨昭远与技术员丁雪君之间的爱恋,“反右”斗争并没有隔断两人的关系。杨昭远平反后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煤矿管理革新和生产建设中,而作为恋人的丁雪君从怀疑到支持,最终成为坚定的煤矿生产革新的同盟者。小说写出了这种建立在共同生产劳动志向上的两性关系的纯洁性和高尚性。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将劳动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去描写和讲述。孙少平没有借助与省委副书记女儿田晓霞的爱情关系来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由一个农民变成一个煤矿工人之后,依然坚守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无论是幸福还是困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90页。。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而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外省青年”,而是一个“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正如小说叙述者那样富有哲理的感叹:“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对于那些不劳动的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52页。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变得更强大,干干净净、舒舒坦坦地花自己赚的钱,享受自己用双手和智慧营造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是真实和美好的。因此,在铜城大牙湾煤矿当矿工的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流露出劳动的尊严感和崇高感,这种恋情给那些羡慕虚荣、任意兜售感情和将身体资本化的当代青年重重一击,以此唤醒那些曾经活在人们情感深处或者被遗忘的情感记忆,进而重新思考爱情的真谛。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一些塑造矿工形象的小说中,煤矿人爱的思绪和情爱观念在煤矿特殊场景、景象和环境等空间场域中得到纯美化展现。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爱情文学的生命力不在于把爱情故事的情节写得叫人爱看,更不在于赋予男女主人公某些外在的价值,如美貌动人等等,而在于写出了人的感情、人的精神!”*柳鸣九:《人性的观照——世界小说名篇中的情态与性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3页。显然,从《白煤》《丹凤眼》到《燃烧的呼唤》再到《平凡的世界》,小说家从不同层面展示矿工独特而纯真的婚恋伦理和质朴而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从更高的意义上说,建立在朴素情感和劳动尊严基础上的矿工情爱世界为我们创造出了多姿多彩的爱情梦想,启迪我们不断去发现和想象可能的人生。与此同时,通过这些动人传情的矿工形象,煤矿空间独有的情感色彩、精神价值和空间意义得以建构和确认。因此,这温柔而执着的情和审美化的爱,想象性地建构了煤矿特有的文化意义。
三、矿工的欲望展示与道德调控
进入20世纪80年代,文学叙事模式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那就是个体的本能和主观欲望从压抑和遮蔽的状态中呈现出来,文学向人复归,欲望书写也逐渐复苏。因此,欲望作为叙述的对象取得了合法性叙事地位,成为这个时代文学的鲜明特征。一些书写煤矿题材的作家将镜头瞄准矿工以及煤矿区人群的生活,试图通过不同的叙述话语来呈现矿工的欲望形态,以此展示在消费时代语境中矿工的真实形象特质。欲望可以散布在生活的各个领域,矿工形象的欲望化凸显,主要集中体现在对金钱和性的渴求上。作家在栩栩如生地描写这些欲望的同时,凭借叙事的力量来揭示矿工的人性与道德内涵,表达他们对这一阶层的人性关怀。
煤炭被称为“黑金”和“乌金”。它被矿工们从800米深处开掘出来向世人呈现出两幅面相:一方面煤通过自身的燃烧,释放出涌动的能量,带给人间光明和温暖;另一方面,它象征着金钱和财富,不断拨动人的欲望神经,矿工在对金钱的追寻中获得欲望的满足。不可否认,金钱和财富在当代日常生活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大多数的现代人在他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必须把赚钱当作首要的追求目标,由此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生活中的所有幸福和所有最终满足,都与拥有一定数量的金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内心中,货币从一种纯粹的手段和前提条件成长为最终的目的。”*[德]齐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仁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10页。但是人一旦财迷心窍,灾祸的发生便不可阻挡,伦理道德的底线开始遭受无情的冲撞和挑战。与煤摸爬滚打在一起的矿工,最能体验到煤炭所带来的直接的金钱诱惑。同样,矿工对金钱的占有、获取与罪恶、伦理失范紧密结合在一起。刘庆邦在长篇小说《红煤》中塑造了一个不断追求欲望满足的矿工宋长玉的形象。小说讲述他试图在煤矿企业获得官位来实现理想化的人生,但在失败之后,欲望的受挫并没有影响和减弱它的强度;相反,挫折和失败不停地刺激和增强着欲望。