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燮的戏曲考证及其成就
——以其《今乐考证》为研究的重点
2016-04-13王辉斌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441053)
姚燮的戏曲考证及其成就
——以其《今乐考证》为研究的重点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湖北 襄阳441053)
摘要:在清代众多的戏曲论著中,姚燮《今乐考证》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著作。全书之于剧目的辑录,以3328种之量,而为戏曲论著史上的第一书。以“小字注”与“案”为主的考证以及其之所获,则又使之成了以考证进行戏曲批评的代表作。《今乐考证》所反映的姚燮的戏曲史观,主要表现为:追求剧目辑录的全面性,主张戏曲发展的辩证性,注重戏曲嬗变的历时性。
关键词:剧辑录目;戏曲考证;戏曲史观
在清代众多的戏曲论著中,姚燮的《今乐考证》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著作。说其特殊,其原因主要有三:一为此书脱稿后不曾板梓,直至作者死后71年的公元1935年才由北京大学印行;二即此书辑录宋剧992种、元明清杂剧1165种、金元明清院本1171种,总共3328种,为清代“戏曲目录学”著作之最为完备者;三是此书在研治方法上,为清人以考证批评戏曲之冠,且其考证的形式与内容均极为丰富,所获良多。仅此即可表明,《今乐考证》在清代的戏曲论著中是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
姚燮(1805—1864),字梅伯,号野桥,一字复庄,又号大梅馆山民、复翁、复道人、上湖生、东海生等,今浙江宁波人。清末著名学者、画家与文学家。以研究经史、地理等著称,所著三十余种,凡600卷,有《大梅山馆集》等行世。姚燮在戏曲创作方面,有《梅沁雪》《退红衫》传奇二种,后者曾为京师名伶争相演习,名重一时,而戏曲批评则以《乐府考证》《今乐府选》最为著称。《今乐府选》抄本凡500卷,192册,现藏浙江图书馆,迄今不曾排印出版。《今乐考证》有原稿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影印本、《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后者流行最广,影响应也最大。
一、完备的戏曲剧目辑录
《今乐考证》凡十二卷,共由“缘起”“宋剧”“元杂剧”“明杂剧”“国朝杂剧”“金元院本”“明院本”“国朝院本”八部分组成。书名中的“今乐”,所指由宋而清的各类戏曲作品;其中的“宋剧”,为“官本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的合称,而“明院本”与“国朝院本”,则主要指的是明、清传奇、南戏等。《今乐考证》远绍钟嗣成《录鬼簿》、近承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之辑录传统,以作者为纲,次附剧目,于有关剧目后附有“集评”,并针对剧目作者、剧目、“集评”三者,进行了程度不同之考证,如“著录一·杂剧”于“尚仲贤”条有“案”云:“《也是园书目》仲贤作‘仲宾’,误。”辨《也是园书目》之误,甚是*核之黄丕烈《也是园藏书古今杂剧目录》,其亦作尚仲贤,可见钱曾《也是园书目》作“尚仲宾”者,确属为误。。类此校讹勘误之考证,全书随处可见,且不乏精良者。
