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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末维新期日本对外观的嬗替

2016-04-13孙志鹏

关键词:东亚地区日本

孙志鹏,孙 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4)



幕末维新期日本对外观的嬗替

孙志鹏,孙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4)

摘要:在“文明触变理论”视域下,近代日本的对外观经历了延续、转捩、定型三个阶段:鸦片战争是开启东西文明碰撞的标志性历史,幕末期日本的主流反应是礼义谴责与海防对策,其对外观正是“华夷观”;围绕条约交涉问题,日本主动研习万国公法、评判世界情势,开国期日本的对外观转捩为法与力交错的“公法观”,成为日本告别东亚的思想起点;自《西洋事情》至《脱亚论》,从出兵台湾至甲申政变,维新期日本的对外观在思想与行动的对接点定型为“文明观”,而甲午战争的爆发则意味着东亚世界的整体裂变。

关键词:东亚地区;东西文明碰撞;幕末维新期;日本;对外观;东亚裂变

孙雁(1986—),男,内蒙古通辽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近代至今,东亚地区的对立状态始终未能彻底消弭,呈现出区域利益、地缘政治、意识形态、历史认识等多重性对峙。究其原因,除西力东渐以来的欧美外部压力因素外,日本往往是祸起萧墙的始作俑者,扮演着东亚内部扰乱因子的角色。如果说东西对抗尚能给东亚地区带来近代化的“文明冲击”,那么日本的同室操戈所遗留的则是痛楚的“战争体验”。揆诸史事,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对外行动导源于近代东亚世界的思想裂变。若进而追溯其裂变根源和表现形态,则不得不对近代日本之对外观予以特别注目。

围绕该论题,以往学界之研究以日本的“对外观”或“对外认识”为主题,阐释了日本“尊王攘夷”、“国家主义”、“启蒙主义”等对外观。上述研究,虽凸显了近代日本对外观的若干特点,但过于强调其成功应对西洋冲击、保持国家独立的侧面,而对其迅速转变对外观的价值取向和潜在隐忧却未予深究,导致其在解释同时代日本的侵略向度时或归咎于欧美压迫,或将其视为近代之挫折。本文尝试借鉴平野健一郎的“文化触变”[1]理论,以近代东亚地区的东西文明碰撞为时空背景,依据文集、政令、报刊等资料,在“文明触变”视域下,从传统文明的赓续、异质文明的认知与自他文明的涵化三个层面,考察幕末维新期日本对外观递嬗演替之道,辨其利弊得失,进而探究近代日本之文明特征。

一华夷观:幕末期日本对外观的主流

“华夷秩序”是以中原王朝为核心,以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为辐辏,以册封—朝贡为手段,兼具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功能的天下秩序体系。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2]585该体系以“礼”别高下,动态演化。王韬曰:“华夷之辨,其不在地之内外,而系于礼之有无也,明矣。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也,华可变为夷。”[3]131正因如此,当华夷观传至中国周边地区时,各国均不愿“自视夷狄”,如朝鲜自称“小中华”,越南号称“南中华帝国”,日本直称“中朝”并构建“日本型华夷秩序”[4]33-34等。中国周边诸国争相称“华”,是已将华夷观反转后融入自身文明体内而延续之标识,“礼”成为当时东亚各国共通的交往规则。

在江户幕府实施海禁政策期间,日本人主要通过荷兰和清朝商人提供的“和兰风说书”和“唐风说书”获取外界情报。1839—1842年间,幕府依据各种“风说书”了解到清朝禁烟与鸦片战争的整个经过。“风说书”本为机密,但担任翻译的通事和幕府职员将其传抄出来,泄露给大名与武士阶层,再经过传抄或重新编撰后在坊间流传,其中影响较大的有《鸦片始末》、《阿芙蓉汇闻》、《海外新话》等。

