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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儒道侠对羌族诗人董湘琴诗歌创作的影响

2016-04-12张宗福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诗境诗歌

张宗福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四川阿坝623002)



论儒道侠对羌族诗人董湘琴诗歌创作的影响

张宗福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四川阿坝623002)

摘要:儒道侠对近代四川羌族诗人董湘琴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儒家积极入世、经世济民的思想在其诗中表现为远大政治抱负的抒写、对社会与民生的极大关注。道家思想、道教、古蜀仙道文化在巴蜀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道家安生保命、退让隐居思想在其诗中表现为遭遇挫折后的精神皈依。侠文化在巴蜀有着肥沃的土壤与清晰的发展脉络,在其诗中表现为豪侠形象的自我展示,并使其诗境阔大、雄浑、俊逸。

关键词:儒道侠;董湘琴;诗歌;社会与民生;精神皈依;豪侠形象;诗境

从思想文化对作家与诗人的文学创作的影响看,近代四川羌族诗人董湘琴还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研究。近年来,随着对董湘琴生平及作品研究的深入,其作品的思想轮廓也逐渐清晰,为我们探讨董湘琴的思想来源提供了依据。董湘琴是诗人,而不是思想家,因此,儒道侠对他的影响主要在其诗歌创作方面。儒家积极入世、经世济民的思想决定了董湘琴人生的基本走向,这在他的诗歌表现为远大的政治抱负、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对社会与民生的极大关注;道家安生保命、退让隐居思想又构成董湘琴文化人格的另一方面,当诗人遭遇重大挫折时,他便从道家思想中找到精神皈依,这是董湘琴诗歌的重要内容;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的侠义思想影响着董湘琴的行为方式,任侠使气、放荡不羁的个性使他的诗歌诗境阔大、雄浑、俊逸。

中国文化极为丰富复杂,儒释道三教合一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同时,也对其他思想文化兼收并蓄。对于中国历史上的不同作家与诗人而言,中国文化对他们影响的侧重点是不同的,或者是儒家(如杜甫),或者是道家(如李白)、或者是佛家(如王维),或者是其中的两种思想的组合(儒道的结合较为普遍),抑或是三种思想的融通(如苏轼),甚至还有更为复杂的。这些思想都在他们的文学作品的“表象中存在着”、“观念地存在着”。研究作家与诗人的思想来源及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是把握其作品内涵及生成过程的重要途径。

儒家思想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儒家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强调人的责任。曾子在《论语.泰伯》中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1]卷八他强调的是“士”的“弘毅”的人格建构,以及对“仁”自觉担当。《论语.宪问》又载:“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1]卷十四在孔子看来,要做一个君子,就要不断地修养自己,修养自己是为了安人、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实际上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这一思想在中国古代社会的演进过程中得到不断充实,人的社会理想与责任成为儒家关注的重心与焦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甚至把“天下为公”的理念作为仁人志士的最高追求。

在儒家修齐治平的主流文化背景之下,作为社会精英阶层的知识分子,不仅要修身,而且更要肩负社会责任。汉代在政治上形成“士——官”模式,一直影响着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可以通过读书而做官,实现“安人”、“安天下”的社会理想。自隋以来,又是通过科举的途径使这一模式得以实现,而科举制对于知识分子群体而言,又是一个极为狭窄的通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四川近代诗人董湘琴的家族世系显赫,历代为官,在儒家修齐治平主流文化背景之下,对社会有一种自然的担当,对诗人的人生理想与价值取向必然产生重要影响。董湘琴的家族对他寄予厚望,“先辈皆以翰苑相期”,希望他走科举考试的道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青少年时期的董湘琴就出入经史,工于诗赋,“少负倜傥不羁之才,尝以戎马书生自命”[2]4。诗人立下宏愿,希望自己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故而醉心科举,结交名流(如彭县李俦五、成都谢禹门、张杰、王宫午等),正如他在《长歌》中所说:“丈夫不合老经史,投笔结交天下士。”诗人不做皓首穷经的书虫,而要做结交天下豪杰的伟丈夫,因此,时人评之曰:“若湘琴者,其心雄,其气雄,其才尤雄。”又云:“同人皆以玉堂金马人物目之。其精妙之思,隽永之词,非同辈能望其项背。”

