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作家如何建立叙述权威
——《呼啸山庄》多层叙述声音与艾米莉自我权威化的关系
2016-04-13苏盈盈
苏盈盈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佛山 528333)
女性作家如何建立叙述权威
——《呼啸山庄》多层叙述声音与艾米莉自我权威化的关系
苏盈盈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佛山 528333)
在话语权威被“理所当然”地认为附属于主导意识形态中受教育男性的情况下,女性作家如何建立叙述权威?文章在对女性主义叙事学的核心概念进行简单梳理的基础上,解读《呼啸山庄》多层叙述声音与艾米莉自我权威化的关系,并对这种迂回的叙事策略进行总结与反思。
《呼啸山庄》;女性主义叙事学;权威;声音
我们在这里讨论叙述话语权威,首先必须明确的,什么是话语权威,这样的话语权威附属于谁,以及其构成的主要因素。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对上述问题进行了回答。她认为:“话语权威是指由作品、作家、叙述者、人物或文本申明或授予的知识名誉、意识形态地位以及美学价值。”[1]5在西方过去两个世纪的文化传统中,“话语权威大都当然地附属于主导意识形态中受到教育的白人男性,只是紧密程度有所不同而已”[1]6。于是,似乎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叙述者的地位在何种程度上贴近这一主导社会权力成了构成话语作者权威的主要因素。”[1]6
女性作家绝对有理由对这么一种主流父权逻辑的话语建构提出质疑:“她们对男性文坛的权威氛围心存怀疑,常常对男性一统天下的局面持批判态度。”[1]7然而,在对这种权威以及这种权威机制提出质疑的同时,她们本身也体现出对话语权威的追求。对于女性作家而言,写作署名以及寻求出版的行为本身中所体现的对获得观众、赢得赞同与建立影响的企求,就是她们追求话语权威的过程。或许可以这么断言,不仅仅是女性作家,“每一位发表小说的作家都想使自己的作品对读者具有权威性,都想在一定范围内对那些被作品争取过来的读者群体产生权威,尽管这种想法是具有强烈的反作者权威倾向的”[1]6。
在《呼啸山庄》的百年研究史中,叙事学与女性主义视角是其中成果较为丰硕的两个领域。《呼啸山庄》大胆借鉴书信体小说的叙述模式,开创了多个叙述者叙述相同故事域的叙事结构,是对叙事方式的重要开拓。其中所塑造的凯瑟琳追求真我,为摆脱父权制通过文化教育、伦理道德和婚姻强加于她的“镜中影像”的身份不惜以死抗争的颠覆传统的女性人物形象[2]99-106,被认为是发出启蒙女性主义的先声。
在分析《呼啸山庄》多层叙述声音的基础上,本文试图“把叙述声音的一些问题作为意识形态的表达形式来加以解读”[1]17,探讨艾米莉是如何通过多层叙述声音的建构,在既不脱离她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中的叙事常规与社会习俗,又与这种常规和习俗格格不入的情况下创建了自己的声音,实现自我权威化,从而建立女性作家的叙述权威。
1 多层叙述声音下对主流叙述权威的实践与反叛
1.1洛克伍德的叙述声音对主流叙述权威的实践
《呼啸山庄》的外在框架由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我”是画眉山庄的房客洛克伍德,“我”的来访引导读者一步步揭开呼啸山庄的故事。“我”初访呼啸山庄,被那里的荒凉景色与山庄里脾气古怪、行为各异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所吸引;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住到了凯瑟琳以前的房间,偷看了凯瑟琳的日记,在一个奇怪而极具宗教意味的梦的驱使下,被凯瑟琳·恩肖、凯瑟琳·林顿、凯瑟琳·希斯克利夫及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所吸引,并向女管家耐莉打听。由此,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两代人惊天骇俗、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及至后来,“我”重返呼啸山庄,见证呼啸山庄人性的回归与希刺克厉夫的结局。站在凯瑟琳、林顿与希刺克厉夫三人的墓前,“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3]316。
从表层文本而言,小说开篇就以“我”——洛克伍德奠定了小说的主流男性叙述声音的地位。
可能有人会怀疑,他(希刺克厉夫)因某种程度的缺乏教养而傲慢无礼;我内心深处却产生了同情之感,认为他并不是这类人。我直觉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矫揉造作——对互相亲热感到厌恶。他把爱和恨都掩盖起来,至于被人爱或恨,他又认为是一件鲁莽的事。不,我这样下判断可太早了:我把自己的特性慷慨地施与他了[3]4。