1843年,仙台藩陪臣斋藤竹堂以汉文撰写《鸦片始末》,其写本普及全国。斋藤评论道:“夫鸦片之物,英夷自己不食,嫁祸于清。……英夷本应收函敛囊,以补前日之愆,而其不然也。抗颜强请,唯贪图一己之利,不顾他人生死利害,是不知礼义廉耻之甚矣。吾邦闻之,犹不能无唾骂之心。”[5]3英人明知鸦片之毒而售予清人,显然是有违天道人情的无“礼”之举,斋藤的激愤之情、鄙夷之意溢于言表。而“无礼无义的丑虏竟至挑衅堂堂仁义大邦”,斋藤思忖道:“清英的胜败利钝在于平日而不在鸦片之事”,“汉土常以中夏自居,侮视海外诸国”,以严酷之法对英,致夷怨益深、夷谋益固,“鸦片之事,曲在英,直在清”[5]3-4。斋藤在谴责英夷时,对清朝自居中夏、夷视日本亦不忘辨诘讥讽之心,这是小中华式华夷观的双重吐露。再从斋藤对清朝“已一误,不可再误”的规劝来看,他对鸦片战争并非隔岸观火,而是希望“仁义大邦”以谦卑之心态重振旗鼓。

1847年,盐谷宕阴利用其在老中水野忠邦侧近供职之机,汇集了当时有关鸦片的机密风说书,题名《阿芙蓉汇闻》,备受时人推崇。盐谷在书中“采清人洋防诸策系诸首尾,聊评批以寓管见”,其意有三:一、“盖鸦片之祸,自西洋诸夷居澳门始”;二、“清人以华自高,不务索外藩之情”;三、“邻人病疝,我则疾诸首”[6]5-6。盐谷首先批评了清朝不知防微杜渐,对澳门之汉洋杂居坐视不管,以致遗留祸患;其次,攻讦了清朝自居华夏、妄自尊大的傲慢心理;最后,表达了唇亡齿寒之感,以防夷人垂涎于东海之日本。

1849年,丹后田边藩士岭田枫江以《夷匪犯境录》为底本,兼及《经世文编》、《乍浦集咏》、《圣武记》等汉籍,编为《海外新话》。该书在汉字旁标注假名,采物语读本形式,便于记诵,在庶民阶层流布甚广。岭田在记述英人攻陷浙江乍浦城时,以生动的笔触,褒扬作战勇敢、负伤抵抗的清军官兵,痛斥逆夷掠财夺物、烧杀奸淫的暴行,英夷野蛮之形象跃然纸上[5]7-10。在叙述五口通商的后果时,岭田略带辛酸地慨叹:“花边鬼头的洋钱与中华财宝相混用,现在已经没有中华、蛮夷的差别了。”[5]11面对贪婪残暴的洋夷,日本武士阶层意欲守护的正是以“礼”为核心的华夷观。

与武士阶层和庶民阶层关注鸦片战争的文化意义和事件细节相比,幕府高层更注重鸦片战争的海防影响:如何加强日本的海岸防卫,杜绝西方船只的通商请求与边境骚扰,以避免重蹈清朝城下之盟的覆辙,即如何维持海禁体制?

1842年6月,幕府通过荷兰风说书得知大清国彻底战败的消息后,立即调整了内外政策:对内设置“海防署”,强化海防指导;对外废止“异国船打击令”,颁布“薪水给与令”,防止外国船只寻衅滋事,回避纷争。胜海舟对鸦片战争评述道:“此事虽在他邦,可为我国之鉴。欧洲之势焰渐及我东洋,剥床以肤之诫,识者寒心之处,岂可不详其梗概哉。况外人来我邦谈和交,皆以此事为口实,以资劝诱。”[7]4331844年7月,荷兰国王威廉二世派特使送交幕府一封亲笔信,促请幕府解禁通商,要点有二:第一,鸦片战争起因于清国“政法错乱”和英国“速求利润”引发的贸易争端,结果清国战败被迫签约、开放五口通商;第二,日本亦将罹此难,幸而日本转变政策“厚待异国船”,故“坚守古法反酿祸,贤者弛禁乃常经”[8]3-8。幕府接信后,为了让将军回避,实施了迂回拖延之策。1845年8月,老中阿部正弘向荷兰高官回信强调日本“祖法之严”,若将荷兰由“通商之国”转为“通信之国”,则违碍祖制,婉拒开国劝告。此后十年间,幕府依旧小心谨慎地强化海防、维持海禁,确保日本型华夷秩序的稳定。

