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刘贺“过山车式”政治生涯,透露出啥
2016-04-11孙家洲
孙家洲
【摘要】刘贺的传奇生涯与西汉中期的大政治家霍光有密切的关系,皇位的拥立与废黜皆由霍光操纵,透视出二人权力之争的复杂性。在古代“君臣体制”之下,霍光以臣废君的举动,即便是出于朝廷的根本大计,完全没有个人的私利私欲在其中,也是惊世骇俗之举。
【关键词】海昏侯 霍光 政治权力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一次重要的考古发现,可以迅速成为社会舆论关注的热点。最近的事例,无疑当首推江西南昌市新建区墎墩山“海昏侯刘贺墓”。墓主人刘贺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他的一生有太多的变数:王子与皇孙——诸侯王(昌邑王)——皇帝(在位27天就被重臣霍光主谋而遭废黜)——庶民——列侯(海昏侯)。刘贺如此“过山车式”的人生际遇,在中国古代史上是独一无二的。以此墓的考古发现为契机,透视刘贺以及与他传奇生涯关系最为密切的西汉中期大政治家霍光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成为很有吸引力的历史话题了。
霍光“拍板定案”,拥立刘贺继承皇位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由霍光辅佐的汉昭帝驾崩。昭帝是汉武帝的少子,幼年即位,在位13年,病死之时年仅20岁,没有子嗣。选立继位的皇帝,成为朝廷的第一大事。当时,汉武帝所生六子,独有广陵王刘胥健在。群臣共议皇位继承人,大家都推举广陵王刘胥。但是,辅政大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对群臣的推举意见“内不自安”。他自有道理:广陵王刘胥“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汉武帝当年废而不用的皇子,现在不适于做皇帝。霍光当时想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恰好有位郎官上书言事:“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这个建议与霍光的本意相合。霍光就把这封上书给丞相杨敞等人传阅,朝廷大臣早已习惯了听霍光的意见决策国事。于是“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迎立昌邑王刘贺入继大统当皇帝的决策过程,文字记载并不详尽,但是完全出于霍光的“拍板定案”是确凿无疑的;二是霍光派去迎接刘贺入朝的官员的名字,都洋溢着成功、德音、吉祥、利汉的气息。这透露出霍光的谋事周密、为国祈祷之情。
刘贺完全没有想到拥立他做皇帝的霍光还可以废黜其皇位
被霍光所选定的刘贺,是汉武帝之孙,昌邑哀王刘髆之子。根据《汉书》的记载,刘贺即位称帝之后,多有淫乱之举。霍光心怀忧懑,秘密询问大司农田延年该如何处置。田延年既是霍光的故吏,也是他的亲信。田延年说:“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田延年的话,帮助霍光坚定了废黜皇帝改立贤者的决心。霍光本人没有多少历史知识可以为自己图谋之中的废立之举提供依据,田延年搬出了商代伊尹贬黜太甲的典故,使得霍光的举动有了光明正大的历史根据。
霍光废黜新帝刘贺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暗中展开。霍光把田延年推荐为给事中,使之有了参与宫内活动的职务便利;又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心腹大臣张安世调任为车骑将军,使之掌控了军权。对霍光如此用心的人事布局,新皇帝刘贺完全没有警觉,更没有猜疑和防范。他完全没有想到:拥立他做皇帝的霍光,还可以废黜他的皇位。霍光在与张安世、田延年周密策划之后,传令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齐集未央宫参加特殊会议。霍光开宗明义:“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都大惊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田延年挺身而出,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顷,……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田延年充当了霍光的剑客,在朝堂议事之处,以利剑胁迫朝臣听命于霍光。“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至此,霍光主导的这场事变,大局底定。
霍光把废黜刘贺的“程序正义”做的完美无缺。他当即率领群臣去向太后禀报,详细报告“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这就使得霍光“以臣废君”的行为取得了以皇太后的名义行事的“名分”,从而使霍光在政治上摆脱了被动。如下的“人事关系”,也值得我们注意:这位被霍光借重名分的皇太后,是汉昭帝的皇后,复姓上官。她嫁为昭帝的皇后,是一场典型的政治婚姻。促成这段婚姻的,是汉武帝为昭帝安排的两位托孤大臣——上官桀与霍光。上官桀是她的祖父,霍光则是她的外祖父。事后由于上官桀与霍光产生了权力之争,霍光获胜,上官桀父子被杀。这是发生在昭帝时期的政争大案。在上官桀父子被杀之后,身居内宫的上官氏,势必依赖于外祖父霍光的庇护之下才能够保住名分与尊荣。在刘贺即位之后,上官氏也就晋位“皇太后”。她的年龄应该与昭帝相近,也就是二十多岁。以她的资历与年龄,虽有皇太后的尊位,却只能是霍光掌控朝政的傀儡。在霍光的安排之下,皇太后车驾到达未央宫的承明殿,下诏皇宫各门户禁止随同刘贺来京的昌邑封国的群臣入宫禁。霍光下令将昌邑群臣逐出宫门,集中控制在金马门外。随即由车骑将军张安世统领羽林骑将刘贺旧部二百余人加以收缚,全部送到廷尉诏狱羁押。霍光再下令由原来侍奉昭帝的侍中中臣负责监管刘贺。霍光严令左右:要对刘贺谨慎宿卫,防止他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刘贺已经被软禁了,愚钝的他尚未自知面临被废的命运,对看管他的人员发牢骚:“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随即,有太后诏书召刘贺。刘贺闻召,才感觉大事不妙!皇太后盛服坐武帐中,武士手执兵器拱卫殿堂,群臣以次上殿,才命刘贺伏前听诏。刘贺的皇帝威仪已经被剥夺。尚书令宣读了霍光与群臣连名奏劾刘贺的奏章,领衔的是丞相杨敞、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联署的还有车骑将军张安世、度辽将军范明友、前将军韩增、后将军赵充国等数十位朝廷大臣和名臣。其中列举的刘贺即位以来的罪状“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得出的结论是“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奏请废黜其帝位。太后自然批准了群臣的奏请。霍光亲自动手,从刘贺手中夺下了代表皇帝权位的玺绶,当面交给了皇太后。于是,刘贺做了27天的皇帝,就被废黜了。
刘贺被废黜与霍光争夺政治权力密切相关
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在历史上不胜枚举。斗争失败的一方,往往要背负更多的骂名。刘贺被废黜,他的政敌霍光一定会给他加重罪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霍光等人历数刘贺罪行,居然达到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联想到刘贺在位不过区区的二十七天,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之多的罪行?由此可见,刘贺的罪行,显然是被夸大了,甚至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出于“抹黑”刘贺的需要而编造出来的。那么,下一个问题就应该追问:霍光废黜刘贺的背后,是否有二人争夺权力的因素存在?
