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场”本位分析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
2016-04-12张小玲
张小玲
(三亚学院 外国语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从“场”本位分析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
张小玲
(三亚学院 外国语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以个人所属的场所为重心的“场”文化是日本的固有文化,它与重视血缘的中国式“宗族”文化形成对照。“场”本位模式是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包含思想上绝对忠诚、行为上全身心奉献、管理上等级制度三个代表性基因。这一模式在日本近代产业化和战后经济重建中最大程度发挥了“场”的力量,使近代日本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命运并成为现代经济大国。然而作为生命的个体其自由意志在“场”内缺乏相应的空间,造成日本国民幸福指数低迷的现状,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导致了日本国民性格中的两面性。
场;场资格;等级秩序;行为模式
引言
日本文化学者丸山真男在《日本之思想》[1]一书中曾把日本文化比喻成一首交响乐,其主旋律是外来的古代中国文化和近代的西方文化,但是交响乐的“低音和声”部分却始终都是日本固有的文化。乐曲的主旋律会随着时代而变化,低音和声部分听起来虽然不像主旋律那样明显,但是它始终保持着稳定状态并执拗地反复出现,牢牢地控制着交响乐的基本风格。这个被称为日本固有文化的“低音和声”部分究竟是什么呢?
文化就广义而言包括表层、中层与深层三个层面。表层与中间层文化往往是动态的,易于相互借鉴与学习的。例如生活用具、生产技术、饮食习惯以及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法律等等。但是文化中有一个“之所以成为这种类型的文化而不是其它类型文化”的深层结构则以稳定为常态,虽然不会像表层文化那样显在,但是隐藏于人们的潜意识里并影响着人们的行为模式。这便是日本文化这首交响乐中的“低音和声”部分,是由文化基因组成的日本的固有文化。
一、日本固有的文化——“场”文化成因分析
岛国日本80%以上的国土为不可耕种的丘陵,只有小片的农田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谷之间。由于群山阻隔交通不便,长期以来日本的村落基本是一个闭塞且独立的小社会。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日本的村落其第一特征表现为以地域为中心,它在本质上有别于以血缘为中心的中国农村社会形态——宗族。 [2]中国的宗族文化所以形成,与历史上中原地区尚有较多的可开垦荒地不无关系。因为仍有生产活动的空间,弟兄成家后留在原村居住仍然能够维持生计,于是几代绵延便形成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血缘团体——宗族。与中国不同日本列岛可供开垦的荒地在早期便所剩无几。现有的土地资源无法维系一个大家族,兄弟分家又会导致生产资料零碎化使各家都难以维生。为解决这一难题,日本采取了长子继承家业(田产),其他兄弟外出读书或当学徒另谋生计的模式。由于各家只留长子,因此中国式的血缘集团——宗族在村里难以形成,取而代之的是不具备血缘关系的场所——村。再者,历史上日本的农税是以村为单位进行征收的,因此丧失劳动力的农户以及减产家庭的农税自然由其他村民共同分担。至于传统的稻作生产使得插秧、收割都需要数家合力才能完成。另外日本列岛处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火山、地震、洪灾和风暴等自然灾害十分频繁。受灾遇难时,比起求救于山外或远方的血缘亲属,同村近邻相互帮助要有效得多。于是“村”成为日本岛内原生的、最为强大的社会组织细胞,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场所。日本社会学家中根千枝称其为“场”,即人们生活的共同空间。[3]“场”与“资格”是形成个人缔结集团的两个要素。