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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渊

2016-04-11/

青年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哥哥

⊙ 文 / 草 白



深 渊

⊙ 文 / 草 白

草 白:一九八一年出生,浙江嘉兴人。作品散见于《西湖》《江南》《北京文学》《山花》《天涯》《大家》等刊,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或收入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千方百计地偷袭我尚未完全结痂的疤痕,盼我手上或脚下创口再次出血是哥哥的童年乐事之一。我对疤痕的病态防护基于对痛感的杜绝。我怕痛。更怕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皮肤被撕裂;从同一个地方,暗红黏滞的血液再次流淌而出。

我很怀疑,这从同一个地方流出的血液,是不是拥有不同的源头。它们带给我的体验是如此不同。对这个世界,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那些曾在我身上流过的血和发生的事情,也不能让我更好地了解它。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已接近真相的边缘,不想这只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时间固有的迷惑性,让我体验到无尽的挫败感。

记忆里似乎有过一个极为普通的下午,家中某个尘封许久的抽屉里躺着哥哥小学时的日记本,我好奇地辨认着,似乎想要找到一个日后叛逆成性的人彼时的蛛丝马迹。可让我诧异的是,日记里的哥哥却是一个异常懂事的人,放学路上捏着零花钱,走过冰棍摊,却忍着干渴不靠近。

许多年后,我可以认定该场景的虚构性,或者不可确认的真实性。可是,至少,他曾经以日记里的形象要求自己,以此规整和塑造自己,就像我和我的同龄人所做的那样。我们对身体和欲望有一种本能的淡漠和戒备,惯常地以牺牲自身欲望来成就完美和获得赞誉。

日记里童年哥哥的形象与他日后所表现出的“恶”——种种疯狂与怪诞,在一个人身上,以时间的顺序,明暗的比例,或隐或现,或合或分,组成和消解了人性的各个立面。后来,在父亲无数次恨铁不成钢的痛打和亲人们声泪俱下的集体控诉下,哥哥主动抹去童年日记里的形象。似乎那种隐忍的少年的道德感只是草叶上的露水,马上就在恶世的浊气中蒸发殆尽;他甚至变本加厉,决绝地将一切丢弃,撕碎书本,敲破玻璃窗,穿上破洞牛仔裤,在太阳落山之后,大摇大摆地向门外的黑森林里走去。

不断地从外面传来的消息是,哥哥打人了,哥哥闯祸了,哥哥可能被抓起来了。颇为奇异的是,所有的坏消息都在黄昏前后抵临,不知是传递者那一刻正好闲空下来,还是黄昏里那明暗莫名的光线,诡异闪烁的气氛,随时抵达的暗夜的忧伤,正是制造悬而未决命运的温床。

那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还活着,安静地各就各位,就如桌椅板凳那样默默承受生活的负重,不哀求不哭泣,不挪动位置。哥哥的行为迅速打破了这种稳固的关系。一个古老宅屋的门被推开,有人出去了,出走者带来的风声隐约传递着外面世界的信息。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导致了哥哥出走。自小没有劳动过的羸弱身体无法对抗父亲的皮鞭之痛,还是像无望的祖父母那样将一切毫无办法地归之于命运的安排?那些走街串巷的占卜者,神之又神,好像趴在我们家窗外偷听,对我们的生活了如指掌,又能如神灵菩萨一样站在高处,俯瞰并预知一切。

一个家庭有人出走了,这只是事情的开端。然后,那个出走的人不断地回来骚扰他们,让这个家庭原本拥有的宁馨气氛遭到破坏,越来越坏,以致草木皆兵。可是,人们要活下去,这就需要宗教。这个家庭最年长的祖母信佛,其实也不过是当有事时问菩萨方便些。菩萨说了,这个孙子会变好,只是需要时间。菩萨每次都这么说,祖母只好相信。

于是,人们开始等待。等待的日子并不让人安宁,只感到这样的日子恐怕永远也不会结束了。可是,人们依然会等。浮水流灯,世事无常,活着就是等。而我在等待长大,离家,永不回来。我发誓出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与此同时,哥哥却不断地返回,携带怨气和伤痕回来,就像一个带毒的人,不断地回来寻找那永远也不存在的解药。