在剧目辑录方面,《今乐考证》堪称集大成之作。其所辑录者,主要见于书中之“宋剧”“元杂剧”等七部分中,共辑录宋、金、元、明、清五朝的各类剧目3328种,这一数量在明、清两朝的同类著作中,乃无可与之相比*在明、清两朝的“戏曲目录学”著作中,辑录剧目最多的前三种,依序为《今乐考证》(3267种)、黄文旸《重订曲海总目》(1043种)、支丰宜《曲目新编》(1133种),此则表明,《今乐考证》所辑录剧目的数量之多,是足可居其同类著作之首的。。仅此,即可知姚燮之于剧目辑录所下的功夫之大之深。其中,“宋剧”这一剧名,以及从“戏曲目录学”的角度对“宋剧”所进行的辑录,均为姚燮所首创*《今乐考证》之“宋剧”辑录,虽然均是据《武林旧事》与《南村辍耕录》而为,但这两种书并非为戏曲论著之属,故此处所说“均为姚燮所首创”者,即是就此而言。,其此举在明、清戏曲论著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于什么是“宋剧”,以及“宋剧”的形式特征等,姚燮均未作只字解释,而只是据周密《武林旧事》卷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将所辑录者分为两大类,即“官本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含“金院本”),并据《南村辍耕录》将“院本名目”细分为“和曲院本”“上皇院本”“题目院本”“霸王院本”等整十类。其中,“官本杂剧段数”共辑录各种“杂剧”之目280种,“院本名目”的“院本”之目为712种*《今乐考证》此处所言之“院本”,虽然包括“金院本”于其内,但其与“著录五·金元院本”之“金院本”乃大有区别。,二者共计992种。这一辑录实况,不仅表明了姚燮对宋、金两朝戏曲的关注与关心,而且对于探源戏曲发生、发展与嬗变之轨迹,也是大有裨益的。在《今乐考证》卷首之“缘起”中,姚燮引涵虚子(朱权)语有云:“戏曲之隋始盛。在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1]以此度之,则为《今乐考证》所辑录之“宋剧”,特别是其中的280种“官本杂剧段数”,皆为“华林戏”之属者,即可论断。
《今乐考证》的剧目辑录,数量既多,范围亦广,举凡各种戏曲论著、笔记野史、戏曲总集、文人别集、诗话、曲话等,即皆为其之所辑录者。《今乐考证》对所引之书,皆于剧目之末、剧目下之“小字注”、剧目后之“案”内标注之,如“以上《录鬼簿》”“见《也是园目》”“《曲考》入无名氏”“见武进赵怀玉词集”等,即皆为其例。据粗略统计,二者共标注书名约50种(“集评”所引书不在此列)。其主要者有:周密《武林旧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钟嗣成《录鬼簿》、徐渭《南词叙录》、朱权《太和正音谱》、吕天成《曲品》、臧懋循《元曲选》、钱曾《也是园书目》、焦循《曲考》、支丰宜《曲目新编》、笠阁渔翁《笠阁批评旧戏目》、黄文旸《曲海总目》、梁廷楠《藤花馆乐府》(当为《藤花亭乐府》之误)、朱权《诚斋乐府》、吕叔讷《康衢新乐府》、柳山居士《太平乐事》、沈泰《盛明杂剧》、玉梦楼《迎銮新曲》、花韵庵《花间九奏》、杨潮观《吟风阁杂剧》(或简称为《吟风阁剧》)、无名氏《三幻集》、蓉鸥漫叟《青溪笑》、无名氏《花部剧目》、梁廷楠《曲话》、沈璟《南词新谱》、王士祯《渔洋诗话》、李斗《扬州画舫录》等。仅就这些书名言,姚燮辑录剧目的视野之开阔,搜猎之广泛,实堪称有清一代之第一人。
除“宋剧”外,《今乐考证》之剧目辑录,主要表现在“杂剧”与“院本”两方面,且各依朝代分为三类,即“元杂剧”“明杂剧”“国朝杂剧”,“金元院本”“明院本”“国朝院本”。但无论是哪一类,其所辑录者,均以作者为纲,次附剧目,无名氏作品则统一附后,这种编排方式,实际上是对钟嗣成《录鬼簿》等辑录方式之承袭。“杂剧”所分三类的辑录之况,其依序为:(1)“元杂剧”,有作者姓名者83人、剧目491种,无名氏剧目241种,合计732种。(2)“明杂剧”,有作者姓名者45人、剧目138种(含3种杂剧选本名。(3)“国朝杂剧”,有作者姓名者71人、234种,无名氏剧目61种,合计剧目295种。三者共辑录剧目1165种。“院本”所分三类的辑录之况,其依序为:(1)“金元院本”,仅6种。(2)“明院本”,有作者姓名者115人、剧目237种,无名氏剧目55种,另有附录145种,合计436种*“明院本”之附录145种,是指《今乐考证》所附徐渭《南词叙录》之“宋元旧编”65种,“明人编本”33种,“何焯补录明人编本”15种,沈伯明《南词新谱》“所引诸曲未入本录者”32种。。(3)“国朝院本”,有作者姓名者201人、486种,无名氏剧目253种,合计739种。三者共辑录剧目1171种。这些辑录数据的存在,不仅表明了姚燮对于“国朝”各类剧目的关注,而且也是清代戏曲繁荣昌盛的一种具体反映,其中,又以“院本”尤具代表性。此为其一。其二,在“杂剧”与“院本”之各三类中,除“明杂剧”与“金元院本”外,其余的“元杂剧”“国朝杂剧”“明院本”“国朝院本”4类,都辑录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无名氏剧目,这一实况反映的是,姚燮在辑录各类剧目时,对于那些“俚巷”之作,也是深表欢迎的。此则表明,姚燮之于剧目的辑录,乃是雅俗兼为的。