1853年6月,佩里来航。因幕府之前已得到消息,并有拒绝荷兰开国劝告之先例,所以针对佩里的通商要求,幕府故技重施:一边以将军病殁为借口推诿通商交涉,一边将“海防挂”由咨询机构擢升为行政机关,命大名、幕僚、武士提供对策。7月,幕臣向山源太夫提出应对夷船的“宽猛二策”,就颇具代表性。所谓“猛策”,即“海防取计”18条,包括切断交易、铸炮练军、革新政治等;所谓“宽策”,即“通交互市取计”16条,包括开馆互市、纳税禁教、增强武备等[8]118-136。向山身为幕臣,十分清楚幕府高层在“海防”和“通交”上的内部争论与武士阶层激愤的攘夷舆论,故采取两策并提又不置可否地留待幕府高层裁断的圆滑策略,还在“通交互市取计”之末刻意添加“奉狂妄之言有污御耳,恐惧之至,伏奉御闻”等官样话语,目的是为自保留有回旋余地。8月底,彦根藩主井伊直弼在揣摩幕府意向后,建议许可交易:“海防之完备不经年累月势在难行”,美国所求唯在煤、薪、水、食,可用一时“权道”应之,“量国体时势,皇国永世无蕃夷之忧,守护海内静谧”[8]137-138。井伊正是以日本海防薄弱为根据,再指出美国仅要求远洋供给,并不违反“祖宗闭洋之御法”。井伊的建议,外避兵戎,内保海禁,最合幕府心意。

1854年2月,佩里重返日本。幕府决定接受美国的请求,签署了《日美和亲条约》,要点有二:日本开放下田、箱馆,作为美国船只补给地;保证漂流民的人身安全[9]1-7。这虽是幕府主动签署的第一个对外条约,但并不意味着日本放弃了传统的华夷观,恰恰表明了日本在践行华夷观。在佩里舰队离开江户、战争危机解除的情况下,日本全权代表林复斋(大学头)不无得意地上报:“此次接待美国使节,挫败其挑衅开战之企图,以宽大怀柔之胸怀教喻之,终得妥善平稳之结局,无损于国家之荣誉体面。”[10]485这一口吻,与清朝看待《南京条约》如出一辙,均是怀柔远人的华夷观。在此观念下,日本于1858年连续签订了“安政五国条约”。

由上可知,作为“华夷秩序”的边陲之国,日本对中英鸦片战争的态度既非一体同感,亦非隔岸观火,其主流反应有三种:一是对英夷的凶蛮残暴进行礼义谴责;二是对清国自居中夏、傲视蛮夷的自大心理予以讥讽;三是以清国为鉴,一面避免与洋夷正面冲突,一面强化海防、维持海禁体制。华夷意识经过长期浸润,已融入东亚文明内部。即使是被江户日本反转利用的变态华夷观,在价值理念、话语构成与实践方式上都难脱其基本范畴。这也是日本与同处东亚的中国、朝鲜、越南在应对西洋冲击时最初反应并无太大差别的文化原因。“华夷观”作为被日本融入传统文明内的外交思想资源,在幕末期日本小心翼翼地应对洋夷侵扰、维护日本型华夷秩序时被有效延续。

二公法观:开国期日本对外观的转捩

鸦片战争拉开了东亚地区东西文明碰撞的序幕,黑船来航正式将日本卷入到这一文明漩涡。《南京条约》和“安政五国条约”的签订,意味着“条约体系”先后楔入中国和日本,东亚地区进入两种体系的并存期。围绕条约交涉问题,开国期日本萌生出以“万国公法”为核心的新对外观,并迅速将其实践于东亚外交,成为日本告别东亚的思想起点。

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期间,因“以夷款夷”之需,曾命人译出《万国公法》中“禁商”、“用兵”之片段,以供参考[11]1991-1993。1864年,奕等奏称《万国律例》中“颇有制服领事官之法”[12]1185,并资助刊刻出版,成为东亚地区首部全译本《万国公法》。幕末日本在条约交涉时,驻日领事每每以日本违反国际通则相诘难,使其苦于应对。《万国公法》在清国刊行后,翌年就传入日本,并于1865—1882年间在日本相继出现了翻刻、训点、和解、重译等12个版本,关注度远超清国,成为日本质疑“华夷观”、萌生“公法观”的重要话语媒介。

