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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性世界与现实世界碰撞中的张力
——张力理论视角下刘第红的《芍药仙子》

2016-04-13王婧苏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张力

王婧苏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童性世界与现实世界碰撞中的张力
——张力理论视角下刘第红的《芍药仙子》

王婧苏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芍药仙子》是作家刘第红的一部回忆童年生活的、带有浓郁湖南地域文化色彩的散文集。作品中到处充满着相互矛盾、相互否定、相互补充的张力。其中,虚幻与真实、狂欢与忧伤、先在与后在构成的既相互冲突又相互渗透的张力表现得最为突出。首先,作者常以寻常的语调叙述一些奇异的故事,使他的文本中充满着幻觉与真实相混、神话和现实互渗的景观。其次,童性世界的独特生活观感,常常在儿童的狂欢与忧伤的思想、情感的对立统一中得以呈现,显示的是对权威的挑战和权威对这种挑战的潜在压制的复杂意义。再次,外在的漂泊与迁徙得到的经验不断冲刷着童年世界曾经相信的一切,世界观在这种不断冲突中有对立,有融合,有疏离,有统一。正是得力于这三种张力的生成,刘第红的这部散文集在新世纪散文中表现出了极大的突破性和独特性意义。

关键词:刘第红;《芍药仙子》;童性世界;现实世界;张力

文学张力理论是英美新批评派的重要范畴之一,西方文论界对其一直十分关注。张力,本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指物体受到拉力作用时的相互牵引力。20世纪30年代,艾伦·退特将这一概念首次引入诗学领域。他认为:“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我所能获得的最深远的比喻意义并无损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或者说我们可以从字面表述开始逐步发展比喻的复杂含意。”[1]这一概念后来被进一步发展引申,成为诗歌内部各种矛盾因素对立统一现象的总称。

在《艺术与视知觉》中,美学家阿恩海姆拓展了张力的应用领域,将之引入视觉艺术,认为张力不是诗歌文学独有,而是存在于一切艺术领域。罗吉·福勒大致梳理了张力概念的发展历程,认为它是“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或摩擦”,“在文学批评中,它是一个应用相当广泛的术语,其意义取决于使用时它所在的上下文”[2]。综合上述观点,笔者将张力理解为“所有的事物之中和事物之间相互补充、相互否定、相互矛盾所产生的对立统一关系”。

随着新批评派在我国影响力的逐渐加大,张力理论受到我国文论界越来越多的关注,被越来越多地应用到具体的文本阐释中。作为概念本身而言的张力具有某种不可分割性,笼统地将其定量统计为几种张力的做法似乎并不妥当。然而,我们不妨对一部文学作品各个层面的张力分别进行分析,甚至命名一些张力词组以便于讨论。

《芍药仙子》是湘籍作家刘第红在离乡经年后创作的一部回忆童年的散文集[3],记忆中鲜活的童性世界与隐在而又时时干扰的现实世界在文本中呈现出激烈的对话与交锋,在力图融合童年记忆与现实感悟的过程中,产生了统一与背离的两种倾向。文章或雅或俗,展现出丰富的情感和洗练的风格,以幽默与庄重、荒诞与真实、忧伤与狂欢等迥异的特征,构成了作品内部诸因素竞相争鸣的“众声喧哗”。它们彼此间发生深刻对抗,给人一种独特的美感,从而使作品产生极大的阅读张力。故此,本文拟从张力理论出发,就文本中的三组对立关键词对其做出阐释,力求揭示文本张力之所在。

一、虚幻与真实

虚幻与真实是一种否定性张力。作为一部回忆童年生活的散文作品,写实性应是其基本特点,但是阅读《芍药仙子》,我们看到的却是文本中时隐时现的虚幻与真实,作家通过展现这种超乎寻常的虚实并存、有虚有实的生活图景,传递出他对乡土社会、对童年生活的深厚情感。