还应注意的是,《今乐考证》对于每一具体作者的剧目辑录,也是相当全面完备的,这在元、清两朝的杂剧与院本作者中尤为明显。如《著录一·元杂剧》之“关汉卿”条即属如此。据钟嗣成《录鬼簿》可知,关汉卿这位“已死名公”,其生前共创作了“所编传奇行于世”者共58种,其数量之多,在有元一代无人可与之相匹。但后于钟嗣成数百年的姚燮,却在《今乐考证》中将关汉卿“传奇”(杂剧)增至了64种(实为63种),即为之辑补了5种。所辑补的5种为:《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包待制三勘蝴蝶梦》《感天动地窦娥冤》《状元郎陈母教子》《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并于《状元郎陈母教子》后有注云:“以上四种,见《也是园书目》。”于《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则:“见《元曲选》。”据臧懋循《元曲选》、钱曾《也是园书目》之所载,而为关汉卿辑补了5种剧目,足见姚燮辑录剧目的用心之细。其他如“高文秀”条、“马致远”条等,亦多有辑补。
二、纠谬辨伪的戏曲考证
姚燮之所以将辑录的宋、金、元、明、清五朝剧目以《今乐考证》名之者,关键就在于其对所辑录的数以千计之剧目进行了“考证”。以考证的方法进行戏曲批评,在明、清两朝的戏曲论著中,李调元《剧话》乃率先而为*据现有材料可知,最早以考证进行戏曲批评者,乃首推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之《庄岳委谈》,其后,李调元《剧话》、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焦循《剧说》等,皆继而为之。此处言“李调元《剧话》乃率先而为”者,是专就《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所收录之全部明、清戏曲论著(其中无《少室山房笔丛》)而言,特此说明。,其后,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焦循《剧说》等,均继而为之。李调元、焦循二人之于戏曲考证,主要倾向于对戏曲“本事”的勾勒及对其辨讹正谬,而无名氏之于《传奇汇考标目》的考证,则诚如其书名之所示,重在对剧作者与剧目进行“汇考”,也即辨误订正,或者补其不足。《今乐考证》不仅兼有这两方面之所长,而且较李调元《剧话》、焦循《剧说》等之所考更为严谨,结论也更令人信服。所以,在戏曲论著之考证方面,《今乐考证》因后来者居上,而成为清代考证戏曲第一书。而姚燮学者的本色,亦因此而寓于其中。
《今乐考证》中的考证,要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小字注”,一为“案”。“小字注”一般安排在剧作者与剧目之下,如“著录一·元杂剧”于《邓夫人哭存孝》下的“《也是园目》作《邓夫人痛苦哭存孝》”,就是一条极简约的“小字注”。就其内容言,这条“小字注”,其实就是“以注代校”。这是因为,《今乐考证》于“著录一·元杂剧”所辑录之元杂剧,主要是据钟嗣成《录鬼簿》而为,故姚燮所撰写的这条“小字注”,实际上就是对《录鬼簿》之《邓夫人哭存孝》所作的一次校勘:即钟嗣成《录鬼簿》之《邓夫人哭存孝》剧目,较钱曾《也是园书目》所著录之此剧目少了“痛苦”二字。在《今乐考证》中,类似于“作《邓夫人痛苦哭存孝》”这样的“小字注”,乃数以百计。以“案”的形式进行考证,《今乐考证》主有存在着两种情况,一是于某剧目之后以“案”对该剧目或其作者予以正误,并兼校勘之作用;一是于“集评”之末,以“案”就“集评”中某引文之所言进行辨析,前者一般在20字以内,如“著录一·元杂剧”之“江泽民《糊突包待制》”后有云:“案:《元曲选》目作汪泽民。”按作汪泽民是,因为《元史》有《汪泽民传》而无《江泽民传》。后者之“案”,一般篇幅较大,多者约1000字左右,且兼以“又案”连续者,如“著录二·元杂剧”之于《元剧总论》后的“案”与三次之“又案”,即为其代表(此四“案”之文约有1600字左右,兹略)。这两方面的“案”,既各有成就,而又各具特点。