“教养”与“慷慨”成为发出男性叙述声音,建构男性话语权威的关键。“慷慨”是主导意识形态下所认可的男性气质的典型,而是否有“教养”则是能否进入主流话语的关键。在洛克伍德的后续的叙述中,“教养”的重要性被一再地声明。在第一次见到哈里顿时,洛克伍德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3]9,促使他产生这种怀疑的重要依据是,“他的衣着和语言都显得没有教养”[3]9。如果说洛克伍德对哈里顿的印象只是源于一种本能的内心反馈,那么他在一次与耐莉的对话中,却将教养上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表露无遗。
我一向认为的你们这一阶层人所固有的习气,在你身上并未留下痕迹,你只是稍稍有点乡土气罢了。我敢说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养你思考的能力,因为你没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琐事中[3]55。
除此以外,洛克伍德对女性的观看与评判展现出男性特有的自大与自以为是。洛克伍德见到小凯瑟琳时,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又误以为她是哈里顿的妻子,心中为如此的美人儿被哈里顿这样没教养的乡下人所糟蹋之余,更多的是在表达对自己作为有教养的男性的魅力自负与自得。
“这就是合理的后果:只因为她(小凯瑟琳)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给了那个乡下佬!憾事——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最后的念头仿佛有点自负,其实倒也不是。我旁边的人在我看来近乎令人生厌。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多少还有点吸引力[3]11。
如果我们承认,话语权威附属于主导意识形态中受到教育的白种男性,那么在属于洛克伍德的由教养、慷慨、自负与对女性的自以为是的观看评判态度所交织的叙述声音中,这么一种话语权威得到了有力的建立与完美的呈现。
1.2耐莉的叙述声音对主流叙述权威的实践
由于时空的交错,作为文本总体叙述者的洛克伍德不可能是整个故事的完整叙述者,于是必须引入故事的完整见证者——女管家耐莉太太的叙述。耐莉从小在山庄上长大,先后作为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的女仆和管家,她亲眼见证希刺克厉夫的到来、出走、回归与复仇并亲身参与其中的不少事件。相比起外来者洛克伍德,耐莉才是以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林顿为中心的核心故事的真正叙述者。那么这个真正的叙述者发出的又是怎么样的叙述声音呢?
任何的叙述都是站在某个视角下的解释行为,讲述中包含了对于被讲述内容的理解评价。毫无疑问,无论是就叙述者的性别还是语言形式风格而言,洛克伍德的叙述都是男性叙述声音的代表,那么,对于耐莉太太这位女性叙述者而言,她的叙述语言风格代表的是否就是真正的女性声音本身?换句话说,耐莉是在代表男权建构下的女性声音,还是在为“默默无闻”的女性发出真正属于她们的失落的声音?
特里·伊格尔顿曾针对女性叙述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她是在用男人的声音说话还是在倾诉妇女的沉默?她是作为一名妇女在说话,或者替妇女说话?或者以妇女的名义说话?身为妇女就具备了以妇女的身份说话的全部条件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从小说的表层文本来看,耐莉太太显然参与了男性权威,或者也可以说,她发出了男性所规定和定义的女性声音。
这种为男性所规定和定义的女性语言“温柔,富于情感与激情,说长道短,话多而不是实在,千篇一律并适用于茶余饭后的笑谈”[1]10,“软弱无力,鸡毛蒜皮不得要领,缺乏果断而犹豫不决,过于客套流于委婉,说人闲话,滔滔不绝而言之无物”[1]11。在为洛克伍德叙述呼啸山庄的故事过程中,耐莉的一些言谈以及自我评价可谓是这种定义下的“女性语言”的绝佳印证。
在第七章,她突然打断自己的叙述,并评价自己说: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倒忘记了这些故事是不能供了消遣的。我再也没想到絮叨到这样地步,真气人。你的粥冷了,你也瞌睡啦!我本来可以把你要听的关于希刺克厉夫的历史用几个字说完的。”[3]54
接着,她还强调自己“会像闲聊一样,把整个来龙去脉都要细讲”[3]55,把自己“说长道短,话多而不是实在,千篇一律并适用于茶余饭后的笑谈”的语言风格贯彻到底。
除此以外,由于耐莉既是故事的见证者,又是故事的亲历者,这个双重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是一个客观的叙述者。“将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等人的故事移入耐莉的记忆并加以叙述,其作用正像梦幻移植:既可删减也可增添,既可防护又可放纵,而这全在于耐莉。”[4]22-24相比起单纯的故事见证者,她的叙述声音会更多地融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彰显其自身的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
