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杏坛 一生慨然
——浙江国文教育先驱
2016-04-11张钱江
□张钱江
情缘杏坛 一生慨然
——浙江国文教育先驱
□张钱江
刘大白,浙江绍兴平水人,其为世人所熟知的是“五四”时期著名诗人、学者。其实,他更是国文教育的先驱,曾先后在绍兴山会小学、师范学堂,上虞春晖中学,复旦大学等任教。教学中,他锐意革新,对工作始终充满热情:勤于写作,编撰教学讲义,还创作了许多具有儿童情怀的诗作;善于博采众长,注重对生命的关怀、思想的启迪,更兼以教学唤醒民志。真乃浙江国文教育先驱,“浙派语文”重要一员。
博采勤书 朴素明朗 杏坛讲学
耶溪水清浅,稽山点苍翠。绍兴南部山区平水镇,正凭借依依青山、悠悠绿水吸引着越来越多城市人的目光。笔者所任职的平水镇中心小学正倾力编撰校本教材《亲近平水》,使我有机会细致全面地了解平水古往今来的人文印迹。也许是一个教师特有的敏感吧,我在这本“自产自销”的书中偶遇并自然亲近了平水走出来的“浙派语文”的教育先驱——刘大白前辈。
刘大白,著名诗人、学者,原名金庆棪,后改姓刘,名靖裔,字大白,一署汉胄,别号白屋。这一段简介,其实信息量颇丰。1910年2月,为了“举大业,寻真理”而来到北京的刘大白结识了友人吴琛。一日在酒家喝酒,吴琛借酒怒斥当局,并将暗杀朝廷权贵的计划透露。刘大白豪兴大发,如宋江一般提笔在酒家墙壁写下慷慨激昂的《我有匕首行》一诗,并署上“刘大白”,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
原来,世居平水的刘大白一家原系汉室中山靖王的后裔,为避乱世之祸将刘姓弃“卯”丢“刀”,改姓金,刘秀重扶汉室后复刘姓,五代十国期间,为避吴越国第一代君主钱镠(与刘同音)讳,重又改姓金。1910年的北行,正值刘大白同乡好友陈伯平在徐锡麟领导的安庆起义中壮烈牺牲之后。虽为书生,却有一腔热血,直言:“快挟风涛抟大气,怒凭雷雨作先声。此身岂是池中物?一奋终教百族惊。”(大白诗《龙》)由此可见其大志。
题诗之后,刘大白明示自己是中山“靖”王后“裔”,“汉”室华“胄”,将身份“大白”于天下。在清末万众呼唤“我劝天公重抖擞”的时代,在眼看绍兴同乡徐锡麟、陈伯平、秋瑾等革命先驱抛头颅洒热血的危难时节,刘大白的这一“大白”举动,是有着思想先行者的觉醒与慨然的。
之后,刘大白任《绍兴公报》《禹域新闻》编辑、主笔,并于1914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结识更多革命志士,抒写了大量赤子之歌、爱国之思,成为名噪一时的著名诗人。而鲜为人关注的是,刘大白更是一位国文教育的先驱者。
一、初授国文,博采勤书乐教学
大白是家中长孙,一出生便被寄予了光宗耀祖的厚望。三岁,身为翰林的祖父金友梅亲自为其开蒙;六岁,受业于当地名塾师;九岁,师从陈莲远。及至十五岁,已遍读经史子集,尽阅古典名著,十六岁在杭州的“三院会试”中获拔贡,有机会参加国子监谒选,一时为乡里称颂。
然而,因着父亲去世要守孝,大白无法前往京城。正当亲朋为其惋惜之际,他却乐见这好事不成,借机远离害人不浅的科举之路。
为父守孝满一年后,刘大白离开了平水老家,在绍兴城里的师范学堂和山会小学各谋得了一份讲授国文的教职。从此,开始了他当国文教师的生涯。
其时,清政府已下令废科举,兴学校。各地除了陆续将书院、义塾改办学堂外,有识绅商也纷纷捐建或集资筹建学堂,城乡小学堂勃兴。但由于师范教育滞后,师资严重匮乏,实际上,小学堂教员多以秀才、贡生充任或由塾师转任。轻松谋得教职的大白,不知会否在心中感叹:一年前的拔贡竟还有些用处,以使自己得以自食其力。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无疑是成才、成功了。
深谙旧学的书生讲授国文,自然是小菜一碟,但他并未随意为之,不走“读读背背”的旧式讲学路,反而认真备课、投入上课,深受学生喜爱。课余继续博览群书,并投入创作,记录下任教职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种新式的教学法不正暗合了当下语文教育着力提倡的教、学、反思、写作相辅相成之道吗?面对国文,应怀敬畏之情;学富五车,尚揣惶惶之心;立足讲坛,何言我为独尊。许是少时的书斋苦读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作为教师的刘大白,依然像个学生,勤勉自学,笔耕不辍,提升着自己的语文素养与教学修养。