面对欧美压力,幕府与西南雄藩之间经历了一场开国与锁国、尊王与攘夷的政治缠斗。1863年,长州藩和萨摩藩经历了下关炮击和萨英战争的惨败,日本人对西方的军事实力有了亲身体验,转而开始批判锁国论。1865年,孝明天皇敕许《修好通商条约》,日本社会舆论由锁国转向忍辱开国。在统一国内、通过贸易实现富国强兵的“大攘夷”论号召下,以尊王为旗帜、以萨长为核心的强藩逐渐合流,以攘夷之名作为“打倒幕府之谋略”[13]6,成立了明治新政府。有诗云:“群公衰衰攘夷策,独幸尊王藉手成。”[14]1100

为彰显新权威的合法性,同时避免因攘夷舆论引发对外纷争,维持国内外的秩序稳定,明治政府在元年正月颁发布告:“今世态大变,势不可挡。此度朝议之上,断然缔结和亲条约,以使上下一致不生疑惑,大力充实兵备,扬国威于海外万国。……外国交际之仪,宜取宇内之公法处理。”[15]11表明新政府主动顺应世态,依据“宇内之公法”遵从条约,由“攘夷策”转为“和亲策”。2月29日,松平庆永等六名藩主联名上书:“以皇上之英断必能观察天下大势,去除迄至今日之犬羊戎狄之愚论,与汉土等量齐观,以万国普通之公法确定朝典。”[16]3404月7日,为了将新的对外观传达至全国,明治政府以太政官名义首次发布针对民众的五项禁令(定三札、觉二札),其中第四札规定:“朝廷以万国之公法履行条约,全国之人民应奉戴叡旨不得违背”[15]67。鉴于幕末期攘夷惨败的教训,新政府采取了对外和亲、开国进取和国威宣扬的基本国策,而“与汉土等量齐观”和“万国普通之公法”的混合表达,又意味着新对外观最初是在华夷话语的参照下尝试构建的,“公法观”萌生于“华夷观”的话语延长线上。

与此同时,拥有海外体验的留洋者,对华夷话语顿生疑窦;承担对外交涉者,通过外交现场的切身感受,最先窥破了西方在东方运用《万国公法》的强权逻辑;日本知识阶层对万国公法与世界情势的评判,尽显日本对异文明的认知倾向。

中村正直作为幕末留英学生的监督经历了异文化体验,归国后于1870年出版了《西国立志篇》,销售达100万部以上,与福泽谕吉的《劝学篇》同列畅销书榜。中村回顾道:“后读《海国图志》,有曰英俗贪而悍,尚奢嗜酒,惟技艺灵巧,当时谓为信。然及前年游于英都,留二载,徐察其政俗,有以知其不然。”[17]29这种汉籍话语与西洋事实的强烈反差,成为日本人摆脱华夷话语、认同西洋文明的思想契机之一。

木户孝允在1868年11月与英国公使巴格斯(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交涉箱馆问题时,吐露了对“万国公法”的直观感受:“兵力不济之时,万国公法原本并不可信,对弱者以公法之名谋利之事不在少数,故余云:万国公法乃侵夺弱者之一道具。”[18]137-1381869年2月,岩仓具视在《外交意见书》中强调:外国怀虎狼之心,欲使日本成为其奴隶,“故而处理外国之事,决不可被彼等富强所迷惑而怀畏惧之心”,“宜以公议设立有关外国交际之法律,以其法律处断之”[13]8-9。在小国危机意识的驱使下,木户与岩仓作为新政府的最高决策层,很早就对“万国公法”形成“法”与“力”并存的工具理性认识,既反映了近代初期西方殖民势力的嚣张态势,也透露出日本今后有意采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应对之策。岩仓使节团途经普鲁士时,俾斯麦指点诸人道:“所谓公法,虽常记保全列国之权利,然大国争夺权益,利己则执公法而不动,若不利则翻而兵威相见,固不常守。”[19]370-371不难想象,已对万国公法持怀疑态度并对其阳奉阴违之特点有切身体会的岩仓、木户等人必然感佩至深,将此心声引为同调。