纵观董湘琴的一生,儒家思想清晰地勾画出诗人的人生轨迹,并对其诗歌创作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董湘琴对近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巨变有着清醒的认识,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启的近代中国社会,其社会性质已由封建社会逐渐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转变,清政府腐败无能,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整个社会如董湘琴诗歌中所说的“破裘”、“鼎沸”,其《感秋》其一云:“中原鼎沸几经秋,万里乾坤一破裘。神气消磨殊未已,版图恢复要全收。”诗人以“中原”、“万里乾坤”代指整个中国,以“鼎沸”喻社会动荡不安,以“破裘”喻社会的破败不堪。《感秋》其二:“大妊乾坤成鼎沸,问谁只手覆金瓯。”[3]在诗人眼里,整个社会纷乱不堪,却无人能收拾残局。遭遇近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巨变的诗人,在他的心理与精神上感受到的是阴冷恐怖、叫人胆寒心悸的世界,因为处于内忧外患的近代中国始终伴随着血雨腥风。《感秋》其三:“柳郁牢愁怕感秋,十年犹着旧羊裘。阴磷鬼火心愈悸,血雨腥风骨未收。”[3]然而,董湘琴并未因此而随波逐流、与世浮沉,诗人始终对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充满深深的忧虑。《感秋》其一:“山林不老英雄恨,故园长怀烈士忧。”在诗人看来,即便自己归隐山林,也难消英雄之恨。诗人的这种“恨”是“遗恨”,是英雄报国无门之“遗恨”。诗人之“忧”,是一种死不瞑目之“忧”,可见,诗人的忧患有多么沉重!诗人在此诗中立下宏愿,要“斩尽妖魔清世界,重开日月奠金瓯”。《感秋》其二同样表现了诗人胸怀天下、顾念苍生的博大情怀:“怜兹浩劫翻增感,念到苍生独隐忧。”历经浩劫,感慨万端,遭受苦难最深的还是天下苍生,“隐忧”是一种埋藏内心深处的忧愁,随时都会触发诗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感秋》其三:“世乱毎怀陶侃志,时艰独抱仲淹忧。”“陶侃志”,即陶侃的远大志向。陶侃出身贫寒,却志向远大,初任县吏,后逐渐出任郡守。永嘉五年(311年),任武昌太守。建兴元年(313年),任荆州刺史。官至侍中、太尉、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他平定陈敏、杜弢、张昌起义,又作为联军主帅平定了苏峻之乱,为稳定东晋政权,立下赫赫战功,他治下的荆州,史称“路不拾遗”。诗人以陶侃自比,表明自己虽遭逢乱世,却依然志向远大。“仲淹忧”,即范仲淹之忧。范仲淹,北宋名臣,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为政清廉,体恤民情,刚直不阿,力主改革,屡遭奸佞诬谤,数度被贬。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一文中自明心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这里,诗人以范仲淹自比,虽然时势艰难,却仍以天下之忧为忧。

