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夫人萧珊的悲凉人生
2016-04-12彭新琪
文/彭新琪
巴金夫人萧珊的悲凉人生
文/彭新琪
一
巴金的夫人萧珊是1960年代《上海文学》编辑部的一位“义务编辑”,用今天的话说,她是一名不拿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我初次见到萧珊是在1954年初秋的一个上午。那时我在一家少儿刊物初当编辑,跑到大学的老师、著名作家章靳以先生家去约稿。刚上楼梯,就听见楼上客厅里传出爽朗的欢笑声。
客厅门是敞开的,靳以师坐在靠窗的书桌后面,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士侧身对着门,两人在说话。
“章先生。”我恭敬地向他点了点头。
“来了?”老师忙向我介绍,“这位是巴金的爱人陈蕴珍!”又指着我说:“她是我的学生小彭。”
没等我上前问好,巴金爱人就转过身向我走来。真让我吃惊:想不到我最崇敬的大作家的夫人竟是这么朴素。一身合体的短衫长裤,随意梳理的烫发,没戴饰物,不施脂粉。
“章大哥,你的学生这么小啊?”一口宁波腔的普通话,嗓音很高很响。
“你也没长大呀,陈蕴珍。”老师跟她开惯了玩笑。在老师嘴里,“蕴珍”两字合在了一起,用天津味很重的北京话流出来,十分好听。
能在这里遇到巴金夫人,让我喜出望外。我立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向她提出我正要向巴金先生约稿,请她帮忙。
“你找她是找对人了。”老师说。
陈蕴珍粲然一笑,现出一对好看的酒窝:“好嘛好嘛。巴先生最近正在上海。”她真爽气,没有一点大作家夫人的架子。我们当即约定了到霞飞坊(今淮海坊)他们家去的时间。
其实这一时期巴金非常忙,要去北京开会、出国、为不少报刊写稿……但还是为我们少儿刊物写了文章,准时交稿,和靳以师的文章一起发表,提高了刊物的知名度,也让我得到表扬。
她是靳以师爱人陶肃琼的好友,又是靳以师婚姻的介绍人,还是他们女儿南南(章洁思)的干妈,两家走得很近。他们都很珍视友情。巴金夫人虽然没有正式参加工作,但她在家里从事俄文翻译,并常常替平明出版社看看书稿,也是相当忙的。
“她读夜校时,都是巴金先陪孩子们睡熟了,才到书房去写东西。”老师还告诉我,巴金对爱人翻译的作品,都亲自一字一句校改后才发排,她已由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屠格涅夫、普希金的《初恋》《阿西亚》《别尔金小说集》。她是很勤奋的。
1957年《收获》创刊,我调到《收获》工作。由于工作关系,我去巴金先生家的机会多了,经常见到陈蕴珍,她在家里很会操持。那时他们已从霞飞坊搬到武康路113号,房子大了,人口也多了,有老太太和两位单身的妹妹,还有一位亡友的遗孤由她像儿子般照顾,一大家子的事都和谐运转,让一辈子没领取过国家工资靠稿费生活的巴金没有烦心事,这是很不容易的。后来从巴金先生口中听到,由于那些年写得多,稿费多,她及时收存了一些才免除了日后的穷困,也由于爱人在自己外出归家时都细心地收藏好两人的书信,才有了以后的《家书》出版,可见这位看起来大大咧咧没长大的太太,大事并不糊涂。
她对家人、对朋友一腔赤诚。靳以师病重时曾对病残的女儿说,你以后遇到困难就去找你干妈。这位干妈一直关爱着干女儿。靳以师1959年病逝后,第一时间她就把一张大面额储蓄存单送给靳以师夫人,以免除她对生活压力的忧虑。章师母虽然没有收下,但这珍贵的友情暖心啊!
二
外表上看起来,陈蕴珍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其实内心是很焦虑的,她急于要赶上时代的步伐,改变自己作为家庭妇女的生活。1960年代初,得到《上海文学》主编叶以群的同意,到《上海文学》当“义务编辑”,这并不是巴金的安排。巴金一向尊重爱人的选择。
这时她没用陈蕴珍的本名,而用了当译者时的笔名萧珊,这个名字是她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三个女生同住一室,她年龄最小,被同伴亲昵地唤作“小三子”的谐音。我也因《收获》停刊,调入《上海文学》,和她同坐在一间办公室。
过去,她常帮巴金先生做一些编书的事情,很熟悉编辑业务,又熟悉文学界的一些作家,短时间内她就织成了一张大大的作者网,每天看稿改稿约稿很是忙碌,干劲十足。
记得那一时期,为了得到短篇小说大家沙汀的新作,她紧盯不放,电讯不断,还频频要正在成都写中篇的巴金帮着当面向沙汀催逼,终于在1962年2月号《上海文学》中刊出由她编发的沙汀的《假日》,很受读者喜爱。
可贵的是,有时约来的名家之作并不理想,她能秉公办理,亲自退稿,不怕得罪人。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的刊物质量要紧!”
