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卖情怀的成功营销VS熬鸡汤的失败作品
2016-04-12沈文烨
□沈文烨
《百鸟朝凤》:卖情怀的成功营销VS熬鸡汤的失败作品
□沈文烨
制片人方励在一场微博直播中为《百鸟朝凤》下跪求排片,这一事件直接发酵成了重大娱乐头条,不仅占据各大媒介平台的文娱首页,还得到了激动人心的票房回报。围绕这一事件的各种讨论也已经远远偏离了电影本身。可怕的是,比起下跪讨排片的轰动,《百鸟朝凤》本身称不上好作品,也配不上后来如潮的赞誉。
百鸟朝凤;艺术片;商业片;方励;情怀
离方励下跪事件过去两周多时间,《百鸟朝凤》的票房在5月底就突破了7000万。历时两个月的公映后,影片最终票房定格在8690万元,成为国内罕见的高票房艺术片。如果说去年王小帅为《闯入者》发声明,只是激起一些涟漪的话,方励为艺术电影这一跪直接发酵成了重大娱乐头条,不仅占据各大媒介平台的文娱首页,还得到了激动人心的票房回报。至此,围绕这一事件的各种讨论已经远远偏离了电影本身。《人民日报》评方励下跪“丢了文化人的尊严”,而同情派则认为“跪出了电影人的无奈”,“我们也悲伤着你的悲伤”。
考虑到吴天明第五代导演的“教父”身份和遗作的特殊性,起初半个电影圈都在为这部影片声援。讽刺的是,这些最终都不如下跪来得有用。悲哀的是,下跪并不能解救艺术电影受商业大片严重挤压的生存现状。可怕的是,比起下跪讨排片的轰动,《百鸟朝凤》本身称不上好作品,也配不上后来如潮的赞誉。
当下中国电影市场表面风光,却患疾已深。跪一次两次还可以,跪多了观众自然也不再买账。而不少人往往将焦点放在争论商业片和艺术片的分界,艺术电影的排片多寡和生存受限,或是缺少政策扶持和差异化对待上面,却从根源上忽视好电影的创作少之又少。都说这是中国电影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不是最好的时代,笔者还存有疑问。而最坏的是,很少有人关心电影本身了。
《百鸟朝凤》有情怀是好事,在粗制滥造的国产商业片大潮中,它显得出淤泥而不染。很多电影人无不是从吴天明的历史功绩和对他本人的纪念和缅怀中将它捧至高位。但除了情怀,它还剩下什么?我们对好电影的评价什么时候变成了情怀至上?笔者并不盲目反对情怀,只是不曾被流于表面的情怀所煽动。满怀期待而去观看,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不得不说,和《变脸》、《老井》等相比,《百鸟朝凤》是吴天明的失败作品。这部电影和它所反映的价值观一样陈旧而平庸。
一、毫无支撑的唢呐挽歌
唢呐代表的传统浮沉和存亡矛盾贯穿整部影片,我们却只看到各个角色口头不停强调唢呐的传奇和重要,而这门艺术的魅力完全没有被塑造出来。音画不同步,西洋乐伴奏等基本问题就不容忽视。而主线故事本身,少年学习唢呐的艰苦,也没有类似《爆裂鼓手》里如痴如魔的感染力。一场蒙太奇就让孩子轻易地迈过了艺术的门槛。几分钟前还在芦苇荡里吸水,不一会儿他们都拿着唢呐直接开始吹曲。最让人期待的“百鸟朝凤”,作为全片灵魂,当真正出现时,也平淡到不足以引起触动。
《百鸟朝凤》的技法平庸,镜头语言单调,扑面而来一股电影频道国产片的农村主旋律感。票房滑铁卢也是意料之中。导演本意是想拍摄关于唢呐艺术的挽歌,可全片只有飘在空中的哀叹,没有扎在地里的描绘。他只注意到了现代文明对唢呐匠这一传统职业的侵蚀与破坏,却没有关于时代变迁的深沉思考和现代性眼光。
电影开篇是从山顶往下俯瞰村庄的镜头,后来也出现过几次大全景。但一闪而过的全景只是像完成任务一般剪入其中,并不能挽救影片的小格局。影片既没有对乡土空间的深情凝视,也不曾让人物和整个时代互为映射。导演将整个唢呐民乐的衰落拴在了焦三爷和红白事这一块上面。全片很难找到有关大环境的社会信息,无双镇好像是被架空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西北农村。