董湘琴十分关注社会、关注民生,这一悲悯情怀在著名长诗《松游小唱》中也得到充分体现。《松游小唱》描绘了一场十分残酷的洪灾:“何事恁萧条?询方知,年逢庚寅,我辈朝考。匝地起波涛,雷轰电扫,江翻海倒,烟笼雾罩,人语乱啁嘈,鱼鳖登床蛙上灶。顾不得携幼扶老,哭声嚎啕。饱足足的一千人,断送在蛟龙腹饱。我来此地重悲啸,白茫茫寒烟衰草,风景甚刁骚。”[2]30诗中的桃关,洪水滔天,翻江倒海,鱼鳖游到床上,青蛙跳上灶头,人们来不及扶老携幼,哭声嚎啕震天,整整千人葬身鱼腹。诗人面对洪灾之后桃关的一片萧条,面对白茫茫的寒烟衰草,感慨万千,悲从中来,以诗为文来作凭吊。此诗表现了诗人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董湘琴在《松游小唱》描绘了鸦片给岷江河谷带来的灾难:“直向平番走,孤城如斗。此地吸烟男女,十有八九。失业废时,一切工商俱没有。”[2]126这里的人们因吸食鸦片,致使百业俱废,民生凋敝。《松游小唱》对贩卖、吸食鸦片给社会带来的灾害描写的更加生动:“西宁关,太不好。蛮烟瘴雨,催人烦恼。街道是平房,朽烂尘嚣。贩烟摆赌,男女混淆。酒馆茶轩人太少,不修边幅过终朝。男女混淆,大半无聊,贩烟设赌营宵小。指画鸳鸯桥,鸳鸯飞去桥倾倒。真是穷乡,莫个富豪,数十年来无人修造。揽辔桥边眺,山口何狭小。两峰自环抱,狮象把水口,这一桥才云风水紧关了。”[2]146诗人笔下的西宁关破败不堪,贩卖鸦片,设置赌局,男女混杂,不修边幅,精神萎靡。这种鸦片的病毒传染到守备关隘与军营的士兵,《松游小唱》描写了士兵吸食鸦片的危害:“守塘兵,眼朦胧,面上百两烟灰重,何尝有武士气象,顾盼自雄。步兵马兵壮岁从戎,到老来只落得一点薪俸。”士兵因吸食鸦片,醉眼迷蒙,面色土灰,哪里还有一点武士的味道。诗人希望“勒令烟癖从此休,赶快把普通知识来研究”[2]136。

董湘琴的诗作没有停留在社会与民生现状的描述层面上,而尽可能为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现状寻找有效途径,诗人在《松游小唱》中提出开矿办厂的想法:“金瓶岩,金矿旺,相对两峰真雄壮。太阳斗光,遍山皆亮。毕竟夷人难富强,万事由命,福薄气象。沙石层层宝贝藏,色似鹅黄,丹沙在上。颇有发泄千万帑,恨无矿师来采访,任将此地抛荒。热心人见此生惆怅,有一番富国思想,要把条陈上。请开官厂,何愁此地不富强。”[2]122面对如此丰富的矿藏,可惜没有专家来此勘探矿藏,没有人来此开办工厂,当地百姓还在这里受穷,于国家与人民没有一点好处。于是,诗人感慨万端,惆怅百集,怀着一番强国富民的理想,要向朝廷报告此事,请求开办工厂,发展经济。

董湘琴虽有远大理想,但仕途坎坷,怀才不遇,这又激发了他思想的另外一面,即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儒家思想的这个方面,与道家思想的清静无为有相通之处,于是,道家安生保命、隐居退让的思想构成董湘琴文化人格的另一方面,同时,巴蜀之地道教文化氛围十分浓厚,青城山是著名的道教圣地,生于斯长于斯的诗人也自然受其影响。巴蜀文化重“仙”,蚕丛、柏灌、鱼凫“皆得仙道”,望帝化为杜鹃,开明帝上天成为天门奇兽,这些传说都展示了蜀王部族羽化成仙的非凡想象力。三星堆的青铜人身鸟足像、金沙遗址玉琮上的线刻羽人形象,以及太阳神鸟与金蟾蜍都有力地表现了蜀人羽化飞仙的思想。张陵以古蜀仙道为基础创立道教。道教一分为六,总体上简约为一个“道”。“道”具有无限的想象空间与发展空间,是中华民族对人类命运问题的独特阐释,“道”不仅以尊重自然、清静无为、贵生重命、和谐发展为主题,而且激发人们探索世界、体味“飞步太清、权实两忘、言筌俱灭”的空灵异象。蜀人渴慕神仙逍遥、自由自在、行云流水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4],实际上是由古蜀仙道文化演化而来的。因而,置身其中的董湘琴,必然受到古蜀仙道文化的熏染。