哥哥是回来拿钱的,用各种方式逼迫我们交出钱来。

有一天,母亲正在二楼房间里数钱,而哥哥进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赶紧关门,脊背抵住门背后,用手指头指指楼下厨房间,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他,他,回,来,了。”她不敢离开那扇木门,生怕哥哥撞门而入,上锁也没有用,哥哥有的是打开一扇门的办法。有一次,我看到他拿着一把菜刀,刀刃朝上,寒光一闪,就将祖母房间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

为了应付哥哥地毯式的搜索,母亲将钱分散地藏于各处,裹在毛线团里,塞在写字台下,藏在鞋子里、谷仓里、各种瓶瓶罐罐里……她大概是想把它们藏在一个连自己都有可能找不到的地方,似乎只有如此才安全。有好几次,她都忘了它们到底藏在哪儿了。

后来,哥哥不再觊觎母亲的钱财,可她藏钱的方式却没有因此改变。

那年夏天的傍晚,我们全家坐在门口空地上乘凉。相比别人家时常漫溢的欢乐气氛,我们家是显得过于拘谨和沉默了:连电视机的声量都调至最低。这沉默是有原因的。哥哥还在外面,谁也不知道哪天他会闯出什么祸端来,将我们苦心经营的欢乐破坏殆尽。——既如此,我们索性不要那些终将会被打破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坐在门口乘凉,一个女人走进我们的视线里。这是罕见的。因为哥哥的事,全家早已习惯在村里所保持的孤立地位。那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眉毛细细的,就像柳树的叶子,皮肤有一种罕见的白,细腻的,寒冷的,让我想起屉笼里的豆腐。三年前,她从苏北嫁到我们村。她肯定是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以至于连影子都显得苍白。果然,她说自己得了一种叫迎风流泪的病,白天不能出门,“就是眼睛老是要流眼泪嘛。”女人笑嘻嘻地说。我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病,以为那是一种眼疾。可年轻女人说不是。

年轻女人忽然讲到了我的哥哥,说那是一个很帅的小伙,有一次还帮了她的忙。我从来没有听人如此讲起过我的哥哥,我们全家人也都听蒙了;这个外来女人肯定不知道我哥哥的底细,不过也难说,哥哥尽管在家里很坏,在外头却是不偷不抢,对人和气。

“你哥会变好的。再给他一点点辰光。”年轻女人的苏州腔普通话软软的,有点好听,也有点怪。当她打听到我哥哥只有十八岁时,便说,到了二十八岁,他肯定变好了。女人又说她的丈夫今年刚好二十八岁,他们是在一个集市里认识的,他追她到家里,父母亲起先不同意,那么远,不放心啊!不过她自己是愿意的。“我喜欢他。我那么喜欢他。”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低了声腔,语调也随之变得婉转,神情羞怯,好似自言自语。她总是说“我的丈夫”,而不是像村里人那样“老公长老公短”。女人走后,母亲告诉我,她的老公是做生意的,据说在外面有了相好,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她婆婆说她脑子有点问题,用红丝线缝被子,孩子都两岁半了,还以为自己是新嫁娘。”母亲停了停,接着说,“不过,我看,她倒是没有外界传的那么严重。”

后来,年轻女人又到我们家廊檐下坐过几次。都是相似的夏天的傍晚。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谈论哥哥时这样自然,温和,充满着耐心和体恤之情,好像谈论的是自家兄弟。她的语气里有亲人的疼惜、怜悯,却没有亲人们因期望落空、恨铁不成钢、多年的怨怼而生成种种咬牙切齿,爱恨交缠。她谈起我哥哥时的语调,让我们感到哥哥是一个有前途的人,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年轻女人还说,在他们老家,也有过几个这样的后生浪子,不过他们都顶顶聪明,见过世面,比一般人大方。

那样闷热的夜晚,年轻女人薄荷一样的声音抚慰了我们一家焦灼的心。很多人都在我父母面前谈论过哥哥,他们只是碍于情面或有所企图,或者向我母亲借钱,或者求我父亲帮忙;他们言不由衷,吞吞吐吐,话还未出口,就已变形、僵硬,提前背叛了主人。

那些夜晚奇异而安宁,给人期待。说好奇更为准确些。哥哥的命运将以何种方式延续,真有所谓小径分岔、泾渭分明的道路供人选择吗?走了好人的路便是好人,走了坏蛋的路便是坏蛋,这世上真有这样现成的路让人去走吗?

