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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嫣芸和作为作品的苏紫紫

2016-04-07洪鹄

人物 2016年3期

洪鹄

苏紫紫是王嫣芸一瞬间的自我,一件艺术作品,一个不存在的妹妹,一个令她出了名也饱受伤害的新闻标签。王嫣芸曾想彻底离开苏紫紫,“忘掉她,否定她”,但最终,她还是接纳了她。

王嫣芸哭了

2015年最后一天,王嫣芸女士去看了心理医生。前一天,她在《奇葩说》第三季录制现场崩溃大哭,哭到把自己都吓住了。“好多问题我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理清楚了的,其实还是没有解决。”

当天的辩题叫“臭不要脸到底是不是坏事”。王嫣芸所在的正方所持论点为:是。5年前,19岁的王嫣芸还是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的大二学生,因为用“苏紫紫”的化名在个人作品展中展出自己的人体照片而红遍网络,同时也饱受争议。《奇葩说》作为近两年流行的真人辩论节目,素以辩题大胆、挑战价值观著称,今年3月4号播出第三季。在约4万报名者中,王嫣芸成为被选中的新“奇葩”。

发言前,王嫣芸自认为情绪平静,即使有辩手拿“脱衣服算不算臭不要脸”来立论,她在心里构筑的回击“也是挺有理有据的”:“首先我不觉得脱衣服就是不要脸,如果我脱衣服的照片被人爆出来之后,我偏说这个不是我,我否认自己做这件事情,那才是不要脸。”后来她对《人物》记者说。

王嫣芸的逻辑是: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你以后的路会更难走,你不得不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这样可能会失去人生最根本的利益—像一个人一样真实地活着。

但一旦到真正开口,“脱衣服”三个字开始魔性地在她脑子里回荡,“即使理智上知道没有人是在针对我”,但王嫣芸感到自己“心态乱掉了”。她开始揪住这个辩题不放:“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为什么你觉得我没有使用自己身体的权利?在我看来,一个女生就是做了性工作者,只要她不是被迫的,那也是她的自由,我对此不会有一点点歧视。”她知道这时“已经辩歪了”,但她不能控制地“就是要把脱衣服这事给说清楚”。说的过程中,她感到自己在发抖,并且“毫无道理地可怜起自己来”。

这场录制以王嫣芸爆发性的大哭结束,“辩完坐下来的时候眼神都是木的”。蔡康永在现场试图安慰她,跟她说话,她一个字都不想回。一个月后,向《人物》记者复盘这一幕时,王嫣芸感到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说着说着我自己也觉得羞耻起来”,“我发现那一刻我居然有很强的愿望向大家证明‘我也是个好姑娘。从理性层面,我觉得‘好姑娘是个十分滑稽的事,因为这种‘好的规劝本身就是反女性的,但那一刻我就是有特别强烈的愿望想要得到在场所有观众的理解,就差说,求求你们,来理解我吧。”

《奇葩说》大半年前就找过王嫣芸,她当时拒了。那会儿她刚录完《我是演说家》,“很疲惫、快被掏空了”。语言类真人秀经常需要参加者把自己抛进去,在《我是演说家》里,王嫣芸几轮的演讲主题分别是“我是谁”、“我赌你值得相信”—谈的几乎都是自身经历。演讲台上的王嫣芸全身黑,看起来像个女斗士,节目编导侯昉当时对她的印象是“剪了个‘女魔头那样的齐刘海短发,眼线画得很深,表情凝重”。她讲到自己的父母、外婆,讲她分崩离析的家庭缔造出的混乱童年,讲“苏紫紫”岁月里被掠夺与被损害感时,情绪剧烈起伏,不时泪盈于睫。

现在看来,她当时的演讲有点像控诉了,但现场效果很不错:她是唯一一个四位导师灯全亮的演讲者,刘嘉玲走上来拥抱了她,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温暖的、被理解的”。有人好奇她为什么事隔多年还愿意上电视谈起当年的不愉快,王嫣芸说,她对“讲”这件事可能过于依赖,一方面在面对“还有很多困惑解决不了”的过去时,讲述是她理解自己痛苦所在的方式;另一方面,她也需要通过讲述让自己感到“被倾听、被接纳”。

