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梦
2016-04-07阮海彪
阮海彪
这是一个“0.5”与另一个“0.5”的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不虚的故事。现在虽然事隔多年,我对它仍记忆犹新。
那首歌曲《读书郎》,大概是这样唱的吧: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哟,没有学问哪无脸见爹娘……
我的情况跟那个读书郎不尽相同。我是不怕先生骂我懒的,我也不会无脸见爹娘的。因为我不懒,而我的存在已给足了我爹娘脸面。只是我存有一个心愿而已:上学、读书。是的,一个从小因病被“学堂”放逐的成年男人,他的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背着那书包重新上学堂!
然而,要实现这个愿望,又何其难矣!
自以为从小就很“懂事”的我,不管在那个知识贬值、读书无用的“革命”年代,还是在后来这个机会与挑战并存的“经济”时代,心里始终葆有着一份警醒:我身处的这座水泥森林,我脚下的这片柏油马路,别说稼穑,就连小草都碍难长成。在这里,强壮的庄稼汉都难以收割到他们的希望,何况我这个天生的病弱之人?
因而心里老是萌动着一个意念:哪天能重新背起书包走进学堂。
现实却是严峻的。这个老在流转不息的心念,往往刚从躯壳里探出头,立即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压—— 一次小小的发作,顷刻间便会彻底消解了它!
眼看青春不再,留存在心里的那个愿望,不仅没有被泯灭,反而越来越硕大、坚硬,并不时撞击着那个越变越薄的胸腔。一个声音老是在对我说:已经错过了,小学,中学;已经错过的,碍难追回了;要是再错过了,此生恐怕就留有遗憾难以追回了;抓紧吧,抓住现在的一切,努力补回以前的损失!
一千次一万次地动念,不如一次小小的行动。
鼓足勇气开始吧。
只是从那一刻起,以前还算平坦的前方,就立即出现了崇山峻岭。不说“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就是种种阻拦也即刻摆在了你的面前。有位负有“使命”的负责同志,就显得更有责任心了。从未光临过寒舍的他,居然一连好几天来到我们家。反反复复地就这么几句话:国家培养一个人,一个大学生啊,需要多少多少钱……总之,不跟你搭话,也不喝你的茶,不抽你的烟,只是默默地坐在你家里。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话。劝慰你,劝阻你,劝退你的信心。看似平淡,却意味深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从来不少自知之明。这个与生俱来的疾病,什么都没有教会我,只教会了我自知。是的,他说的没错,情况确实如此。你怎么可以、可能成为……对象呢?
看来“全日制”于我是走不通的。再说,那个非同一般的过程,你能行吗?你能指望一个连小学都没有读完,连两个学期小学课程都没有完成、终生为疾病所困、终日昏沉沉的失血者,通过几个月的突击,最终如愿以偿,抵达梦的彼岸?
当然,承认这一点是很不情愿的,也是很痛苦的,但还是坦然地接受了它。
然而,那个心念还在,那个梦想还没有破灭。既然“全日制”没我的份,“成人高校”总可以试试吧。更何况,正处于一个太需要用什么来证明什么的年代,你能证明你吗?其实呢,大可不必局限于这些的。可以用来证明的还有许多,譬如,做一个好人,诚实善良,勤恳正直;做一个自食其力、遵纪守法的劳动者,等等等等,都可以是很好的证明。再说,这些东西真能证明什么吗,证明了又怎样呢?
可叹当时我不太懂得这些,因而有点执拗。
——即便如此,还是被断然拒绝了。理由,还是原先那一个。
只是梦痕还在,梦根还没被铲除。梦的种子还留存心间,阳光雨露之下,它仍会枯枝发芽,甚至蓬勃壮大。
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
我又去要求了。这次,也许什么都不为,仅仅出于一种很平常的心理,逆反心理:你越是不给,我越是需要;你越是认为我不行,我越是想证明我能行。总之,想方设法,辗转关系,并作出了承诺:利用业余时间,费用全部自理。无非传递出一个信号:让他去试一次吧;行,放行;不行,就坚决让他死了这条心!