明治开国仅四年,日本便跃跃欲试,主动要求与中国签订《修好条规》、《通商章程》,其中有互相给予对方领事裁判权和协定关税权等完全不符合西方通行惯例之规定[20]204-221。这不得不令人感慨中日初办外交时的幼稚,更反映出日本迫不及待欲借万国公法挣脱华夷体系的焦躁心理。1874年,日清交涉台湾事件期间,蕃地事务局将《万国公法》称为“必用之书籍”,特意申请经费购买①,以与清方代表相辩难。1875年,日清围绕江华岛事件进行谈判,李鸿章欲以“条约”相约束,森有礼对曰:“至国家事只看谁强,不必尽依着条约”,李以“恃强违约,万国公法所不许”驳斥之,森强辩道:“万国公法,也可不用”[21]5-6。1884年,中法战争之际,日本宣布依据万国公法保持“严正不偏之局外中立”②,不但将同文同种之口号抛诸脑后,还趁火打劫地在朝鲜挑起甲申政变,使清国腹背受敌。可见,日本对待万国公法:曰法曰力,唯利是图;翻云覆雨,徇私弃公。

报刊作为当时的舆论重镇,可反映日本知识阶层的公法观与时势论。1877年,福地樱痴指出:“欧洲诸国之政略,概皆藏阴险弄诈术,只顾谋私利戕他人,不似其所谓之文明世界,吾辈早已慨叹之。”[22]1878年,杉山繁感慨:“虽说列国通好有盟约、万国交际有公法,但绝非用于维持一般之和平。”[23]1879年,《朝野新闻》载文讽喻道:“英国自诩慈仁温和乃各国之母”,但在面对东方诸国时,却“杀气隐然”,“慈母化为毒鬼”[24]。1880年,植木枝盛面对弱肉强食的世道曰:“如是我观,方今宇内乃一修罗场,世界不得不遗憾地称作大野蛮。”[25]1884年,《每日新闻》载文嘲讽道:“泰西之政治家动辄曰万国公法,曰公道正理,而彼等对亚细亚地区诸国,则不顾公法道理。故彼辈所言之万国公法者,乃欧美二洲之万国公法;彼辈所言之道理者,乃通用于欧美二洲之道理。”[26]万国公法之虚伪,世界情势之野蛮,是上述日本知识人的共通认知。这种认知,确实反映了近代文明初期西方对外扩张的侵略事实,也激发了日本自1268年“蒙古来袭”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意识,致使日本创伤未愈时便假手西方公法权术,陷东亚于修罗之境。

由上可知,开国期日本在与西方文明的碰撞与接触过程中,激发了强烈的危机意识,“法”与“力”的新认知强势介入并替代了“礼”与“义”的传统认知,对外观由“华夷观”转换为“公法观”。其转换层次有三:在主体层次,面对西方外压,幕末日本在连续经历攘夷惨败后,认识到彼此实力的巨大差距,随即顺应世态果断转向,即通过自我否定的方式确认自我主体;在话语层次,最初的留洋者群体在经历海外异文化体验后,否定了源自汉籍的华夷话语,直面西方文明,即通过话语解构的方式重构话语;在外交层次,基于以上的主体确认与话语重构,日本对西方采取从属外交、对东方实施侵略外交,即通过双重外交的方式维护双重利益。正因日本在与异文明接触中易患过分夸张的危机意识或被害妄想症,才会既迅速探察西方文明的优势为己所用,又有意夸大近代文明中恶的侧面,将效仿西方侵略亚洲的行为视作应对危机的“正当防卫”,从而有意回避了本源意义上的善恶批判,丧失了文明甄别能力,这在随后定型的“文明观”中有突出体现。

三文明观:维新期日本对外观的定型

作为日本体认西方文明的前哨,最初的异文化体验者除“公法观”之外也在更宏观的层次进行摸索,灵敏地将探针定位在“文明”这一核心概念。在自他文明的涵化过程中,近代日本的对外观定型为“文明观”,也由此踏上了自存与侵略互犄之道,引发了东亚世界的痛楚裂变。

