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海
2016-04-09陈寓理长沙市明德中学350班指导老师马臻
文/陈寓理(长沙市明德中学350班) 指导老师/马臻
山中海
文/陈寓理(长沙市明德中学350班) 指导老师/马臻
一
发现他的渔民絮絮念着:“早上我家囝囝到海滩拾贝壳,跑来同我讲有个人伏在岸边,我一看就知道呛了水,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来。”
“哎呀,我先前见过这个人!”一个黝黑干瘦的渔民惊呼出声,“他有条船,就拴在岸边,不知多少年啦,可没见他出过海,怪得很。”“哎,等一下!你们看看他口袋里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聘书?!”渔民用变了形的手指轻轻捻开那被水汽浸湿的红色绒布封皮,眯着眼,不甚流畅地念道:“兹聘请……”
二
“……为X部门主任。”会场的灯直直地罩下来,周围掌声涌动。我仿佛听到孤身一人站在乱石上时,海湾里潮水争先恐后的欢歌。
微笑,起身,上台,接过聘书,面对镜头停留五秒钟,握手,回座。我所有的表情动作都像身上的正装一样笔挺。
回坐到座位,我看见过往生活的一切,像一面荒芜的镜,镜面上海阔天空,一无所有,却又摄人心魄。我轻轻地呼唤,有如诀别的太息。
海……
三
我出生在乡村,乡村被群山包围。
父亲是个石匠,整天工作,一声不吭,除了金属与矿物的碰撞,他似乎对什么都不甚上心。他从来不问我在学校怎么样,跟邻家的孩子玩得好不好,高不高兴……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如果他能停下活计,哪怕一会儿,然后问我:“孩子,你过得好吗?”我将潸然泪下,趴在他膝头,告诉他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清汤似的粥饭越来越难以敷衍我的胃口,短到了脚腕的皱巴巴长裤、毫不留情地露出脚趾的脏兮兮鞋子惹人嫌恶。我会和他说,邻家的孩子们用力扯下我缀满补丁的外衣,一边狞笑着将它丢入泥塘,一边齐声大喊着:“疯子!疯子的小崽子!”
他们知道我不会反抗,不会回骂。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有时盯着母亲浅浅的漆黑眼睛,我不禁想,她怎么会是个疯子呢?她怎么会是那个一头把我撞倒在地上,又抓又嗥,发出令人发毛的笑声的恶魔。
我愈益沉默,将自己躲藏在文字和幻想之中,在小说和诗歌的围城里苟延残喘,想象未来。
只有一次,父亲从堆积如山的石料中抬起头,眉毛上沾满了白色粉尘,活像个小老头,我咯咯笑出了声。
父亲挑起眉毛,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一把将我扣在臂弯里,坐在门前看着被黑夜侵占了的空洞村庄。
我忍不住问:“爸,山外头是啥?”
“还是山啊。”
“再外头呢?永远是山吗?”
“海。”
海,这是我未听过的一个字,带着太息似的尾音,懒懒地绕着。我正纠结着要不要问他海是什么,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困惑。
“唔,海嘛,也像咱们脚下的地一样大,只是轻得多,软得多。碧蓝的颜色,呃,像无边的天空。”父亲伸过手来,捋了捋我蓬乱的头发。
“那海是什么做的?”
“水。还有船。”
“爸,你看到过海吗?”