总算勉强同意了。终于在那张双线报告纸上落下了鲜红的章。
不过,我是很清楚的。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纸证明,只是一道关卡,考验的是你的决心,并不表明你真的能行。在以后的漫漫征途上,你能过关斩将吗?好在有梦。那个梦还在,它犹如不灭的烛火,始终摇曳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温热你,激励你,驱动着你向前向前……
从正式“圆梦”的那天起,迎接我的果然不是风和日丽、祥云缭绕,而是狂风暴雨、乌云盖顶!不说复习迎考前那些如火如荼、出生入死的非常日子,就在开考第二天,它就狠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因为连日劳累,还是天气原因?更因为考场设在高高的五楼?几乎从未登过如此高楼层的我,第一天考试结束,就发现踝关节不行了。先是微微地跳痛,伴随着心跳和脉律,一跳一跳地牵痛。后来迅即变成了剧痛。勉强扶梯拾级而下,冒雨骑车匆匆返家——我的那个无依无傍的独居的斗室。在那些天里,为了减少干扰,我始终蜗居在那个小小的陋室里。生活设施全无,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但我还是去了那里,以便抓住分分秒秒,继续向前冲刺。饥饿,虚弱,体力消耗得太多太大了,不补充些热能,怎么去拚搏呢?然而,这些都是其次的,比起此刻踝关节那个撕裂开来的胀痛、猛痛,显然是微不足道的。是的,现在的关键不在于吃喝,而在于如何平息此次来势凶猛的发作。甚至,现在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祈求你——仁慈的上帝给予我需要的不痛!我的天哪!!
但没有。它根本不愿意跟你妥协,还是振动得这么剧烈,疼痛得如此欢乐!面对着猖獗的它,只能把它毫不留情地压下去了!于是找出大把大把的药片,五颜六色,各种各式的:止血的,止痛的,还有镇静的。统统吞下它们,请它们把我带往睡乡,在梦乡里彻底消解了它们,我的疼痛。
如何送下它们呢?这么多的药丸,托在掌中满满的一大把。囫囵吞下它们,岂不把人活活地噎死?又是一个过不去的关!焦躁,不安,绝望。度时如年。生不如死。床头灯被拉得嗒然作响。黑暗与光明转换之间放大了那种感觉,那种很不好的感觉—— 一个很大很显豁的窟窿,一个很大很大的空白,支离破碎的人生,今生今世。睡吧,睡吧,让睡梦来填充它,弥补它吧。但愿长睡不愿醒。这样一切都抹平了。抹平了一切多好啊。然而,怎么睡得着呢,好梦才开头,就这样结束了?怎么甘心呢,你就甘心这样趴下?
起起落落。辗转反侧之间,往事涌现于脑际。
一堂普通的复习迎考课。下课了,放学了,却发现又不行了——腿脚根本无法踩踏,锥刺般地疼痛。等他们——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老师同学都走光了,才倚仗着桌椅,慢慢地扶墙而出。四个楼层,逐步、逐层、逐梯而下,仿佛踯躅了漫长的四年、风雨雷电兴衰枯荣的四个世纪!冷汗淋漓摸下楼,校门早已关闭。黑黝黝空荡荡的大厅里,仅剩下了我一个。我的苍白,我的憔悴,我的虚汗直淌,我的形容枯槁,一定使我显得十二分的形迹可疑,以至于值夜的老校工,竟躲在传达室里不敢出来跟我照面。我自然遭到了他手电筒和麦克风的严厉盘问。还有一次,也在那所学校,因为久坐的缘故,也因为生命正处于黯淡的低潮期,胯和肩部居然同时地发作了。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起立,用下肢作支撑么,因疼痛难忍,无法找到支点;用上肢攀援么,同样没法用力地抓握。幸亏铃声响后,同学们犹如枪声过后的林鸟,一飞而散,通过冷静地自省自检,重新调整了姿势,最后拚尽全力才完成了向上一蹴!