在遭遇了仕途与生活的双重挫折之后,董湘琴从道家思想、道教、古蜀仙道文化中找到精神寄托,于是,采药寻仙、不问世事、安生保命、退让隐居的思想成为他诗歌的“表象中的存在”、“观念地存在着”。诗人对当时的社会状况与自己的处境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天下汹汹,争名夺利,战争频发,民不聊生,从而萌发了隐居青城山的想法。《感怀》其四:“誓将祝发入西山,深隐青城豹一斑。蜗角竟叫蛮触据,龙髯谁向鼎湖攀。豪强冒死争天下,庸儒偷生叹世间。太息都城蹂躏后,萧条万户尽朱敫。”[3]《庄子.则阳》载:“惠子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忘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5]677诗人用此典,表明自己对人世间的一切纷争已十分厌倦,准备归隐青城山,游心物外。

《感怀》其一:“寻仙采药入深山,石上苔痕夕照斑。负籍求师三岛去,携筇访道五湖攀。”[3]在仕途的失望之后,诗人找到了一种解脱方式,到深山采药,笑看夕照下的苔痕,或者到海上三神山去负籍求仙,或者到五湖去携筇访道。《感怀》其二:“愿从薇蕨老西山,绕屋湘枝翠有斑。风月清凉供鉴赏,世途嵯峨怕追攀。”[3]诗人愿与薇蕨为伴,终老西山。世途嵯峨,让人望而生畏,不如让青翠的斑竹掩映茅屋,享受这无边的清风朗月。《感怀》其三:“且随巢许隐箕山,径锁莓台占翠斑。白石清泉相印证,层崖叠嶂鲜跻攀。道径参悟长年里,棋局消闲镇日间。狎鹿友猿忘甲子,尘污逃却鄙人敫。”[3]此诗表达了诗人渴求追随巢父、许由这样的高士隐居深山的愿望,诗人要与莓台、青斑为伴,要与白石、清泉为伍,参禅悟道,棋局消闲,忘记时日,逃避尘寰。《感怀》其五也表现了这种高蹈的情怀:“漫把风流抱乐天,长江丰采翠微巅。初心自遂追巢许,高隐谁能识市鏖。每依云根歌白苧,时倾瓮底醉青莲。”[3]诗人漫把风流,乐天知命,追随巢许,高隐于世。云根,指深山云起之处。歌白苧,指歌唱白苧辞。《乐府古题要解》:“《白苎辞》,古辞,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行乐。其誉白苎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袍已光驱巾拂尘。’”[6]264李白有《白苧辞》三首,诗人要像李白那样时倾瓮底,醉酒当歌。

道教文化中追求清静与超越的文化因子与文人所追求的自由、洒脱的个性往往会产生共鸣,因而,像白玉蟾、朱桃椎这样的得道之人的诗作自然激发董湘琴的浓厚兴趣,诗人十分追慕他们诗歌的自由通脱、信口狂吟、不受羁绊的艺术特质。《松游小唱·自序》云:“自来名士从军、才人入幕,就所阅历,发为诗歌。如白玉蟾、朱桃椎辈,信口狂吟,自鸣天籁,托性情于一时,由来久矣。”[2]6诗人渴望自己做这样一个自由的歌者。道家思想、道教文化给董湘琴带来的不仅是思想的解放,还有艺术形式的解放。诗人在“灌松茶马古道”,即景遇事,皆成诗篇,这是诗人思想的解放带来的诗歌表现内容的解放。诗人要突破文言文话语系统,突破旧的诗歌的表现形式,不再受所谓“裁对”之煎熬,要以更加自由的语言形式,“五、七字赋之”,获得诗歌语言表现形式的彻底解放。诗人选择一种民间通俗文艺的“小唱”的形式来歌吟“松游”的感受,认为通俗化是中国传统诗歌冲出重围的重要方式,这是诗人思想的解放带来的诗歌艺术形式的解放。

