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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与少年

2016-04-08李作霖

十几岁 2016年8期
关键词:写作学竹鼠福斯

文/李作霖

夏天与少年

文/李作霖

李作霖

湖南沅江人,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写作学教研室主任,写作学硕士点学术带头人,写作学和艺术理论硕士导师。出版学术著作《魏晋至宋元叙事思想》,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也时有散文、评论见诸报端。多年来担任湖南省高考语文阅卷负责人,在全省各中学演讲100多场。

夏天对他而言,意味着永无止境的劳役,如同地上的作物在太阳暴君的炙烤下屏住了呼吸,失去了生长的勇气。他和他的兄弟,带着发黄的草帽,赤脚走在发烫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机械地走向村子最远处水泵站旁的水田。

辽阔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白光。这种光你不能正面去看,它会秒杀你的眼睛。你的眼光想找一块停泊地,只有你脚下不断移动的一小块,或者是水泵站旁边的一排杨树。它在两村之间保存了一块稀薄的绿色,你可以想象树下有一块庇护你的树荫,它的后面有一条水渠,上面漂满厚厚的浮萍。

但他们无暇想象,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自家的水田,默默地走下田埂,低头插秧。刚开始下来时他还叫了一声“哎呀,太烫了”,后来他忍住了,没叫出声。哥哥很沉默,像水牛一样认命。他是水牛的弟弟,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上帝派我们干这营生,我们就得把它干好了。

多年以后,我从加缪的文章里读到西绪福斯神话,讲到西绪福斯受诸神惩罚推着巨石上山,每一次石头即将到达山顶时,石头又会因自己的重量滚回山下,西绪福斯不得不重新回到山下推动石头,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他的命运。我大学时读到这个故事,自然就联想到我们的劳作。我们在烈日下的劳作同样日复一日没有尽头,我们从未想过上帝有朝一日会释放我们,让我们从火热的水田中拔腿而出,走向荫凉的大学校园。

白色的少年时光何时结束的?我说不清,也许就是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吧。那是八月的一个黄昏,我还在地里插秧,我妈扬着一个信封在田埂上一路飞奔,疯子似的边跑边喊:“大脑壳,大脑壳,你考取了……”我直起身,看到很多人在注视着,又羞愧地低下头继续插秧……

从那一刻起,劳作变成了甜蜜的忧愁:我将不再是农民了,我的孩子将体会不到世上有如此荒谬的苦役,我们的日子将变成没有重量的轻烟。从那一刻起,每一天的下地都变成一种离别,都产生无数的联想,想到粮食,想到伴随我们日日鸣唱的蝉的薄衣,想到地平线之外的城市和美国,想到失去劳动的我的手脚会是什么颜色……

我的少年记忆只有夏没有春,就像我的夏天只有烈日没有暴雨。我们世世代代在地上劳作,潜意识里都是收割、插秧、摘棉花。很奇怪我没有读书的记忆,除了几张老师的面孔,我想不起我中学校园的模样,想不起我哥哥之外的初中同学,也想不起我读过的小说。直到上大学几年了,我仍在睡梦里焦虑着未插完秧的大片田地。有天清晨,睡在上铺的兄弟问我:“刚才你在梦里喊‘哥,该走了’,你们是要干什么去呢?”

多年以后,我做了中学老师,又做大学老师,失去了那块厚重的土地,失去了火热的白日,也失去了哥哥的陪伴和白杨树下遥望的地平线。我的劳作变成了说话和写字,说话的对象变成了陌生的学生,说话的内容由稻谷、棉花和鳝鱼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上帝给我开了个玩笑,他带给我一种别处的生活,就像少年时读到的小说中的生活——那是别人的故事!

我哥哥的感觉也是如此。他大学毕业当了一名警察,生活从此变成一部与罪犯打交道的警匪片,一集一集演个没完。只要有机会,他就开车往老家跑,春天去挖鳝鱼,夏天去摘莲蓬,秋天收黄豆,冬天打竹鼠。这几年鳝鱼和竹鼠日渐稀少,他就陪日渐老去的父母说说话。他说,在老家的日子才叫过日子。

这就是我的少年记忆和光阴的故事。它如此简单,却让我魂牵梦绕。它安静得如同我那个沉睡数百年的村庄,直到你们的阅读把它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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