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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脱

2016-04-08孙远友

延河(下半月)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师

□ 孙远友



解 脱

□ 孙远友

下班回家刚进门手机响了,看号码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肖君打来的。

“孙老师,出大事了,请您快下来……”声音沙哑急迫,还夹带着明显的抽咽。

“出啥大事了?你慢点,说清楚……”我莫名其妙,出什么大事了,让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楚楚君子如此惊慌失措。

“您下来再说……”听口气他完全慌了神。

“到哪里?”我问。

“火葬场……”

糟了!我猜测是他老婆,也就是我爱人的儿时好友淑贤死了。这对他对我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事呀!我顾不得吃几口已端上桌的丰盛晚餐,问老婆要了些钱,下楼挡了辆出租便急匆匆上路了。

肖君是我老婆的同学,和我一样,原本是南山人,父辈手上迁住到了汉水县城南山坡下的龙背岭。由于家在农村,又是异乡人,父亲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两个弟妹尚小,其家境窘迫是可想而知的。他自己虽一介书生,高中毕业回到家里,也只得咬着牙担粪、耕地,帮助父亲养家糊口,艰难度日。

正当他前途陷入迷茫,生活处于无奈之际,一抹彩霞映红了他赖以生存的龙背岭:县城来的几位知青上山下乡到了他们村上。几位知青中有一位身材娇小,模样可人能歌善舞的姑娘,她就是我老婆的好友淑贤。

肖君是龙背岭村仅有的几个返乡知青之一。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十分酷爱文学,什么中国的四大名著,什么《基督山伯爵》、《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他都能顺流倒背;什么陀斯陀耶夫斯基、马克·吐温、肖洛霍夫等等著名文学大师都是他心中的偶像。城里的知青没来之前,他偶尔谈起中外名著,谈起中外文学大师,村里人像听天书,议论他是书呆子,是疯子。上山砍柴,下地犁田再苦再累他能忍受,唯有他对文学的痴爱不被人理解,还时常遭受冷嘲热讽被人议论耻笑,他实在忍受不了,简直快把他急疯了。城里的知青下来了,他有了知音,生活很快发生了质的改善。

淑贤不仅长的逗人喜爱,性格也活泼外向。她上山下乡到龙背岭村后,很快便注意到了肖君。她同情他的家境,崇敬他的书法和文才,更喜欢他的温文尔雅。于是她主动接触他,每天都要往他家跑几次,初开始每次去肖君家都是有借口的,借书啦还书啦如此等等。时间长了,肖君和家里人都喜欢上了这个说话银铃一般,见人一脸笑的姑娘。偶尔三两天不到家来,肖君便像丢了魂似的,母亲便让小妹去找去接,淑贤自然而然成了他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我和肖君认识是从文学开始的。

那是一个金秋的傍晚,淑贤来到我们家,经我爱人介绍,才知道她是她儿时好友。淑贤很会说话,她说她知道我是一名中文系毕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是文化馆负责文学创作的干部,是《汉水文艺》的主编等等。说她也喜爱文学,读过我发表在报刊上的小说、散文、诗歌等等。她的话语使我非常兴奋,因为我的工作得到了社会的尊敬,我的作品得到了读者的认可和好评,从而使我更加感觉到文学的神奇和伟大。

淑贤很会把握时机,她在我兴奋到极至时拿出一迭稿子,说:“孙老师,这是我插队村上一位返乡知青的一篇习作,请您给看看,能否在您主编的《汉水文艺》上发表。”

淑贤走了,我送她下楼回到屋里,立即被她送来的那一迭厚厚的文稿卷面所吸引。稿子很厚,看页码四十六张,稿纸是自己裁就的普通有光纸,没有横格也没有方格,可卷面横看是行,竖看也是行,蝇头钢笔行楷清秀漂亮、苍劲有力,连标点符号都规规整整。不管文章怎样,整篇稿子简直就是一幅难得的硬笔书法作品。

