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笔下的中国形象
2016-04-13英德拉纳特乔杜里
英德拉·纳特·乔杜里
(印度德里大学,印度 新德里110028)
泰戈尔笔下的中国形象
英德拉·纳特·乔杜里
(印度德里大学,印度 新德里110028)
诺贝尔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在《泰戈尔与中国》一文中指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深受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的吸引,他很早就对中国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个兴趣一直持续了一生。泰戈尔的家庭,尤其是他自己,都十分精通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泰戈尔的父亲戴宾德纳特·泰戈尔及祖父德瓦尔伽纳特·泰戈尔都曾访问过中国。
泰戈尔不仅崇拜中国文化,也深深地同情中国民众。1881年,20岁的泰戈尔在其用孟加拉语所写的《死亡的贸易》(Chine Maraner Byabassay)一文中猛烈抨击了鸦片贸易,这大概是历史上首次有人为此而发声,谴责罪恶的鸦片贸易。他还写过《社会差异》(Samajbhed,30岁时)以及《一个中国人的来信》(Chinemaner Chithi,31岁时)两篇文章,阐释中国人的文明价值观,并花费了大量篇幅来讲述中国文化和当时中国的社会生活与政治动乱。
泰戈尔一直热切期望着访问中国,这个愿望在1924年得以实现。但1924年的中国,正处在社会文化与政治历史转型的关键时期,中国正经历意识形态的巨变,中国人正见证着一场伟大的变革。过去,这个古老而僵化的传统社会一直受儒家文化价值系统所掌控,而随着“新文化运动”的爆发,政治诉求转向激进,人们不再想停留在过去,转而寻求变革当时的中国。特别是1919年五四运动的政治诉求更为激进,而其先锋是一群在当时对泰戈尔这一被赞誉为东方哲人和预言家的思想并无兴趣的年轻人,他们无视儒家的传统价值观念,也不在意这两个国家自古以来有着怎样的精神交流。
1924年,泰戈尔接受梁启超的邀请访问中国,一时间反对之声四起。在汉口,他甚至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滚回去!亡国奴!”但我们不能忘记鲁迅在1927年演讲时所说的话:“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哪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
尽管鲁迅早在1907年就称印度为“失败的国家”,认为它无法再为本国伟大作家及其作品“在异域的传播”提供足够的资源,但他的态度随后发生转变。提及泰戈尔1924年的访华,鲁迅说,诗人诸公不将泰戈尔制成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这可是老大的晦气。泰戈尔离开多年之后,鲁迅不得不承认:“我以前从未看得如此清楚,现在我晓得了,他也是一位反帝国主义者”。
作为一个世界级的诗人,泰戈尔对当时中国文坛的影响十分巨大。他的访华成果颇丰,然而遗憾的是,激烈的政治反对掩盖了他的成功。不过,希望这句话不要使大家将仅来自反左或非左人士的赞美和仅来自左翼人士的批评做出任何不恰当的对比。谈起泰戈尔诗歌的翻译,左翼与右翼知识分子都是以同样的热情对他的诗歌进行分析与评价。两卷本《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2014)中的泰戈尔条目中写道,泰戈尔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流行对中国现代文学运动的影响十分巨大。条目还提及中国著名女作家冰心,她在学生时代就深受泰戈尔影响,并于1961年撰文怀念泰戈尔,后由印度书信学会收录在《泰戈尔的百年纪念书卷》中。冰心说,她由衷地欣赏泰戈尔的诗歌,宛如徜徉在一条山路上,突然发现一丛兰花。
有许多学者、作家与知识分子都曾以各种方式表达过对泰戈尔访华的兴奋之情,其中就包括《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徐志摩(1895-1931)以及与毛泽东关系密切的张闻天和郭沫若等。作为著名的作家,虽然郭沫若后来对泰戈尔持批评意见,但他也曾这样描述了阅读泰戈尔作品时的感受:“我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样。”尽管郭沫若在1924年与泰戈尔文学渐行渐远,但我们不能忽略他使用“报答”这样的词语时的矛盾心理。“报答”在中文中表示“回报某人的恩惠”。他既批判过泰戈尔,同时也通过表明与泰戈尔的精神契合来回报了他的恩惠。