一方水土一方人。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处理中,因自然、人力及历史文化诸因素的影响,不同地域的人们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等都会打上深深的本土印记,这种印记犹如遗传因子,又似集体记忆,熏陶、浸润、影响着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个人,使他们的思想、行为都带有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无疑,《芍药仙子》是一部极具地域风情的散文集,它的虚幻性也与此密不可分。千余年来湘楚之地一直是中华大地上一块神秘的土地,诞生于此的楚文化作为我国古文化的重要一支,以神巫性、浪漫性、卓然不屈的文化精神为总体特征。在原始宗教、巫术、神话的沃土中发展起来的楚文化,形成了南楚文学的独特风格,既有《离骚》瑰丽奇崛的想象性,又有《九歌》神巫难辨的传奇性。作者出生与成长的湖南新化,地处湘中腹地,民风剽悍,兼有狂放、浪漫、纵脱和尚武的精神,带有强烈的地方特色,因而改革开放初期自身的传统文化仍保存得较为完好。这种浪漫的、富有想象精神的文化对作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短短的不到三百页的篇幅中,作者巧妙地穿插了许多动人的神话传说,为文本带来了浓烈的虚幻色彩。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既有飞驰骏马,又有龙女山鹰,女人可以和树结婚,鱼也可以有自己的信仰。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天马》的开篇平淡无奇,铁路旁有一座犹如骏马昂首奔腾的石头山,名曰天马山。不问地形,不谈地貌,它的来历引人遐想:“或许,它就是一匹天马,因小小的错误,触犯天条,被贬谪到人间,化为石山。”[3]22水泥产业的发展向石山求索,天马腾跃的景象似乎正在眼前,而这时:

一天,天马山下一位老人晨起,突然发现天马山不见了,原先天马所待的地方只留下一团飘渺的云雾。他将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左邻右舍,众人一起去找天马山。令他们无比纳闷的是,先前熟稔的大山一下子竟然找不着了。他们找来找去,反而在迷雾中迷失了自己。天亮后,云雾散尽,他们发现天马山站在眼前。[3] 23

对这片大地怀有深厚感情的天马山留了下来,在寂寂无言之中,活动了一下筋骨的白马,到底没有如烂柯人一般再回首已是人世变幻。

白马是神话里飞腾的骏马,龙女则是传说中龙王的女儿。《“你见过小龙女吗?”》是写她与山鹰相恋而横遭龙王插手的故事。二人被禁锢,除非铁树开花,否则不得自由。而最终,铁树真的开花了。龙女真的自由了吗?至少,院子里走路蹒跚的八奶奶是始终坚信的。

神话固然令人心驰神往,而同时,这又是一部致敬童年的回忆录。从开篇1981年那场大雨说起,作者天真烂漫又丰富多彩的童年一幕幕展现在我们眼前,由片段的画面展示,到连缀成网状的生活场景,如此真实而饶有趣味。无论是因打喷嚏而反省到自己错误的父亲、总以为院子里有牛吃草的六奶奶、因上课讲小话而被罚抄课文的“迪迪”(作者自己),都显得如此鲜活而生气勃勃,让人一不小心就迷失在这时间的真实里。

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在懵懵懂懂的时光里,或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涉及到这样的问题。石头缝里,腋下,肚脐,大人们给我们这样的答案。上学以后,随着年纪的增长,生命起源问题似乎不再难以回答,而童年时期的哲学式追问,我们也都像跃跃一样忘记了(《“我从哪里来”》)。

在童年的生活里,父亲、母亲是其中最重要的角色,他们教导我们,抚慰我们,给我们温暖和庇护。会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拉二胡的父亲,会搓绳子种丝瓜的母亲(《天堂来电》),爱的书写渗透在描写他们的字里行间,也让他们的形象跃然纸上。不独如是,爷爷、八奶奶(《“你见过小龙女吗”》)、六奶奶(《不眠的月色》)、三伯父(《芍药仙子》)存在于作者鲜活的记忆中,时光并没有让他们的剪影褪色。

无论童年的人物、景物是否依旧,在不眠的月色下,有记忆中抹不掉的真实。

从现实的经验出发,一座大山的瞬间消失,一个嫁给树的女人,一颗会惩罚偷桃人的毛桃,都超越了我们的日常认知。这些看似奇异的故事以寻常的语调加以叙述,表现出幻觉与真实相混、神话和现实互渗的景观。站在童年的视角看世界,自然不是以理性主义者的眼光去书写现实,但并不全然脱离现实,只是裹挟了想象的目光,形成某种对正常现实的颠覆。记忆只有想象的真实,幻想又常与现实杂糅,这种虚幻性与真实性,在作者的精心裁剪下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相互渗透,使得真实与虚幻之间往往不存在清楚的界线。这种颠覆并非是对现实世界的彻底挑战,真实始终是最根本的核心,幻想性的外壳包裹着清晰的个人成长与社会发展的脉络,在颠覆日常经验的同时,又努力还原着真实的世界。