电影不愿探究“百鸟不再朝凤”背后的深层原因,也不曾耐心面对文化崩坏的时代阵痛。几乎就在师傅完成传承之后,时代也就变革完了,唢呐匠一夜低到泥土里,仿佛中间略过的年月根本微不足道。原本继续坚守的天鸣和追赶经济大潮的蓝玉可以发展成对比的两条线,但蓝玉离开师门之后,导演就只是蜻蜓点水地交代他的动向。他和天鸣的父亲、朋友、师兄们一起,被影片封闭在了唢呐世界之外。两个世界之间是如此泾渭分明,以至于其他人的命运仿佛都只是用来投喂观众的好奇心,同导演幻想中的艺术境地彻底隔绝开来。得病的,断手指的,连同非遗官员,都成了为交代而交代。在电影叙事上,段与段之间衔接不紧密,反而在旁枝末节上用力过猛。从一开始的拜师学艺,徒弟对比,到后来的师徒相传,叙事变得越来越单薄。尤其是当剧情发展到天鸣成立游家班时,很多情节缺乏必要铺垫,转折也时常突兀。
在人物塑造上,台词太过书面,普通话让人出戏。角色脸谱化,只有血肉没有深层的内在,缺乏心理描写和性格转换。焦三爷从头到尾严肃有余,有趣不足。天鸣的父亲则行为逻辑混乱,开场时他是狂热的唢呐爱好者,电影后段因为唢呐匠不再有体面的收入和地位就对儿子恶言相向,可又在最后主动加入班里打钹。
而身负继承大业的天鸣,从一开始不情愿地跟随学艺,到后来自立门户,观众更是看不到他的人物弧光和内心成长。无论和“洋乐队”的比拼,还是凑不齐愿意吹唢呐的人,影片给他设置的外部危机越发突显了人物的苍白无力。他嘴里不断重复我跟师傅发过誓,没有挣扎,也无热情,根本无法引起笔者的观影认同。导演过分地醉心于“百鸟朝凤”这一意境,使得它先行于所有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然而意境的拔高没有扎实的叙事、节奏把控等为依托,那么《百鸟朝凤》就如空中阁楼,看似气势磅礴,但终究浮于表象。影片始终以抹杀角色的立体性和现实的复杂性来营造唢呐艺术的没落感以及烘托一曲百鸟朝凤最后的感动,但这种感动就像安排焦三爷吐血一样,毫无新意,且生硬异常。
二、父权传统的自我坍塌
唢呐本应是接地气的,和民众的朴实生活相连。但导演一厢情愿地将它供上艺术的神坛,披上不可侵犯的神圣外衣。连带着唢呐匠也占据了道德的高位,拥有裁定他人德行的权利。有了价值评判的使命,唢呐匠不再是什么下九流,它变成了支撑传统社会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其说吴天明导演在哀叹唢呐的衰落,不如说他潜意识里是在哀叹中国式父权的崩塌。“百鸟朝凤”的本意便带有王权对天下依附的要求。影片表面上讲吹唢呐的故事,核心上还是对传统社会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老规矩的怀念。
天鸣被带去拜师,焦三爷阻止了他继续被打,无非是完成了一次父权的转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我的觉醒,只有对父权的绝对服从。父权的权威不仅体现在家庭之中,也延伸至唢呐这门手艺。影片中的师娘是典型的贤妻良母,顺从丈夫,爱护孩子,没有自我可言。而师兄们为生活所迫不再吹奏,其实被视为对父权的背叛。无论是坐太师椅,还是接师礼,无不强调着父权的至高无上。焦三爷作为一个主业种地,业余时间为婚丧嫁娶吹唢呐的庄稼汉,在影片里经常化身为高高在上的演讲家,有理有据地阐述唢呐的意义、仪式的重要性,以及这种乐器在文化传承上的象征。镜头对准焦三爷吹唢呐时,经常用仰拍角度。比起音乐本身,导演似乎更为关心的是人所承载的意义。焦三爷本人,一个平凡的唢呐匠,就这样被彻底神化了,这使得影片完全脱离了普通人的故事,它试图打造的是老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导演刻意忽略唢呐匠的实用主义,坚持强调精神性,并没有用写实的眼光和客观的视角去审视一切,而是沉浸在悲伤的调子中,进行着一种近乎美好的描述。对于父权传统的丧失,从主角的命运设置到故事的气氛,影片仍然充满不甘。
片中“唢呐匠”一词完全不符合我们对匠人精神的真正看法。相比而言,日本纪录片《寿司之神》虽然用了“神”字,但它呈现的并不是神圣化的场景和人物,而是一个职人追求原味和时令的料理方式,如何将简单发挥到极致,如何把平凡工作的信仰埋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三、一碗老旧的心灵鸡汤
