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2016-04-11史铁生
■史铁生
合欢树
■史铁生
荐读人:郑春霞
教育学博士,高校教师,作家,著有《中国妈妈的亲子课》《中国妈妈的唐诗课》《一字书》等。
《合欢树》是一篇以叙事来抒情的散文,写得隐忍质朴、波澜不惊。写了一棵过了好几年才发芽、开花的合欢树;写了一个刚来到世上爱看着合欢树的孩子;写了母亲为了治“我”的病不停地给“我”洗、敷、熏、灸;也写了“我”因病对母亲不耐烦,在母亲故去之后又深深地追思。这里面深藏着作者对“生命”二字的思索和感悟。
著名作家韩少功这么评价史铁生以及他的作品: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漫长的轮椅生涯里至强至尊,一座文学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一种千万人心痛的温暖,让人们在瞬息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却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读一读他的《务虚笔记》《命若琴弦》《我与地坛》吧,都能带给我们这种温暖的微笑的力量。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做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个小院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看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阅读思考
在我们熟悉的史铁生的文字中,“地坛”是很重要的元素,除了地坛,还有他的母亲。在这篇文章中,又多了“合欢树”这个元素,合欢树有什么象征意义?结合语文课本中的《我与地坛》选段,谈谈你怎么看待生命与生命力。你觉得人应该怎样创造“生”的价值,摆脱“命”的困扰?
新昌中学学生小组讨论
●胡承灏
“合欢树”是一种对于过去生活的怀念,承载了母亲健在时的光阴,成为“母亲”的一个符号。彼树仍在,而斯人已逝,物是人非之景莫不令人扼腕。“合欢树”同时也成为史铁生心灵的一种依靠,如同大院儿里人情的温暖于他的意义。
母亲与史铁生之间的骨肉之情,遥隔忘川也不曾断。合欢树茁壮倔强地生长,给予史铁生寄存回忆与依靠之所;而合欢树,也已透过树影融进另一个孩子的生命。生命之间悄然交织在一起,生命也由此有了根基,这就是生命力之源泉。接受世界的无情残酷并内化为生命不息的希望,那么所谓“命”也不再困扰。抓住身边的温暖与爱,在逝去之前珍惜,并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印记,便是“生”之价值。
●何晨宇
植树以托情,见树而生思。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亦有此味。
合欢,生长迅速,能耐砂质土及干燥气候,生命力极强,一如母亲的爱。作者最后仍未见那棵长大开花的合欢,它是史铁生珍贵得不忍触碰的情感寄托。病痛的岁月里,生命奔跑在沉沉的暮色中,母子俩相依相偎,相知相随,拥有合欢树般的生命力。是的,活的方式不重要,活出态度,便是生的价值。
●张珂维
史铁生的文字中充满了“爱”的元素。地坛象征着默默的、博大的爱;母亲是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深沉的爱;而合欢树在文中看来,是那不经意间,在漫漫日与夜之后,渐渐才能懂得的一种深层次的爱。
我认为,“生命”一词包含了“生”与“命”两部分。史铁生在文中描写的自己因为“命”的残缺而日益消沉,在母亲走后,认识到了“命”的残缺不应影响“生命力”的顽强。因而我认为,即使身体遭受磨难,也不应影响心灵与大脑发挥生命力。
●俞洪田
明显地,“合欢树”上有“我”的影子,如同在《我与地坛》里,落寞而美丽、充满生机的地坛就是“我”命途的写照。母亲照料合欢树,也正如照顾残疾的“我”。母亲呵护着的合欢树,茁壮了,长大了;母亲养育着的“我”,成长了,成名了。合欢树的历程,不也是“我”走过的路吗?都几经衰微低迷,却又振作奋起。合欢树高过了屋顶开出了花,“我”也使母亲那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得到了回报。
谈及生命的价值,我更倾向于谈谈史铁生的母亲。我想,虽然史铁生的母亲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她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支持,默默地爱,便是生命的价值,便是伟大!
●钱晓园
于无意中被栽种,又在生命的悲痛中被忽视,最终却以自己的姿态给人以烈日下的荫蔽,这样的一棵合欢树,正是不曾被命运眷顾的史铁生坎坷一生的象征。
若仅从个体而言,注定无法摆脱“命”的困扰。但当我们的生命与他人有了心的联结,不再只属于自己时,一切无法逃避的不幸就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成为幸福。在生命的火炉旁取暖,于惺惺相惜中抵御人生的苍凉,真挚地为对方倾其所有,“生”的价值由此焕发。
荐读人说
母亲是个爱花的女子,也曾喜欢写文章。母亲生前亲手种下合欢树,前两年都没有动静,第三年才发芽,长出茂盛的叶子。后来,年年开花,年年鲜艳。母亲对“我”也是如此,想尽各种办法治“我”的病,不见起色,仍不灰心。当“我”开始写小说时,她又不断地鼓励“我”。是母亲让“我”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活出了生命的价值。“残疾”的生命可以弱不禁风,也可以生机勃勃。
文中的“合欢树”其实涵盖着很多意思。它可以是胡承灏所说的“对于过去生活的怀念”“成为‘母亲’的一个符号”;可以是张珂维所说的“渐渐才能懂得的一种深层次的爱”;也可以是俞洪田、钱晓园所说的“‘合欢树’上有‘我’的影子”“是不曾被命运眷顾的史铁生坎坷一生的象征”。合欢树倾注了母亲的爱,母亲走了,合欢树还在。何晨宇说得多好:“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亦有此味。”读此文能想起彼文,这种联想和比较式阅读是很好的读书之道。
关于“生”与“命”,这是需要一生来回答的问题。我欣喜地看到作为中学生的你们,对于“生命”与“生命力”有着不算太深刻但非常温暖的回应。诚然,生命就在于默默的爱之中,生命就是要把握现在,活出态度。“生”是隆重而艰难的,“命”是不可预测、阴晴不定的。人生的路上注定有欢乐,有喜悦,有愁怨,有悲戚。但是,终有我们对生命的不离不弃可以一以贯之、勇往直前。或许感恩“生”的来之不易,悦纳“命”的酸甜苦辣,就是我们对生命最好的尊重,也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
如果同学们还能讲讲身边的小故事,你们的母亲,你们的一朵花、一棵树,以此来回答关于“生”与“命”的大问题,或许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会沉浸在“生命”的喜乐与忧伤之中,忘了我们是在谈“生命”。永远不要忘了,身边的就是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