接受《奇葩说》的再次邀请是因为“整个2015年都过得特别平静”。她今年25岁,尽管伤痕文学般的童年、底层社会新闻色彩的家族史、在“裸模”“苏紫紫”等词语中几乎异形的大学时代,以及退学后迅速走进婚姻的突兀转折—这些高密度的人生情节有时实在容易让人忘记她其实是一个生于1991年的年轻女孩。她对自己的定位是一名艺术从业者,去年,她接了好几个展览邀请,然后就是专心做作品,后来分别在联合国欧盟使馆和798的亚洲艺术中心展出了,“人有了作品就会特别安心。”她说,到了步入婚姻的第四年,丈夫给的安全感一如当初,令她被“规律的、有秩序感的”生活继续滋养着。每天起床后健身,练腹肌,学会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川菜。如今已经变成朋友的侯昉觉得王嫣芸“连表情看起来都比以往放松了,没那么苦大仇深”。《奇葩说》找到她时,王嫣芸觉得,辩论这事听上去很好玩,她现在可不是那个被掏空了的人了,“感觉自己是满的、挺自信的,觉得能上电视去眉飞色舞挺好的”。

这种好状态未必是幻觉。然而也和之后她在《奇葩说》录制现场突如其来的低自我评价形成了令人崩溃的落差:好像一个一直在勉力自救的人,以为自己已经上岸了,结果一个浪打来,再度落水。更糟糕的是,她以为自己学会游泳了,其实在海里根本浮不起来。

12月31日天气晴暖,王嫣芸坐在一直以来她最抗拒的位子上,在一位心理医生面前,又花两小时说了自己的故事。她顶着一头薄薄的短发,看起来像一根瘦长的柳条—她问医生,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总是把握不好和人的距离,“要么就很警惕,很敌对,什么都不说,要么就像个傻子一样,完全不设防,什么都说。”

“医生对我说,你的心理年龄只有3岁,并不是说能力只有3岁,但你的心理年龄在3岁那一年就停了。”

听到这里,王嫣芸快泪如雨下了—3岁是父母分开、没人要她、她被扔给外婆的年纪。“他说你在所有的场景里,都会非常急切地找一个你觉得你可以信任、你可以爱的人,然后恨不得把自己抛给他。如果找不到,你就会觉得自己做错了,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发抖。你总害怕因为自己的错误被抛弃,所以你永远都想要得到别人的谅解。”

苏紫紫前世

“苏紫紫”风波已经过去5年了。“裸模”苏紫紫约在2011年后半年用回了本名王嫣芸—尽管她并不喜欢这个“有点矫情”的名字,一度她恨不得“苏紫紫”这人没存在过。

总之,“忘掉她,否定她”。在一篇名为《性别、身体、羞耻与放下》的文章中,王嫣芸写道,回避苏紫紫,是不想把自己放在某种受害者的名号下,不想被人们误会自己的职业身份,“是想为自己挣回创作者的尊严”。

骨子里,王嫣芸渴望变成强硬的艺术家,酷酷的创作者。2010年秋天,大学二年级的王嫣芸接到期中作业,命题作文“火柴盒子”,专业老师还交代,做完了,全班14名学生一起做个联展。“大家都挺平静的,就是作业嘛,就完成呗。然后他们做的东西—我看到有人居然真的就做了个火柴盒大小的盒子,拖出来里外图像不一样之类的,特别无聊。”王嫣芸回忆,只有她野心勃勃,“我想这都要开展览了啊,我当然要做个大的。”

19岁的王嫣芸大学念得心不甘情不愿,“就觉得门槛很高,但教给你的特少”。高考她的第一志愿是中央美院,一心想当职业艺术家,被调剂到人大徐悲鸿艺术学院学视觉传达这个偏实用的专业,“同学后来基本都去广告公司了”,她跟他们格格不入。

她当时做兼职,每天往建外SOHO跑。“那里的房子特别像火柴盒嘛,你会觉得人在里面是被去人格化的,存在感特别低。”灵感由此而来,“空间扁平狭小,自我被抹掉这是一种。我又做了个对立面的,就是一个很大的六面镜体,人可以爬进去,哇,里面全是你,全是大写的自我。”这些是装置。还不够丰富,她又找了个摄影师,拍了一组在自己房间(大二她就搬出去和男友住了)的照片—没穿衣服。“我就想说,哎,如果这个空间是你的话,你是不是可以去掉掩饰啊,和自己的身体相处?”