综观《今乐考证》之考证,从内容而言,其无论是“案”抑或“小字注”,均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辨正剧作者之误。据统计,《今乐考证》所涉各朝各类剧作者共515人,其具体为:金元83人,明朝160人(杂剧45人、院本115人)、清朝272人(杂剧71人,院本201人)。在这515位剧作者中,为姚燮所辨误者,约有100人之多,如“著录一·元杂剧”一卷,即对13位剧作者进行了考辨,其依序为:纪天祥、戴善甫、孙仲章、赵明道、李进取、史九散人、江泽民、陈宁甫、彭伯威、罗贯中、赵明镜、张酷贫、花李郎。其所考者,或剧作者之名,或其别名等。这类考证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针对钟嗣成《录鬼簿》之载而考辨(因为姚燮于本卷所辑录之“杂剧”及其作者,皆系据《录鬼簿》而为);一种是对他籍之所载所进行的辨正。为便于认识,兹各举一例。如“纪天祥”条有“案”云:“天祥,《也是园曲目》、《选目》俱作‘君祥’。”又“史九散人”条有“案”云:“《元曲选》目作史九敬先。”此二考均是针对《录鬼簿》而言,且皆言之有据。于他籍之载所考者,如“罗贯中”条即为其例:“案:贯中名本,杭人。郎仁宝云:‘《三国》《宋江》’二书,其所编也。’或列入明人,误。”郎明宝即明人郎瑛,其《七修类稿》卷二十三载“《三国》、《宋江》’二书,其所编也”,而“或列入明人”者,经考察,或知是对高儒《百川书志》所载之批评*具体参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高儒《百川书志》卷六。。此外,《今乐考证》还有将剧作者与其剧目一并考证的,如“花李郎”条:
钟氏云:“刘耍和媚。或云张国宾作。”案:酷贫讹为“国宾”,以音相同也。后遂讹宾为“宝”,又以其字形相类耳。花李郎既属教坊色长,而钟氏称为“花李郎学士”,殊不可解[2]116。
据开篇之“钟氏云”可知,此条考证主要是对钟嗣成《录鬼簿》之“花李郎小传”所进行的质疑,且由两部分所组成。首先,姚燮认为,“花李郎小传”中的“张国宾”乃张酷贫之讹(《今乐考证》之“著录一·元杂剧”,另有对“张酷贫”的考证,可参看),原因是“音相同”与“字形相类”所致;至若其讹为“张国宝”者,则更误。其次,则就《录鬼簿》之“花李郎小传”载花李郎为“学士”提出了质疑,认为花李郎“既属教坊色长”,则其是断不可为“学士”的。所以,《录鬼簿》之“花李郎小传”的上述记载乃皆误。《今乐考证》之考证也有无“案”的,如“著录四·国朝杂剧”之“叶小纨”条:“小纨名蕙绸,吴江人,沈词隐先生孙媳。其剧刻《午梦堂集》中。《曲考》《曲目》均署‘叶小莺作’,误。”虽然没有形式上的“案”,但其所言已与“案”毫无差别。
(二)考辨校勘剧目之误。《今乐考证》关于这方面的考证,“小字注”乃为其大端,且数量相当之多。这类考证,如上所言,主要是“以注代校”,据“著录二·元杂剧”之“小字注”所载,知其“以注代校”者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指出剧目之相同。如“郑光祖”条之《周亚夫细柳营》有注云:“王廷芳有此目。”又同条《迷青琐倩女离魂》、《虎牢关三战吕布》分别有注云:“赵公辅有此目”“武汉臣有此目”。二是指出剧目之异名。如“郑光祖”条之《放太甲伊尹扶汤》有注云:“《也是园剧目》作《立成汤伊尹耕莘》”。又“曾瑞”条之《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有注云:“一作《才子佳人误解元宵》。”