以篇目为书名,《芍药仙子》是一篇耐人寻味的短文。“有情芍药含春”,被喻为“春天最后的一杯美酒”的芍药花,静静开放在“我”每天上学的小路上。花木本无情,却好似独因“我”领略其风姿而以仙子之身入梦,留下三十年之约。神奇的是,三十年之后的“我”,病中寻药,恰因白芍而康复。故事离奇,让人读罢不免怀疑,这世上真有风姿绰约又纯真善良的芍药仙子?怀疑之中又不免有期冀,或许童年真能有这样的奇遇!芍园本为种植药材,白芍入药亦是寻常,而掺入了童年朦胧的记忆与梦境,对应于现实世界,就显得既真且幻,虚虚实实,颠覆了日常的经验,却又有合情的逻辑,一个有着善良花精的神奇世界便投影到真实里,建构了引人入胜的童性世界。

《三十年前的一碗面》同样展现了一个虚幻与真实交融的场景。三十年前,新化县城向东街,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面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三十年过去了,同样的地点,同样是牛肉面:

我正在吃面的当儿,看到推着小车沿街叫卖小吃的老乡接二连三地走过。小推车上,摆满了童年时代的各种小吃……卖小吃的老乡穿着旧时的衣服,跟我记忆中的形象差不多,似乎也没有变老。[3]19

三十年的时光,在一家小小的餐馆里凝固了。原来的炉具、原来的桌椅、甚至原来的老板娘,更别提和原来味道一模一样的牛肉面,如此真实,让人疑心是否身在三十年前的面店中,黄粱一梦,根本未曾走出。理智告诉我们的是,这样虚幻的事情不可能发生,而置身在时间的洪流里,谁又能肯定现在经历着的不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不是历史缝隙里的一个定格呢?幻与真的界限一再被模糊,犹如“我”所猜测的,“或许,三十年来,我一直坐在面馆里,没有离开向东街半步”。

新时期以来,一些带有地域色彩和乡土特征的散文创作开始出现,注重文化内涵的发掘成为一部分作家的创作旨趣。刘第红的散文具有“文化散文”的某些基本特征,但又突破了地域性的格局,乡土文化与哲学思辨的结合很好地将文本推向了新的高度。

二、狂欢与忧伤

狂欢与忧伤是一种互补性张力。人生难免有喜有忧,狂欢与忧伤这样两个看似矛盾对立的情绪感受,却在童性世界里统一了起来。

在西方,狂欢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由来已久,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到19世纪的尼采都对此发表过观点。当代重要文论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了狂欢化理论。作为一个文学批评术语,狂欢化逐渐被广泛地应用到文学批评的实践中。狂欢文化是与日常生活相对的文化形态,是一种“非日常化”的生活,可以不遵循日常生活的秩序,可以颠覆权威和中心,它寄托了一种乌托邦的幻想。这种对于权威的颠覆,对于日常话语的解构,在天性纯真的孩童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作为成年人的倾慕者,他们看待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特殊的懵懂与纯净让他们更易与自然沟通,在与自然对话、交流时,他们总是以彻底解放的自然姿态存在,他们的本能得以自由发挥,生命力焕发出勃勃生机,他们的生活也不再是常规意义上的生活。在《芍药仙子》这部充满了童真童趣的作品中,稚子心中那不存在等级,没有局限,缺少束缚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正带有这种狂欢色彩。

《月光下的裸奔者》讲述了一个常人眼中的“疯子”明姑娘的故事。“白天,她很安静,不吵不闹,似乎不像一个精神病人。到了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她就披头散发,旁若无人地将衣服一件件脱光,四处疯跑。”[3]185在白日正常秩序下,明姑娘的天性被压抑,一如常人。而到了夜晚,黑暗扫除了一切无形的束缚,月光下的奔跑,是她一个人的狂欢节,是解放被压抑的人性,是颠覆现实的权威,反抗强加的规制,也是灵魂的袒露。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围观人群的不赞同,“我”却认为“月光中的她,仿佛变成了美丽的使者、自由的精灵……”[3]186。

在西方,西红柿大战已成了狂欢节的象征之一,作者认为“它圆润饱满的身子里流淌着疯狂的情愫,需要宣泄,需要释放”(《发狂的西红柿》)[3]81。在它的蛊惑下,欧洲人拿起西红柿互相投掷,红色满地,狂热的鲜血在宣泄中逐渐冷静下来。看似是西红柿的魔力引诱了人类,又何尝不是人借助于它发泄自身在束缚下积攒的种种压力?