以个人属性为基准构成的集团被称为资格性集团,如血缘宗族、职业联盟等。不问资格之异同而以同一地域或同一所属单位划界的集团被称为“场所型集团”,如村落、职场等。与强调职业资格的欧美国家和重视血缘资格的中国不同,日本人更看重对生活共同体—“场”的归属。而“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则表现为村落、封建诸藩和职场。“场”在日本得以形成且延续几千年当然与岛内和平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从史料记载来看,到二战之前日本列岛没有遭到过外来民族的入侵,自然也不存在乡土化为战场的历史经历。即使在中世的战国时代,战火也未真正燃及村落。因此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村”得以不断巩固与强化,始终发挥着保护个人及家庭生活的社会职能。
二、“场”的运行机制
中国社会的“宗族”对成员的认同依据是血缘资格,而血缘资格是与生俱来、终生不变的。换言之,无需努力就可以拥有终身资格。这一资格即使远在他乡甚至相隔数代都是有效的。正因为不必担心丧失家族成员资格,因此中国人在家族集团里心情是比较放松的,彼此容易亲近并相互依赖。然而在日本如果一个人不是生活在那个共同的“场”中,即使他拥有相同的血缘也不能自动取得“场”之成员的资格。当一个人离开共同体的“场”移居别处时,便失去了成员资格。因此和与生俱来、终身拥有的血缘资格不同,“场”这个小集体的成员资格不是自动拥有终身不变的,它需要成员对“场”全身心的付出和终生的奉献。中根千枝海指出:个人加入这个“场”有唯一性。因为“场所型集团”的重要特点在于一个人在同一时期内不可能隶属于数个集团。[3]①中根千枝所指的“场的唯一性”表现于日本企业传统的终身雇用制度使公司职员一生从一而终在一个职场,不可能有多个“场”。即对日本人而言可以依靠的只有一个所属的“场”。因为缺乏中国家族这一稳固的归属集团,所以处在“场”内的成员其心理随时处于紧张状态,为了保持“场”之资格不被排斥,每个成员都需要随时检点并修正自己的行为,以保持与其他成员行为模式的一致性。由于“场”具有唯一性特征,使得日本人一旦离开了这个命运共同体,便难以找到另一个“场”。所以如何保证唯一安生立命的“场”之稳定和发展,成了日本国民和日本社会压倒性的重要课题,正是这一课题决定着日本人的行为方式。
在一个从一而终的场所集团中,要避免成员之间出现不必要的人际摩擦与内耗,最大限度发挥集体的合力,自然需要一套行之有效的运行机制。于是思想上对“场”绝对忠诚,行为上全身心奉献,管理上采用论资排辈便成为日本固有文化的深层结构。正因为如此,日本的“场”格外重视内部之和。经验证明小集团成员之间如果不分你我过于亲近,很容易引起摩擦和矛盾。反倒是保持一定的人际距离,彼此彬彬有礼更有利于“场”的稳定。所谓有礼便是守礼,礼则表现为“各得其所,个安其分”的等级关系。集团内部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所属的相对固定的位置以及与之相对应的责任和权力。每个成员都自觉信守自己的本分,时时刻刻根据与他人的等级差距采取对应的态度和行为。日本社会从武士阶级到市井百姓,从原始村落到现代社区,从个体家庭到企业帝国等级关系无处不在,甚至在家庭内部孩子之间也存在长比幼高、男比女高的等级关系。日本长期盛行的长子继承制度把非长子男性排除在家业继承之外。即便家业足够大、家产足够多,其他男孩要留下也只能受雇于大哥,形成依附的等级关系而无权分取财产。②1945年8月美军进驻日本实行全方位的民主改造,1946年11月颁布了日本国新宪法(俗称和平宪法),其中一反传统的长子继承制度,规定原生家庭诸子(包括女子)均有继承家产的权利。但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使其他子女大都主动放弃诸如家庭作坊、家庭工厂、私人医院以及土地山林等祖产的分割继承权,因此直到今日长子继承的习俗仍旧沿袭。学校师生之间自不必说,学生中间同样存在等级关系。对学长学姐使用敬语交谈,在讨论会上不先于学长学姐发言,平时帮助学长学姐收拾试验台、打印资料,这些在日本学生眼里是再自然不过的。至于职场的人际关系更是等级架构坚不可摧。职员之间又以入职时间排序,形成“先辈”和“后辈”的关系。早一年入职的就是先辈,始终受到后辈的尊重。更有甚者,公司职员家属之间也依照先生的职位存在等级关系。