仰望星空,那里黑暗深邃,永久存在。宇宙最重要的特征是日夜交替,而影响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永远是哥哥的举止。一年年过去,青春期的野花野草疯疯癫癫地随开随谢,无可寄托,我感到恐惧;如果说隐隐的逃离念头算是由此而起的抵抗,那也是本能的身体上的逃离,而不是基于对现状的改变。可能,在心里,谁都明白,不可能变得更好了。时间流逝,一年年过去,这才是最坏的最不可更改的事实。

那几年,每次我在暮色中回家,远远地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就有一种莫名的畏怯。不知这一天哥哥又会犯什么事,家里人的心情都好吗?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哥哥的存在,我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什么烦恼、接近于幸福的人了。

我们等着,等到哥哥累了,老了,坏不动了,停歇下来。在时间的魔法里,没有什么不能得到解决。后来,当我离家,离开漫长、逼仄的热浪滚滚的夏日黄昏的等待,确实忘却了很多。可在最深的遗忘中永远保存着那部分记忆,甚至记得更为深切了,它是一个伤心的慰藉,谜一样的痛楚与深渊。记忆结成硬块,自为一体,拒绝异物渗入。

《聊斋志异》里有一则《拆楼人》的故事:

何冏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数地连亘,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可知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这个故事,心里一颤,马上就想到了我的哥哥,并松了口气。原来,原来哥哥的事情并不孤立,原来一切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啊。我想到苹果在腐烂之前,在种子阶段之前,所经历的一系列可能或不可能的变故,也想到祖母所说的初一、十五出生的人命硬。——哥哥的生日正好在八月十五。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我很庆幸事情终于过去,果子已经剥裂,沙粒已经漏光,回想总是容易一些。

那几年,我们家从没有添置过一件像样的家具。我们小心翼翼地抑制着时常冒出的、想要买点什么好东西回来的欲望。一旦哥哥的癫症好久未曾发作,只要我们流露出丝毫想要过好日子的念头,便有一个防御系统自动生成;于是,这蠢蠢欲动的欲望就被环堵萧然的场景给毫无悬念地压制下去。既然它们迟早都要遭到毁损,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它们,我们什么都不要,那些美好的东西不配出现在我们家。

装修用的三合板在阁楼上堆成小山似的,没有派上用场。冰箱还是早年买的益友牌,氟利昂耗尽,内部电线老化,取食品时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触电感,双门的表面布满坑洼的被硬物击砸的印记,由胶皮和塑料包裹的外皮被敲碎,露出里面的合金。门窗玻璃碎了,也就碎了。铁锅也敲碎过好几次,因为要吃饭,不得不去买了新的来。谁也不敢对这个家进行任何装饰,那是徒劳的。

很多年,我们住在一个家徒四壁的空间里。我们的后窗对着无名的坟墓,墓上芳草萋萋,远望和任何一处荒地没什么区别。夏天的傍晚,窗外的青草蚊子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飞进飞出。冬天到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冷空气在屋子内外自由穿梭,恍惚中我们全家衣不蔽体,成了荒寒天地间的植株。

那个遥远的冬天的夜晚,我坐在火凳前喂柴,火光长久地映着我的脸颊,那光芒肯定还映照在我身后的墙壁上,我感到脸上粉灼灼、红彤彤,好像一切温暖、干燥的事物都奇异地集中到了我的脸部。那一刻,我走神了。我非常不现实地想到与我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的事物。我想拥有一个房间,一个有门、有窗、有家具的房间,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空间,连那里的空气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与别人毫不相干。我的脸越来越烫,我的脑门在冒汗,可我仍不断地往炉灶里喂柴,木柴在火焰的作用下噼啪响,有乳白色的汁液从其两端渗出,冒着气泡,一股奇异的气味在我鼻端蔓延。