宋长玉落难红煤厂村,娶得村支书的女儿后,果断承包村里的煤矿,不计后果地疯狂开采煤炭,赚取金钱。欲望与罪恶是一对孪生子,相伴而生,密不可分。宋长玉对煤矿的疯狂占有使得当地水资源遭到破坏,曾经富饶的土地流露出贫瘠的迹象。为了提高产量,宋长玉不顾及矿工的死活,最终酿成透水事故,社会道德维度、生态伦理和个人的道德被欲望和金钱利益碾得粉碎。刘恒的小说《狼窝》和葛水平的小说《黑口》都在讲述农民出身的煤矿工人试图通过占有煤来获得生存的权利。“等挖出了煤,等黑黑的煤块子换成了沙沙响的钱票,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刘恒:《狼窝》,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年,第222页。,“煤价上涨了,煤的利润是太大了。农民的希望是面对土地的希望,土地一旦有了丰厚的蕴藏,连带着的那一头的感情也就丰厚了。看见钱,谁的眼睛不是绿毛贼”*葛水平:《黑口》,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53页。。两部小说都描写为生存呐喊的底层矿工,在“很宁静很安详,真是一片和平温馨的”煤的世界中掘出暴富,随之而来,赤裸裸的金钱交易、罪恶和生命被吞噬的痛苦缠绕着矿工的身体和灵魂。换句话说,煤炭点燃了矿工和每个人的欲火,正是这欲火烧乱了人们的神经,烧枯了人们所崇尚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准则。然而,对煤矿和金钱的占有隐喻着矿工被压抑的力比多和摆脱贫困、追求富裕生活的梦想得到相当程度的满足。
如果说对金钱的追求是欲望满足的一项基本途径,是小说文本展现矿工欲望的主要方式之一,那么,对性的渴望和追逐则是小说凸显矿工生命、肉身欲望的重要形式。古人云:“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些说法显示了人的自然需要和本能欲望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也揭示出性或者性活动是尘世间无法祛除的诱惑。由于矿工在黑暗的窑底工作,一旦走上地面,他们的情感潜流便汇聚成原始的冲动,他们拥有在井下承受8小时工作的健康体魄,便也有着对异性的强烈需求。在刘庆邦的《家属房》中,家属房被称为“配种站”,这里上演着矿工的性渴求。矿工老嫖因情感空虚将工资都花在了嫖娼上,对性如痴如狂。《幸福票》中矿主将用于嫖娼的幸福票当作奖励矿工工作的方式,揭示出性对矿工的诱惑。黄树芳《灼人的隐情》中写矿工们对那些女人“零根儿”,即“这一带的地方煤矿,一到工人开支,总有一伙伙年轻人来工人单身宿舍游转,转上三五天后,把工人的开支转到自己兜里就转游走了,再开支就再来”。小说将矿工与女人之间“买与卖”的身体交易呈现出来,深刻揭示出矿工的日常生活状态。叶炜的《富矿》中矿工胡列和黄静泉的《骡子》中的矿工老兵对性的迷恋和疯狂,成为矿工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小说中对性的展示和描写摈弃了社会责任和道德约束,伦理性的内涵荡然无存。在阴谋和背叛、游戏和快感的纠缠中,让我们看到矿工健壮、旺盛的生命力和对性的渴求。
从传统道德立场的角度来说,如果性活动和性欲望在正常的婚姻关系内,属于某种正常化和规范化的行为,在道德上是容易被接受的。否则,必然会受到道德的拷问和责难。刘庆邦的小说《哑炮》则让我们看到了对欲望的道德干预和警示,充满一种人性复归的力量。小说讲述矿工江水君觊觎工友宋春来的漂亮妻子乔新枝,不断膨胀的性欲和情欲一步一步地冲击着道德的底线。他在井下发现哑炮,独自从采掘面撤出来,把危险刻意留给了宋春来。哑炮炸响之时意味着江水君的欲望和贪念得到满足。凭借平时他与乔新枝建立的良好情感基础,江水君顺其自然地让乔新枝成为他的妻子。小说展示了江水君不遗余力地追逐情欲,并将其因欲望的渴求所带来的内心世界的焦躁和不安呈现出来,而乔新枝的生活受尽内心苦痛的煎熬,一直困扰在噩梦之中。在临死之时,江水君才对妻子说出哑炮事故的真相,得到妻子的原谅,从而使良心得以自安。小说并没有沉溺于对主人公江水君性欲的描写和展示,而是在道德的立场上,将江水君放在性欲和道德、兽性与人性之间的张力关系中,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内心复杂而真实的矿工形象。同样,在刘庆邦的《神木》中宋金明良心发现,与一心想害凤鸣的唐朝阳死在井下,受害者凤鸣得以逃离。傅爱毛的《嫁死》中米香一心希望丈夫王驼子在井下出现事故死亡,可以拿到家属补偿金。王驼子对米香母子的一片真情,感动了米香。米香逐渐放弃了“嫁死”的念头,她决定踏踏实实地与王驼子过日子。 可是,王驼子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无法医治也无钱医治。想到米香母子日后的生活,王驼子选择自己挖塌煤层,制造一次煤矿事故,给米香留下了一大笔赔偿金。王驼子死后,悔痛交加的米香,带着儿子回到了家乡。煤矿赔的钱,她一分都没有去领。诸如此类的小说都以不同的形式和技巧将道德的力量释放出来,给读者以反思和想象的空间。
从《家属房》《幸福票》《灼人的隐情》《富矿》《哑炮》和《神木》等小说中不难看到,在对矿工形象的欲望化书写中,作家并不是在刻意展示矿工肮脏的灵魂和道德的缺席、扭曲,而是通过叙写矿工肉身受到挤压之后寻找生理上的追求来展示矿工生命个体的存在和真实的心理状态,在金钱和欲望控制的伦理世界中重新思考人性中美好和可贵的道德戒律,进而启示人们深思和关怀底层矿工的情感世界和生存境遇,同样也显示出作家对煤矿生活的独特观察、思考和表达。
四、结语