宣泄释放式的狂欢终不可能长久,即便是在无忧无虑的孩童世界里,也不可能始终狂欢下去。相对于儿童世界,或隐或显之间总有一个“成人世界”遥遥掌控,使得童年生活不会永远无拘无束,而是呈现出狂欢与忧伤并峙的局面。时而充满了自由与欢乐,时而又有悲伤和难过,又或者悲欣交集,两个对立面在激烈交锋中保持着既对立又统一的紧张感。热烈之中是否带有某种苦涩?忧伤之后又是否得到了超脱?

父辈的老去喻示着子辈的成长,这种成长背后留有老一代人远去的忧伤。作者讲述到,父亲因时代所限,终生没能走出农门,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悲观与消沉的累积,让他“在醉酒之后,拧断了所有的琴弦。我的心似乎被撕裂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世上再无二胡声》)[3]32。人类有喜怒哀乐,大自然也有自己的表情。从前,孩子们握长柄,拾松针,仿佛给树挠痒痒,大山呈现一张笑吟吟的面庞。一旦被乱砍滥伐,她只有哭泣。偶遇一块光秃秃的忧郁的石头,“它似乎有重重心事,悄悄地流着泪”,“不知怎的,我竟然凝住了脚步,久久地注视着它”[3]256。大自然的忧伤引起了孩童的共鸣,一时无话,陷入了沉默中(《自然界的表情》)。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生命之秘密,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给“我”以启示。“围绕生活周围的,总是甜蜜与芬芳,那其实是一种假象,或者说是一种自我欺骗。因为,生活的苦涩与忧愁,被我们小心的包裹,悄悄地藏在心底,极少展露出来”(《生命的秘密》)[3]226-227。连最无忧无虑、精灵般的孩童,欢愉背后,也还是不能免于忧虑。

然而父亲在带来生之悲忧的同时,亦留有如月之桂花树般的芳香。对杏树、牵牛的自然之爱,也在忧愁中注入了欢乐的因子。忧伤与欢乐,在童年的时光里,如同光与影,是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永远矛盾,永远对立,又不能分割。

《红辣椒》是《芍药仙子》中的一篇。红辣椒和芍药仙子都是作品中的重要概念,随着清初辣椒传入湖南,百年的发展让辣椒逐渐演变成湖湘文化的一种图腾,它浸润三湘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湘人有“坚忍任性、刚猛泼辣的‘骡子’精神,这种人文特征与辣椒属性天然相通”[4],无论是湘菜、湘人还是湘地,背后都有辣椒的精神。红辣椒是跳跃的火焰,又是吸血的女巫,更是某种意义上的供奉者。辣椒如同人天性当中不受拘束的最本真之物,让人随着火焰精灵的跃动而达到精神狂欢的境界。虽然如此,总难免沉重肉身的束缚,如陈伯一般,生命终会消失于无形,狂欢的外在包裹着既恐怖又淡然的忧思。同样,芍药在让人惆怅的同时,又以重逢的拯救者姿态出现,对二者颠覆性的理解统一于童年奇妙的感悟,由此生成了奇异的文本张力。

童性世界的独特生活观感,在狂欢与忧伤的对立统一中得以呈现。狂欢的背后显示的是对权威的挑战和反抗。“狂欢节与一切固定和永存的权威相敌对,它打破了等级森严的传统社会结构以及与之相关的对权威的恐惧、驯从和敬畏,显示了一种非官方、非权威的审视人与人关系的新的视角。”[5]在《芍药仙子》的童性世界里,精灵般孩童的无视权威与成人世界铁桶般桎梏的规约遥遥相对,时而人之天性占了上风,时而不属于童真年龄的忧伤悄然潜上。热烈的够热烈,又不只热烈;苦涩的够苦涩,又不只苦涩。权威的话语不能在童真的世界发生作用,而直面现实又常常在不经意间激起摩擦,大抵,文本之摇曳生姿正在此处。

在现代散文史上,冰心、鲁迅、李广田、沈从文等许多人都曾写过自己的童年生活,这些童年回忆散文既展现儿时生活的欢欣与温暖,又有不能抹去的忧伤与苦涩,正如《芍药仙子》中所展现的世界一般。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散文更多的是对往昔世界的追忆与怀念,以及知道曾经的纯净终不复得而有意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而刘第红的散文对童年世界的书写,更多是为了回馈现实,借助童年之“杀毒软件”对成人世界蒙尘内心进行洗涤,以期世人不忘初心,洁净魂灵。而这,对城市中日日钻营、汲汲名利、迷失本心的现代人颇有启发意味。

