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顾客
2016-04-10毕淑敏
毕淑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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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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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素描
毕淑敏,1952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宁,国家一级作家。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她的《学会看病》选入语文教材。曾获《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青年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小编提问
①我为什么要去卖报纸?
②最后的顾客是谁?为什么他们要买下所有的报纸?
暑假到了。一天吃完晚饭,爸爸对我说:“金戈,反正你放假了,这个假期就自己挣点儿钱。体验一下过日子的艰难,对你以后有好处。”
我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一想到自己要去挣钱,我突然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卖报纸。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从压岁钱里拿了25元,去邮局批发了100份晚报。走出邮局的时候,天空居然落下了大而稀疏的雨滴。我赶忙用雨衣裹住晚报,抱着它往桥底下跑。立交桥底下真是个好地方,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骑车的人们一到桥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是个兜售报纸的好地方。
“嘿,小孩,来张晚报。”一个戴眼镜的叔叔招呼我。我赶紧给他拿了一张报纸,他递给我一张一块钱的票子。“哎呀,我找不开。叔叔,你有没有零钱?”“你为什么不预备零钱呢?”叔叔叹息着。突然我心生一计,对他说:“要不您买两份报纸吧,这样我就找得开了。”叔叔笑了,说:“这上面又没有我的文章,我要那么多相同的报纸干什么用呢?”随手放下了报纸,说:“那我只好到前面的报摊去买报了。”我看着戴眼镜的叔叔远去的身影,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来不及后悔了,又有新的顾客。幸好这一位备有零钱,我的被动局面渐渐改观。下班的人流拥了过来,有几次我居然被包围了。“嗨,小孩,你倒是快点找钱啊,我都等了半天了!”“这张报纸都淋湿了,你得给我换一换。”“你这钱找错了,还得给我一毛钱呢……”我忙得一塌糊涂,但总算把大约一半的报纸卖出去了。我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四周。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密密的雨帘已经变成青黑色,均匀细密地抖动着,撞击到水泥路面,反弹起灰白的雾烟。一辆铁灰色的奔驰急驶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雨很大,立交桥地势低洼,水浪滔滔地汇集而来,我的四周几乎成了一个小湖泊。下班族的人流似乎已经过去,汹涌的自行车大军消失了,只有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们一定是赶回家吃饭去的。我这样想着,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好像里面潜伏着一群蛐蛐。回家去吗?不能!我不能回家。这不但是钱的事(我到现在连本钱还没有赚回来呢),还有我立下的誓言。但是再在桥下等,希望渺茫。天越来越黑,买报的人越来越少。我要到一个资源更丰富的地方去。到哪里去呢?我思索了一下——到火车站去!那里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想着就令人温暖。我于是把剩下的报纸夹在腋窝下,向火车站走去。我这才想起,火车站的大门是要凭当日车票才能入内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因为雨太大,把门的人也躲到一边去了,我顺利地混了进去。大厅里好暖和呀!“卖报啦!卖报啦!”我鼓足劲喊了起来。还真有几个人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卷,说:“买张报。留着在车上慢慢看,也好解个闷。”我已经发现,卖东西这个事,只要有一个人买,就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我忙着收钱,递报,心里喜滋滋的,照这个速度卖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得胜还朝了。“我说,谁让你在这里卖报的!”忽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这地方是谁想来卖报就能来卖的吗?这是风水宝地。你拜了码头了吗?”我说:“这里是火车站,怎么会有码头?只有港口才会有码头啊。”络腮胡子说:“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别的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快走吧。记住,每个卖报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势力范围,走晚了就会有人对你不客气了。”反正这里是不能卖下去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火车站。
此刻我剩余的报纸,还有30多份。我必须把剩下的报纸卖出去。要不然我不但没有挣到一分钱,连老本都搭进去了。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耻辱。再到哪里去卖报?那个地方应该又温暖又明快,人们才有兴致买报……哪里是又温暖又明亮的地方呢?对了,地铁就是温暖而明亮的地方。
我立刻飞快地钻入地铁。然而,已经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时期,地铁站里显得空空荡荡,我疲惫地靠着地铁站的大理石柱子,一股滑腻腻的凉感沿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金戈,你一定要再坚持一下。”我狠狠地对自己说。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你是在卖晚报吗?”我很奇怪,我并没有把报纸露在外面,只是在这个站台休息,预备一会儿再开始售报的。她莫非有X光眼,能透过厚厚的雨衣,看到里面的东西?顾不得想那么多,我不能放跑了送到手的主顾。我忙不迭地说:“是啊,是啊。”她说:“你还有多少张报?”我说:“多着哪。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这是今天晚上最晚的晚报了。我都买了。”我压抑着狂喜问:“你买这么多的报纸干什么用呢?”她莞尔一笑说:“这上面有我的文章,所以我要多买些啊。”没想到萦绕我这么长时间的难题,这么容易地就解决了。再说,我看她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居然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不由得顿生钦佩之意。我一边收她的钱,和她交接报纸,一边真心实意地说:“你真不简单。能告诉我哪篇文章是你写的吗?”这本来是一个正常而充满善意的问题,没想到女孩突然变了脸,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呢?”她摇晃着马尾辫,不耐烦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也许怪我太多嘴多舌了。
不管怎么说,我用自己的力量把整整100张报纸都卖出去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首战告捷,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呢!我这才想起爸妈。他们在家里一定等得焦急了。我急急地向地铁站口跑去,却看到那个女孩正把厚厚一沓刚从我这里买到的报纸和找回的零钱,交给一对中年夫妇。女人感激地对女孩说:“谢谢你。剩下的这点钱,你就留下吧。素不相识的,帮了我们的忙……”女孩的双手推让着,头左右晃动着说:“一桩小事,不客气。”把钱送回,然后张开樱桃颜色的花伞,走出地铁站。那个男人把所有的报纸捅进果皮箱。果皮箱的口子很小,他就用指甲把报纸折得很整齐,好像它们是一块块钢板。当他们把一切都做妥帖了以后,才发现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妈妈说:“邻居叔叔下班的时候,坐在车里看到你在桥洞下卖报。我们是随便到外面逛逛的……”我垂头丧气地说:“爸爸妈妈,假如不算你们的钱,今天我还是一分钱也没有挣到。”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金戈,为什么不算我们的呢?我们是你最后的顾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