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在比较19世纪60年代中日两国各派使节出洋考察时感叹:“虽云分道扬镳,不啻同条共贯。万不料自此以后,中日同异之途显,中日进止之境遂于以定也。”[27]林乐知敏锐地察觉到中日同异之途、进止之境与其初期海外体验及认知存在莫大关联。福泽谕吉即其典型。1860年,25岁的福泽作为随从搭乘咸临丸游历美国,初次体验了海外文化。1862年,福泽作为通词随遣欧使节团出访欧洲六国。此间,福泽既体会到西洋文明的巨大力量,又感受到殖民主义的强烈冲击,这种反差促使福泽日后立志普及洋学、启发民智、伸张国权,将其作为毕生之事业。

1866年,福泽纂辑《西洋事情》初编三册,畅销20多万部。福泽在概述美欧七国时,“以史记显其时势沿革,以政治明其国体得失,以陆海军知其武备强弱,以钱币出纳示其政府贫富”,还指明了解外国实情在于辨别敌友,“友则以文明交之,敌则以武经接之”[28]1-2。福泽以其睿智洞察西洋文明,以其焦灼警示敌友规则。这种饱含危机的西洋认识,反映了福泽明确进行自他区分的对外意识,进而在其引述文明进化理论时,便毫无抵抗地举双手赞同。1869年,福泽在《世界国尽》“人类的地学”中,根据“各国风俗生产之道”将世界分为四类:混沌(非洲内陆渔猎民族)、野蛮(中国北方鞑靼、阿拉伯、非洲土民)、未开或半开化(中国、土耳其)、文明开化(美、英、法、德、荷)[29]13-17。1875年,福泽在《文明论概略》中将上述分类理论化,阐述了使其名声大噪的“文明论”原理:第一,文明的发展序列是“从野蛮进入半开化,从半开化进入文明”,“必须以欧洲文明为目标”;第二,日本学习文明的“唯一任务就是保卫国体”;第三,半开化的儒教文明导致“社会停滞不前”,造成精神奴隶和禽兽世界;第四,文明的交往规则是“先进的压制落后的,落后的被先进的所压制”[30]11,24,149,168。正是基于这种由低到高的单线文明进化图式以及对世界情势的兽力判断,福泽才会如此胸有成竹、堂而皇之地宣称“压制”合理论,在对外政策上与日本政府遥相呼应。

在幕末攘夷连遭败绩后,新政府“既知夷不可攘,明治四年,乃遣大臣使欧罗巴、美利坚诸国,归遂锐意学西法,布之令甲,称曰维新”[14]1101。1872年,岩仓使节团到达美国后,伊藤博文发表“日之丸演说”,表达了日本的文明志向:“今日我国政府及人民最热烈的希望,在于到达先进诸国所享有的文明最高点”,“我国旗中央点缀的红色圆形,早已不能视作封闭帝国的封蜡,将来会成为它原本所寓意的那样,犹如上升的朝日的徽章,在世界上与文明诸国为伍,向前且向上而动”[8]399-400。使节团虽未达成修约目的,但他们见识了欧美文明的压倒性优势,对亚洲的落后更产生了切肤之痛,回国后立即确立了“文明入欧”的基本路线及其与之相辅相成的“政治脱亚”道路[31]33,琉球、台湾、朝鲜迭蒙其难。

1871年10月,琉球54名岛民在台湾被原住民所杀。1872年9月,日本将琉球的外交权移交外务省。1873年10月,日本国内发生政变,不平士族由征韩论转向征台论。1874年2月,大久保利通、大隈重信在阁议上提出《台湾蕃地处分要略》,第一条指出“台湾土蕃部落乃清国政权不逮之地”,清国官员也视之为“无主之地”,藩属日本的琉球人民被生蕃杀害,日本有义务进行报复,此即“讨蕃之公理”③。该建议利用万国公法寻找华夷秩序中琉球两属的漏洞,同时以开化人自居视台湾为生蕃之地,正是华夷观、公法观与文明观杂糅之产物。4月4日,日本设置台湾蕃地事务局,7日正式向台湾出兵。10月底,日清签订《互换条款》,内记“台湾生蕃曾将日本属民等妄加杀害”,清国承认日本出兵是“保民义举”④。1875年5月,明治政府强令琉球废止对清朝的封贡关系并改用明治年号,但因琉球反对和清国抗议未果,四年后日本进行废藩置县时的“琉球处分”仍未如愿。琉球两属问题成为日清之间东亚秩序观念的较量之一。