又“乔吉甫”条之《唐明皇御断金钱记》有注云:“《也是园目》作《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三是指出剧目中之某字、某词为误。如“沈和”条之《闹法场郭兴何杨》有注云:“《选目》作‘阿杨’。”又“鲍天佑”条之《英雄士杨震辞金》有注云:“一作‘畏金’。”四是注明某剧目为某作者所作。如“萧德祥”条之《王修断杀狗劝夫》、“王晔”条之《破阴阳八卦桃花女》均有注云:“《也是园书目》入无名氏。”又“朱凯”条之《孟良盗骨殖》有注云:“《选目》入无名氏。”此四端者,皆为“小字注”之所考证。除“小字注”外,《今乐考证》之于剧目考辨者,也有部分属于以“案”而为,如“著录二·元杂剧”之“范康”条《曲江池杜甫游春》后有云:“钟氏云:‘……因王伯成有《李太白贬夜郎》,乃编《杜子美游曲江》,一下笔即新奇,盖天宝卓异,人不可及也。’案:《元曲选》目分《曲江池》与《杜甫游春》为二种,误。”除“著录二·元杂剧”外,在其他卷次中也有似之考证,如“著录三·明杂剧”之“谷子敬”条之《枕中记》即为其例。其云:“案,唐李泌:《枕中记》载吕仙邯郸道上事,疑子敬此剧即《城南柳》,误分为二。俟考。”据“俟考”二字,可知姚燮于《今乐考证》中进行此类之考证者,所持态度乃是相当谨慎的。
(三)考辨剧作者及剧名、剧情等。《今乐考证》中的这类考证,既有“小字注”,也有“案”,但后者的篇幅之大与数量之多,均为前者所不及。先看“小字注”。“吴昌龄”条之《唐三藏西天取经》有注云:“《曲选》目云:‘有六本。’按所行《西游记》院本二十四折,署‘吴昌龄作’。古剧每本例四折,此云有六本,即为是剧。《西游记》之名,后人所易也。后卷院本不复列。”(著录二·元杂剧)此条“小字注”提出了两个问题,也即作者的两种认识:一是认为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即院本《西游记》,二是院本之名之所以为《西游记》,乃“后人所易也”。正因此,故“后卷院本(《西游记》)不复列”。又“王实甫”条之《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有注云:“《曲选》云:‘有五本。’按:五本之说,则《西厢》本有二十折,但未指后四折为关氏续耳。焦氏《曲考》列入院本。兹依《录鬼簿》。”(著录二·元杂剧)这条“小字注”也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认为王实甫《西厢记》本为二十四折,此之所录为二十折者,是因为“后四折为关氏续耳”;一是不同意焦循《曲考》将王实甫《西厢记》“列入院本”,而“兹依《录鬼簿》”将其目之为杂剧。再看“案”。对于《西厢记》后四折是否为关汉卿之所续,姚燮除在上例之“王实甫”条予以辨析外,还曾以“案”的形式进行了较具体之考辨。其云:
王氏所撰《西厢》,《太和正音谱》目但署《西厢记》三字。周宪王本目,每四折标列一名,曰“王实甫张君瑞闹道场剧”,曰“崔莺莺夜听琴剧”,“曰张君瑞害相思剧”,“曰草桥店梦莺莺剧”,其后四折曰“关汉卿张君瑞庆团圆剧”。据此,则后四折为关续无疑矣。曰新堂本,目云:“第一本,《焚香拜月》;第二本,《冰弦写恨》;第三本,《诗句传情》;第四本,《雨雪幽会》;第五本,《天赐团圆》。”俗本目,如“老夫人开春院”等二十条,为后人好事者所窜易,已非庐山真面。元人无名氏有《增奕》一折用南吕[一枝花]调,与今所传演者异[2]102。
在这条“案”中,姚燮着眼于剧本实物的角度,即以“周宪王本”《西厢记》所署之“目”为依据,经过比勘,提出了“则后四折为关续无疑矣”的结论。姚燮的这一认识,与王世贞《曲藻》所载“《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条之结论,乃甚为扣合[3],可见,其所言自是可以据信的。而在《今乐考证》中,类此之“案”者,还有许多,如“著录三·明杂剧”之“杨景贤”条、“杨升庵”条、“许潮”条,“著录四·国朝杂剧”之“黄石牧”条、“万红友”条等,即皆为其例,对此,读者自可参看,恕不具举。
三、内容丰富的戏曲史观
