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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照的七堂公民课

2016-04-07王晶晶

人物 2016年3期
关键词:公民民主

王晶晶

新闻不是他的追求,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决定停下来重读经典,回归到思想史的阅读中。

50岁到来的时候,台湾作家杨照先生决定从繁冗的电视辩论节目和报刊评论文章中喘口气,重读《论法的精神》、《社会契约论》、《论自由》、《通往自由奴役之路》、《论美国的民主》等这7本西方经典著作。

30多年前,他在台湾大学图书馆和美国驻台新闻处图书馆里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书时,台湾尚未“解严”,阅读让还是学生的他在当时的环境中开始思考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公民、人有什么样的权力、人和政府和国家之间应该有什么样的关系。那时他从来不敢想象,台湾有一天会变成一个民主社会。

杨照是1980年代台湾民主运动的亲历者,当年他在报刊上的评论文章曾经影响过很多反叛的年轻人。台湾乐评人张铁志曾在一篇文章里回忆,台湾转型前,他和周围的年轻人被杨照文字中闪现的理性主义所吸引,并且开始意识到如何让书写作为武器对抗时代的衰微,为台湾公共领域的重建扮演一点小小的力量。

但他渐渐不满足于这种碎片式的启蒙。他在《新新闻》杂志担任过3年总编辑,有一天杂志快到截稿期的时候,他突然闯进总经理南方朔位于隔壁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问:“你写这些东西写了20年,你不觉得你写20年来一直在反复写同样的东西吗,你怎么有耐心继续写下去?”这个台湾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意识到,新闻不是他的追求,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决定停下来重读经典,回归到思想史的阅读中。

从2005年开始,杨照在台北的诚品书店办讲座,讲授西方现代经典,每5周读一本经典,每堂课只有100余人,如今已经坚持了近10年。他想做一个实验,看看在当下的台湾,还有没有人像他一样,还对这些经典持续地感兴趣。“我们曾经拥有过这样一批读者,一度比例很大,因而决定了台湾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社会,但是这群读者正在消失当中,而且快速的消失。”他对《人物》记者有些忧虑地说。

2013年开始,讲座的主题变成了“公民”,他带领读者系统地阅读曾经影响过他的《论法的精神》这7本书,希望把这7本书变成“七堂公民课”。他越来越感到台湾社会里浮现的一丝危机,“不过就25年,台湾社会跟台湾年轻人不关心,他们就理所当然活在这个社会里边,但他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这些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想让台湾的年轻人明白,民主的到来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人物 PORTRAIT = P

杨照 = Y

P:公民基础和公民意识,具体理解的话指的是什么?

Y: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有一个最重要的政治意识上面的转折,我们原来被教导或我们原来的想像,活在这个社会上面,我们是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因为你是社会的一分子,所以你有对这个社会的责任。也就是说这个社会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你可以做什么,是已经被规定好的,没有被规定你可以做的事情,基本上你是不能做的,不管是习俗、法律或者是命令,它的基本逻辑是这样。

但是公民意识其实它就是倒过来那个逻辑。为什么说卢梭这么重要,因为卢梭引发了对于人类历史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想像,他的意思是说,人为什么开始组建社会,人是为了要彼此互相容忍,我们组成社会是因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加在一起的力量可以对抗这个大自然。所以我们不得已我们要彼此合作,为了更好或更安全地生存,我们就必须付出一个代价,我们要让度部分的权力、部分的自由,变成一个组织,然后这个组织会有一个规章,会有一个权力,会有一个契约。他的意思是说,不管是习俗、法律或者是政府,其实都是我们“让”出来的,换句话说,我拥有我行为上的彻底自由,直到我同意为了换更大的福利而把哪一部分让度出去。政府可以管我,是我相信你拿走了我这些权力,可以带给我更大的好处,所以我同意这部分让你管。

这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思考的开始。如果当年我们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面,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一种刺激的话,整个台湾的变化是不可想像的,台湾的变化就是从这里来的,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P:台湾社会的这种公民概念和基础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Y:其实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一个过程,最早我们可以追溯到大概50年代的中后期。50年代是两岸差别最大的一个时代,尤其是1957年、1958年之前,大陆是充满了一个新天新地的一种相对乐观的气氛,但那是台湾最悲观的时候,因为台湾朝不保夕,国民党撤退到台湾,不知道明天共产党会不会来。在那个状况底下,就激发出最深刻的一种焦虑和忧患的感受。就连蒋介石都很认真地必须要检讨,什么地方错了?所以那个时候的蒋介石是有诚意的,如果我们今天回头看,当时国民党的机关刊物上,真的是充满了各种不同的检讨。

在这个气氛底下,才有特别的空间,至少有一部分知识分子热切地吸收西方的历史和思想,他们提出一个基本的看法,国民党败就败在一人威权或者是党的威权,那就开始产生了民主的一些基本的想法。虽然1960年发生了“雷震案”,《自由中国》受到巨大的挫败,但是这些思想并没有渐渐消失。

另外台湾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因为冷战的关系,所以台湾不得不靠美国,对于蒋介石来说,他就进入到一个精神分裂的阶段。因为他的骨子里面他当然是一个法西斯政权,可是他现在投靠到美国这边,他变成民主自由阵营当中的一分子,他不可能阻挡美国的影响,他不可能不做民主的门面。

1975年蒋介石去世的时候,就开始从理念、想法开始集结变成某种运动,或者是反对运动。我大学后期到后来我在服兵役的时候,已经开始参加了一部分党外的民主运动,我们所有的这些同辈坐在那里喝酒,在那里聊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最大的梦想是,在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国民党交出政权来,你看我们是多么……我们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变化会来得这么快。我们当时的想像是,这是一个长期的抗战,我们不知道要花几十年的时间去,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很强烈的信念,你才有办法维持自己在这个环境里面让你继续做这件事。这是我们应该讲说整个台湾的公民基础或公民意识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个来源。

P:你在学生时代就可以接触到像《论自由》《正义论》这样的书吗?