文章的题目叫《小草泪》,文章的体裁作者标明的是小说,文章的作者叫肖君,四十六页,洋洋洒洒一万四千多字。

我是县文化馆负责业余文学创作的干部,发现人才、培养人才是我的职责所在。出于对文章整洁漂亮卷面的喜爱,我一口气将这篇被作者自谕为小说的《小草泪》看完,抬腕看表,用了整整两个小时。

《小草泪》讲述的是一位高中毕业返乡回家的农村青年,由于生活艰难,前途迷茫,心理负重几乎使主人翁精神崩溃,幸逢城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他所在的村里,他有了知音,有了友谊,有了爱情,可他喜欢上的这个女孩由于是城里一位大学教授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不仅女孩的父母坚决反对,连女孩的家人也一致反对。出于对女孩的喜爱,他多次登门求婚却累遭白眼拒绝,后来居然连门也不让进。无奈之下他只好托媒提亲,没想到媒人也被骂出门外。绝望之中的一对恋人就像秋风中的两株小草,在哭干了眼泪之后拥抱着跳入了村上的水库……

事件感人啼泪,可这并不是一篇小说。从体裁上说,这是一篇自传体的叙述文。

首先没有故事结构,其次没有细节描写,通篇甚至连一句对话也没有,怎么能够算得上小说呢?

可是,我喜欢上了这篇文章,更喜欢上了署名肖君的作者。我就象一位探矿者发现了富矿的矿苗一样喜出望外。第二天我便出门淘宝,徒步登门拜访这位叫肖君的作者。

肖君的家在县城南边凤凰山脚下的小村。三间小青瓦房子,门口卧着一条老眼昏花的土种黄狗,见有生人到来,那黄狗身也懒得动一下,只是伸了伸脖子,抬起头,对着屋里象征性的叫了几声,似乎是告诉主人:来人了,出来招呼一下……

随着老黄狗的断续吠叫,屋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半老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我猜想那可能是肖君的母亲。

“请问你是……”老妇人嘶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试探着问我。

“我找肖君,您是……”我礼貌地半答半问。

“我是肖君的妈,他挑粪下田栽油菜去了……”

我见老人家双手提桶一副吃力的样子,赶紧要帮她提,可老人家却说:“这是猪潲,莫把你衣裳弄脏了……”执意不让我帮她提。

老人家将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猪潲倒进了屋侧猪圈的石槽里,然后满脸堆笑地招呼我进屋。她用围腰布擦了擦刚刚喂过猪的双手,找出一只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奖杯,从挂在墙上的竹编蔑笼里抓出一把当地产的大脚片茶叶,用一只葫芦做成的水瓢,从吊罐里舀出一瓢半开不开的水为我泡好了茶,又颤颤微微的拐进里屋,拿出两匹旱烟,同时递给我一只龙头竹做的旱烟袋,说:“我家没得纸烟,你将就吃袋旱烟吧……”

老人家递旱烟袋的双手粗糙得像龟裂的树皮,我不忍心推辞,赶快双手接过旱烟袋,放在身边的小方桌上。

老人家对我说:“这位同志你喝茶、吃烟,我给你喊君娃子去。”

老人家出门喊肖君去了。我端着不冷不热的茶杯,自然而然地打量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屋,屋里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黄泥巴土坯垒成的两口锅的灶,大锅里煮着半锅猪潲,一半红薯,一半叫不上名字的青草,小锅里堆着几个吃过饭还没来得及洗的饭碗。靠墙放着一张小方桌,桌面上一层厚厚的油垢,几乎连桌缝都填满了,小桌周围散乱的摆放着几条自己做的长条凳。墙上贴着几张公社颁发给肖君的“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抬田造地积极分子”之类的奖状,这是整个屋里唯一有点色彩的东西。

我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屋里的陈设,耳边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回来哟……君娃子……屋里来客了……”声音悠长、苍凉。

随着老妇人的呼唤,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我起身出门,只见一位刚刚二十出头,戴着眼镜,留着小偏分,满身学生气身材细瘦的青年。他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裤子挽着,一高一低,肩上担着一挑硕大的杉木粪桶。幸好粪桶是空的,我猜想如果是一满挑粪,他那一副瘦弱的双肩能担的起吗?