三、先在与后在

先在和后在是一种异质性张力。先在与后在是西方哲学中关于时间的概念。时间先在性是在时间序列中表述经验对象之间的先后顺序,是对经验事实(以及科学事实)做出的陈述。具体地说,一事物先于他事物而存在,这一事物较之他事物就具有时间上的“先在性”。反之,则具有时间上的“后在性”。作品中运用先在与后在概念,意在展现文本中彰显的在本土的感性经验和在他乡对这种本土经验的理性认识之间存在的对立统一状态。根据荣格对集体无意识的理解,“人类的无意识中还有一部分……超越个体乃至民族、种族的具有全人类的普通性与集体性的心理活动”[6]。从物理空间来说,一个人长大后可能仍生活在故地,也可能离开故土,远走他乡。本土文化(在这里表现为楚巫文化)与外部文化在统一于个体的内化过程中必然发生某种碰撞。在物理空间层面的迁移命运之外,关注迁移群体在文化情感与心理层面上的从先在到后在的经验,包括以心灵体验为中轴,就显得十分有意思。刘第红从湖南转徙于中国南部地区,这样的经历在文本中以先在与后在的对立统一体现出来。探索湘文化尤其是梅山文化与外部文化碰撞与融合在文本中产生的巨大矛盾张力,具有特殊意义。

应该说,在本土文化与外部文化的交锋中,作者内心两种文化的碰撞是无声而激烈的,或许没有输赢,但一定饱含挣扎。在《迷失》里,我们看到的多是先在与后在相矛盾和对立的情形:

我离开家乡,去了五光十色的都市,很多年没有回去……我陷入五彩斑斓的都市,为了名利奔波,不知道自己是谁,找不到家的方向。离家太远,以至于忘了自己为何而出发。[3]141-142

故土难离,而一旦离开以后,抛弃熟悉地方的风景,外来的物质文化越来越多地影响心灵。作者在湖南长大,在湖北求学,又定居于广东。反观童年,时而有所得,时而怅然若失,外在的漂泊与迁徙得到的经验不断冲刷着童年世界曾经相信的一切,世界观在这种不断冲突中有对立,有融合,有矛盾,有统一。

当然,先在与后在所展现的对立矛盾并不是绝对的,二者有时是统一的。作者在童年时期所得到的文化经验,与用成年人稳定的世界观拥入童年生活,是文本中互相排斥、互相包容的两个层面。在《一枚鸡蛋与一个“栗子”》中,为给洪福治疗流鼻血的偏方入药,“我”慷慨地贡献了自己的童子尿,也得到了来自婶娘的鸡蛋奖赏;而同样的行为,再在井里撒尿,得到的回报就变成了骂骂咧咧和“一个栗子”。童年时期,同一个行动带来的相反的结果,让“我”对此百思不解,深感委屈。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特殊和一般,个性和共性,两个概念不能混淆。本土文化经验让“我”领悟的是做好事,为了给大家治流鼻血;多年以后,儿时小事已经沉淀,带来的感悟却大不相同:“儿时的我犯下了一个错误,以个别代替整体……我发现我身边的一些人,仍时不时犯这样的错误,自己竟浑然不知。”[3]12这样,他乡的感悟与迁徒前的经验,在漫长的体悟后,巧妙地融合为一体。

在《一日三喷嚏》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清晰。在作者的家乡,打喷嚏的含义男女有别,男性打喷嚏象征着理性。有一天,父亲正在劳作时突然打了好大一个喷嚏,他没有把这个喷嚏当成偶然事件,而是仔细反思:“是不是近来做错了什么?”[3]5这一想,果然记起了邻居的斧子没有归还,也因此解开了邻居心中的芥蒂。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这件事,更将喷嚏的反思功能与苏格拉底的“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与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注:原文为孔子,疑误。)联系起来。故乡的“一日三喷嚏”也就具有了和“三省吾身”同样的反思生活、校正自己的意义,这样,后在与先在于同一件小事上给人的启示统一了起来。