在老肖恩去世之后随凯瑟琳出嫁之前,她对自己的主人辛德雷忠心耿耿,尽管她也承认他的邪恶与堕落;在她随凯瑟琳到了画眉山庄之后,她渴望凯瑟琳成为标准的贤妻,多方面对具有反叛精神的凯瑟琳予以压制和打击;在洛克伍德初访呼啸山庄的时候,她希望洛克伍德能爱上她所钟爱的小凯瑟琳——与一个体面地有教养的男人的婚姻也许是当时她所想到的小凯瑟琳最好的结局。
对辛德雷这样的男性权威的绝对遵从,对凯瑟琳这样反叛传统女性气质的女性的规劝与压制,对婚姻加之于女性“家庭天使”的观念的终极维护,这一切都在表明,就叙述的语言形式和表层编码信息而言,耐莉的叙述声音是男性化的,而这样的男性化叙述特征确立了她的叙述权威。
1.3隐藏的最高叙述声音对主流叙述声音的反叛
如果我们承认叙述只是站在某一立场角度上的解释行为,那么洛克伍德和耐莉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然而,在洛克伍德与耐莉相互交错的叙述声音中,又是否有一个隐匿其中的至高的叙述声音牵引调配其中纷繁复杂的叙述?
作为一个被多重叙述的故事,文中大量的直接对话的引用与处处可见的细节描写引发我们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即使耐莉与洛克伍德记忆能力再好,复述故事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把人物之间确切地对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即使耐莉与洛克伍德对细节的观察再细致入微,也不可能把小至呼啸山庄的一草一木、一碗一碟的状态在复述故事中细致的描绘出来。既然这不可能是耐莉与洛克乌德对故事的复述所能达到的,那么这其中就必然存在着一个隐藏的叙述者,带着自己的声音走进故事,在最高的层面上牵引着故事的发展。
加入直接对话与细节描述使故事更为真实可感,自然是可理解的,但这并不是全部。让故事在读者看来更加真实可感从而产生认同固然是作家从读者身上获得叙述权威的重要途径,但还有什么比发出声音更能建立作家的叙述权威?
在论述洛克伍德的叙述声音时,笔者反复提到一个重要的指称——“我”。“我”是故事的第一人称总体叙述者,但这是否意味着“我”理所当然地获得表达作者声音的权利?对于《呼啸山庄》而言,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里涉及费伦教授所说的“一个女作家构建出一位男性隐含作者”的情况。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叙述者的地位在何种程度上贴近这一主导社会权力成了构成话语作者权威的主要因素”。在19世纪中叶这样一个男性声音占绝对权威的时代,“强行推行叙事声音”的实现难度是可以想象的,这就不难解释,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为何选择通过迂回的方式循序渐进地树立了女性叙述声音的权威。实际上,男性笔名的采用与男性叙述声音的建立,就是其中最为显著地“迂回方式”。
更为重要的是,在小说的第四章,洛克伍德这个名义上的总体叙述声音就让位于耐莉这个核心故事的实际叙述声音。在他看来,耐莉所叙述的故事只是给他作为消遣,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允许耐莉太太“按照自己的路子继续说下去”[3]144。“总的说来,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我觉得我还没法改善她的风格呢。”[3]144这样看来,耐莉在叙述故事时所使用的“自我贬低、语义不定和拖沓累赘的话语”尽管在表面上削弱了其本身的权威,但它通过暴露自己卑微无助的具体细节来夸大女性特征,以获得某种颠覆性的效果,以迂回的方式消解洛克伍德作为男性叙述声音的权威。
然而,耐莉的叙述声音对洛克伍德叙述权威的消解并不能证明其叙述的可靠性。早在《耐莉做了奸细啦!》一文中,方平先生在充分肯定小说的叙事技巧的同时也对耐莉的叙事身份提出怀疑。方丹在《叙事、文体与潜文本》中对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做了论述。他认为:“无论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述中,人物的眼光均可导致叙述话语的不可靠,而这种不可靠叙述又可对塑造人物起重要作用。”[5]
“我一辈子没有给任何东西搞得这么狼狈过,可是你一定得当作是上帝赐的礼物来接受,虽然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儿来的。”[3]31