展览前3天,全班其他13个人宣布无法如期交作业。导师宣布展览取消。王嫣芸想,那我就自己办个展。“一方面我觉得就该这样做事啊,要搞就不该随随便便搞嘛。一方面,是想出风头啊。”王嫣芸承认,“我一直都特别想赢,虚荣心爆强。”

高中时,她长期考第一,“有时觉得自己没准备好,这次考不到第一了,我就装肚子疼,不去考试。缺考也不肯考第二。”她承认这种心态很扭曲,但“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父母分开后,王嫣芸跟着外婆过。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成了父亲嘴里的“婊子”,随着她长大,有时候也会被连带上比如“你不要变得跟那个婊子越来越像”。“我爸娶了我后妈,后妈还带小孩,我妈没结婚,她是年轻时候特扎眼、特张扬的人,喜欢蹦迪,反正她也没要我。”两边各给一点钱,放在外婆那儿,权当给王嫣芸交学费。

湖北宜昌,长江边一片破旧的棚户区,王嫣芸在一座阴暗的筒子楼里长大。后来她读到虹影小说《饥饿的女儿》写的是重庆十八梯,也是江边棚户区,那种“打骂声、尿骚味、吵吵嚷嚷混乱又窒息的感觉”全都一模一样。

有一天,她突然被告知,学费没了。舅舅赌博,外公喝酒,“钱被他们撬走了”。她父亲不肯再给钱,但是闹过来,“两家从此摆出要砍的架势”。

2007年,临江的棚户区被开发商看中,面临拆迁。回迁房地处偏远,想留下也行,得补商品房差价。“我家当然是补不起”,王嫣芸说,她当时高一,每天回家看到的图景浓缩为“就是我外婆以各种激烈姿势抗拆”。

王嫣芸在学校里没有同龄人的朋友,“怎么可能有呢,我每天担心着钱,今天是不是又要找我爸要钱,他不给我怎么磨,回家后我奶奶(指外婆)又做什么了”,她的世界离大家万里之遥。她很感激外婆的一件事是,从小学在各种恶劣条件下都没说不让她学画,她也自信小有天赋,“我的画属于老师看到立即就会‘哟呵,眼睛一亮的那种”。

学业和画画—是一地鸡毛的生活里唯一她能掌控的东西。虚荣心就是求生欲。“如果我不好胜,我早就完了,你知道吗?”坐在北京丽都一家窗明几净的面包店里,王嫣芸向《人物》记者回忆她在学校附近一家面馆经历过的心惊肉跳的一刻。她当时高三,正“矫情地”为到底是报考央美还是清华美院烦恼,猛然发现给他端面的是她一个初中同学—她曾无意中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家境糟糕。对方放下面时迟疑地说了句:“你是王嫣芸哪?”

“他样子变了,变得不好看。那种不好看是,他的人生已经失控了,并且他不会再有机会跳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

生活的另一面是由一连串谎话组成的甜美气泡。王嫣芸也交了一个男朋友,属于那种“父母恩爱、阳光单纯的小孩”。有一天体育课,对方正在跳马,她戴着小卖部里买来的绿色獠牙冲上去表白:xxx我喜欢你!“哥们直接从空中摔下来,脸着地,真的都摔烂了,哈哈哈。”从此男孩爱上了她神经质的疯疯癫癫。

王嫣芸发明了另一重人格和男孩谈恋爱。“说到父母家庭什么的,我就打哈哈,或者说,跟你家一样啊。”放学,男友送她回家,她永远停在棚户区800米外的一新建小区门口,笑着说:好了我到了。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生活的环境,不仅仅是穷。“我去他家楼下,他奶奶在浇花,水不小心洒我身上,场景是这样的。他要去我家呢?我外婆在跟拆迁的人拼命,刀子能飞他身上。”

2009年高考,苏紫紫既没考上央美也没考上清华美院,被调剂到了人民大学。男生留在了本地上大学,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社团、足球、游戏以及各种新鲜见闻,埋怨王嫣芸道:你看你都不关心我的生活。在国美电器刚站完一天柜台,拿到了80元日薪的王嫣芸想,分手吧,我真是演不下去了。