在这里,道教文化的求仙访道、隐居退让给董湘琴带来思想上的解放,主要表现为诗人对自然山水所产生的浓厚兴趣,因而,灌松茶马古道之游,诗人将诗歌创作注意力放在岷江河谷的自然山水之间。岷江河谷的自然山水的壮美与优美并存,在诗人看来,它可以暂时消解由于科举无望与仕途坎坷的苦闷与焦虑,《松游小唱》对岷江流域自然山水的描绘与诗人每遇一景的自由抒怀,非常清晰地展示了他的这一心路历程。诗人以雄浑阔大的笔触,从宏观的视角粗线条地勾勒都江堰的全景,此诗完全就是一幅都江堰的鸟瞰图:闻名世界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巧夺天工,汹涌岷江被分为外河、内河,纵横交错的沟渠与成都平原的千里沃野,自然的节律叩响生命的脉动,圣塔寺、伏龙观、二王庙等人文景观,与都江堰幽美秀丽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面对如此美景,登高望远的诗人已暂时告别尘世的纷扰,在自然山水中找到了精神的皈依,其心旷神怡之情可想而知。同时,诗人又透过置身其中的心理感受来进一步描绘,“抬头一线天,低头一匹练。滩声响似百万鸣蝉缠绵不断,搅得人心摇目眩”[2]24,大处着笔,又入情入理。《松游小唱》:“路曲又逢弯,弯外有鸣潭。银涛雪浪飞珠溅,点点湿征衫,雄岩万丈汇深渊。风猛烈,水喧阗,把风声水声搅成一片。纵有百万健儿齐声嘶喊,强弩三千,也射不得潮头转。澎湃吼终年,想项羽、章邯,无此鏖战。”[2]36此诗描写茶马古道上的奇景——鸣潭,诗人以“银涛雪浪飞珠溅,点点湿征衫,雄岩万丈汇深渊”与“风猛烈,水喧阗,把风声水声搅成一片”对“鸣潭”进行生动形象的描绘,然后又以钱缪射潮、项羽与章邯巨鹿鏖战为喻,展现岷江流域这一奇异壮美的景观,此时此刻的诗人已经完全沉醉于岷江河谷的壮丽美景之中了。《松游小唱》把威州作为一幅雄浑苍茫的边塞图景来加以描绘:“晚塞暮云横,凉月又东升。姜维城下起笳声,隐约闻击贲。山深况复又秋深,西风飒飒肩舆冷。何处远人村,烟火迷离,茅屋柴门,疏篱透出寒灯影。”[2]52凉月初上,暮色笼罩,姜维城下,羌笛横吹,隐隐约约低沉的鼓声,远远的村落,迷离的灯火,这些物象对于身处内地的诗人而言,显得格外奇异,深深吸引着诗人,仕途的坎坷与闲居的郁闷,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岷江流域的山川地理就像一部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有的段落气势磅礴,有的段落则腾挪多姿,有的段落壮阔开朗,有的段落则轻柔舒缓……,这奇异的自然山水乐章,又怎么不能让诗人感悟人生的况味!董湘琴感受着岷江流域自然风景的壮美,同时也感受着岷江流域清歌慢板似的田园山水的优美,因此,他在《松游小唱》中留下了不少轻柔优美的段落。《松游小唱》:“行行至白沙,路转西斜。平畴入望野桑麻,流水小桥,似一幅苏州图画。舟人自舟,筏人自筏,生涯在水涯。回首灌城,茫茫雉堞残阳下。长桥竹索横空跨,过桥来,柳荫闲话。”[2]12都江堰的白沙就是一个舒缓、开阔的地带,诗人对这里的田园山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置身其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禾麦桑麻,小桥流水,三五人家,完全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芜杂,从“舟人自舟,筏人自筏”中感受自己冲出樊笼、获取自由的快乐,也体验到“过桥来,柳荫闲话”的闲适与自在。七盘沟是汶川县为数不多的几个较为开阔的地带,面对这个山明水秀之地,诗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天边残月如钩,晓风悠悠,垂柳轻扬,清澈纯净的溪流,宁静的村庄,萧萧的竹林,磨坊的水碓,河里的鱼群,还有花间草丛中的篱豆,虽然没有酒旗招展,但诗人也在这灵秀的田园山水之间,可以找寻文士风流、诗酒流连,这正是饱经忧患的诗人渴慕已久的田园生活。“别有桃源赛武陵,造化开奇境。青畴沃野,千里树笼云,想故乡无此风景。隔岸远山青,如屏如笏如钟如鼎。遥望阜康门,巍巍一座城。一峰绵亘,塔似拿云。载欣载奔,涧头流水响琮琤。瓦屋鱼鳞,柳暗花明又一村。”[2]64在诗人的笔下,茂州城别有洞天,有“桃花源”的气象,土地肥沃,田野披绿,烟雾笼罩树木,远远的青山,姿态万千的山峰,高耸入云的寺塔,置身其中,诗人顿时产生陶渊明归隐田园时的轻松愉悦。“行里许,至浅沟,溪中水浊合江流。平坦十余里,浪静好行舟。缺少桃叶渡,谁上望江楼。尽可学,举网得鱼,老妇藏酒,开樽行乐任遨游。饱览山川,钟灵毓秀。且欣深潭碧如油,巨鳞出入波汶皱,纵教任公子此地来游,这钓竿处处堪投。”[2]84面对浅沟之美景,诗人要像苏轼那样举网得鱼、老妇藏酒、开樽行乐、任意遨游。饱览山川的钟灵毓秀与深潭的碧绿如油,诗人设想任公子可以在这里随处投放他的巨缁大钩;“平夷堡,太疏落,烟火几家,若断若续。桥畔一溪通岩壑,峰头积雪,寒光映林麓。问土人有何生活,出入深山无穷谷,置弩埋药,要待獐麂兔鹿。山珍可口,衣丰食足。行数里,一大陆,扬鞭策马真快活。耕者自耕,牧者自牧。一童子骑牛唱歌,远闻山谷。虽唱无腔无曲,也算是田家趣乐。”[2]124诗人对平夷堡疏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溪流潺潺,积雪闪着寒光,寒光映照着林麓,这里的人们“耕者自耕,牧者自牧”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是遭遇挫折之后的诗人所向往的生活。