当时的师范学堂与小学虽说是新式学堂,可“新式”的教育资源极其匮乏。当下,被国人热捧的叶圣陶编、丰子恺绘的《开明国语课本》也远未问世,教材的开发也是教师的职责之一。凭着自身扎实的诗文功底,刘大白热情地投入了创作并用于语文教学。时至今日,刘大白彼时第一次任教员时的作品已部分散失,并不多见,今尚存《春晓即事》等,收入《白屋遗诗》,常见的主要为“五四”之后所作,实为一大憾事,这不免令人回忆起几年前倡导的语文教师“下水作文”。作为现在的一线语文教师,不读书不写作的现象其实常见得很,比照刘大白教学时的写作热情,我们不免汗颜。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竟对数学教学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写下了《未见书室算稿》《论筹算考释》等著述。
其实,无论是做小学老师,还是做师范教员,都应博学广教,语文教师尤应如此。因此学科涉猎庞杂,又为众学科之基,不读不写,不采不书,也就难逃教师越老越不受待见的厄运了。这方面,前辈刘大白给我们作了很好的引领。除此之外,每逢假期,他还欣然畅游稽山鉴水,抄录寺庙廊亭楹联,领悟中华文学精华,听风赏水之余,大约是不忘为学子开设一些今日称为“微课程”一样的教学内容。所以,做刘大白的学生应该是幸福的。
二、畅写童诗,朴素明朗爱说尽
诗,是刘大白一生最大的成就。他对自己的诗作有一句话的简评:“我底诗用笔太重,爱说尽,少含蓄。”狂放豪情,恣意纵横,如前文中提到的《我有匕首行》中“贪生可羞不如死”“丈夫意气动霄汉”等诗句,实乃热血澎湃一后生!而且往往一写就是一组,如《哭陈烈士伯平》4首、《旧梦之群》101首、《秋之泪》45首等。古人云,诗言志。浅显明白的话语,释放的却是淋漓酣畅的真性情。
研究刘大白诗作的人很多,笔者才疏学浅,自不敢班门弄斧。作为一名基层的语文教师,笔者注意到的是刘大白诗作中的儿童情怀:他创作了大量的儿童诗和为儿童乐于接受的民歌。
朴素直白易理解,是大白诗作的一大特点。大白旧诗作中有《爆竹》4首,其一云:“轰然一发使人惊,直上浑疑万里行。半晌飞升还堕落,何须平地作雷声。”当下,各种诵读材料铺天盖地,俨然国学兴盛,实则其中不乏充数之作,更兼杂一些封建文化之糟粕,不免有为诵而诵之嫌,难诵难懂自不在少数。倒不如这首《爆竹》语言平素,叙事清爽,表意直白。爆竹,绍兴人谓之“炮仗”。旧年新岁之交,孩童最喜放之。大白年少于山乡平水勤于功课,每至节庆,方有得意休憩时间,自然与亲友放炮仗为乐,加之从小胆大,对炮仗的燃、声、色、飞等了然于胸。写出这首《爆竹》信手拈来,尽显稚子闲趣,且惯能描摹爆竹特点,“轰然作雷声”“一飞万里行”,孩子们最是喜欢,诵读之,隐隐有雷声可闻。
朗朗上口易诵读,是大白诗作的又一特征。“五四”之后,大白诗作进入“新诗”时期,创作颇丰。《卖布谣》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首诗创作于1920年5月31日,著名的语言学家、作曲家赵元任先生于1922年为之谱曲,传唱至今。诗作于20世纪20年代入选新时代国语教科书,可以想见当时的孩子们在教室里童声诵读的样子。即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还是可以归纳出一些入选理由的。其一,结构短小,基本是四字一句,符合孩子喜短厌长的认知心理;其二,叙事为主,表意浅显,直白的话语,让小孩子很快理解,又因为用“哥哥、嫂嫂”的亲人称呼,贴近了当时的家庭生活,极易使孩子们有认同感;其三,四句一节,押韵易诵,如第一节:“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读之唱之,皆朗朗上口,成诵莫忘。
这样的诗例尚有许多,如:《布谷》中“布谷!布谷!朝催夜促”;《收成好》中“阿二天天割牛草,一件棉袄想不到”;《田主来》中“一声田主到,妈妈心头毕剥跳”等。笔者最喜大白诗中的孩童“阿二”,活脱脱一个可爱又可怜、年幼却懂事的小孩形象,令人直想抱抱他。且看“阿二来!和你商量好不好?外婆给你那只老婆鸡,养到三年也太老,不如借给我,明年还你一只雄鸡能报晓!”写出了因田主来家吃饭,无可招待,大人无奈和阿二商量宰杀鸡的情形。最后阿二“唇一翘”,说了一番“譬如”的话,不由得令人想到绍兴乡下待客的艰难,读来倍感唏嘘。
贴近生活易亲近,更是大白诗作的鲜明特色。接触新思想的大白,诗作多反映当时民众之苦。总是形象刻画出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压迫下的劳动人民的悲苦生活,流露出作者对劳动人民的深厚同情。比如《渴杀苦》中的“渴杀稻田,苦杀农夫”,《脱却布裤》中的“脱却布裤,双股泥污,种田苦,种田苦”等,对田主财主不劳而获,而农家却越过越苦的社会现状进行了有力的抨击。而《卖布谣》等则勾画出了当时洋货充斥市场造成农村手工业劳动者经济破产的图景,也表达出了诗人先期觉醒的民族意识与危亡担忧。这些诗作贴近生活,经学堂孩童之口传诵到社会上,后又结集出版。