Y:是。基本上台湾在最封闭、最糟糕的时候,大学远比外面的社会要来得开放,我们在大学里面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会碰触得到。我当年在台大念文学院的时候,台大文学院图书馆刚刚开始实施开架,书库有一个二楼,专门放杂志期刊的,其实不太有学生上去,可是因为我很喜欢在那个图书馆里面乱晃,我走上那个楼梯,一走上去,眼睛看得到的那个架子上就是完整的一排《自由中国》杂志。那后来我再去查了一下,我确定它不应该在那里,依照它的书号,它不应该排在里面,一定是文学院、图书馆里面有心的人他们刻意把书放在那里,他就想让年轻人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要让你看到。我的确的确多么惊讶,多么震撼,整套《自由中国》全部都在这里,包括那个最忌讳的,那个给蒋介石祝寿专号,那个祝寿专号基本上每篇文章就是蒋介石不要继续就任、赶快下台,都在那儿,我基本上就统统把它读完了。

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因为美国的关系,所以有好多好多翻印的英文书,只要你有一点英文的能力跟知识,只需要你有心,非常便宜就可以买到一本《论自由》,那你就翻着字典、半懂半不懂、一个字一个字这样查下去,正是那样阅读的过程当中,你一定会受到很强烈的震撼,这就是因为你那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读,我想我们这一代还蛮多人曾经受过这种影响跟这种洗礼的。

P:有没有台湾年轻人问过你,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拥有民主制度和公民基础,为什么还要再读这些书?

Y:我的理由非常非常简单啊,当年如果我们不思考这些问题,基本上台湾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变化。就算你已经有了民主自由的制度,如果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不思考的话,也就意味着你不会养成习惯,出于一个公民的意识来看这个社会的是非、得失。

在这样的状况底下,很可能一点点小的事情就会毁掉我们当年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个新制度。2013年我在课堂上就明白地讲,但我当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简直像是一个可怕的预言,因为就在2014年3月台湾的“太阳花”学运,完全是一个警讯。它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它有各种不同的角度,但是在各种不同的声音当中,对我来讲最可怕的,它失去了一个公民的声音,因为如果是一个公民的声音,它必然要检讨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当我对一个我自己选出来的一个代议制政府,它所做的、它所立的法我不满意的时候,我可以怎么做或我应该怎么做?

整件事情的起源是学生冲进到“立法院”里面,然后占领了“立法院”。如果你从公民的角度来看,对于立法者的授权不满意的时候,你到底有多大的权力或者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理,他要有一个是非对错的判断才对。我就觉得很恐怖,因为的确就证明了台湾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这种公民意识跟公民思考的习惯在他们的脑袋里面,所以他们有很多直觉的反应。他们认为对错的东西其实有很多不是来自于思考,是来自于直觉。

我反对用那种纯粹直觉性的方式来处理公民的问题。当你冲进到“立法院”的时候,你脑袋里面没有我作为一个公民我跟立法权之间的关系?如果当我认为我在授权、赋权的过程当中,这些立法权让度出去了之后,它的形式不符合我的想像,不符合我的意见,我就可以取消这个立法权,这个是公民权上或者公民保障上面的巨大倒退,这绝对不是好事。

P:你观察到的近10年台湾社会在民主和平等观点上发生的变化是什么?

Y:这个变化很多,正面的跟负面的都有。民主跟平等这些事情在台湾很大一部分现在变成了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大家都习惯。但这些东西太被视为理所当然了,例如说你会本能地厌恶不平等,然后你会认为我应该跟你平等。

但是台湾现在很糟糕的一种反应,就是只要我看到一个人,我觉得羡慕嫉妒,我就觉得这是不平等的,而且就觉得你是欠我的。当平等或者自我中心变得那么重要的时候,另外一个很糟糕的事情是,这个社会不太会能够去分辨什么是高贵的,所以这个社会有一部分它就变得极度中产,像小确幸。如果你要让我来讲小确幸的话,我会引用福楼拜那个重要的名言说,什么叫做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就是上到奥林匹亚山他都会找到一块地去种菜,那是很反讽的一句话,不是说我到了奥林匹斯山,我总要去看一下宙斯在哪里,我总要看一下赫拉在干什么,他没有兴趣,任何超越他基本现实利益以外的东西他都不看在眼里,然后他会看到说这里有一块荒地,怎么没有好好利用呢,我来种点菜吧。他很勤劳,但是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或他要的都是眼前可以把握的自我利益,这不就是小确幸吗?就是我根本不要去管外面有什么大的东西,而且我相信在台湾真的有很多人会听不懂福楼拜的这个反讽,到了奥林匹斯山上,我还有这种宁静的心情,我可以在这里帮自己种一块地,不去管诸神他们在干什么,这就是小确幸啊。台湾现在就是在追求跟享受这种小确幸的时候,你甚至无法理解你失去了一些什么样的东西。这是我放到台湾的脉络底下很不合时宜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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