那时,我们经常下乡帮农民收种。按理说,她没必要参加,可是她不愿脱离集体,早早穿好运动鞋来到编辑部一起出发,没有一点娇气。
她对我们年轻的编辑非常友爱。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组织上为了照顾专家、学者、名人的健康,每月发给他们一定数量的文化俱乐部(政协餐厅)的用餐券、萧珊常分别邀请年轻的女同胞共享。她是那么关心别人。1964年开展“社会主义四清”运动,我到了农村当工作队员,萧珊也争取到一家铜厂当工作队员。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很快活。
谁也没想到一场摧毁人性的灾难毫无征兆地罩下来了。
三
我从农村回到作协,萧珊也从铜厂回来,但她走不进“我们的刊物”了:刊物停办。人们像发了疯样的写大字报揭批“牛鬼蛇神”。
揭批巴金的大字报逐渐升级,对萧珊也开始写大字报了。她被勒令来接受陪斗,她的罪名是“黑老K巴金的臭婆娘”“巴金派来的坐探”。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狂暴的场面,她感到恐惧、惶惑、寝食不安。
上海戏剧学院“革命楼狂妄大队”的小将开进作协大楼了。他们在进门的地坪上用墨汁刷出脸盆样的大字标语:“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把萧珊从家中勒令到作协接受陪斗,然后交到里弄去劳动。
一天夜里,北京来的红卫兵翻墙冲进巴金住所,萧珊害怕他们会把自己敬爱的巴先生带走,天真地跑到对门的派出所请求对公民保护。可是,她非但没得到保护,还被追随而至的红卫兵用铜头皮带狠狠抽打,眼旁留下一片乌青块。
她整日提心吊胆。天还没大亮,她就拿起竹扫帚出门扫街,她低着头很怕受到路人的辱骂,她也害怕听到剧烈的敲门声,谁都可以借“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名义来抄家。
她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洪流,她又怕自己深爱的巴先生会受不了,她独自默默承受煎熬。
平日相处友善的朋友们也远离了她,这是让她十分伤心的。
四
1973年8月初,我到作协领取工资(当时组织关系还未转到学校)时,遇到作协的秘书郭信和同志,她告诉我萧珊患了肠癌,住在中山医院。我像挨了当头一棒,心痛至极。
其实她早就因忧虑恐惧孤独劳累积郁成疾,虽去过几次医院,都没得到认真检查,被耽误了。直到她去医院看病连路都走不动了,才好不容易辗转找到人,介绍到中山医院,得到认真仔细检查,确诊为肠癌,可是太晚了,癌症已扩散到了肝上。
我得到消息第二天下午就赶到枫林桥中山医院去探视。那时探望病人是有规定时间和人数的。我在门口拿号时,两张探视牌已取完了(重病人还多一张日夜陪护证)。工作人员代为我通知,让家属出来调换。不久就见巴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他目不斜视,心事重重。我有点后悔了,不该向工作人员索要牌子……
萧珊的病房很宽敞明亮,病员不多。她半卧在病床上,进门就见到白被单下高高隆起的腹部。病床边坐着女儿小林和被唤作好姐姐的萧笋。她见到我开始有点惊诧,但很快就以一位长者的慈祥口吻问我:“你怎么这么疲劳?”她自己已瘦得脱形,还关心我的憔悴,我有点想哭。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到下一个月到作协取工资时,我才听到她已于8月13日病逝的噩耗。她辞世时只有55岁,多么年轻啊!
她进手术室前对巴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看来我们要分手了!”她多么难以割舍对巴金的爱!
她开刀后仅仅活了5天。
她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死却并没有把她和巴老分开,她的骨灰一直安放在巴老的小屋和巴老作伴,33年后同巴老的骨灰掺和在一起,撒入浩淼的大海,永远不分离。
一位多么热情善良宽厚纯真的人,我是不会忘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