我迎上前去,问:“你是肖君?我叫孙远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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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是孙老师呀,您看我这样子……”他忙不迭的放下粪桶,没招呼我进屋坐,独自跑进屋里,旋即抱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提着一双半新的塑料凉鞋,冲我歉疚的一笑,拐到屋后去了。我猜想是去换衣服。

一会儿功夫,肖君换好衣服出来了,他上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汗衫,下身穿一条裤缝笔直的的确凉长裤,显得神清气爽英姿逼人。

肖君看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显得有些不自然,喃喃地说:“孙老师,您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

“我们见过面吗?”我问。

“我让淑贤指给我认识的,我读过您的作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我的语气里透出一些责怪和遗憾。

“我不敢……”

简短的对话后,肖君把我让进了他的卧室兼书房。这是一间用竹棍编成的竹芭子隔成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木板钉成的简陋柴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堆放着一摞中外文学作品。临窗摆放着一张两屉桌,显然是他的写字台。靠墙的一边,整齐码放着一排厚薄不等的书籍。一只硕大的显然是他自己制作的楠竹笔筒,里面塞满了大小不等的毛笔。尤其引我注目的,是一幅他自己书写的行楷书法作品,内容是: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幅作品张贴在床的对面,显然这是他身处困境中的精神支柱,二是一把与这小屋格格不入的小提琴,格外惹眼。

我禁不住问:“你喜欢音乐?”

“喜欢,笛子、二胡、小提琴我都会,拉的不怎么好。”他红着脸回答我,显得腼腆羞涩。

下来,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文学。从交谈中我感受到了他的阅读面和追求目标。当时我就暗下决心:我要竭力帮助这个小伙子改善生存环境,扶持他从文学入手,帮他成才成家。

于是我就他的处女作《小草泪》存在的问题及修改的办法,直言不讳的指出。

肖君听取我长达一个多小时滔滔不绝的点评和修改意见时,一句话也没插。末了,他喃喃地求我,说:“我想请孙老师帮我修改斧正……”

我听后断然拒绝说:“如果你不是一位可塑之才,我自然会捉刀代笔把这篇作品帮你改成,可你是一位有基础、有潜质、有追求的文学青年,我看好你,你必须自己动手,把这篇文章改成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说的多,他说的少,可我们谈的十分投机投缘。从他面色绯红的兴奋神色中,我知道他已经被我彻底征服和激励了。

说话间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传进了小屋:“听说孙老师来了,那才是难得的稀客呀……”随着声音淑贤走进了小屋,简陋的小屋里顿时光鲜四射,满屋生辉。

一番寒暄之后,淑贤俨然以女主人身份忙出忙进张罗着炒菜做饭,还从自己身上掏出钱来,让肖君十几岁的弟弟跑路去分销店打酒买菜。

菜很简单,一碗酸辣子炒鸡蛋,一碗洋芋片片,一碗秋南瓜丝丝,还有一碗是刚从分销店买回来的红烧猪肉罐头,酒也是刚从分销店打回来的酒精勾兑的散酒,七角六分钱一斤,一共打了两斤。

从肖君家到县城约有五里远的路程,肖君、淑贤坚持要陪我送我。一路上我们谈了很多,交谈中我清晰的明白了,《小草泪》的男女主人翁就是我身边的肖君和淑贤。我不禁对这两位中国式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命运担忧起来。我话外有话的劝肖君:“《小草泪》的男女主人翁双双投水殉情太悲壮,太残忍了,简直是对社会的控诉,难道不能换一种结局吗?”