“当然啦。”父亲朗声笑道,“在有你之前,我就在山外面,什么都学着做,想着有一天能永远走出山。那时候我自信满满,以为这没什么难的……”父亲突然低下头去,不说话,脸上神色落寞。
“后来呢?”我急急追问,摇着父亲的膝盖。
“后来……外头甚至没有一口饭给我吃,我只有回到这里……走不出山,又谈什么自在呢?”父亲忽然激动起来,隔着冰凉的晚风,我都能感觉到他筋骨的燃烧。
“爸,你不喜欢这里吗?”我小心地问。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在我穷困潦倒时它给了我容身之所。我的家在这里,几代的根基在这里。可是把我困在摇篮里的也是它。当我有了一些积蓄,难道我不想远走高飞?但我已经离不开了,这一切都刻在我的骨头上。”
父亲沉沉地叹了口气,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兽脊,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望着窗户上的栏杆,一眼把命望到底。
远处影影绰绰的群山退了下去,天的尽头毫无阻拦地显现出来,脚下的土地逆着苍白的光,开始冰冷地流淌,幻化成傍晚时分夜幕半笼的颜色,幽蓝幽蓝。
四
隔着车窗,父亲向我招手,然后飞快地向后退去,连着扬起的阵阵尘灰,连着我曾以为无穷无尽的山峦,从我的视野流淌出去。
我坐在从县城出发的汽车上,手里紧紧地攥着录取通知书,烫金的印刷文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足以抹去所有阴霾。
“我再也不回去了,爸,我不会回去了。”我满心欢喜,坚定不移。
我无数次从海边走过,数着那些渔船,羡慕得要命。我想攒一点钱,不要太多,买一只船,不用太大,从此遨游四方。
终于,我省吃俭用,有了一笔钱,换到了一条帆船。
它通体洁白,有纤巧的尖尖船头,笔直的桅杆扬起半透明的帆,像一身宽袍。我高兴坏了,恨不能马上出海,仿佛看见自己拨开劈头盖脸的灰暗,头也不回地划起桨,如战士般奔向尘土笼罩的战场。
而命运露出了恶意的微笑。
父亲搬石料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得很重——当消息从千里以外传给我时,石料的震响仿佛还能向我狠狠撞来。
“再等等,再等等吧。”我不得不暂时放下出海的念头,拼命挣钱填补无底的医药费窟窿。
而父亲没有好起来。我成了一家之主。
我得挣钱,新目标接二连三袭来,出海的日子一推再推。父亲不在了,母亲近乎癫狂,她甚至死死抱着棺材,不肯让父亲下葬。只有我把自己埋葬在一沓沓文件底下时,才能暂时忘却这些。
五
路径总在浮现,却永远不是我期待的那一条。
“有个好消息。”经理笑着向我招手。“你猜怎么着?你们主任不是要退休了吗,我提议让你来接任!”
我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集体讨论决定由我接任,他抢在公布之前先来霸占我的感激涕零。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但我还是谢着:“这可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咳,这有什么。你嘛,农村出身,吃得苦,天天头一个到,又抢着加班,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往后你当了主任,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许啊。”他满面春风。我却蓦地感到内心冰凉。
“这个乡巴佬,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卖命!”“人家可不像咱们混日子,志向远大得很呢!我听说他就要升职了……”“不是吧!叫他当我们的上司?他自己甘愿给人家当牲口使唤也就算了,现在又要我们给他卖命?”
那些话很刺耳,声音很大,没有丝毫连遮掩。
六
我怀揣着那张聘书,当心它不要叫疾烈的海风吹皱。
船静默地守在岸边。它被困得太久了,乏了,在清冷的月光下睡着了。
我站在岸边,悄无声息地慢慢解开船绳。一圈,两圈……粗糙的绳索从我手指间擦过去,留下火辣辣的痕迹。
船开始狂躁不安,它摇摆着,雀跃着,跟着流波试图奔逃,用力牵扯着我的指节,恨不能即刻将自己抛向远方的海面。
最后一圈船绳已经松口,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它。没有了。它一意识到这一点,便欢呼着张开了涟漪,贴着海面向前滑去。
我没有动。我望着它一点点融化在深蓝的天与深蓝的海。别了。
好了,没有船了。混沌的海天之际一无所有,我心底空了一块,却感到无比美满。
我是一位主任,我将大展宏图。我将埋头工作,死命挣挣不完的钱,我将把母亲从群山的包围圈里拯救出来。我将会有子子孙孙,他们会像我一样,面前有着一望无际的平坦的道路,永远没有山的阻碍……
我们将永远离开这山。
七
冰冷砭骨的海水忽然一头顶了上来,我定了定神,全身震悚。
我在干什么啊?我放走了——或者说,抛弃了,那只船。我曾经拥有它,一个通向未知的窗口,然而“哐当”一声,刀砍去了窗外一切的可能。而我正是这刽子手。我把自己的脚步谋杀在包围圈中。
这是我做了太久的一个梦,我其实仍然被困在山坳里,是不是?我开始感到绝望。我始终也没有走出山吗?山外的山……
出海,出海……风幻化成了父亲的低语。
“我这便来了。”我急急投身大海,用尽力气挥着双臂游动。近了,近了。尽管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快活地颤栗着,汗珠凝成了雪,我却从未如此自在。
终于,我的手攀上了船舷。船抖动了一下。健忘的它是不是才想起来这趟旅程本应少了我?我大笑,拍了拍它。
我仰起头,后脑勺靠在水面上,满目星空。云已经散了,星很美,同我幼时整晚坐在台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数不尽的星如同缀在天空的水珠……不过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现在就在海上,永远也不会回到山里去了。想到这里,我放声大笑。
八
日升星坠。
孩子在沙滩上拾贝壳,他骄傲地举起一只已经死去的海星。
他望一眼海面,唤他的父亲:“海上有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