在儒家与道家思想之外,董湘琴还受蜀地侠义思想的影响。蜀地是培育侠义思想的沃土,具有侠文化产生发展的历史条件与民俗传统。秦将大量豪侠、罪犯迁入蜀地,《汉书.萧何曹参传》载:“秦之迁民皆居蜀”[7]2006,又《华阳国志.蜀志》载:“秦惠王、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8]225汉承秦制,亦将豪侠迁于蜀,东汉《王孝渊碑》载其先祖本关东豪杰,汉初迁徙于蜀。[9]13《三国志.董和传》载:“蜀土富实,时俗奢侈。货值之家,侯服玉食。婚姻葬送,倾家竭产。”[10]979又《隋书.地理志》载:“其处家室,则女勤作业,而士多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11]830受到这种地域文化的熏习,侠义思想自然成为蜀人文化人格的一个重要方面,蜀人的豪爽、率真、讲义气的个性,都与此关系甚密。

唐代诗人陈子昂与李白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典型,他们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豪侠气质,后世蜀地文人因此而对他们十分仰慕。任侠使气、放荡不羁的个性使他们的诗歌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艺术特征,他们总喜欢从大处落笔,驭文以情,情景交融,诗境阔大、雄浑、俊逸。因此,后世往往将二人及其诗作放在一起进行品评,唐孟棨《本事诗》云:“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12]1刘克庄亦云:“陈拾遗、李翰林一流人。”[13]卷176邓绎《藻川堂谭艺.三代篇》云:“唐人之学博而杂,豪侠有气之士,多出其间。磊落奇伟犹有西汉之遗风。而见诸文辞者,有陈子昂、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之属,堪与谊、迁、相如、扬雄辈相驰骋以上下。”[14]这段文字表明,汉唐文人喜欢将豪侠之气融入他们的文学创作,这种历史的延续性的线索——在蜀地十分清晰,汉有司马相如、扬雄,而唐有陈子昂、李白。