江华岛事件(1875年9月20日)发生后,日本国内再次出现征韩论争,福泽谕吉围绕此事,首次发表了有关朝鲜的评论,他反对“荣辱论”、“大陆进出论”、“权道论”的征韩论调,理由是:“论朝鲜交际之利害,应先察其国柄。若问此国如何?亚洲中一小野蛮国耳,其文明样态远不及我日本。与其贸易无利,与其外交无益;学问不足取,兵力不足惧。即使彼国来朝成我属国亦不足喜,其故何哉?如前述,我日本若对欧美诸国无并立之权、制取之势,则不可言真正独立。即令朝鲜交际如我所望,对此独立之权势亦不增丝毫之力。”[32]若将福泽所谓朝鲜乃“一小野蛮国”的蔑视性评价,与他半年前的“文明论”相比对,两者主旨何其一致。福泽虽反对征韩,但其所虑是“文明急务乃独立”而非和平正义,认为此时日本与西洋的差距尚远,必须远离朝鲜这一“野蛮”负担,初显“脱亚”意向。1876年2月,驻俄公使榎本武扬指出:朝鲜在经济上对日本并无“实利”,但从亚洲政策上讲则是“要务”,因为日本着先鞭于朝鲜促其开国的声誉“将永远在开化史上留名”[33]79-80。《日朝修好条规》缔结时,日本舆论还将赴朝使团比喻为幕末期光临日本的佩里舰队,把日本讴歌为朝鲜开化的指导者。在“文明观”的视角下,日本对西洋的劣等感瞬间转化为对朝鲜的优越感。

1882年壬午兵变之际,因朝鲜开化党金玉均等人主动向日本申诉开化志向,福泽兴奋坦言:“使朝鲜与我国方向一致,共同进入日新之文明,不可不讲大变全国人心之法,即输入文明的新事物是也。”[34]1884年甲申政变期间,开化党仅得三日政权,随后政变者及其家属被处以极刑,福泽对此难抑失望悲痛之情:“人类娑婆世界的地狱出现在朝鲜京城。吾辈与其视此国为野蛮,毋宁说此乃妖魔恶鬼之地狱国。若问此地狱国之当局者为谁?事大党政府之官吏是也,其后的实力者即支那人也!”[35]日本在壬午兵变与甲申政变的连续惨败,以及中法战争期间清军对法军的挫败,使福泽谕吉倍感身为“老大帝国”的清国虽顽固鄙陋但却不容小觑,面对此种现实,福泽所构想的以日本高姿态的文明开化扶掖诱导朝鲜乃至清国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1885年3月16日,福泽在理想落空愤恨无奈之际,毅然调转身姿怒视朝清:“虽云唇亡齿寒,然彼于我无丝毫之助”,“与其坐待彼等昌明,共兴亚洲,莫若早脱其列,与西洋诸国共进退”[36],谢绝亚细亚东方恶友的“脱亚论”心声终于呼啸而出!在《脱亚论》发表仅半年之后,福泽对英国强占朝鲜巨文岛之事拍手称快,直言:前途无望之际不如被强大文明国保护,能保住生命与财产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荣誉无关紧要,“吾辈观察朝鲜灭亡之期不远,为政府计应吊唁之,若为国民计则应祝贺之”[37]。故而,此后福泽宣扬“日清战争乃文明与野蛮之战”[38],便不足为怪了。在这种对外观的驱使下,日本对琉球的处分、对台湾的垂涎、对朝鲜的蔑视、对清国的鄙夷,这四股暗流终汇聚成浪涛汹涌之大潮,遂在东亚海域掀起甲午战争之惊涛骇浪。甲午战争,既是日本向世界证明自身文明开化的“狂想曲”,亦是日本对东亚传统秩序问题的“总决算”。