正是这种等级关系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小集体内部因利益竞争而导致摩擦与不和,为个人赖以生存的“场”之稳定和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在日本为数众多的家庭作坊和中小企业之所以能够成为百年老字号,与长子继承保证了财产完整并维护了长久的信誉有直接的关系。至于跨国知名企业如此之多,无疑与“场”内成员人人守礼、个个忠诚是分不开的。这种看似不平等的制度,最终是趋于公平的。毕竟伴随着“在场”年限的延长,每个人都会成为先辈而受到尊重,也都有晋升的机会。至于处在顶端的管理层,等级制度给予他们的不仅是决策和管理的权利,更是保证“场”之繁荣的重大责任。这一点从公司破产社长跳楼以死谢罪,孩子犯重罪父亲引咎自杀等事实可以得到反证。
三、“场”内成员的义务与行为模式
在等级框架下的共同体“场”中,对集团的忠诚成为最重要的思想,落实在行动上便是服从。例如日本的传统农业为稻作,每年开渠灌田需按照地势由高至低依次进行,不允许抢先或靠后,而且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许抛荒。因为不插不种,田里会长野草、生害虫使毗邻的稻田遭受虫灾。又如,一战以前村里如有人感染麻风病,村长会筹钱拿给患者,使其离开村庄在外流浪度过余生。对此患者的家人也无异议,因为保护生活的共同空间——“场”是村民的基本义务。[2]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步入近代工业化社会。大批青年(非长子)离开乡村涌向城市。终于工厂和公司取代“村”成为他们的人生之“场”。作为村文化的延伸,对职场的忠诚被视为美德之首,而个人能力在其之后。公司则扮演起“村”的角色,实行终身雇用制,全盘承担职员一家的生活,例如为职员配偶上保险,提供廉租住房等,在职场中弱者也得到保护。20世纪90年代初,全球性金融危机冲击着日本共生共荣的传统“场”文化。其间各大公司实施裁员,中小企业相继破产。能力主义和个人主义开始抬头。即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为拯救公司这个“场”,有的企业出现了员工主动要求分级减薪、限期免薪以帮助公司渡过难关的情形,这便是对“场”尽忠的极致表现。
城市社区与村落相同是日本家庭的“场”,为保证社区的稳定与人际关系的和谐,社区成员极为重视邻里关系并主动参加所有的社区活动。新搬来的家庭女主人第一件事便是拿着伴手礼,挨家挨户访问邻居,自报家名后恳求今后多加关照。如果孩子行为出格受到邻居责备,日本家庭不是千方百计庇护孩子,相反会和外人一样全家合力惩罚让家族名誉受损的自家人。如果丈夫在单位与他人产生矛盾或对职场的规定有抵触,妻子与公婆都会督促他赶快修正自己的言行。如丈夫最终无法继续工作而退“场”,妻子往往会提出离异。可见日本的“场”本位,使个体家庭变成了半开放式的依附型存在。换言之,“场”是超乎于家之上的。
2011年3月海啸引发了东日本大地震。在亲人生死未卜、房屋顷刻冲走且断粮数日的困境下,成千上万的灾民一如往常安静地排队等待领取救济物资。这一画面在全球引发反响,连中国人也纷纷为其国民修养之高而惊叹。其实这背后是场本位模式在发挥作用。生活之“场”受灾,作为成员只要守礼,救济物资人人有份。如果抢先争领则意味着自决于“场”,其后果无异于将自己推上绝路,更不用说哄抢商店。场本位使每个成员视守礼为天经地义,而且越是危机时刻越要依赖“场”,就越不能踩踏底线。
与注重血缘资格的宗族本位不同,场本位模式注重的是“在场”,在场的时间越久存在的分量越重,晋升的机会也随之增加。因此“离场”,尤其是长时间离开是日本人首先要避免的。“单身赴任”被称为日本企业的特产,在国际上一方面被视为日本职员不惜牺牲家庭生活为职场尽忠的体现,另一方面也被当作日本企业管理缺乏人性化的例子而饱受诟病。其实就本质而言,它是场本位模式作用的结果。单身去外地或外国赴任是职员自己的选择并非公司的旨意。之所以单身独往原因有二。一是如果带家眷同往异地居住数载,会导致在校读书的孩子离开学校这个“场”,日后返回很难再被同学接纳。再者如果带家眷去外地赴任,其年限有可能会延长,而一旦长时间不在“场”,日后回来就不易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晋升自然变得渺茫。
日本有家电视台曾经推出一个“如何养老”的系列节目。其中一位日本大企业的部长退休后选择携妻返回家乡度晚年。在宗族本位的中国,无论离开多久回归故里的游子总会得到家人及乡亲的欢迎和接纳。然而在日本这位离开故乡四十余年的成功者,决定回去之前首先需要征得大哥——家族继承人的同意。接下来由大哥拜见村中长老及邻里,恳求其弟的入“场”资格。回乡定居后,这位本是衣锦还乡的部长反而时时保持着“后辈”的低调,逢人遇事都要表达对乡亲的感激之情。