在描绘地域文化景观时,作家多通过介绍具体的风土人情,向人们展示其独特性。这种介绍常常是单向的,即只是在某一个历史时间点上展开,是特定时间特定地域下的文化特色展现。《芍药仙子》中,作家对湘文化有着深切的体认和感悟,在探究湘文化的历史文化和民情风俗时,他并不是孤立地进行具象描绘,而是在先在和后在的矛盾统一中加以阐释,在双向历时的状态下相互印证,或展示矛盾或体现统一,视角独特,蕴含哲理。无疑,这在当代书写地域文化的作品中有其独特性与新颖性,是具有突破意义的。

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抒情散文的高峰,20世纪80年代报告散文的崛起以及近些年来学者散文的繁盛,中国当代散文在创作中形成了观念多元、风格迥异的局面。《芍药仙子》的问世,以其手法多样、轻松质朴、富有张力为当代散文提供了另一种成功的范本。关于《芍药仙子》文本的张力性,概括地说,虚幻与真实是从写实角度而言的,狂欢与忧伤是从童性角度而言的,先在与后在是从心理体验而言的。当然,这只是大体而言。需要说明的是,这三组对立词组所展现的否定性张力、互补性张力、异质性张力,在作品中实际上是相互联系、相互交融的,在特定的文章里可能展现主导的某种张力,也可能同时拥有两种或以上张力,使作品整体具有极大的阅读张力。这种张力的意义在于,它突破了散文写实的局限,丰富了散文的承载力和思想性,促进了散文创作向多义性与复杂性方向发展。文本中大量对童年世界的书写,目的不是阐释历史的意义,而是要将其效用归结到当下和未来。正如作者所说“有一些人丧失了童年记忆,他们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对童年的书写,倘若能激活人们的童年记忆”,提高他们的精神境界,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童年是一款杀毒软件》)[3]2。可见作者的野心并不局限于叙写历史,还要给历史以意义,以期反拨世俗、消解功利、荡涤阴郁,从历史观照未来,教导人们诗意的生存。这对于当代散文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尽管张力理论在文学创作或作品分析方面给予作者或研究者以相当大的启发,但它所能够解释的也只是一部分文学现象,“张力”之使用,范畴并不是无限的。运用张力理论解读《芍药仙子》,难免言不尽意。对于《芍药仙子》这样一部可以多角度进行阐释的文本,自然也应有多重解读。

参考文献:

[1] 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M].姚奔,译.“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17.

[2] 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M].袁德成,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280.

[3] 刘第红.芍药仙子[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4] 王佩良,张茜.论湖南辣椒文化旅游开发[J].文史博览(理论),2008(2):13-16.

[5] 赵小琪.野草的狂欢化色彩[J].天津社会科学,2007(4):102-105.

[6] 吕凯.浅论集体无意识及其表现[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3(1):27-30.

[责任编辑邱忠善]

Tension in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Child World and the Real World——on LIU Di-hong’s Shaoyao Fairy in the view of tension

WANG Jing-s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10072, China)

Abstract:Shaoyao Fairy is an essay collection by LIU Di-hong, which is a recall of his childhood, and characterized by strong local culture of Hunan. In this writing, there exists tension everywhere, i.e., tension of mutual contradiction, mutual negation, and mutual complement, esp, the mutually-contradicted but mutually-permeated tension made up of illusion and reality, revel and sadness, and preexistence and postexistence. Firstly, the writer often tells some old stories in a common tone, which makes his writing full of scenes where illusion mingles with reality, and myths permeate reality. Secondly, the unique child view on life is often presented in the unity of opposites of child ideas and emotions of revel and sadness, which reveals complex meanings in a challenge to the authorities, and then a potential suppression of the challenge from the authorities. Thirdly, experience from the drifting outside and migration constantly washes against what was believed in childhood, and there is conflict, integration, alienation and unity in the world view. Thanks to the formation of tension of these three kinds, LIU Di-hong’s Shaoyao Fairy is presented with great breakthroughs and uniqueness in essay writing of a new century.

Key words:LIU Di-hong; Shaoyao Fairy; child world; real world; tension

DOI:10. 3969/j. issn. 1004-2237. 2016. 01. 020

中图分类号:I2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237(2016)01-0096-06

作者简介:王婧苏(1992-),女,安徽合肥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欧美文学与比较文学。E-mail: fifawy1992@163.com

基金项目:2015年湖北省教育厅社科重大项目(15zd038);湖北省高等学校省级教学研究项目(2014037)

收稿日期:2016-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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