这些诗作虽则反映生活实际,却大多以孩童笔触写就,如《两个老鼠抬了一个梦》《小鸟》《一样的鸡叫》《捉迷藏》《春问》《门前的大路》《春意》《龙哥哥,还还我》等,无不充满了童言童趣童真,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住着一个纯真的儿童。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个儿童,所谓诗人总少年,他在诗中畅快地述说着。
三、再续教缘,杏坛讲学称“金刚”
1918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经亨颐为革新师范教育,充实优秀师资,聘请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讲授国文,由此成就了这三人与夏丏尊的国文教育改革,被时人并称为“四大金刚”。
这四尊金刚各有大成就,联合起来更是如虎添翼。他们废除读经,反对崇古,倡导新文学,编写了《国语法》《注音字母教授法》等著作,还将当时白话文先锋鲁迅等人的著作列入教材,开时代先河,颇得赞誉。
事实上,再一次从教,大白的心境、眼界已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有了质的飞跃。加之他与沈玄庐等革命志士的肝胆相照,以及与蔡元培等学界风云人物的学术交流,都为他成功掀起革新教育大风浪奠下了基石。
也许是因为既是诗人作家,又是教师的缘故,他自觉地承担起了唤醒民志的社会和历史之大责。如果说少年时代的从教倾心于做好教师的技术和学问,那么,接触新思想、新浪潮之后的从教,做得更多的是对人性、对社会、对教育的思量,是影响人的生命的。他从事国文教育,虽有些自由主义,更多的却是为教育的理想而抗争、呼吁,是有一个国文从教者质朴而浑厚的思想情怀的。
1921年至1923年间,大白曾回到绍兴上虞春晖中学、浙江第五中学(今绍兴一中)任教,成为教学的中坚力量。任教期间,他特别重视推行白话文,与当时的名师好友清茶论教,月下激辩,成就了一段段学术交流的佳话。他的身影常出现于白马湖畔、绍兴府城,以讲学播撒文明的种子、催发思想的萌芽。
一所学校,只有达到了学术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人(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的发展和完善,才可以真正发生。在他的影响下,学生、民众渐渐觉醒,一时书生意兴勃勃。而春晖中学之改革教材教法、率先实行男女同校、学生俊杰辈出等,使它与北方的南开齐名,这与革新教育、倡导新学的大白应该也是分不开的。并最终促使绍兴近代教育兴起早、起点高、发展快,并由此形成了一批影响较大、具有特色的学校。
1924年2月,受绍兴同乡邵力子力荐,大白进入复旦大学任教,依然用他那浓重的绍兴腔为学生抑扬顿挫地讲着诗文,依然尽心尽责地投入国文教学,依然自己编写着教学讲义。其间,还写下了今日复旦人仍在传唱的校歌。
之后,大白曾任省教育厅秘书长、教育部常务次长、政务次长、代理部长,可以说官运一时亨达,然最终却主动请辞一切职务,隐居杭城。1932年2月13日上午,刘大白先生平静地阖上双眼,从此归去,结束了慷慨豪情的一生。
也许你会说,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传奇。的确,刘大白是诗人,但他同时是学者,是官员,是革命者,更是一位教师……论身份可谓复杂;从一个封建科举士子转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参加过同盟会,加入过共产党,参加过革命,从文坛迈向政坛,身居要职又最终退隐,论经历也不可谓不富传奇色彩;而早年接受过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同时又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信徒,后又追求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最终又成为自由主义者,论思想亦可谓不简单。然而,在这众多的复杂中,国文教育先驱的光环却明朗显现。无论是少年时代的初授国文,还是盛年时期的再续教缘,无不显露着一个教育者的兢兢业业、开拓创新、与时俱进。刘大白,真乃浙江国文教育的先驱者之一,“浙派语文”当然是少不了他这重要的一员。
(浙江省绍兴市柯桥区平水镇中心小学 31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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