屋子里,父母亲在说话。母亲说,她想要买一台洗衣机。这样,冬天的时候,就不用去河边洗衣服了。河里水冷,女人来那个,洗冷水不好的。母亲又说:“洗衣机不贵的,我问过了,好几个商场都有。”母亲有点害羞地看着父亲,好像在等着他的答复。父亲忽然大手一挥,大笑着说:“洗衣机算什么,我还想买辆三轮摩托车呢,是后面可以坐人,也可以运货的那种。不过,我们家的门可能太窄了,如果买了那样的车,还得把门面拓宽。”母亲用爱怜与鼓励兼备的神情望着父亲,好像在说,那也算不了什么,你想买就买吧。我们还要买更贵更好看的东西呢!在那样的夜晚,两人目光交融着,碰撞着,彼此鼓励着,被禁锢已久的欲望与渴念在这温暖的冬夜里暗暗聚拢,涌动在一起,生出了只属于此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消融的糖块粘缠在一起。

洗衣机,三轮摩托车……我似乎看到那台洗衣机,还有三轮摩托车,更有别的什么东西,一些想也不敢想的好东西慢慢地向我走来,将空旷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物阜民丰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然后,然后,从这样的家里走出去,走到外面的空气里,这样的生活多么让人满足啊!

在另一个相似的夜晚,屋子里弥漫着惯常的铁一样阴冷、沉重的空气。那肯定是个冬夜,或许还下着雨。屋子里极有可能没有生火。他们忽然讲起那个来自苏北的年轻女人。这个死在异乡的女人,在自杀之前其实已经疯了。她要婆家的人将她埋到房子对面的山上,“这样,我的丈夫站在楼上,就能看见我了。”葬礼上,那个遗留人间的女孩正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跳着橡皮筋,唱起马兰歌,一脸天真,丝毫不知她年轻的母亲正躺在薄薄的杉木棺材里,马上就要被永久地埋入地底之下。

年轻女人消失后,村庄里再也没有人用那样温和的语气谈论哥哥。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相信那些话竟然是从一个濒临疯癫的人嘴里讲出,它们是光,是热,是神性的骤然降临。渐渐地,我们忘了那些话,我们自己从来不说那些话,它们就像台词,是假的。

那几年,哥哥就像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人物。江湖上,校园围墙外,台球店,到处流传他的故事。他的名字越来越多,诨号别名满天飞,全名反而鲜为人知。衣衫下露出的刺青图案骇得人心怦怦乱跳。少年们离家出走投奔他。他们的母亲走在通往我们家的路上,她们来祈求我的哥哥不要将她们心爱的儿子带坏。一路上,她们准备了一箩筐的好话,想要说给我的哥哥听,可她们没有找到他,她们失望地打量着我们,打量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一个家徒四壁的地方,瞬间窥透了我们的秘密。——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家庭。

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眼神中,我们感到了绝望。

那个夏日午后,毫无预兆地,我被哥哥打了。我有一种索死的快感。我想去死。从家里出来,向着离村庄三公里之外的一个水库走去。一路上,热浪滚滚,灰尘扑面,我泪水汹涌,止不住地往下滴淌。出了家门,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也不想死,只是想亲自感受走那条路的心情。很多自杀者都走过这条路。我只是在模仿他们,体验赴死的心情,我和他们一样难受。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追求真正的死亡,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并不能让我抵达这一步。一汪青绿温顺的湖水蓄积在山坳底部,看上去格外安宁,有种混沌朴拙的美感。在泪眼汪汪的情形下,我并不能欣赏这样的美。我只是走到了水库的身边,然后又慢慢地往回走。我仍在哭。我的哭泣无声而巨大,在胸腔里酝酿着,却也逐渐止住。

之后,无论遇到多么难的事,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与此同时,围绕着哥哥,一股疯狂的拯救行动在我们家生生不灭。它们指向一个根本性问题——劳动。我的哥哥没有劳动生涯。他退学,离家,打架,全是为了逃避劳动。“人类德行滑坡的最大根源在于妄想不劳而获。”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句话。那时候,我们全家所有人的脑子里肯定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如何让哥哥回到劳动现场。一个人必须劳动,在监督下劳动,在皮鞭抽打下劳动,或者走进创造性的劳动生涯中!