肖君无奈地看着我,半张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淑贤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其它路走不通,那就只有这条路呀。”其神色黯然无助,让我揪心不已。

《小草泪》修改了五遍,每一遍修改都很艰难,自始至终我都未帮肖君修改过一个字,一是我要让他在修改中成长提高,二是我不忍心用我的丑字去污染肖君文稿整洁的卷面。

《小草泪》终于在《汉水文艺》上刊登发表,一时间轰动了小县朝野,肖君成了小县城里街谈巷议的新闻人物。

尤其没想到的是淑贤的家人居然鬼使神差地接纳了肖君。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编稿,进来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出言吐气给人以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感觉。他自我介绍说:“你是小孙吧?我是淑贤的父亲。”

出于对教授的敬畏,我连忙赶快的起身,毕恭毕敬的请他坐下,为他敬烟沏茶,说:“老师您好!淑贤是我爱人的好朋友,您老人家有啥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老人说:“你们《汉水文艺》刊登的《小草泪》我看了,写的很好,作者肖君是我小女儿淑贤的男朋友,这篇小说社会反响很大,但是却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猜测和不良影响。你做为刊物的主编,我觉得有必要找你说一说一位当父亲的苦衷。你知道我是一名大学教授,我的家庭自然也就是书香门第,我和我的家人不同意淑贤和肖君的婚事,并非门第观念作祟,而是因为我家淑贤一碗米长大,从小娇生惯养,一旦嫁到肖君家,她怎么可能适应贫苦的农村生活呢?”

面对老先生的真诚诉说,我既为可怜天下父母心而感动,同时更为肖君和淑贤的婚姻前途而担心。我认为这是拯救肖君、淑贤婚姻难得的机会,于是我说:“肖君很年轻,天资潜质都很不错,他绝不会当一辈子农民的。”

我从肖君近年来发表的作品说起,全面的表述了我对肖君的评价和预测。老先生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了赞同的笑容。

就这样,淑贤终于成了那三间小屋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为了改善肖君的生活生存环境,我游说教育局的领导,为肖君安排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

由于生活环境的改善,肖君的文思和才华,犹若一口喷发的油井,作品连连发表,获奖十余项,居然引起了《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大刊对他的关注。肖君终于靠自己在文坛上的影响,成为了省级和国家级作家协会会员、政府机关里的一名笔杆子,本人也因此成了肖君人所公认的启蒙老师。

“孙老师,火葬场到了。”

出租车司机的提醒,把我从回忆和沉思中唤醒。

遗体告别大厅内没有多少人,只有十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在忙出忙进。肖君席地坐在蒙着白布的遗体前,哭丧着脸,没有流泪,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放了汽的皮球,从精神到躯体完完全全的垮塌了。

我急步上前,摇着肖君的双肩问:“咋搞的,淑贤她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肖君紧握着我的手,边摇边哭,说:“不是她,是素兰。”

不是淑贤是素兰!我整个人懵了,如同跌进了云里雾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素兰姓米叫米素兰,五年前是政府某机关的一名干部,肖君的同事。

我认识米素兰是因为肖君的介绍。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肖君约我到一家名叫“一品香”的地方小聚,并一再叮嘱我一定到场。

我很诧异,许是因为家境窘迫的原因,多少年来肖君从不请客的呀!他破天荒请我吃饭,必是有啥重大事因。我心里嘀咕着,带着满腹猜疑如约来到了“一品香”饭馆。肖君早已订好了房间,那是一间精致小巧且带卫生间的小包房,一张古朴典雅的八仙桌,四周摆放着四把虽显陈旧但却古色古香的太师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长约三米的装框书法作品,诗仙李太白的《将进酒》通篇行草书写,给人以龙腾虎跃、大气磅礴、荡气回肠的感觉。书者落款是肖君,我禁不住摇头晃脑高唱低吟地诵读起来。

卫生间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丽人。肖君打断我的吟诵,介绍说:“孙老师,她叫米素兰,我的同事!”

米素兰主动伸出右手,笑眯眯地对我说:“孙老师您好!你不认识我,可我对你很崇拜、很熟悉。”

我反问说:“我们见过吗?”

米素兰说:“我读过你的许多作品。”

我说:“是吗?让你见笑了。”

米素兰说:“尤其你热心快肠的帮助人,肖君都跟我说了,谢谢你对他的关爱和帮助!”