《今乐考证》融“剧目辑录”“考证”与“集评”三者于一体的实况,使得其成了自有戏曲论著以来最具戏曲文献学价值的一部著作。而且,这三者的实际运作之所获,都堪称戏曲论著史上之第一。如“剧目辑录”的数量之众,“考证”的形式之多样,“集评”的内容之广泛,就都属于前所无者。更为重要的是,这三者之中的无论哪一部分,都是立足于宋、金、元、明、清五朝的“今乐”而为,因之,作者的这一举措,不仅将由宋而清的戏曲发展轨迹进行了较为清晰之勾勒,而且也是作者戏曲史观的一种具体反映。姚燮的戏曲史观,要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下列三个方面:
其一,追求剧目辑录的全面性。在明、清两朝的戏曲论著中,以剧目辑录而著称者,主要有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黄文暘《曲海总目》、支丰宜《曲目新编》等,另与此相关者,则有赵用贤《赵定宇书目》、赵琦美《脉望馆书目》、钱曾《也是园书目》等。这些著作之于剧目的辑录,虽然各有所据,而又各具成就,但从总的方面讲,其所凭借的资料却是相当有限的,如《传奇汇考标目》主要是据吕天成《曲品》、高奕《新传奇品》“补充扩展而成”[4],黄文暘《曲海总目》主要是据“苏州织造进呈词曲”之所藏而为[5],支丰宜《曲目新编》则是“就《扬州画舫录》所转载的黄文暘《曲海目》,并焦循增补部分,列为一表”[6]。而《赵定宇书目》、《脉望馆书目》、《也是园书目》中之剧目,皆属据作者所收藏之戏曲作品的抄本或刻本而编写,因之,其资料来源均极为有限,也就不言而喻。而《今乐考证》则不然。如上所述,《今乐考证》据以辑录剧目之书,乃有近50种左右。其中,既有如钟嗣成《录鬼簿》、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黄文暘《曲海总目》、无名氏《花部剧目》之类的剧目辑录专书,又有如臧懋循《元曲选》这样的大型戏曲作品总集,以及朱权《诚斋乐府》、吕叔讷《康衢新乐府》等具体作家之戏曲专集,还有属于“史料笔记”之类的著作,如周密《武林旧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李斗《扬州画舫录》等,且不乏诗话之类的著作,如《渔洋诗话》等。数量既多,类别亦各异。这些辑录“底本”存在于《今乐考证》的实况,不仅反映了姚燮之于剧目辑录的开阔视野,而且其穷尽搜寻、兼收并蓄的举措,还使之构成了戏曲论著史上的一种宏大辑录格局。在由唐而清的历代戏曲论著者中,能如此全面地进行剧目辑录者,姚燮既是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正因此,《今乐考证》即以3328种剧目的总量,遥遥领先于其前任何一种戏曲目录之作。如此超群拔俗的辑录眼界,如此数量众多的剧目辑录,这对于全面系统地考察戏曲发展的脉络,把握其演变的历史轨迹,显然是具有不可低估的戏曲学价值的。
其二,主张戏曲发展的辩证性。文学史上任何文体的发展与嬗变,都是具有相应的、一定程度的辩证性的,而戏曲之发展亦然。因之,辩证地对待与认识戏曲的发展,即成了姚燮戏曲史观的一个重要方面。这又具体表现在两种认识上。首先,姚燮将其书名作《今乐考证》而不作《戏曲考证》者,就充满了辩证地认识戏曲的意味。在姚燮看来,其所处的“国朝”及其前的各种各类戏曲,均是与“乐”相关的,也即其有的可称为“戏”,但有的却与之相去甚远,如“官本杂剧段数”中的《争曲六幺》《教声六幺》《衣笼六幺》等“段数”,以及“院本名目”中的《月明法曲》《郓王法曲》《烧香法曲》等“院本”,就都是一些专供歌(舞)者所唱的“曲”。而且,周密《武林旧事》在辑录如《争曲六幺》这样的“杂剧段数”时,其“杂剧”之所指,也并非为后来的“元杂剧”之“杂剧”,而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之“院本”,亦属如此。姚燮则着眼于戏曲发展史的角度,首次将这些只具有“曲”特点的“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均进行了辑录。其次,姚燮在《今乐考证》中,还首次将“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称之为“宋剧”,而所谓“剧”者,借用李调元的话来说,“即‘戏’也”(李调元《剧话》卷上“唐杜牧”条)。