他们想起了那个远近闻名的雕花师傅。在此之前,他们肯定想起过很多人,那些篾匠、油漆匠、木匠、泥水匠……可最终还是想到了那个雕花师傅。那个能让木头开花的师傅,有着巨大的本领。他的木头上住着游鱼、美人、亭台、楼阁,还住着云雾、烟岚、隐者、鬼怪。那个被雕刻的世界多么安宁。我们全家都被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迷住了。雕花师傅被请来吃了一顿山珍海味后,将哥哥带走。三天后,哥哥回来了。哥哥肯定会回来,不是当天返回,而是三天之后。他让自己付出了三天的耐性。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注定不会那么快到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只要活着,就不会有那一根稻草的存在。

那时候,当我走在街上,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便想,他们身上也有那么多揪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吗?可他们还活着,大多数人总是活着,他们无处可去。

我们也是如此,活着,只是活着,无处可去。

有一年,家里的枣树结果很少。祖父母手持柴刀在树底下演双簧,一个要砍它几刀,让它长长记性,另一个却说饶了它吧,它知错了,明年就好了。

确实,到了明年,枣树长记性了,变好了,结果多了,可是哥哥呢,谁来吓唬他,又有谁有本事让他变好?

爷爷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由于我们家还没有死过人,他们就觉得或许可以用这件事情“刺激”一下哥哥,让他“变好”。

爷爷屋里挤满人。人群的焦点是哥哥,而不是行将就木的爷爷。爷爷气若游丝,目光直直地望着哥哥。在众人催促下,哥哥立誓以后好好做人,请爷爷放心。看他神情恳切,态度端正,爷爷这才安心闭眼,离去。可丧礼的哀乐还未散去,哥哥已经蠢蠢欲动,种种行为与过去没什么两样。奶奶觉得爷爷是白死了,好像他真的是为了教化哥哥而死去。

“你哥哥他不会变好了。人死了也就完了,活着的好好活着吧。”这一次,奶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无论是对爷爷的死,还是对哥哥的故技重演。或许,她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种子早就埋下,长出的是好果子还是坏果子,那不由果子说了算,更不由她说了算。

有一天,奶奶停下织网的动作,神情严肃地对我妈说:“现在,咱们只剩最后一条路了。”奶奶说的是女人,她们要给哥哥找一个女人,大概是想到了戏文里唱的冲喜小新娘什么的。可她们终究没有找,或许是不想让最后一条破灭来得太快,或许是因为没有女人愿意“舍身饲虎”。

那几年,家里人声息渐消。院子里的老人也一个个离世,只有奶奶似乎在等着什么。或许,在爷爷临终的床榻上,他们之间存在过某种隐秘的承诺。

我在长大。可童年的天空,云层低垂,大兵压境,全是煎熬。偶尔坐卧河边大石头上看大人们浣洗衣物,水声潺潺,她们在讲述鳗鱼的故事,从前的鳗鱼那么长那么粗,比水蛇还长,比手臂还粗,通体黏滑黑亮,似非普通鱼类,俨然已成鱼精。听她们笑语晏晏,捶衣之声古静、安宁,默想着这深渊之下到底藏着什么,可还有鳗鱼潜伏的身影?

没过几年,河水浅下去,河床干涸露底,只见白色板结的淤泥在烈日暴晒下化为齑粉,鳗鱼已经游走大海,不复踪迹。

关于真实,鲁西迪在《午夜之子》里有过这样的表意:真实是个与视角有关的问题,你离过去越远,它就越发显得具体可信。我还认为,真实或许就是被记忆反复渲染的那一部分,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心理刻痕,回忆导管中深厚黏滞、人事壅塞的局部。

多年来,有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它没有随着时间和记忆的磨损而黯淡下去,反而愈加清晰。它渐渐抽离发生环境,成为颇具象征意味的一个场景。当然,被我记忆的不是因为其象征性,而是其中的眩晕感。肉体的记忆最难泯灭。

童年里,我痴迷于绕柱而行。门厅里那根虫孔密布的大柱子,是我乐此不疲的游乐场。每次都在“晕死了,我要飞出去了啊”的意念中,猛地刹住,戛然而止。身体是停下了,可由于惯性的作用,我还像颗陀螺那样旋转,旋转,好像要飞出去。或许,我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飞行是所有逃离中最迅捷,最具诗意的方式。从童年的现场到成年后的梦境,我浸淫其中,无力自拔。十六岁那年,一个昏暗的清晨,我终于搭上大巴车离开故乡。父亲依据车子远远辐射而来的灯光,准确拦下我所要搭乘的车辆。那是一辆前车缀有许多小灯的大客车,车身很高,与普通的货车和集装箱都不同。天没有亮透。车厢里,人们头枕椅背,昏昏欲睡。车子上山爬坡,渡河过桥,一路颠簸,密闭车厢里的异味,随时可能涌上的呕吐感,让我焦虑不堪。离家的兴奋感早已荡然无存。或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从此之后,来自哥哥的消息渐渐少了。偶尔,它们恍如冬日冷风透过一扇镂空的窗户,吹至我的枕边。惊悚,漠然至麻木,那永远是在别人事情上的态度。在我这里,它们就像藏在暗处的针,当我松懈下来,猛地戳我一下,再戳一下。在梦里,在母亲含糊躲闪的电话声中,无处不在。我从来就没有远离。只是从这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所有那个房间里发出的声响,仍不时传来,甚至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