对王嫣芸来说,大学和高中没什么区别,还是要考第一,另外就是要疯狂赚钱。同班一个女生和她一起去应聘一份兼职,被问为什么想做这份工,“她说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王嫣芸在心里冷冷地想,那你还是留给我吧,我要赚钱。

四川小吃刷盘子,时薪50。发传单8小时,日薪200。在58同城或者赶集上按兼职、日薪300以上搜索,一些奇奇怪怪的职位就出来了。王嫣芸去应聘过“公关”—无疑是夜总会女郎,她跑了。还去面试过一个“香港爱心天使”,面试在一个咖啡厅里,几对夫妇模样的人坐在不远处朝女生们指指点点。她听一个姑娘说,“爱心天使”其实是“用那么长的针让你捐卵子”,立即吓得逃之夭夭。

她在自己宿舍的床上挂了个帘子,捂得严严实实,“每天在里面数钱,不想让人看到”。老师建议同学们买个数位版,2000多块,“头都大了,怎么才能一次性赚到足啊?”

她那时候的设想是,能赚到1万块钱就行了,“那样整个大学就不用愁了”。

苏紫紫红了

王嫣芸很快发现,做人体模特(教学用)行价一天300块。碰到靠谱的艺术家,甚至不失为愉快经历。有一次,她被一个“模头”带到刘铮的工作室,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天一大半模特看起来都是老年农村妇女那种”。她后来才知道,刘是有名的观念摄影师,“可能看我神情抑郁,他让我演一个断头台旁边的女人”。过了好几年,她的朋友在一个展览上看到这组名为《国人》的作品,“里面有个人好像你”。

王嫣芸自称对“脱掉衣服”没有心理障碍。“和大家一样,我也被教化除了在极其私密的场合,这样(裸体)是羞耻的”,但她本人真这么做了,却没有发生那样的感觉。《人物》记者问是否因为当时赚钱的迫切性超过了其他一切,她认真想了想,回忆起即使是第一次全裸,也并不觉得不适,“只能说那种教化过于空洞,在我这里根本不起作用。”

但出于社会化动物的警觉,她还是随手起了个化名:苏紫紫。从此这成了她“脱掉衣服”时的名字。

“火柴盒”的展览日如期而至,即便同学们全部拒展,但毫不影响王嫣芸大干一场的斗志。她借了学校一间大教室,从天花板垂下渔线,挂着她那组“表达身体与空间如何相处”的裸身照片,教室中间摆放装置。到达教室前有一个甬道,她嫌“不好看,没有仪式感”,买布把整个甬道包起来了,光布就花了她4000块,整个展览用尽她的积蓄,还跟人借了5000块。

她让朋友带朋友来玩,网名“非我非我非非我”的线永京就是这么被招呼来的。“有人跟我说人大有个女生办裸体展,我当然就来了。”

线永京其时26岁,刚从一家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辞职,全职给新浪视频当“拍客”。2008年初,他从地下通道里发现了卖唱的任月丽,拍下视频,包装成“西单女孩”拿去投稿,“后面你们都知道的,大火特火”,这成了他网络推手生涯的起点。

推手也要靠天吃饭。“西单女孩”之后,线永京再没拍到过什么重磅题材,百爪挠心。这两年里他拍过最成功的一条视频是某村农民造机器人,“都被央视买了”,但“也就那么回事”。

“网络观众爱看什么,还不是美女,露点,性,这是什么天方夜谭都比不了的。”和《人物》记者约在一家叫“脑子加工厂”的串吧,线永京建议记者先吃一份烤脑花。但另一方面,“你得给这种东西找个说法。”他这样嗅觉灵敏、深谙传播规律的推手,使命就是让那些“具备走红元素的人彻底红起来”。