还有一次,遭遇的岂止是难堪,更有几分危险了!这是一次正儿八经的上夜校学习,一次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学习,一次于无奈之中被迫中断的尝试。其实,这样的尝试,于我平庸的生命中,已有过好几次了。在梦的感召下,在梦的烘托中,我总是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萌动,一次次地泯灭……
这一次——是我刚学会骑车不久的事。为了那些绚丽多姿的梦,我总是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抡动着两条力所不及的腿,四处奔波。至于那些因骑车引出的惊心故事,留待以后说罢。还说那天的事。那个欲雨不雨的晚上,我外出求学的那一次。那天,虽然出门之前,已明显感觉到了异样:腿脚不太好使,酸酸的,沉沉的,磕磕绊绊,异样的别扭。发病前的征兆。而我并没有过多理会。因为,既然已学会了骑车,就没有理由那么娇气了。心想,单凭一条腿,兴许能坚持到底的——以前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然而,那天,等散课之后,发现另一条腿也不行了——来时过于依仗了它,终于累及了它?两条腿同时发作,怎么回家呢?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漫长而曲折的归程。其实,你早该有所准备的。你现在所面临的这一切,不过都是这种病的性质所决定的:突如其来,防不胜防,往往让你措手不及。但还是忍不住沮丧,恨不能立即气绝身亡。好不容易挣扎到了操场。原先塞得满满的停车棚,只剩下我的那辆,在黑乎乎的角落里,显得这样的凄清、孤单和触目。怎么办?偌大一个操场,早已空无一人。询问四周:风声竦竦。叩问苍天:苍天默默。真是举目无亲啊,唯有我焦灼的身影备感孤独。怎么办呢?谁来向我伸出援手,谁能解我于此困境?!扶车伫立,那颗余波阵阵、涟漪不断的心死寂了;由热汗变成的铠甲里,那颗被裹紧的滚烫而又膨胀的心,变冷了,变小了,最后紧缩成了一团,微微地哆嗦。
请人帮忙连车带人送回家?通知家人接我回家?推车慢慢地挪回家?种种设想,都是不可能的。过久的滞留,过多的寻思,已经空耗了我过多的时间!还是骑车回家吧,只要能坐上那个车座,就借助车轮慢慢滚回家吧!于是便豁然开朗了。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推车移出操场。然而,要骑上那辆重如千钧、僵固板滞的自行车,又谈何容易呢?一次,两次,三次……均告失败。最后还是想到了妙法——找根电线杆,把车置于人行道下,人站在人行道上,凭借着高出地面的人行道,背靠着电线杆,手把着车龙头,屈腿向后朝上使劲一跃,屁股刚好落在了那个车座上!幸亏那车只是摇晃了几下,就被我稳稳镇住了,否则,鼓起的信心,就有可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许多。
有这样的故事“垫底”,明天还愁不能如愿?现在的关键是迅速、有效地制止住这种局面。止血,止痛,安睡!于是再也躺不住了,再次起身寻找。终于,在屋角一只被忽略的铅桶里,发现了几多蓄存了多时的积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水面上漂浮着暗红色的可疑之物,是孑孓,还是铁锈?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它难道不是荒漠中的甘泉?它不是可以使你绝处逢生的生命之水?!一个几将渴死的旅人,难道会拒绝拯救吗?!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它的护送下,大把的颗粒物转眼滑进了肚里。因为,我深深地知道,就此放弃,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很不应该的。
总算可以乖乖地躺下安睡了。
几乎只阖了一下眼。清晨,屋外响起了稀落的脚步声。倏然醒来,轱辘爬起身,首先急于用脚板试着踩踏地面。不行,还是不行,根本无法站立!冷静地想一想吧,考量出最好的方案:
现在这种不那么疼痛的角度,也就是,脚板与脚踝的角度,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大约为110度。如果把它固定在120度,脚板踩踏地面所受的压力,可能会小些;脚板受力面小些,痛感会相对小些?也就是说,这种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就有大大减轻的可能!于是赶快解开绷带,重新包扎,固定。一根绷带不行,两根,三根。然后重新踩地。感觉似乎好多了。但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点,0.5度。对付这个0.5度,就好办多了:往脚跟下,鞋帮里,随便垫块织物就可以了——
好,不错!完了,往嘴里投几把药片,就跃跃欲试,推车出了门。雨过天晴,艳阳探出红彤彤的脸蛋,在对面的屋脊上微笑。晴好的天气,似乎预示着一种好兆头。双手把紧车龙头,借助着路边突出的台阶,找根电线杆,比照着以前的做法。好,成功了——
那天,因是在一种非常状态之下的应试,即使排除杂念,竭尽了全力,成绩还是不太理想——距离及格线还差了那么0.5分。
心里当然很清楚的:这是属于我,我能把握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百般思量之下,只能厚着脸皮去向校方要求了——请求他们接收我,接纳我这个已经迟到的学生。
到底是我那封情真意切的求学信感动了校方,还是校方最后根据考分,重新划定了录取分数线——把所有考分的“零头”,一律按“四舍五入”划了线,而我刚刚落在及格线之内。
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老是在想:这两个0.5——0.5度和0.5分,它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它们又向我昭示了什么?我总算有了顿悟:有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成败仅在微未之中,仅在毫厘之间,太过了或太差了,都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
至于以后的三年,三年里的来回奔波,三年间的风霜雨雪,三年里的流血流汗,三年间的几多艰辛,这是另外的故事,暂时按下不表。只是三年时间的日积月累,终于迎来了梦想成真的那一天:大红烫金的硬抄本,由副市长署名的毕业文凭,终于捧在了我的手上。不管别人怎样看待它,但它的含金量,在我心里永远是十足的。
天足赤的含金量,总可以证明什么了吧。还有全市、乃至全国优秀毕业生……总可以证明什么了吧。但它还是证明不了什么,只不过为我证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只要你有梦,并努力践行,不会没有变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