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
2016-04-08鞠啸程
鞠啸程
刘先生是我很早就认识的人了,当我还在上小学时,他作为一个青年人就常常以复古主义者的模样在我面前出现,不厌其烦地向我和我的玩伴们宣讲令他醉心良久的历史事件。尽管当时的我还十分幼稚,但我已经懂得如何尊敬有知识的人并尽量去满足他容易膨胀的自尊心。可我的同伴们并不懂得这一点,他们把刘先生每一次猝不及防的出现都看作是突然袭击,他们用石子、木棍,甚至用啃剩下的鸡骨头驱逐他,并以此为乐。刘先生并不恼怒,反而微笑地看着那些施暴者,也只有在他刚刚换上的白衬衫被汤汁玷污时,才微微皱一皱眉。
当我们都长得稍大一些的时候,刘先生在孩子们中的境遇渐渐好转起来,他也慢慢懂得了如何抓握住男孩子们都正萌生着的兴趣,开始用从古至今的战争艺术史代替之前的孔孟老庄。有时我会忘我地为他鼓掌,但接下来我就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和推搡。世事就是这样,我怜悯乞丐的行为常常被视作善良,而同情刘先生的心思却每每被看成耻辱。
听口音,刘先生不像是外地人,但没人在小城里听说过他的家世,面对他人略带戏谑的追问,他除了大侃特侃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话,偶尔也会留下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叹息来。只在他人生里少有的一点恋爱时光里,他试着向我们吐露他的心声,他说那位女士身上散发着来自雨巷深处的潮润水意,烫染过后的长发仿佛再别康桥中荡漾着夕阳的清波。在那段日子里,他着力向我们宣讲发生在历史长河中的一切爱情故事,我觉得他似乎已到了生命中的顶点,却始终为他隐忧。终于他可怜的爱情就像自古以来流传更为广泛的另一些典故一样,以凄凉的悲剧收场。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在楼前的空地上被一群文身的人围起来暴打一顿,他平日里的信徒们都袖手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旁观,他们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刘先生脸上除了微笑之外的另一种表情。我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呻吟不止的刘先生,斜的躯体旁是几十张冷漠的面孔。我不敢公开质问他们的见死不救,只会蹲在刘先生身边抽抽搭搭地哭,刘先生倒是对我很礼貌地摆摆手:“量力而行,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几分钟后他就像一根弹簧样地弹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走去,嗫嚅道:“当真是劳费人力,打我,一个人不就够了吗?”我听出他的声音里饱啜泪水。
时间流淌得丝毫不留情面,当我在异地求学失败,像条野狗一样地回到故乡后,不经意间又想起了那伴我度过人生第一个十年的刘先生,却无法再听见他的声音了。几个月后,我又漂泊到了南方沿海一座近乎完全西化了的城市,我花光了所有盘缠,成功堕入流浪汉的行列,被押送进拥挤的救助机构。没等我最终觅到与我一样流落他乡的刘先生,救助机构的主人就在一次醉酒中死亡了。机构里所有的流浪汉都被换上一件雪白的衣服准备好眼泪去参加葬礼,否则就要被剥夺在此白吃白喝的权利。我刚踏进葬礼现场,就看见七八个珠光宝气的妇女蹲在地上昏天黑地地哭,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男低音:“按《十二铜表法》里的规定,妇女在公共场合不得无节制地号哭。”
下一秒,几个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刘先生移了出去。
【点评】刘先生只是一位连名字都配不上的人物,但也可看作是这个文化备受冷遇的时代里受苦受难的典型,刘先生的痛苦是后知后觉的,刘先生的迂腐是可笑可泣的,但当读者自觉或不自觉地联想到生活中其他的人时,刘先生,竟显得有些高大了。或许这并非作者的本意,也或许作者正是想留给我们一个相互交织的复杂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