按线永京的设计,抓好以下三点做文章,苏紫紫必将大火特火。“一个是名校女大学生,二个是家境困难甚至还有强拆这种爆点,三就是裸体啊私拍,青春叛逆嘛。我跟苏紫紫说,你知道你最好的定位是什么?女版韩寒!她不听,还骂我。她跟我为什么后来闹矛盾,因为她觉得我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了,我制造的传播效果也不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但在苏紫紫看来,自称是“苏紫紫事件”网络推手的线永京只是当时“无数个、突然跳出来要跟我扯上关系的人之一”。“他到学校里我的个展上来,说自己是新浪的,问了我一堆问题,我就把他当成是正规记者了。结果回去就看到他发出来的视频叫‘90后女大学生裸体展,简直是两眼一黑。”

在苏紫紫的设想里,作品会被“当作一个展览来报道的”,会有争议,但争议应该是关于这个作品好不好,有没有切题……显然,她太天真了,线永京之后,腾讯视频做了跟进,点击量很快突破3000万。“然后就到了一打开门户网站全是这个消息的地步,和‘苏紫紫这个名字相关的词都是全裸,裸体,裸模,女大学生。”

失控出现在她早年的私拍照片被人放到了网上。不同于一般的人体模特摄影,私拍有十分明显的色情意味,这组照片让苏紫紫陷入了被动。在苏紫紫向《人物》记者的描述里,这是一场近乎被骗的拍摄,接这个活的唯一原因是日薪比人体模特高200块,“被拉到现场才发现,哦,好多人(指摄影师),唉,怎么让我做这种动作。”本来拍好几天的,她拍了两天就中途退出了,“那个现场让我觉得是不被尊重的,你就是个物体,你被要求表演欲望、色情。”作为一个对“掌控感”极其敏感的人,这让她非常不舒服。“我受不了,连钱都没要就逃走了。”

线永京也收到了一组苏紫紫的私拍照。提供者叫干露露,自称曾经和苏紫紫在同一个组私拍。线永京说,干露露“脱了很久,就是红不了”,很着急,问线永京能不能把她和苏紫紫放一起炒一下,弄个“干露露苏紫紫姐妹花”。

在发酵的舆论中,“苏紫紫”这个名字逐渐等同于“裸模”、“私拍”、“不穿衣服”。门户之后纸媒跟进,苏紫紫开始“被提问引导着”一遍一遍讲述阴暗的成长背景和拆迁经历。腾讯视频带她回了趟宜昌,去“查证我的家庭情况,尤其是拆迁的事”。在故乡,苏紫紫被要求“找些熟人来作证”,她只好喊了初恋男友。“他说,我从网上看到你,为什么你说的事和我印象中都不一样?我只好把他拉到一边,从头到尾地跟他讲了一遍,腾讯的人就在10米外等着。那天我真是,之前编过的谎都承认了。”

“当时也有很多人劝我,事情已经失控后,明智的方式就是不玩了,什么也不说,不回应,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不说?就只剩下你们说我了,难道我要任你们乱写、曲解我吗?我不能让话都别人说去。”

一个月后,苏紫紫召集了之前采访她的几位记者来到西三旗花鸟市场,脱掉衣服,跳进一个热带鱼缸。前《法制晚报》记者陈昆向《人物》记者回忆,当时是1月,天气严寒,苏紫紫脱衣服时摄影师下意识地想用一条毛巾帮她遮挡一下,被前者敏感地推开了。苏紫紫说,不要挡,那样就太虚伪了,既然她不认为裸体是件羞耻的事。

拍摄前,苏紫紫突然问大家,我想把你们采访我的状态记录下来,作为我裸体创作的一部分。“在场的记者都同意了。”在陈昆看来,这件事反映了苏紫紫是个“非常主动态”的人。“在当时她整个非常被动的局面里,她还是在想办法掌控,想破局。”他当晚就写了一篇《采访裸模苏紫紫同学》发在自己的博客上,苏紫紫很生气,“她说我们是她《鱼缸》那个作品的一部分,这个作品她要统一发布,我们不应该自己先发出来”。两人一度闹僵,“后来也是她主动联系我,约我和其他记者出来玩,我们居然又成为了朋友。”

时隔多年,王嫣芸向《人物》历数曾经采访过她的记者,“很多都变成了我的朋友,其中一半是在苏紫紫事件时就认识的。”她自言和大多数同龄人合不来,却容易和记者亲近,“怎么说呢,首先记者比较见多识广,不会拿很狭隘的一套来审视我,其次他们听过我的故事,能理解我,有时还能站在某个高度给我一些建议吧。”陈昆认为,这是苏紫紫的厉害之处,“她的成熟度其实超过同龄人太多了”。他对她的评价是:聪明、不装、对自己狠,“我觉得她这种个性和头脑,这次不红,以后也会红的。”