虽然遭受了各种争议与攻击,但泰戈尔对中国的热爱并未减少半分。在离开北京时,有人问他:“我希望您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泰戈尔轻轻摇头,悲伤地说:“没有什么,除了我的心。”
但对日本,泰戈尔却无法说出同样的话。日本粗暴侵华后,泰戈尔说:“我再也无法骄傲地以一个伟大的日本举例。”他的一位老友试图在信中为日本侵华辩护,称日本侵华只是为了在亚洲大陆建立新的大世界,泰戈尔对此并不接受,并谴责了他这位老友所谓的一个亚洲计划是在摧毁其他国家的基础上建立日本自己的新亚洲,而且他称日本的侵华就是“疯狂的杀戮”。在给这位老友回信的最后,泰戈尔写道:“希望我爱着的你们的人民不会成功,只会悔恨。”
泰戈尔一生都是一位和平主义者,并像甘地一样笃信非暴力,他可谓是一位反战争和反暴力的斗士。1939年12月26日,他毫不犹豫地给中国友人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以艰苦牺牲之精神,证明中国之伟大,贵国人民之英勇卓绝,其性质不啻一雄伟之史诗,鄙人认为无论如何,贵国将来之胜利,必于人类文明之精神园地中,永留灿烂之光明。”
离华前,泰戈尔曾说:“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交了许多朋友。”1941年,泰戈尔回忆起1924年在北京度过的63岁生日时,人们赠送了他一个新的名字“竺震旦”,他于是写下一首诗,诗的尾句是:“发现新朋友的地方,即开始新的生命。”
1916年赴日本之际,泰戈尔曾在香港短暂停留,他在那里目睹中国劳动人民如何坚定地努力工作,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力量,并预言中华民族将来一定会崛起。这不仅反映了泰戈尔广阔的胸襟和美好的祝福,更显示了他世间罕有的智慧和远见。不过,泰戈尔在1924年结束这场充满争议的访华之旅时,内心是十分悲痛的,他甚至说道:“我并未试图了解太多,我愿接受你们本来的模样,临行之际我将满怀对这份友情的美好回忆。但我绝不会有过分的期待,免使自己失望。”
但这并未妨碍泰戈尔之后的努力,他仍旧完成了他毕生的梦想,开办了一所教授中国语言和文化的学校,以进一步加强这两个古老国家的文化联系纽带,并坚持指明两国人民在长久的历史联系中共享的文化遗产。在泰戈尔的邀请下,谭云山教授于1928年加入中国学院,在他的学术引领下,中印文化研究成为现代中印关系里程碑式的事件。阿玛蒂亚·森说,他可以感觉到泰戈尔如何精心地确保中国文化在大学授课期间得到足够的呈现。
中国学院于1937年建成后,许多印度伟人,如甘地、尼赫鲁都曾致信泰戈尔表示祝贺,希望中国学院能在促进两个古老民族的文化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功。
我在此还有最后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多元现代性的拥护者,泰戈尔在中国或日本谈起“日本民族主义”时,就已经对现代性给出了详尽的定义。他在日本说道:“真正的现代主义是精神的自由,而非感觉的奴隶。它应是思想与行动的独立,而非听从欧洲老师们的指导。”
而后他又在《现代诗歌》一文中指出,超然洒脱地看待事物,这种快乐不局限于哪一段年龄;它属于每一个知道自己的眼睛应如何游走于赤地上的人。中国诗人李白(701-762)写下的诗歌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但他却也是一位现代的人,他用初次睁开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1924年,泰戈尔在北京进一步阐述道:“物质世界的嘈杂极其古老。人类精神世界的揭示才是现代的。我立于后者,故我便是现代的。”
对人类精神的揭示正是泰戈尔的核心哲学,也是他1924年访华之后备受推崇和饱受批评的原因。他在《上海告别辞》中,带着些许消沉和相当含蓄的殷切希望这样说:
“有些爱国者恐怕我从印度带来精神的传染,或许将削弱你们对金钱与物质的热切信仰。我向那些惴惴不安者保证,我毫无恶意;我无力损害他们前进的事业,阻止他们奔向市场售卖自己并不相信的灵魂。我甚至可以向他们保证,我还未说服怀疑者,使他相信他有一个灵魂,或使他相信,道德的义务远比物质的力量珍贵。我确信,他们若知晓结果,一定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