及至近代,羌族诗人董湘琴也显示了这种历史的延续性。他常以“戎马书生”自比,参加袍哥会,并尊为帽顶,说明他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人了,他要像侠义之士那样行侠仗义、铲除人间不平之事,可以说,侠义思想注定了董湘琴人生的跌宕起伏。袍哥会是清代民间的秘密帮会组织,对四川社会的各个方面都产生过重要影响,它以“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八德”(孝、悌、忠、信、礼、仪、廉、耻)为信条,“讲豪侠,重义气,解放推食,急人之急”,[15]116-117袍哥会的这些信条实际上涵盖侠义思想。袍哥会是侠文化在近现代四川的一种新的表现形式。

蜀地的侠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汉唐以来的诗心文脉,在董湘琴这里有一个完美的连接。诗人将“戎马书生”的任侠使气、放荡不羁的个性融入自己的诗歌创作,无论是抒情言志,还是写景状物,诗人都喜欢从大处着笔,词气纵横,充溢着一种激烈动荡的豪侠之气。《长歌》(倚装赠彭县名士李畴五,并书为手卷一幅)一诗展示的是任侠使气、放荡不羁的“戎马书生”的自我形象。诗人表明自己绝不做皓首穷经的学究,他要当伟丈夫,要“投笔结交天下士”,而彭县名士李畴五就是诗人要结交的天下之士,“李君岳岳生英气,双瞳闪烁人中龙。奇气郁勃不得发,干将韬匣光熊熊”,诗人的眼里的李君,英气勃发,目光炯炯有神,奇气郁勃,如匣中宝剑,随时可以出鞘。诗人要与李君这样的人物登高望远,当宴拇战(指猜拳行令),恣意狂啸,“登楼鼻息拂天河,当宴拇战恣狂啸”,还要夜以继日,促膝畅谈,肝胆相照,豪气干云,“夜谈促膝倾胄襟,况复肝胆干云青”。[3]以此观之,诗人在这里所表现的完全是一个豪侠的人生态度与行为方式。