从客观态势而言,这种权力之争一定存在。因为霍光大权独揽、操控朝政已有多年,他不会自动放弃这种权力。此前的汉昭帝以少年继位,信任并且倚重霍光。号称君臣无间,实际上是昭帝无为于上,任由霍光操持朝政。而刘贺继位之时,已经是成年人。他要做的是有位有权的皇帝,不会再复制昭帝的君臣合作模式——自甘做傀儡。他入京之时,从自己的昌邑封国带来了数百人的旧部人马,就是要“有为”而来的。当刘贺任用旧部人员经办政务之时,霍光都会产生被侵蚀权力的感觉。
从具体史实来看,我们也可以找到某些权力之争的蛛丝马迹。其一,霍光不动声色地调整心腹亲信田延年、张安世的任职岗位,使之处于配合霍光发动事变的关键职位上。其官职调整的具体时间不得而知,却必定是在动手废黜刘贺之前的若干时日。联想到刘贺在位仅仅27天,不难测知,在刘贺刚刚入继大统之后不久,霍光的“反制”布局就在暗中进行了。其时,刘贺的“行淫乱”之事,大概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多少。可以猜测的是:霍光发现新皇帝有某种自作主张的事端,所以,他就在布置变局所需要的人事网络了。
其二,霍光在发动事变时,首先关闭宫门以此切断了刘贺与昌邑旧部的联系,随后将这些“昌邑群臣”全部逮捕下狱,又将他们全部处死。在赴死的途中,这些刘贺的旧部还大声呼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里的“当断不断”,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曾经图谋要除掉霍光,因为没有当机立断现在后悔莫及。这就把权力之争的内幕给揭破了。
其三,刘贺被废黜帝位之后,曾经说过一句话:“愚戆不任汉事。”直译就是“我为人愚笨,无法胜任汉廷皇帝”。其含义可以有多解。除了自我解嘲之外,可能也是在暗指有霍光在朝做皇帝之难。
当然,霍光是成熟的政治家,由他主导废立皇帝的事变,事后的官方档案记载里,不会出现君臣权力斗争的记录,后世史家也只能是寻求其中的蛛丝马迹而已。
莫把同情泪,轻抛刘贺身,刘贺远不是高明的政治家
在刘贺墓出土之后,至少在网络舆论中,出现了同情刘贺、质疑霍光的说法。从“同情弱者”的角度,可以理解这种舆论。但是,历史自身却是从来不同情弱者的。刘贺被废黜帝位之后,尽管后来汉宣帝给他“皇恩浩荡”了一下,在霍光去世之后,于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春季诏封故昌邑王刘贺为海昏侯。尽管刘贺死后得以将大批的贵重之物带入地下,但是他是政治舞台上被淘汰了的弱者,也是后世历史学家不再关注与讨论的人物。在评价霍光对刘贺的废黜之举是否对汉家政权有利之时,论史者不得不观察另外一位历史人物——霍光所选立的新皇帝汉宣帝。真是该为汉家政权庆幸:汉宣帝是一位有为雄主。他完成了“昭宣之治”的辉煌。当然,汉宣帝也经历了与霍光合作的艰难。在汉宣帝继位之后,他不得不吸取刘贺的教训,放手把大权交给霍光执掌,即便是对霍光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也不会表现出对这位朝廷柱石之臣的些许不满。等到霍光病死之后,汉宣帝才巧妙运作收回权柄,很快将骄纵不法的霍光家族悉数剿灭。
比较刘贺与汉宣帝的政治斗争手段与后果,论史者必须承认:刘贺远不是高明的政治家。
后世专门讨论海昏侯刘贺的专文少得可怜。唐初政治家、大学者虞世南在所著《帝王略论》中,倒是专设了《海昏侯》一题,所论也很简洁,他以《汉书》的记载为依据,痛斥刘贺是昏君,假定他长期执政,可能比夏桀商纣之类的暴君更为残暴:“沉湎昏纵如斯之甚,若使遂享中国,肆其狂暴,则夏癸商辛未足比也。”虞世南的推论也是假设,也是一家之言。这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历史不会同情弱者。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①(汉)班固:《汉书·霍光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②(唐)虞世南:《帝王略论·海昏侯》,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责编/潘丽莉 美编/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