异乡的黄昏,哥哥忽然来找我。我好似看到熟悉的鬼魂出现在窗下。那是冬天,他站在校门口,反复搓着手,说自己只是路过这里,来看看我的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微笑的呆滞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东西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我带他去食堂吃饭。我走在前面,与他错开两三步的距离,心里有些惴惴然,从没有想过在家乡之外的地方看到他,在父母亲人之外独自面对他。他快速地将一荤两素的盒饭扒光了,还是和从前一样,饭桌上撒了许多米粒,“你们学校的伙食真不错啊。”我望着那触目的米粒,不响。“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呢?”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略有些茫然和惶惑,就像一个在梦里做了坏事的人,醒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了。记忆中那张戾气氤氲的脸消淡了,代之以一个在俗世中讨生活的人惯常的倦怠与茫然。可那些米粒子,白花花的米粒子……一个人长久养成的习惯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我听到他在对我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啊,城里小偷多要防着点什么的。他竟然关心起我来了,还那么真切。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比我对他的判断要复杂得多。十年过去了,时间首次让他以不同于以往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好像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我真正知道的。我只觉得悲哀,苦苦思索其中缘由,虽不难理解,却仍觉得真相大于所思所见。逆风行走的人,肉身被戳成千疮百孔,最后只得乖乖地顺着风向行路,可哥哥与那风中行走的人到底不同。他更像是被解除了咒语的人,从此钻入人群缝隙,战战兢兢地度日。

异乡的黄昏,时间呈现了它终将要呈现的某个截面。之前一切不过是铺垫,渲染,乖张诡异,叙事学上的一波三折。

可这个波折实在太过曲长。那个黄昏,离苏州女人所说的二十八岁已过去三年。离爷爷去世已经六年。很多年里,没人再去算命先生那里。奶奶老眼昏花,弃了梭子,躲在阁楼上念经。而母亲呢,在情绪上来时饮泣不止,过后又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吗干吗。其间,许多桩足可以让一个人“变好”的事情在我们的期待中逐一发生了,可又无一例外地让我们的希望破灭。

哥哥的身影消失在异乡黄昏的灯火里,越来越觉得他像父亲。代替另一个父亲在人间活着。深长的鼻唇沟,微微佝偻的背,连走路的步态都像。因为哥哥,我经历了太多,无数的磨难和怨怼,自动发酵的黑暗情绪,裹挟了漫长遥迢的青春期,以为无穷无尽。无数个哥哥走在通往今天的道路上,可那个转折和渗透又出现于何时?对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尽可以猜测,但只止于猜测。

姨母在多个隐秘场合,述及哥哥结婚当日母亲的怪异行为,“她站在三楼窗前,看着下面新娘子进来,痴愣愣,木呆呆,喊她不应,不知在想点啥。”

一个别人命运的旁观者,语气中带着点轻佻与惊奇,即使身为亲姐妹,能够同情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那一刻,底下人头攒动,鞭炮声声。而三楼的母亲宛如立于尘世之上,思绪纷飞,却讷于言辞。她肯定有话要说,和离世的亲人说,和过去了的时光说;与祖母心中的佛陀说,与暗夜无眠时内心里的恐惧说。十几年的焦虑早已如影随形。她惧怕自己的感觉,更让她惧怕的是,这种惧怕完全不是多余的。一个家庭被乌云笼罩得太久,好不容易拨云见日,这天在她看来仍是阴沉不堪。哥哥放下玩世不恭者的武器,走进家庭,他的精明与他的懒惰织成另一张新型大网,牢牢保护自己的利益,准确地说是保护他们一家三口的利益。他,他的妻以及他们的稚子,却以攫取家人辛劳为本能,特别是母亲的付出,更被视作理所当然。