线永京却觉得苏紫紫“没红到位”,“她真的错过了很多”,尤其和干露露母女对比,“干露露母女一年能挣几百一千万呢”,他得出的结论是苏紫紫“还是不能放下自己”,而干露露母女呢,“人家拍了那么多裸照,送钱求人发,都不火,人家都没有放弃”。线永京曾给干露露的母亲雷炳侠上课:不需要装,那就假了,你要放大你原有的真实性格,符合网友需要的那一面性格。雷炳侠“触类旁通,学得很快”。干露露母女开始展现“真实自我”的一面—骂人,以及对骂,“你看这不立即就火了。”线永京说,“苏紫紫这个小孩的问题在于她不够努力,成功的决心不大,又比较幼稚。你不能说你想红,但红了后你又觉得这个红法不是你要的,你就叫我收回来,别传播了。”

对苏紫紫,他认为自己当时给的说法—90后女大学生裸模—“肯定是最合理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那样也好,算是保持住了‘艺术调性吧,还能上岸。”

“其实她(苏紫紫)和我挺像的”,吃完脑花,线永京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她很直,社会攻击她了,她说我就要攻击回去,其实我也是这么一个人,内心有这种很硬、不妥协的东西。但我的好处在于,社会舆论它始终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就算有人骂我,我也控制得比较好。”他又强调,由于自己也热爱艺术,所以对苏紫紫——尽管恨铁不成钢,但有更多怜惜之情。

被苏紫紫看作是“抱大腿”的线永京至今仍然认为和苏紫紫是“经纪人和艺人的关系”,“一个艺人红了,自己觉得自己牛逼,我有你没你这个经纪人都会红,经纪人就觉得,你也就那么回事吧,要不是我推你,我的手法,你真的红不了。”他和苏紫紫最后的对话是,苏紫紫说,你是不是有病,你能不能回去多读点书?

作为妹妹的苏紫紫

2015年9月,王嫣芸在北京798亚洲艺术中心与人办了一场名为“人体使用指南”的合展,她为这次展览创作了一件叫《日常谈话》的新作品。展览现场,王嫣芸置身于一只大型透明塑胶封袋中,现场的朋友轮流向她提问—关于雾霾,堵车,阅兵,裸露,女权……每隔3—5分钟会有人通过一只气泵往外抽氧气,袋中的艺术家呼吸困难,同时坚持在“讲”,让谈话艰难继续。王嫣芸想表达表达的不易:因为政治的、文化的、甚至包括亲密关系存在的对抗—这样那样的原因,个体的讲述永远会很被轻易打断、中止、误解—但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竭力让“谈话”这一状态保持下去。

在策展人齐星看来,这个作品某种程度标志着王嫣芸的创作终于从“特殊经验”中走出来,意味着“苏紫紫”—王嫣芸那漫长的上一个作品开始成为过去。

2011年之后,王嫣芸曾“接到了大量人体模特拍摄邀请,还有成人用品想找我代言”,而她想认真投身艺术圈,但是很多人对她的印象定格在裸模,"你的作品不是炒作吗?人家直接就判定你不是做艺术的了。”王嫣芸向《人物》回忆。2014年,她曾受邀参加东方新天地的一场展览,当她带着一个关于未来城市与人类关系的新媒体作品来到现场,却被告知“赞助商搜过你名字了”,直接被请出了展览。

另外一方面,在很长一段时间,王嫣芸的创作有意无意地也“无法摆脱‘苏紫紫这段特殊的经验。齐星认为,过度依赖“特殊经验”只会影响创作者对经验之外感受的探求。另外,“相对于别的艺术家来说,王嫣芸已经是名人了。和艺术家的大群体相比,能和主流产生沟通的少之又少,而她是先和主流沟通,才进入大众视野的。”

“你认为苏紫紫并不完全是受害者—她也是一种幸运吗?”《人物》记者问。

“如果我们承认知名度是便利条件,那就是幸运。”