电影资料馆的策展人沙丹曾说,“不要因为自己片子卖得不好,就把原因归结到这是文艺片或者艺术片惹的祸,而应该多去想想自身的问题。文艺无罪,市场有理。”①其实《百鸟朝凤》并不具备晦涩难懂的“艺术片”范儿,没有反情节的设置,也没有令普通观众坐立难安的一个又一个长镜头。和《刺客聂隐娘》这样的电影相比,它简直称得上通俗易懂。《百鸟朝凤》的“三观”也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主旋律:传统和现代的冲突。
《好莱坞类型电影》中指出,“界定一个流行电影故事程式就是要识别出它作为一个连贯的、饱和价值观念叙事系统的地位。”②《百鸟朝凤》收获高票房的同时,就有评论认为,它的后续成功离不开电影本身足够优秀。可笔者看到的却是,电影建立在一个安全的价值体系上,以普世的、煽情的、老套的“心灵鸡汤”调剂着观众的观影需求甚至形成观众的观影目标。《百鸟朝凤》试图探讨传统文化的崩塌和现代文明的入侵这个被很多电影涉及过的主题,但结果是影片从头到尾只有浅薄的反思,观念的落后和从内至外的陈腐。比起对民乐发展、唢呐现状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正关注,导演更愿意沉浸在自己打造的“旧世界”里。全片的价值观强行安置在了焦三爷和游天鸣身上,他们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为这个“传统和现代之争”服务,承载着作者的观点:即“二元对立”的立场。传统的就是好的,而外来的则是不好。传统的消逝一定是坏的,不可逆的,令人痛心的。
电影给人的感觉好像经济体制改革是邪恶的,都市文明都带着原罪。直到最后也没有展示一种透彻的、现代化的价值观,仍然困守在非此即彼的模式中。竖起一个“洋乐队”靶子的叙事逻辑本身就有问题,也让人深感刻意。更值得怀疑的是,难道中国民间艺术的消亡是因为西洋乐器的竞争吗?传统技艺被市场经济浪潮冲击,没有人可以在时代洪流中独善其身。其实一门手艺传不下去,就有传不下去的道理。因为有更好的东西代替它,或者就是它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然而民俗文化是可以古老常新的,《百鸟朝凤》忽视了它的适应性,一味地将新旧对立,陷入误区。影片下意识地反都市文明,用一种喟叹的方式歌颂着注定消亡的农耕文明。
导演空泛地架起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矛盾,不仅探讨力度不够,也实在简单粗暴。没有从负面到正面的价值过渡,没有价值钟摆激励主角自觉采取行动,没有创造力的爆发和真正意义上的高潮。笔者认为这样的价值判断不仅过时,而且不能建立起真正的认同机制,于是影片再煽情,也无法打到笔者的心里。
四、结语
显然,《百鸟朝凤》的史学价值远远大于艺术价值。吴天明本人的意义超过了电影的意义。他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开拓者,值得被尊重。但尊敬和追思一个人和评判他作品的质量应该分开而论。在当下去审视这部电影,它并不具备穿透历史打败时间的实力。吴天明的思维模式、美学认识和价值体系也不可避免地滞留于上个世纪。《百鸟朝凤》所代言的是,回不去的过去和不愿意面对的将来。而笔者期待中国电影能少一些缅怀和追忆,多一些对未来的想象,带来一点能真正打动笔者们的“新”。
注释:
①微信公众号 “文慧园路3号”2016年5月20日发布文章《文艺片路在何方?片方一跪再跪之后,下一步我看得直播上吊才管用》。
②(美)托马斯·沙茨.好莱坞类型电影[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外国电影理论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