由上可知,日本亲身体验西方文明后再难抗拒其巨大魅力,弃置善恶标准,在自他文明的涵化过程中衍生出双重策略:一方面,谨慎地仰视西方,确立欧化路线;另一方面,傲慢地俯视东方,摆出蔑亚姿态。在前期朝鲜政略上,福泽谕吉与日本政要的征韩论,看似一正一反,龃龉不合,实则彼此呼应,相得益彰。福泽以其智识明示文明进化,政府以其国权暗崇权力政治;前者通过文明阶段的序列排比明定文化尊卑,后者通过权力政治的现实较量暗取国家利益。面对朝清抵抗,福泽面无愧色地宣称文野之战,再难掩其狰狞面目。日本崇力轻义的文明涵化路径和拜高踩低的对外交往姿态终使其文明成就如昙花一现,只得在战败中重返文明原点。“文明观”的原理性表述是:以否定亚洲的方式进入亚洲,以恭顺西方的姿态抵抗西方,在俯仰之间确保日本国体。

综上所述,自鸦片战争至甲午战争,日本的对外观经历了幕末期“华夷观”的延续、开国期“公法观”的转捩、维新期“文明观”的定型这一递嬗演替之道。“文明观”既是对“华夷观”的否定,也是对“公法观”的收束。近代日本正是通过“文明观”完成了向西方近代国家体制的转进,迈入文明门槛。但由于近代日本外交危机意识的过度旺盛,日本从西方学习的文明理性未能有效遏制其扩张欲望。无视正义的价值认知,既是日本迅速近代化的原因,也是日本遭遇战败的远因,即急功近利的文明进化也孕育着引爆自身的潜在隐忧。

注释:

①《万国公法買上之儀伺》,国立公文書館:単行書·処蕃類纂,A03030913500。

②《局外中立勅旨》,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清仏戦争一件/帝国ノ中立二関スル件,B07090534400。

③《台湾蕃地処分要略》,国立公文書館:公文別録·太政官·明治元年~明治十年·第五巻,A03022896700。

④《互換条款》,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台湾征討関係一件/外交史料台湾征討事件第一巻,B03030119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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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福澤諭吉.西洋事情:初編[M].東京:尚古堂,1866.

[29]福澤諭吉.世界国尽:巻6[M].東京:慶応義塾,1869.

[30]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M].北京编译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31]周颂伦.文明“入欧”与政治“脱亚”[J].二十一世纪,2014,(2).

[32]福澤諭吉.亜細亜諸国との和戦は我栄辱に関するなきの説[N].郵便報知新聞,1875-10-07.

[33]外務省調查部.大日本外交文書:第九卷[G].東京:日本国際協会,1940.

[34]福澤諭吉.朝鮮の償金五十萬圓年[N].時事新報,1882-09-08.

[35]福澤諭吉.朝鮮独立党の処刑[N].時事新報,1885-02-26.

[36]福澤諭吉.脱亜論[N].時事新報,1885-03-16.

[37]福澤諭吉.朝鮮人民のために其国の滅亡を賀す[N].時事新報,1885-08-13.

[38]福澤諭吉.日清の戦争は文野の戦争なり[N].時事新報,1882-09-08.

[责任编辑:凌兴珍]

Transformation of Japan’s Foreign View During he Period of the Late Edo Bakufu and the Meiji Restoration

SUN Zhi-peng, SUN Y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24,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culturation, modern Japan’s foreign view experienced of continuity, transition and setting stages. The Opium War is a historical event during the collision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late Edo Bakufu, Japan’s mainstream was condemnation and countermeasures, which was the “Hua-Yi view”. Japan learned the public law and judged the world situation, therefore its foreign view changed into “International Law view”, a combination of regulations and force, which became the beginning of its mental farewell to East Asia. From Western thingstoDatsu A Ron, from the deployment of troops to Taiwan to Coup in Korea, Japan’s foreign view falls into a pattern of “civilization view” both in spirit and action. The break out of Jiawu War means the world fission in East Asia.

Key words:East Asia; the collision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late Edo Bakufu and the Meiji restoration; Japan; foreign view; the world fission in East Asia

作者简介:孙志鹏(1982—),男,河南新乡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重大项目“东亚世界的裂变——关于东亚国际政治对立局面形成之文化探源”(14JJD770005)、吉林省社科基金项目“西原借款与日本对‘满蒙’利权的攫夺”(2014ZX1)、东北师范大学青年基金项目“西原借款与中日交涉”(13QN016)以及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之成果。

收稿日期:2015-10-09

中图分类号:K313.3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6)01-01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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