比起5年前,线永京胖了一小圈。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科幻公司的创始人。“科学,创新,科幻,这些去年开始爆发,都是国家(扶植的)重点。”他向记者介绍,“我也三十几岁了,我很认真地问自己爱什么,当然,我热爱美女,但现阶段的我对这个已经不是那么感兴趣了。我更热爱未来。科幻,是我的未来,也是中国的未来。”

而网红辈出的年代正在过去—在苏紫紫的时代,一个人可以通过特立独行的价值观、扮另类、博出位、甚至扮丑等方式走红,而如今不行了。线永京颇带感怀地说,“那两年倒是花样百出,也算草根和推手们的狂欢”。如今要成为网红,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都在增加。线永京分析,现在的网红只有两种,一种主打“精”,即某个垂直细分行业的精英和达人,一种则靠“仿”,比如整成统一的蛇精脸,修图,发微博,然后卖衣服或抱权贵大腿。而“全民超级网红”只剩下一种—马云爸爸,王思聪老公,或者还有奶茶妹妹,“现在大家都很实际,哪有时间看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了,要粉就粉人生赢家。”

编剧史航是王嫣芸在《奇葩说》第三季的辩友,见证了后者在现场的大哭。没认识王嫣芸之前他对新闻当事人苏紫紫的印象是“应该是一个特别有心机的人,一切都有分寸、有尺度、有预设,一个后发制人的人”。认识后发现王嫣芸就是一个二愣子,“愣的人都很好玩,她不设防。因为她不设防,她也比一般人更容易痛。”

史航说,痛感高的人学不会麻木,而麻木才能把苏紫紫完全割舍掉、忘掉,当成陌生人。“但你也不能让她继续伤害自己”。他给王嫣芸的建议是:把苏紫紫当作自己的妹妹。“妹妹做的所有错事,或者妹妹有过的所有不幸,我可以担承,但我不是她,我是坚强的,我可以面对你们。”

关于5年前的那个夏天,王嫣芸最后的记忆是和当时的男友分了手。“我发现他劈腿了,对方还打电话来要跟我‘撕。”她觉得整个人都累坏了,“我都在跟全世界撕了,真的不想再跟你撕了。”她直接把对方的东西扔出了门。

后来想想,自己实在是太好追了。“因为我整个人都处于一个非常缺爱的状态,基本上任何一个人过来拍拍我,我都恨不得乱摇尾巴。”

“苏紫紫”事件后,她从人大退学了,本来就学不到东西,学校也没有提供支持和保护,“毫无留恋,连手续都不想去办”,最后肄业证是学校快递给她的。“苏紫紫”从媒体上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刻意回避“苏紫紫”这三个字,“假装这事没存在过”。

和丈夫的认识纯属意外。当时一本时尚杂志拍了她,后面一页就是关于她先生的报道。对方是一名行为艺术家,看到前页的“苏紫紫”觉得很好玩,就通过编辑要了她的联系方式。他比她大22岁,两人结婚的时候她21岁,他43岁,王嫣芸有点宿命地想到,当年她被父母扔给外婆时后者也是43岁,“所以现在,又有一个43岁的人来接管我了。”

早晨醒来,那个被称为丈夫的人已经在厨房做早餐,有时候是做清洁,吸尘器嗡嗡地开着,一切都很宁静。王嫣芸说,她几乎立即就对这种生活屈服了,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生活。当她仍然反复地为父母和往事崩溃,他总是鼓励她讲出來,“来,让我们把事情捋清楚。”他们也会吵架,有几次她情绪激动地离家出走,丈夫从酒店把她捞回来,根本不生气,就跟她开玩笑说:“哟,又一个人自助游啦。”

她被这场婚姻里的稳定、踏实、轻松治愈着,开始明白自己之前的恐惧和愤怒里都出于对“得到爱”的毫无信心,而当她得到了—世事皆可原谅。有一次,她向她的合作伙伴、摄影师郑无边说起之前一直难以释怀的场景:她小时候,大人们当着她面的一次大纷争,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她的归属问题。郑无边向《人物》记者回忆, “然后她说,她突然可以站在每个人的角度去思考一遍这件事,结论就是,她确实是应该被扔出去的。”—她已经可以开这件事的玩笑了。

(实习生王紫贤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