由于董湘琴将“戎马书生”的豪侠之气融入自己的诗歌创作,因此,其诗作往往表现一种词气纵横、笔力雄健、大开大合、激烈动荡的诗美特征。他的诗作总是展示一种大胸襟、大气魄、大情怀。在《感秋数首》其一中,诗人关注的是正在发生历史巨变中国社会——“中原鼎沸”与“万里乾坤”,面对国家民族的灾难,诗人要“斩尽妖魔清世界”。才华横溢的诗人对情感的抒写并未停留在感士之不遇的层面上,面对清政府的无能,诗人像“行空天马怒难收”,他抒写的是大情怀,“怜兹浩劫翻增感,念到苍生独隐忧”(《感秋数首》其二)。这种大情怀在《感秋数首》其三也有充分的体现,在诗人眼里,国家与人民的处境是“阴磷鬼火”、“血雨腥风”,白骨遍地,无不叫人心悸,然而,诗人并未因此而沉沦,对社会的强烈的忧患意识被激发出来,“世乱每怀陶侃志,时艰独抱仲淹忧”。《偶题二首》也是用这种笔触来表现诗人的愤激之情,“庚寅朝考”,迟赴省城,贡院已闭,诗人与科举考试失之交臂,因而认为自唐太宗以来的科举不过是一个骗局,“太宗皇帝创奇谋,赚得英雄尽白头”(其一),哪怕你有屠龙绝技、射虎之功,面对时运不济,也只有仰天长叹、无可奈何。其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董湘琴诗歌的这一诗美特征,在他的纪游长诗《松游小唱》中也表现的非常明显。诗人受松潘总兵夏毓秀之邀而入幕,希望通过建立军功而求取功名,闲居灌县的“戎马书生”的豪侠之气又一次被激发出来。《松游小唱》:“橐笔往西游,灌阳郁郁闲居久。几幅鱼书催促后,辞不得三顾茅庐访武侯。把行期约定在九月九,走!”[2]8此诗张驰有致,跌宕多姿,语言爽利,颇有骨力,最后单单吐出一个“走” 字,属重音,更显刚劲有力。《松游小唱》:“坎有高低,弹丸走坂须防备。最怕是狭路逢弯,肩舆簸荡在空中戏。俯视深无底,令人惊悸。猛想起,九折邛崃,有人叱驭;又想起‘有胆为云’,出自《淮南》语。丈夫忠信涉波涛,胆小儿,怎步得上云梯去。况七百里路程,如瓜初蒂。千思百虑,死生有命何须计!”[2]22行走在“灌松茶马古道”之上,山路难行,弹丸走坂,肩舆颠簸,如同在空中游戏,真有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诗人不是文弱之人,而是“戎马书生”,胆气豪壮,敢上云梯,诗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死生有命何须计”。正因为如此,诗人的心中自有一番风景,他要表现那种气势恢宏的场面,《松游小唱》对“鸣潭”的描写就是这方面的代表:“银涛雪浪飞珠溅,点点湿征衫,雄岩万丈汇深渊。风猛烈,水喧阗,把风声水声搅成一片。纵有百万健儿齐声嘶喊,强弩三千,也射不得潮头转。澎湃吼终年,想项羽、章邯,无此鏖战。”[2]36《松游小唱》:“ 大定荒凉何足道,马脑顶,山矮人高。大水沟,夏涨冬消。老龙沟,龙在岩腰,扬须舞爪,却少个龙门跳跃。转弯来,山渐高,巨石当孔道,苔藓如钱斑如豹。”[2]94站在马脑顶之上,众山皆在脚下,诗人有“登高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受,奇异风景尽收眼底:老龙沟的山岩神奇独特,弯曲而重叠的岩纹从山脚蜿蜒至山腰,像一条巨大的苍龙扬起龙须,舞动龙爪,还有“龙王大石”、满目蓬蒿与荒烟夕照。此诗跌宕起伏,腾挪多姿,大开大合。《松游小唱》类似的段落还有很多,从这一角度审视,完全可以将《松游小唱》视为诗人豪壮情怀与岷江自然山水、历史文化的巧妙融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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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吴康零.四川通史:卷六[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116-117.

[责任编辑范藻]

收稿日期:2016-03-13

基金项目:四川省地方文化资源与开发研究中心课题“《松游小唱》新注新解”(14dfwh016)

作者简介:张宗福(1965—),男,四川汶川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248(2016)04-0104-07

Influences of Confucianism,Taoism and Chivalry to Qiang's Poet Dong Xiangqin

ZHANG Zongfu

(Editorial Office of the Journal of Aba Teachers University, Wenchuan Sichuan 623002, China)

Abstract:Confucianism, Taoism and chivalry pose important influences to the poetry creation of Qiang's poet Dong Xiangqin in the modern age. Confucian thought of being worldly and governing and benefiting the people finds an expression in great political aspirations, great concerns over society and livelihood of the ordinary people in his poetry. Taoism, Taoist thoughts, celestial Taoist culture in Ancient Shu are deeply deposited in Bashu's history and culture. Safe and peaceful life, recession and hermitage are Taoist thoughts which are displayed as a spiritual conversion after having been frustrated. The gallantry culture is greatly nurtured in the rich soil of Bashu with a clear context of development. A self-display of gallant image in poetry makes Dong's poetic realm immense, vigorous and unrestrained.

Key words:Confucianism, Taoism and gallantry; Dong Xiangqin; poetry; society and livelihood; spiritual conversion; chivalry image; poetic rea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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