此时的肖君已是政府某部门的一位副科级领导,无论职位或者年龄,她都不该对肖君直呼其名呀!我心里一边嘀咕着、揣摩着、猜测着他俩的关系,一边下意识的打量起她来:1.6米以上的高挑个头,身材苗条匀称,该丰满的部位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一对直挺高耸的乳房隐藏在薄如蝉翼的真丝连衣裙下若隐若现,散发出令人痴迷的气息,使人想看又不好意思看;高高翘起的屁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全身的曲线;修长的双腿白皙细腻,给人以冰清玉洁的质感;尤其一对黑白分明会说话的凤眼,望人一眼足以使男人们丢魂失魄,浮想联翩……肖君好福气,能有这样的同事朝夕相伴,真不枉人世一趟。我情不自禁地暗暗惊叹:人世间竟有如此可人的尤物!

“孙老师,您请上座。”肖君的殷勤招呼,把我从痴迷沉醉中唤醒。米素兰得体地扶我在上席坐定,双手端起一杯酒,对我说:“孙老师,请接受我对您的仰慕,敬老师您一杯酒。”

面对米素兰的真诚,我脑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连礼节性的推辞和感谢都不会了,本能地接过酒杯,稀里糊涂地喝了。

许是我的豪爽,抑或是我不知所措的失态窘迫样,使得米素兰兴奋起来,说:“感谢孙老师对肖君的扶持和帮助,如果没有您,肖君可能一辈子都会窝在农村,我再敬您一杯酒。”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喃喃地说,接过酒杯又一仰脖子干了。

就这样一瓶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米素兰又打开一瓶,说:“感谢孙老师赏光,我不太会喝酒,我朗诵诗为您助兴吧!”

我和肖君几乎同时拍手喊好,米素兰为我和肖君换上大杯盛满,举案齐眉地递给我和肖君,用一口虽不怎么标准但却十分悦耳的普通话,朗诵起李太白的《将进酒》来。

正当我和肖君如痴如醉开怀畅饮的时候,淑贤一头闯了进来。

“你们真浪漫,找了这么一个好去处,对饮成三人呀!我也来湊个热闹怎么样?”淑贤一改平时的矜持,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肖君和米素兰,小屋子里热烈美好的气氛顿时像结了冰似的凝固了。

肖君像被电击了似的傻站着,大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米素兰尴尬地陪着笑脸,说:“嫂子你请坐,请坐。”

“我坐,有我的位置吗?”淑贤挑衅的口吻十分刺耳。

我一看事态严重,赶忙打岔说:“肖君请我喝酒,你心痛了?”我有意把“我”字说的很重,意在提醒她说话注意。

“请孙老师您喝酒,我咋可能不高兴呢?”淑贤强装出笑脸解嘲的说。

“高兴就坐下来一块儿吃。”我说。

“我不会喝酒,也为你们朗诵诗歌助兴吧。”淑贤说着为我、肖君还有米素兰一人端起一杯酒,用一种感慨万千的怪腔调朗诵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淑贤的朗诵如泣如诉,流露出满腹的悲伤和无尽的忧郁。肖君和米素兰不知所措,我只好装作喝醉了,让他们送我回家。

走出“一品香”大门,淑贤一改刚才的神态,满面春风的有说有笑起来,遇见熟人打招呼,她就满脸笑容的介绍说:“我和肖君请孙老师小坐了一下。”

半个月后的一天,淑贤到我办公室哭诉,数说肖君忘恩负义与米素兰关系暧昧等等,央求我劝说肖君。

对于淑贤的哭诉我将信将疑,对于淑贤的求助,我满口应承。

我找到肖君,试探着询问他和米素兰的事,没想到肖君坦坦荡荡的承认了他和米素兰的情人关系,说:“我们真心相爱,我们相互尊重,不像我在淑贤家,总是低人一等。”

面对肖君的坦诚,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肖君和淑贤结婚之后,和岳父家里所有人关系都很紧张。在他们看来淑贤下嫁肖君,是掉进了万劫不复的苦海,而罪魁祸首就是肖君,因此仇恨和敌视就在所难免了。

我无法劝说,因为我理解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可以为真爱受苦受累甚至去死,但绝不可忍受歧视!