场本位也表现在“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上。例如从国会议员到县长、市长以及乡长的选举,候选人曾经是校友(同属一个场)哪怕年龄相差两代也会给他投票。地方上举办个人画展或个人音乐会,同一社区的居民会排除困难前来捧场。笔者留日期间一位在食品公司就业的日本学姐,圣诞节前日抱着大大小小的蛋糕来到研究室。接下来的情形是教授先掏钱买一个大号的,接着副教授、助教依次买下中号和小号的,当时笔者是研究生院里的“老字辈”见状也跟着买下一个最小的。可见即便在助人、捧场这一行为上,日本人也遵循着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基因——等级秩序。
四、中国式“宗族本位”与日本式“场本位”文化冲突实例分析
前文通过对场本位文化模式的分析,不难发现它与中国的宗族文化之间在某种意义上是难以相容的。试想一个在中国完成了社会化过程的成年人要进入日本家庭或日本社会是何等之不易。不过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确实出现过这样一个群体,那就是战后的日本残留孤儿。1945年日本投降后在撤退或遣返期间,在饥饿寒冷、疾病困扰的途中,日本父母无奈地把这群幼小的孩子留在当地,由中国的夫妻来收养。中日建交后残留孤儿纷纷回国认亲且大都希望回日本定居。然而他们的寻亲之旅却并不顺利。在一批批访日寻亲团里,不少人没能如愿见到亲人。原来残留孤儿年迈的父母有的因配偶去世已经再婚不便与之相见。有的回国后隐瞒了遗弃孩子的真相不愿面对过去。还有的虽然与之相认,但是不同意他们回日本定居。日本《朝日新闻》上刊登过不少残留孤儿与日本父母之间的往来信件。例如“我们不同意你回来定居,回到日本你靠什么吃饭?我身体不好,最近连走路都困难。我更不容许你依靠亲戚,这样有损我的颜面。”③引自《朝日新闻》1986年6月24日第14版。又如“即使你下定决心要回来,也要住得离我们远一点,不要再出现在亲戚们面前。”“认亲之后被媒体关注招来邻居的讽刺。现在我已经退休,没有能力照顾别人,不可能做你回日本的担保人。”④引自《朝日新闻》1986年6月25日第14版。面对父母如此冷酷的态度,残留孤儿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有的后来虽然回到了日本,但是绝大多数与父母关系疏远,真正能够相互探望经常沟通的少之又少。
二十年过去,到目前为止研究残留孤儿所面临的“无根”之困境的学术文献并不多,国内的学者将之笼统地归结为文化差异,但是却没有阐明到底是何种文化差异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笔者以为这种差异正是源于中国式“宗族本位”与日本式“场本位”的巨大鸿沟。这一点单从对残留孤儿的定性上便可窥见一斑。同一个群体,中国人称之为“日本”残留孤儿,日本人却称其为“中国”残留孤儿。在注重血缘资格的中国人眼里,残留孤儿当然是日本人。可是注重“在场”资格的日本人则认为长期生活在中国的孤儿自然属于中国。因此时隔四十年虽然亲子相认,但是近半个世纪不在“场”、且语言不通的孩子要重新入“场”,其中的千辛万苦日本父母自然是知道的。其实以场本位模式来思考,反倒是抛弃四五十年的在场资格,中年后回陌生的祖国定居这一行为令他们费解。可是残留孤儿从小生活在中国,他们在早期社会化过程中所习得的却是强调血缘资格、注重落叶归根的中国式宗族本位的文化模式。虽然表面上看促使他们回日本定居的诱因是当年日本发达的经济和富裕的生活,但是其深层原因却在于与日本“场”本位难以相容的宗族本位文化。这一点恐怕连残留孤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因为从小的濡染早已成为基因沉潜于思想里。反过来讲,如果他们是在日本土生土长、后因生活变故被迫长年留在中国的话,反而不会轻易决定回日本定居。因为他们深知人到中年“入场”的艰难和痛苦远远大于“场”能够给予自己的。所谓的日本的富裕生活对他们是构不成诱惑的。如此这般,残留孤儿首当其冲被裹卷在两种文化模式的漩涡里,成为丧失自我身份的边际人。于是残留孤儿指责周围的日本人自私冷漠、心胸狭隘且斤斤计较。处于同一个“场”的日本人则反感他们工作马虎、不拘小节和假公济私的行为。[4]至此日本残留孤儿继战争的牺牲品之后又成为文化冲突的受害者。
五、“场本位”模式利弊分析