只具有“曲”特点的“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既然都属于“剧”,而“剧”又“即‘戏’也”,则其自然就可与后来的“元杂剧”、“国朝院本”等相提并论了。而姚燮称“杂剧段数”与“院本名目”为“宋剧”的举措,既扩大了戏曲批评的疆域,又丰富了戏曲史料学的内容,因而是极具戏曲史价值的。而此所反映的,则是姚燮认为在由宋而清的戏曲史上,其发展的脉络乃是由“宋剧”→“杂剧” →“院本”而使然。尽管如此,但作为“戏”的“宋剧”“元杂剧”“明清院本”之间,也是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的,因此之故,姚燮即又将其统称为“今乐”。以“今乐”涵盖宋、金、元、明、清五朝的戏曲,其中既充满了姚燮之于戏曲认识的创见性,也不乏其之于戏曲认识的辩证性。
其三,注重戏曲嬗变的历时性。戏曲嬗变的历时性,是指戏曲在发展与演变的过程中,因其所经历的时代之不同,致使一些为人们所熟悉的内容,诸如“部色”“开场”“宾白”等也因之而不同。这种不同的存在,所反映的即是戏曲发展的一种历时性变化。对此,作为戏曲批评家的姚燮,自是相当清楚的。正因此,《今乐考证》中的“缘起”与“著录一”至“著录十”之“集评”,即皆于此有所涉及,而以“缘起”之所涉又尤值关注。如在“缘起·杂剧院本传奇之称”中,姚燮既引“丰山王裳云”之于唐、宋、金、元四朝戏曲的认识,认为宋代只有“戏曲、浑、词说”,至金则始有“院本、杂剧”;但其又引“胡应麟云”,认为“杂剧自唐、宋、金、元迄明皆有之”,王、胡二人的认识看似矛盾,若着眼于戏曲嬗变的历时性而言,二者其实并无轩轾。而正是基于这种具有“历时性”特点的认识,姚燮才于《今乐考证》中首创了“宋剧”这一“前无古人”的名目。此则表明,姚燮对于宋代是否有“杂剧”的认识是一个方面,其认为宋代有戏曲则更是一个重要的方面,而后者的认识即成了揭示戏曲发展由唐而宋的关键所在,所以,宋代有“剧”(戏)乃绝无疑义。而此,与“缘起·戏之始”引“涵虚子云”称“戏曲之隋始盛”的认识,又正相扣合。又如“缘起·宾白”引“徐渭云”:“唱为主,白为宾,故曰宾白。”又引“《菊坡诗话》云”:“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又引“《西河词话》云”:“入第有白而无唱,谓之‘宾白’。”这三起材料都对“宾白”进行了解释,但结论却各不相同。而导致其各不同的原因,即是因戏曲发展与嬗变之历时性所致。对于这一点,三起材料作者的齿序与所生活的年代,即是最好的答案。三起材料作者齿序为:《菊坡诗话》的作者单宇“约1450年前后在世”[7],《南词叙录》的作者徐渭生于公元1521年,卒于1593年,《西河词话》的作者毛奇龄生于公元1623年,卒于1713年*关于徐渭与毛奇龄的生卒年,分别见《中国文学辞典》第552页、584页,该辞典由三秦书社1989年出版。;其所处时代依序为;明中期、明晚期、清初期。在由明而清约200年的时间里,戏曲在发展与嬗变乃殆无疑义,而“宾白”也自然是随之在发展与嬗变的,因之,单宇等三人对于“宾白”的不同解释,所反映的即是戏曲发展与嬗变之历时性变化,也就自不待言。而此,也正是姚燮将三起不同解释“宾白”的材料辑录于“缘起”的用意所在。由是而观,可知姚燮之于“缘起”诸材料的辑录,既是其苦心经营之所致,又是颇深有用意的。明乎此,则姚燮之历时性的戏曲史认识观,也即因此而得以显现。
参考文献:
[1]姚燮.缘起[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十册 今乐考证:卷首.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5.
[2]姚燮.元杂剧[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十册 今乐考证:著录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16.
[3]王世贞.曲藻[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31.