浪子归来,却成了市侩。其实,这两个角色之间,有足够的空间和理由可让彼此顺遂自如地转化。

母亲从起先的期待,叹息,至最后的心如死灰,勉力维持,其间多少渴盼遽然成灰。如果说从前,她对他还怀着希望,希望他变好,并孝敬于她,弥补之前亏欠,可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哥哥或许会发达,会出人头地。——这当然也是她所企盼的,可他对她的攫取,让人想起贪婪纵欲的水蛭,历经多次变体的血吸虫,无休无止,和生命本身一样漫长而煎熬。寄生虫与宿主的关系,以持续的吸噬为养分和供给,由此获得生存的热力。

有一次,母亲以玩笑的口吻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哥哥可能还发现不了,由旁人来告诉他,他会惊奇,还说,我妈死了啊,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他妈是永远都不会死的,永远那么强壮,永远帮着他。”看着母亲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略感震颤,却假装什么都不知。我知道她也需要安慰,也明白这些安慰的无用。从此之后,她只是尽力,却不怀希望。她开始衰老,抱怨睡眠不好,心脏跳得厉害,胃疼,一旦有所好转,又无怨无悔地继续奔走,直到精疲力竭,喘息着停下,休整后重来。一个人天生地永远地为另一个人服务,不计报酬,不问反哺,我不知道这该归之于母爱的伟大,还是盲目。

或许,这只是本能而已,就像海龟天生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中华鲟千万年来遵循溯流习性。一位母亲生下她的孩子,这孩子也便成了她的衍生器官。这器官在这世上遭遇几何,好与不好,寒凉暑热,器官的主人是有感知的,他们是休戚相关的命运的共同体。

与此同时,我的哥哥对他的稚子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溺爱,与学艺、待人、伺亲时,不冷不淡、毫无常性的那一个远远区别开来。从哥哥对稚子的纵容上,我不知道另一个“他”是否因此隐隐长成?命运的轮回说,让人无奈和倦怠。

如今,我的哥哥已是一个中年人,与按部就班的同龄人相比,他的经历可以算是复杂了。胳膊及后背上刺青的龙纹是某种狰狞的暗示,让人想起那些永远也无法结束的等待的夏天;眉眼之间隐隐泄露的晦暗表情,也在昭示着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煎熬与暗无天日。他的火暴脾气奇迹般地得以收敛,闭合,并学会了叹息。物价的昂贵,人事的龌龊,世道的艰险,都成了他哀叹的内容。一种深沉的浮世的苦涩,占据了浪荡子的内心。

赚钱方面,他费尽心机,并且认为仅凭规矩、克制的劳动并不能满足自己,他自有巧取的办法,多年江湖历练,使得他的脑子在这方面转得比别人快。货物抵押,高利借贷,反复钻研出的生意经,让他屡有斩获,并获得别人或隐或现的赞誉或嫉妒。

哥哥以行动不断更新、改变自己的形象,将那个少年叛逆者死死地压进尘埃深处,为了防备死灰复燃,他比常人更通世故,更守礼数,更怕被俗世的浊流抛至岸上。可十六岁接触烟草,多年来吸烟成瘾,从未试图戒除,告诫他孩童在侧应该收敛,及二手烟对人的危害等,他充耳不闻。那旁若无人的吸烟者形象和贪婪的攫取者形象合成一体,让我想起章鱼的吸盘,牢牢地依附在深海的崖壁上,毫不松懈。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生命在人世之初的浪荡行为未尝不是精神反抗之一种,或清醒或本能,这背后的渊深及动荡,足以映射灵魂在人世生存的艰难。可哥哥的内心深处,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跌宕,我是一无所知的。家中至亲,我的父母及祖父母又经历了怎样的忧煎和等待,我也是一无所知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承受着,甚至在离世之时都无法得到解脱。

有些事情或许过去了,但又没有那么容易过去。现在,我每次返家,再也没有少年时看到炊烟升起时的畏怯和心慌。暮色里,也早已没有了炊烟。各人回各自的家。各自离开,各自走远。我至今仍然无法得知,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情,对我的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急着知道这些。可总有一天,我是会知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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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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