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爷爷的记忆
2016-04-07冯瑛剑
冯瑛剑
爷爷冯贵祥,生于1915年深秋,至今逝世已近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音容笑貌实难忘。朴素平实无花样,胸无城府坦荡荡。追忆您之文章,思考良久,不敢轻易下笔,唯恐词不达意,亵渎了您平和的一生。然思念之情还是督促我铺纸提笔,记下这点点滴滴,以示后人。
在您小的时候,有一个正规的名字,旧时称官号,也是一件很容光的事。因为读书人不多,也不会起名字,大多孩童即以狗蛋、石头等命名。有了姓名,说明祖上有识字之人,后人也就有了旗帜,外人不敢轻易欺侮。
青年时代的您,脚程很长,曾达到金陵城北的崇山峻岭中。因为那里的悬崖峭壁上生长着一种名贵中药材——钗。金钗生长的环境极其独特,在山之阴,不仅要有石缝中水的滋养,还需要水面反光之照射。那可是千里之遥啊!您和伙伴们披星戴月,出伏牛,越桐柏,过大别,徒步跋涉。饿了啃干粮,渴了饮溪水,困了树下将就一下,八天八夜能赶到目的地,千辛万苦寻觅于大山之中。但凡有收获时,您都是让伙伴们先挑,剩下的才是您的那一份。由此,才有了“冯老三”、“三哥”(因爷爷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三)之大名,大伙都愿意与您为伴。虽然您可能讲不出“钱聚人散、钱散人聚”的理论,但心里一定知道吃亏是福、善待别人的大道理。
收获一部分补贴家用,一部分种于正屋后面的山上。邻里有急需,您也毫不吝惜。及至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您让父亲把它采下来,说送给领导吧,让领导对我好点。不知道怎样表达这种感情?我想那是爱的托付。不能在眼前照顾了,只能寄希望于我的领导。那份无私的真情,不知道是不是大爱无疆?
从记事起,就跟爷爷特别亲。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就跟着爷爷一起去,因为能吃到肉。清晰地记得,红事两个碗一起上,白事一个碗一个碗上。当然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吃,谁输的酒都喝,还要拉着长烟袋抽上一番。大人们也都宽容着,笑呵呵的。有一次喝醉了,爷爷背我回家,一天一夜方才醒来。睁开眼,爷爷在旁,父母在旁,奶奶在指着爷爷破口大骂,连几百辈子都骂了。看见我醒来,大家都笑了,奶奶也顾不上骂了,也许是她老人家骂累了。后来才知道,奶奶骂爷爷整整骂了一天一夜。再后来长大了,仔细想想,奶奶骂的不也是我的祖宗八代吗?但我知道,爱在奶奶的骂声里,爱在爷爷的沉默中,爱融在大家的笑意里。
再长大些,就跟爷爷上山采草药。连翘、柴胡、五味子——爷爷很细致。柴胡整理得整整齐齐,连翘、五味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拿到合作社(当时的国营商店),等级是最高的,价钱是最好的。售货员眼里是赞许的微笑,而爷爷收获了劳动得到承认后的满足。每当爷爷整理物品去合作社,我便提前等在他回家的路上。半山坡上有一个天然的靠椅石头,那里留下了不尽的美好回忆。听到爷爷的呼唤声,我便慌忙答应。我知道爷爷的口袋里有大软糖、有饼干——山水间回荡的呼唤里有不尽的亲情。
和爷爷一起打猎,是最高兴的事。爷爷枪法精准,身手了得。年青时曾徒手捉住过两头凶猛的野猪。往往是谁家的庄稼被野兽糟蹋了,就去找爷爷。于是乎,一场围猎就开始了。爷爷像大将军一样沙场点兵,布置枪手埋伏于猎物的必经之路上。一部分壮年沿着野兽留下的足迹追赶,并不时大声报出足迹的走向,提醒枪手注意。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打响了,猎物常常在劫难逃。男人们上山打猎,女人们在家翘首以盼。听到沉闷的枪声,就马上用大锅烧开水,准备收拾猎物了。虽然枪械简陋,方法原始,但成功率很高。可怜的那些野兽啊,糟蹋了人们的收成,得到的惩罚是丢掉了性命。更可悲的是你们遇到山神了!那片山山水水全装在爷爷宽广的胸怀里,那里的沟沟壑壑全融在爷爷的大脑和灵魂里,一旦闯入作恶便插翅难逃。小时候感到爷爷无所不能,心中想他就是山神!