在《呼啸山庄》中,整个核心故事的叙述都是在耐莉这么一个传统而实际的主妇的视角下展开的,她的无知变成了叙述话语的无知,她的爱变成了叙事话语的爱,她的恨自然也成了叙事话语的恨。事实上,耐莉对希刺克厉夫的第一印象,几乎奠定了她对希刺克厉夫的评价——魔鬼的化身。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在两人的关系相对融洽的希刺克厉夫的幼年时期,还是在希刺克厉夫复仇的矛盾激化阶段,都未曾有质的改变,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从一开始,希斯克利夫就在这个家庭之中滋生了恶感,不到两年以后肖恩太太去世时,少爷已经学会把自己的父亲视为压迫者而不是朋友。”[3]33那个隐藏的叙述声音,通过纵容耐莉过于极端主观化的表达,警醒有经验的读者与耐莉的叙述保持距离。
2 结论与反思
“对自己质疑的权威表示赞同,对自己赞同的权威表示质疑。”女性作家想要建立自己的叙述权威,必须借助外在主导意识形态所认可的叙述权威,以获得发出“声音”的权利,这使得她们不得不首先站在那些原本要加以解构的立场上,然后再采取不同的方式,继续对这种权威大加挞伐,从而实现自我权威化。在《呼啸山庄》中,艾米莉通过洛克伍德与耐莉层面的叙述声音建构出常规意义上属于有教养的白人男性叙述权威或由其所定义的“女性声音”,从而使作品的叙述得以“外在合法化”,这是她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实现自我权威化的重要前提。然而,认可与赞同甚至屈从于这种男权主导下虚构的权威显然不是艾米莉写作的终极追求。正如苏珊·兰瑟所说说的:“叙述者的权威让位于某种内在的总体叙述声音,并因此变得偶然凌乱。这种总体叙述声音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建构,一方面是年长者的叙述者的自我声音,另一方面是基督上帝的声音,它把小说的主要人物转换成称职的自传者。”[1]6建构本身就是为了更好地解构,洛克伍德与耐莉的叙述声音所建构的叙述权威最终被隐藏的最高的叙述声音所解构,一种属于艾米莉的女性个人化叙述权威在这个隐匿的叙述声音中被虚构地表征。然而,在看到艾米莉在《呼啸山庄》中所展示的这种迂回的叙事策略在自我权威化上的成果的同时,还必须对其合理性与效用性提出审慎的质疑。建构与解构,两者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建构本身就是为了更好地解构,但解构本身又何尝不是在无意间导致这种权威的再次确立?女性作家建立叙述权威的过程本身就是这么一个对经典权威话语的吸纳接受与拒斥颠覆的微妙的动态平衡。而勃朗特·艾米莉,用她的《呼啸山庄》为我们作了有益的尝试。
[1]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邓志辉.对《呼啸山庄》中凯瑟琳悲剧的女性主义解读[J].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0(6):99-106.
[3]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316.
[4]石爱民.对《呼啸山庄》中的叙述者耐莉·丁恩的几点置疑[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3):22-24.
[5]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钟艳华]
How to Establsih Narrative Authority for Female Writers:on the Narrative Voices of Wuthering Heightsand the Self-authority of Emily
SU Yingy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unde Polytechnic,Foshan Guangdong 528333,China)
Discourse authority has been considered to be attached to the educated men of mainstream ideology,how to create a narrative authority for women writers?On the basis of reviewing the core concepts of Feminist Narrative,this paper makes a close rea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ulti-layered narrative voice of Wuthering Heights and the self-authority of Emily,and then summarizes and rethinks the narrative strategy.
Wuthering Heights;Feminist Narrative;authority;voice
问题探讨
I106.4
A
1672-6138(2016)03-0075-05
10.3969/j.issn.1672-6138.2016.03.015
2016-06-06
苏盈盈(1990—),女,广东广州人,硕士,研究方向:文学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