“场本位”模式属于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作为其文化基因的等级秩序有效地避免了集团内部因无序竞争而产生的内耗,将集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近代明治维新以来,这一文化模式为短时间内高效率学习西方技术,继而为实现工业立国提供了机制保障。使日本仅用50年便完成了西方200年走完的原始资本积累和产业革命的道路,从而迅速摆脱了被动挨打甚至沦为殖民地的命运。这一模式也使日本仅用30年便普及了初等义务教育(英国是70年,法国是80年)。二战后的经济重建,场本位模式仍旧扮演着中流砥柱的角色,使日本从1955年至1970年的15年间掌握了过去半个世纪全球发明的全部技术。[5]然而,如同任何事物均有正反两个面,虽然“场”的运作模式最大程度发挥了集体的力量,为个人及家庭提供了生活的保障,同时“场”内的等级秩序也为个人铺垫了晋升的台阶。但是作为生命的个体,其与生俱来的自我意识、自由意志、个性、欲望乃至好恶在这种模式里显然缺乏相应的容纳空间,鲜有释放的渠道。这便造成了所谓的日本国民性格中的两面性。“场内”克己守礼、忠诚献身的精英们一旦离开“场”便为所欲为,毫无顾忌。正如日语谚语所讲:“人在旅途没有耻”。日本人在外国航班上饮酒骚乱不怕羞,集体到国外嫖娼也不为耻。场本位还导致对“场”外之人之事的冷淡心理,造成某种意义上的正义与博爱精神之不足。二战期间日本士兵对他国普通民众实施暴行以及残酷虐待战俘等行为,究其根源无非因为他们是“场”外之人。⑤笔者在文中例举战争这一非常时期的特例,但不能以点盖面。事实上战后普通的日本民众对战争的反思是积极而持久的。表现在二战结束70余年,直到今日广岛市民每年都举行和平纪念大会和静坐示威活动,要求政府承担战争的责任给予赔偿,同时要求政府认定原子弹被爆日为国家法定的“和平纪念日”。又如中韩两国的战争慰安妇赔偿问题,其援助会也是日本的民间组织。场本位模式表现在政治人物身上则是缺乏对战争的深刻反思。直到今天有些日本政客依旧对“场”外发动战争的责任不以为然。就连一向以抨击时弊、弘扬真理为己任的文人学者当时也鲜有批判和抵制战争的。⑥日本无产阶级作者战时发声微弱,除日本共产党员、作家小林多喜二在警察署被拷打致死外,其他的作家战后纷纷文学转向。无怪乎为数不少的日本民众难以理解中国百姓抚养“场外”甚至是敌国幼儿的行为。
前文提及场本位模式在战后重建中所起的巨大作用。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日本迎来三次经济腾飞。到了七十年代日本的国民生产总值连续超过英国、法国和德国。八十年代的日本成为全球公认的贫富差别小、就业保障高、社会治安好的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然而依据英国莱斯特大学1995年的全球“幸福指数”调查报告,亚洲国家排位最前的却是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不丹王国,它跻身于北欧诸国位居全球第八。而日本国民的“幸福指数”竟然是全球第九十位。[6]这与日本的经济大国地位形成鲜明的对照,足见日本固有的场本位模式在保障个人自由意志方面存在短板。九十年代初全球金融危机大潮来袭,自1998年起仅六年的时间,在日本这个一亿二千万人口的国家里,竟有18万人自杀,60万人自杀未遂。[7](如果以十一倍于日本人口的中国来推算的话,六年间的自杀人口将接近200万人、自杀未遂者接近700万人)自杀者中超过半数为中高年龄段的公司职员。这些企业战士有的因经济低迷而被解雇失去了人生之“场”,有的则因收入锐减无法偿还房贷。其实这些困境各国都在面临,为何反映到日本人身上会如此强烈呢?在中国人看来丢了工作可以另找,无钱还贷可以求助于亲戚家族。即便房子也丢了,毕竟还有家。然而“场”的唯一性使日本人一生中只有一线阵地——场,很难说存在中国人概念里的二线营地——家,更不能期待还有中国社会迄今仍旧发挥作用的后方城堡——族。对此同时拥有多个人生之“场”的中国人是难以理解的。
结束语