我劝说不了肖君,只能从传统道德入手,阐述丈夫对妻子的责任,父亲对儿女的义务,末了声色俱厉地告诫肖君,说:“淑贤和你走到一起不容易,绝不允许你因为米素兰半路抛弃淑贤。”

肖君一言不发的听完我的说教,长叹一声说:“素兰是个好女人,我和淑贤以及和岳父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她真心爱我同情我,她和我真心相好的前题是不允许我因为和她相好而抛妻弃子,我和她是不可能断的,因为我从她那里得到了真爱和尊重,因此,我会和她永远好下去,但我发誓,绝不会因为和她相好而抛弃淑贤……”

对于肖君视死如归的执拗和信誓旦旦的表白,我自感言辞穷尽,只好终止劝说,掉头去做淑贤的工作。

我找到淑贤,告诉了肖君的态度和表白,劝她说:“你和肖君走到一起不容易,如果你还真爱着肖君,千万不要人前伤他的脸,事情闹大了对他对你都不好,人前要给他面子,给他面子也就是给你自己和你的父母面子……给他些时间,你要用真爱去感化他,我相信他不会离开你的……”

我对淑贤说了很多,也列举了人世间许许多多类似的矛盾纠纷,告诫她引以为戒等等。

对于我的劝解,淑贤哭泣着说:“你放心孙老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受再大的委屈我也不会和他离婚,否则我爸我妈会怄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肖君和米素兰的恋情逐渐暴露,小县城里几乎人人皆知。在强大的社会舆论面前,米素兰一个未婚姑娘再也呆不下去了,只好申请调离到市上去了。

米素兰调走后,风言风语慢慢平息,而肖君每个周末都要去市上探望,娘家人问起,淑贤总是找理由遮掩。儿子问淑贤,淑贤哄儿子说:“爸爸出差去了。”

时光在肖君的往来奔波和淑贤的遮遮掩掩中飞快流逝,肖君和淑贤没有离婚,米素兰也没有嫁人。

一次肖君到我办公室,说他准备调到市上去。我问他调市上哪个单位,搞什么?他说到一个专业创作部门,负责全市的戏剧创作。我听后坚决反对,理由两点:一是他不适合戏剧创作岗位,二是一旦调动,他和淑贤的婚姻家庭就很难维持了。

肖君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说:“不会戏剧创作可以学,米素兰因为我,四十岁了还孤身一人,她忧郁成疾,我必须调下去照顾她。”

说着他拿出手机对我说:“这是她发给我的短信,孙老师您看看,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短信是一首诗:

我每天都在等待、期盼

尤其在那灯火阑珊的夜晚

然而,所有的等待、期盼

换来的都是形只影单

我知道只有周末也许你才会下来

可我却无法不把你时刻期盼

我知道把自己奉献给你

等于选择了一生一世的苦旅

可我却心甘情愿

虽然鱼水之欢、床第之乐不可或缺

可我坚信心灵的拥有

能够永远、永远……

读了米素兰写给肖君的表白,我无法再苦劝他,只好凭着我在市上文化界的人际关系从中作梗,让他的调动不了了之。

事隔两年后,肖君的一位好友出任市某局局长,调他到市局任科长。我再也无法阻拦,只是要求他半年内必须把淑贤也调到市上,否则我就再也不认他这个学生。肖君满口答应,三个月后淑贤从教师岗位改行调到了市上的一个文化单位。

肖君、淑贤调走了,把家安在了市上。偶尔开会出差到市上,两口子总要把我接到他们家。看他俩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样子,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深思中惊醒,看来电显示,是淑贤打来的。淑贤的声音很大,既像是高兴又像是气极败坏,她大声狂笑着说:“孙老师嘛,您好,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那个狐狸精死了。”

我一时没反映过来,问:“哪个狐狸精?”

“米素兰呀,我终于熬出头了,哈哈……”淑贤在电话里放肆的狂笑着。

听着电话里的狂笑,我的头轰一下似要炸开,望着瘫在木板上米素兰的尸体,我平生第一次对淑贤产生了难以形容的反感。我神经质的自言自语:“人啦人,变态了的人为什么如此丑陋,难道可以因为一已情爱而诅咒生命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木讷地看着跪在米素兰尸体边默默流泪的肖君。

我心情沉重地劝慰肖君:“节哀吧,人都去了,你也算有情有义了……”

肖君望着我,眼里闪动着泪花,嘶哑地抽泣着说:“我不难过,昨天她快咽气时对我说:在她彻底解脱时有我陪伴,她很满足……”

解脱!难道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唯有死才能彻底解脱吗?