[4]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提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七册 传奇汇考标目:卷首.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91.
[5]黄文旸.小序[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七册 重订曲海总目:卷首.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317.
[6]支丰宜.曲目新编提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九册 曲目新编:卷首.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27.
[7]吴文治.单宇小传[M]// 明诗话全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2:664.
(责任编辑林东明)
Textual Criticism on YaoXie’s Traditional Opera and Its Achievements ——Focus on Criticism of Present Traditional Opera
WangHuibin
(School of Arts, Hubei College of Arts and Sciences, Xiangyang, Hubei 441053)
Abstract:Among numerous comments on traditional opera, Criticism of Present Traditional Opera by Yao Xie is an extremely special one. It is regarded as a Number One book in the history of traditional opera criticism with as much as 3328 compiling of operas. Textual criticism characterized by “small notes” and “hints” and its achievements made it a representative to comment on opera criticism. The following standpoints of traditional opera by Yao Xie’s are presented in the book: seeking for a holistic compilation of operas, advocating dialectics of opera development, and emphasizing on diachronism of opera evolution.
Key words:compil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opera; textual criticism of traditional opera; history of traditional opera
中图分类号:I23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2-0074-06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2.016
收稿日期:2016-02-24
作者简介:王辉斌(1947-),男,湖北天门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文献学、辑佚学研究与乐府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