有时只有我和爷爷上山打猎,方法当然不一样了。我们是悄悄沿着足迹找到它的藏身之处,然后一击而中。翻越山岭,我往往是一个直线冲刺,累得气喘吁吁。反观爷爷,不紧不慢,沿着天然曲折的路径前行,真是一步一个脚印。正如他经历民国、抗战、解放、土改、文革、改革开放各个历史阶段一样,步履是那样的坚实。长大后才明白,人间正道是沧桑。世间万事没有捷径,最聪明的事莫过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和爷爷打猎,往往是满载而归,无论是看见活的猎物与否。因为爷爷常在猎物的必经之路上下套,撞上小命就结束了。皮可卖,肉可食,有的还可药用。想一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锅里飘着丝丝肉香,那是何等的幸福!为此,爷爷也受了不少苦。群众说爷爷搞资本主义,要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爷爷被斗得臭鞋扣在头上游街。爷爷受辱,换来了全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他老人家像苍鹰一样保护着家人,却顾不上自己累累伤痕,任凭风吹雨打。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多年后,斗争他的人已入黄土。我曾问爷爷,恨他吗?爷爷淡淡地说,人都不在了。脸上仍是平和的微笑。这个回答是智者的回答,尽管爷爷识字不多。但那是对世态炎凉的理解,那是对人间百态的宽容,那是对人情冷暖的感知升华。
八十多岁的爷爷得病了。见着他的那一刻,禁不住泪如雨下。瘦瘦的腿上绑着输尿管,红红的液体刺得我心疼万分。见到我的那一刻,脸上仍是挂着微笑。问他为什么不早来治病?父亲说家里人都怕给你们添麻烦。我知道,看似愚蠢的决定,里面包含着多少理解和爱。
乡村里医疗条件差,爷爷几乎没用过什么好药。中心医院条件很好,爷爷的病好得很快。我和弟弟很高兴。于是乎,爷爷这里住住,那家走走,真有点乐不思蜀。同学朋友来看望,自是乐不可支。兴致所至,和年轻人划拳,输了也是眉飞色舞,赢则洋洋得意,大谈年轻时如何豪爽,听得朋友们如醉如痴。一日,在我居住的家属楼下,看见一个同样的病人,在艰难的行走。爷爷忙问:离医院这么近,为什么不去呢?家人怎么不管呢?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孩子不在身边,也许经济条件不允许,也许——爷爷不知道,我和弟弟拿出了所有积蓄,还有借的钱,实在帮不了别人了。但是,为爷爷治病花钱,我们是舍得的,高兴的。
爷爷愿意住在靳岗的独家小院里,因为附近常有戏剧表演,即庙会。每去看望他,家里上锁,戏院里就一定能找到。看他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样子,真的不忍心去打搅。问能否听懂,老人家兴奋得直点头。还有自己的评论,比如谁谁唱腔好,谁谁扮相好,哪段乐器伺候的好。我则如坠云雾,好像听阿拉伯语,一窍不通。爷爷还给我谈感受,说老家很多地原来都是咱家的,解放后给分了。谁谁是懒汉,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分咱家的地了。爷爷确实很节俭,省下的钱置办了不少土地。老人家七十多岁还带领父亲和叔叔把分到名下的土地进行大规模整理。至今,那些土地仍是当地最好的。没办法给他解释什么,只好一起回忆往事,展望未来,说您身体健康,活到一百岁,到时我跟您回去一块儿种地,说得爷爷将信将疑。因为以前曾善意欺骗过爷爷。当初,自己刚刚工作,没有房子,经济条件也不好,找对象遇到过困难。爷爷说回来吧,我给你说媒,咱不在南阳上班了。我满口答应。结果没有满足爷爷的心愿。爷爷曾给很多人说过媒,结果在长孙这里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不免有些许失落。但我们结婚回家,爷爷高兴得逢人便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到老家后,串门讲感受成为爷爷的主要生活内容。大谈南阳如何如何,老年听众甚多。每逢星期天,必然要求家人给烧热水,自己要洗澡换衣服了。邻居们都说这是在南阳学的。如此,坚持三个月余,也就忘了,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一日,某邻居来拜望。爷爷一本正经地对人讲,我这病如果得在你身上,坟上的树恐怕有碗口粗了,连说带比划。说得人家一脸木然,大半年都不搭理他。忘形的得意没有顾及别人的尊严,爷爷却浑然不觉。
爷爷年轻时好酒却不贪酒,记忆里爷爷没喝大醉过。老年时堪称老当益壮。老人家划拳讲套路,年轻人反应快,顺势而为,大多时侯爷爷是屡败屡战。手术后,我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喝酒了,如果诱发就没办法了。爷爷频频点头,但对我说,年青时打开酒瓶,满口都是香的。我有一丝隐隐不祥的预感。
常言道习惯成自然。爷爷一生爱好品酒,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贵的是他老人家倒在了爱好上,九十多岁善终,老家人都说是喜丧。伫立在爷爷的休息之地,后有巍巍绵延之山脉依靠,前有重重案山拱卫,左右有青青山岗缠绕,这是一处理想的憩息之地。清明时节,晚辈们来看您了,带来了好烟好酒——望着满园的迎春花,回忆着愉快的往事,体会着浓浓的亲情,感知着您宽阔的胸怀,思绪万千。
哦,我懂了!您用平和的一生告诉我们:择于高处立,就此平地坐,向那宽处行,忠厚传家久,平和济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