米素兰走了,以一个未婚老姑娘的身份,没有任何遗憾的告别了人世。临死前她亲笔立下遗嘱,将她唯一的财产,也就是她和肖君的共同爱巢,那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留给了肖君。

米素兰走了,肖君将自己生前写给米素兰的所有情诗全部书写装裱出来,长、短、横、竖挂满了整个屋子。白天在机关上班,下班不回家,径直回到他和米素兰曾经的爱巢里,在米素兰的遗像前呆坐,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淑贤找来,强拉硬拽才回家。无论淑贤怎样夹枪带棍的挖苦数说,他不做任何辩解,只是一言不发的呆望着天花板。

淑贤提着好烟好酒来找我,哭诉说:“那个狐狸精死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他成天不回家,还和我分房睡,我主动和他湊到一堆,他却像个木头人似的,我真是守活寡呀……”她抽咽着央求我劝慰肖君,我却劝她说:“肖君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要给他一些时间,时间是疗理心理创伤的唯一良药……事已至此,你对他要贤惠些,人非草木,何况肖君是一个对感情比生命还看重的人……”

漏屋偏逢连阴雨,就在肖君深陷在情感旋涡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他的好友局长调回省里去了。一朝君子一朝臣,新任局长罢免了他的科长职务。

心上人的含恨离去,妻子喋喋不休的数落挖苦,仕途上的彻底无望,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彻彻底底地把肖君击垮了。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上班无所事事,下班后不是到他曾经的爱巢里陪同米素兰的遗像傻坐,就是到路边的麻辣烫小店里没完没了的喝啤酒……

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肖君一条长达数百字的短信:“孙老师您好,我现在北京住院,癌魔使我痛不欲生,我求专家帮我缓解疼痛,专家却说:痛不痛是你的事,我考虑的是如何能让你活下去……孙老师呀,我曾经努力过,也为你争过气,你也曾经以我为骄傲。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听你的劝阻,为了那份本不该有的爱情,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土,既耽误了素兰,也冷落了淑贤,我愧对两个真爱我的女人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听您的劝阻,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仕途,荒废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愧对您呀老师。癌魔使我疼痛难忍,我非旦不怕死,反倒期盼死神早日光临……我愧对我的爱人和我爱的人,我愧对我的师长、我的亲人,如果活下去,我将疚歉终生,愧对一切!因此,唯有一死才是我最终的解脱。”

读着肖君如泣如诉的信息,我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似的。我预感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即将陨落。

十几天后我接到淑贤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肖君死了,就在北京火化,并告诉我肖君临死前叮嘱,托我帮他在老家办理后事。听淑贤的语气,肖君的死并没使她怎么痛苦伤心,因为她的话语出奇的冷漠平静。我猜想娇小脆弱的她肯定是因为肖君的死懵了。

肖君的后事让我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整个人几乎累垮了。可我因肖君的离世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到办公室去写一首悼念肖君,题为《痛惜一颗新星的陨落》的长诗,没曾想刚摊开纸笔写了几行,淑贤一头闯了进来。我很诧异,丈夫刚刚入土,她怎么能够穿的如此大红大紫,还浓妆艳抹的打扮!淑贤一改平日的矜持,用脚后跟踢上房门,既没有礼节性的问候,也没有只字片语的感谢话,双手拍着我的写字台,仰天大笑着说:“解脱了,我总算是彻底解脱了!他死了,我可以重新活人了……从今往后,我要当一个真正的女人,过一个幸福女人应该过的生活。”

面对服饰光鲜、浓妆艳抹且又丑态百出的淑贤,我本能的站起身来,猛的拉开房门,一头冲了出去。

米素兰、肖君、淑贤他们都解脱了,而我却无法从他们的纠葛中解脱。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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