“场”本位是日本固有的文化模式,属于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其中包含思想上绝对忠诚、行为上全身心奉献、管理上等级秩序三个代表性基因,正是这三个基因构成了日本文化这首交响乐的低音和声部分。它虽然听起来不那样明显,但是始终保持着稳定状态且反复出现,牢牢地控制着交响乐的基本风格,决定着曲子的底蕴。隋唐时期尽管日本前后历时280余年冒死派遣了14次遣隋、遣唐使到中国学习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以及包括佛教、教育和医学在内的中国文化,但是代表当时中国先进文化的科举制度却始终遭到日本人的排斥。原因在于不论门第不分贵贱的这一制度,与重视等级秩序的文化基因发生了冲突。日本武士道深受中国儒学的影响,然而它强调的是纵向关系的“忠”而非横向关系的“仁”。公元六世纪佛教传入日本,在一千五百多年的岁月里,宗派林立大师纷呈堪称国教。但是依据2009年的《宗教年鉴》的数据统计,日本的原始宗教信仰——神道的信徒超过佛教两倍还多。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原始神道的核心。而祖先崇拜是对氏族首领灵魂的崇拜,具体表现为长期流行的氏族神信仰。换言之,原始神道里的神为“社神”,具有“场”的性质,是集体生命与神的关系,而佛教是个体生命与佛的关系。明治维新开启了日本举国之力学习西方政治制度以及科学技术的序幕。“1889年颁布的《明治宪法》虽然采用了近代资本主义三权分立制度,但是实质上议会只是协助天皇行使立法权的工具,内阁也只对天皇负责,不对议会和国民负责,法院也是代表天皇行使审判权,明确反映出天皇专制的色彩。”[5]151二战后伴随美军在日本实施民主改造,日本实现了全民选举。然而七十年过去,通过全民选举的日本政治体制既非西方资产阶级共和制,也非君主立宪制;既非英美的两党制,也非西方议员非世袭化制,而是议员世袭化严重的大党独揽大权。⑦虽然战后日本社会党有过短暂的执政期,但其影响甚微。1993年至1996年也曾先后出现两个多党联合政权,即新党细川内阁和社会党村山内阁,但是都属于短期过渡政权。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前后民主党也曾短期执政,但其党内成员多数源于自民党。因此可以说战后全民选举的日本政治体制大致为大党独揽大权。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从国家到地方的大小议员恰恰是通过选举完成了世袭的(多为长子继承父业)。可以说议员世袭得以实现其政治风土正在于场本位这一文化模式,因为在日本人看来选举当然是选“场”之利益的代言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信息化、全球化的大潮开始冲击日本的传统文化。一时间能力至上、业绩主义、个人本位的思想汹涌而至。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下,就业难使日本青年很难找到从一而终的人生之“场”,于是在日本的大学毕业生里出现了规模可观的志愿者群体,他们一反老一辈的生活方式,在“场外”以长期援助外国劳工、从事外国人日语教育、投身环保事业以及致力于国际间的文化交流为自己的人生定位。与此同时,以个体为单位的“御宅族”人数也与日俱增。这些社会现象不禁令人起疑日本的固有文化——场本位模式还能存在多久。笔者以为即便在未来网络平台的普及使传统的商业行为不复存在,但是只要商品制造的生产活动仍在继续,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场本位模式在短时间内就不会消亡,它仍旧会控制着日本文化的基调并引领着行进的方向。
[1][日]丸山真男.日本之思想[M].东京:岩波书店,1961:28.
[2]张小玲.日本文化的独特主体性解读[J].三亚学院学报,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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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建琴.残留孤儿无根困境的文化解读[J].日本学研究,2007,(2).
[5]杨薇.日本社会模式与文化变迁[M].济南:济南出版社,2006: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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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上田紀.行生きる意味[J].文芸春秋,2006,(9).
G02
A
(2016) 02-092-07
2016-09-08
张小玲(1961- ),女,山东寿光人,外国语学院教师,日本文学博士,从事日本明治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