综上所述,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小说家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向我们展现了矿工的多重面相,让我们感受到矿工这一工人群体的历史存在、情感体验和人性选择,其文学史意义和艺术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面对历史视域中的矿工形象塑造,一些作家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革命历史和改革题材文学的创作观念和模式,围绕革命、斗争、改革、追求新生等宏大的叙事元素展开叙述,使得矿工形象与其他文学形象的差异性并不那么明显,因此,矿工的一些独有的历史感和话语特质被遮蔽。同样在面对当下社会转型时期,经济变革的加速和文化多向化发展,作为底层生存的矿工群体,承受着转型期的社会压力和震荡,经历身份和群体的分化、边缘化,使得他们的生存进入巨大的阵痛状态。一些小说家并没有深入描写和透视矿工复杂而丰富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结构,并没有充分挖掘现实的历史深度,而大都是从社会的外部或者从欲望和性欲的角度来突出矿工的形象特征,这种趋同化和“媚俗化”的创作意图,在很大程度上符合当前大众消费文化的语境。从这个意义上说,矿工形象的塑造和呈现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断变化的时代文化语境和文学创作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历史的局限。
据统计,中国煤炭资源分布是北富南贫、西多东少,全国2300多个县域中有1200多个县域有煤炭资源。煤矿区分布区域较广,涉及的人口较多,也较为复杂。这是中国社会发展必须面对的事实。对善于观察和思考社会现实、开掘人性世界的作家来说,煤矿是一座文学的富矿。作家刘庆邦说,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作家杨治华说,煤矿是城乡结合的社会,很复杂,也很神奇。在这片神奇而富饶的沃土上,如何讲好矿工的故事和塑造感人的矿工形象,如何通过这些故事和形象来凝聚当代中国社会的真实变化,需要作家在历史视野中创造和展开,也有赖于作家创造性地观察、体验、思考和审美表达。毫无疑问,对一些作家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在这里对这一形象进行回顾和反思,展示他们的历史担当、情感诉求和道德困境,目的不仅在于凝视和理解矿工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价值,更希望能对今后矿工题材乃至工业题材小说创作和人物塑造带来启示。
责任编辑:孙昕光
Moral Reflections of the Underclass——Analysing the image of miners in the fiction since the 1980s
Shi Xiu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 XuzhouJiangsu,221116)
Coal miners are one of the major images that are shaped in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and also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images of the underclass. Writers can shape them into heroes so as to show their revolutionary moral spirit in the social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construction of modernization. They pay close attention to the love stories of the coal miners, display the pure beauty of love in the space field of the coal miners and respect for labor. In face of money and sex, writers reveal the connot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morality through the power of narration, and inspire people to think deeply and show concern for the emotional world and living circumstances of the underclass. The image of miners condenses the common ethics and life experience of the modern Chinese miners. In the world of the underclass miners, we can hear the echoes of morality in different forms, understand deeply the history of the time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fate and hope of the miners.
underclass; heroization; love ethics; desire; coal miners
2016-07-26
史修永(1977— ),男,山东新泰人,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中国煤矿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
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社科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煤矿文学研究”(2013RC23)的阶段性成果。
I207.42
A
1001-5973(2016)05-003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