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家庭卡拉OK
2016-04-07囧之女神daisy
文_囧之女神daisy
那套家庭卡拉OK
文_囧之女神daisy
前段时间一个朋友回老家时,发现一向非常节俭的爷爷在房间里装了台新空调。他很奇怪,就问他叔:“这空调,爷爷用得多吗?”他叔说:“其实不用。”“不用为啥要买?”他叔说:“你爷爷觉得,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台空调,用不用倒还在其次。”
家家都该有一台空调,这个概念不知是谁普及给这位爷爷的。但不管来自哪个渠道,“家家都该有个XX”绝对比“XX很好”“XX很划算”管用多了—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消费观念,上升到民生、社会平均发展水平、自我认同等更高的层次。这种宣传给你描绘了一个很美好的景象,同时又隐隐地给你一种逼迫感:人人都有!你怎么可以没有?这个东西,用朋友竹林桑的话说,“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生活方式和对富裕的追求”。你连社会平均标准都达不到了吗?那还混什么啊,赶快去买一个,才能成为这个美好社会的一员。
(一)
现在想来,20世纪90年代大概是这种“家家都要有个XX”式购买行为的第一个爆发期,一来大家的消费能力随着经济发展上去了,二来还没形成多元化社会,消费导向还很单一。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的父母突然决定买一套家庭卡拉OK设备。因为有一天,全城(或者说全国)的人突然都开始买这种家庭卡拉OK设备。一般来说,这套设备包括以下几个标准件:一台VCD(后来升级到DVD),两个到四个不等的音箱,一台功放,一对话筒。在工业设计不发达的年代,以上玩意儿基本都是黑色、冷漠、线条硬朗的大盒子,外形都非常华丽巨大,看上去就很唬人。
买这么一大堆玩意儿在当时花费甚巨。当时,在家唱卡拉OK属于“家家都要有”的娱乐活动,所以,我们家也不甘人后地买了一套。
我妈是一个控制欲超强的人,任何时候她都要确保所有家庭成员和她一条心且服从于她。于是,在一个暑假的周末的早上,我被她从被窝里揪出来,神志不清地跟着她和我爸坐上了去成都的大巴。其实,当时小县城的电器行也卖这个东西,但是她坚信,只有去成都的电器一条街才能以白菜价买到真货。
那是个热到让人头昏脑涨的大晴天,当时成灌高速公路还未修好,去成都要花一个多小时,到了车站,还要转车去电器街。我刚好是四川省“晕车少年排行榜”的三甲选手,所以,等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我已经吐得死去活来了,连午饭都吃不下。我的父母虽然对此事严阵以待,但在高温的午后,还是露出了疲态。但是他们还是展现出了四川省“讲价天王”三甲选手的专业素质,在吃过午饭后立刻冲进一家又一家的商行,对着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黑箱子挑来挑去。我全程臭脸作陪,好像别人欠了我几百块钱。最后我妈大怒:“带你来有何用!”我好像还挨了几巴掌。到了下午3点,我已经彻底蔫了,她估计也很累,但还撑着火眼金睛的架子,严格地挑选、讲价,在几家店反复比较,最后终于以她满意的价格选了一套,并雇了车运回家。回到家中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了,潦草地吃过晚饭后,我爸负责接线、调试,满地都是线,沙发什么的也要挪开,那场景现在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这套花掉我父母很大一笔积蓄的音响设备,相对于市面上的同类产品,其实还是便宜货。我们当晚就发现话筒漏电严重,拿在手里,感觉是酥麻的。我妈找了两块好多年不用的手帕把话筒包了起来,中间用皮筋一扎,这套看上去非常“高大上”的设备立刻显得很有乡土气息,我家也有了老干部活动厅的神韵。不过更大的打击是在几天后,我们根据报纸上提供的鉴别信息,确定那台VCD并不是真正的VCD,只是台CD的改装机。那个年月没有家电连锁销售平台和比较完善的售后系统,考虑到把这套东西运回成都的商铺里去闹的人力、时间、金钱成本,以及能闹到成功退货的概率,我父母权衡再三后,还是放弃了。
(二)
然而,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我妈很快开始在周末邀请同事来家里唱歌。那年月,每家每户都添置了这么一套设备,但房子又不可能有任何隔音装置,所以一到周末的晚上(甚至在工作日的晚上),整个小区吵得像修罗场。后来我妈的同事来我家唱歌的次数多了,干脆先在我家一起吃晚饭,吃完了再唱。再后来,干脆下午在我家打麻将,麻将打完了再吃晚饭,然后再唱歌。
不管是麻将,还是吃晚饭、唱歌,三个环节中的任何一个都会给我惹上麻烦。我妈非常急于向别人展示我们家庭的团结,以及家庭成员的热情和驯服。一旦家里来了客人,平常很少让我干活的她就要不停地把在小房间做作业的我召唤出来,给所有人倒茶、削苹果、剥橘子什么的。到了晚饭环节,她又安排我到厨房刮姜剥蒜、洗碗打扫。我那会儿正是一个猪嫌狗不爱的“中二”少年,配合度极低,不仅常常一口拒绝,即使勉强去做了,也是一副别人欠我一百块钱的表情。这当然会惹恼她,也给我招来了好多顿打—当然是在客人走了以后。
唱歌环节的麻烦比较特别。我因为五音不全,所以从不唱卡拉OK。但是我父母觉得,一个在家庭聚会中不唱卡拉OK助兴的小孩,是不善交际且给大人丢脸的。“《海鸥》《让我们荡起双桨》《世上只有妈妈好》你总会唱吧?”她努力压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
“你的碟上没有这首歌。”我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能用这最后一招了。那会儿所有卡拉OK设备都是带碟的,无论歌曲是什么,画面上一律是跑来跑去的泳装美女。我父母已经在这套玩意儿上花了太多钱,应该不至于为了逼我唱歌就去买一套儿童歌碟来。我妈没说话,眼看就快躲过去了。
“没事儿的,你可以清唱!我们给你打拍子!来来来,大家一起给雯雯打拍子!”她的一个朋友热情又慈祥地说道。
往好处想想,我并非当年唯一一个倒霉的少年,风水轮流转,既然别人常到我家来做客,那我妈自然也经常去别人家做客。在我们那条街上,许多个和我一样的少年都在忍受这种痛苦。我妈一个闺密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小闺密)就经常跟我抱怨:“你妈怎么老来我家打麻将!烦死了!”而我爸的一个酒鬼男同事的儿子,在这种聚会气氛正high时拿着考得很差的试卷回家,丢了他爸爸的面子,被当场痛殴,滚下楼梯。
(三)
后来,这种聚会风气慢慢平息下来,大概有几个原因:其一是那两个话筒后来漏电越来越厉害,拿着已经到了如同受刑的地步,即使包着手帕,客人还是经常被电到,后来他们来都只打麻将和吃饭,尽量用各种理由回避唱歌;其二是因为实在太吵,日子久了,家里有老人、小孩的街坊邻居实在受不了,说了好多次,慢慢地大家也就不好意思了;其三是因为外面的KTV慢慢多了起来,那里提供廉价的瓜子、茶水和隔音装置,而且更私密,大家全改去外面消费了。那些曾经耗资甚大、占地不小的设备,就慢慢闲置了。
2007年,我家搬到了现在住的房子,这套已经多年不用的设备原封不动地被抬到了新家里。毫无疑问,我们肯定不会再用了,我甚至怀疑,它们只是被搬过去摆好了,线都懒得接了。直到今天它们都还在那里,中间我妈换过一两次沙发,因为木地板进水换过一次地板,都没把这套东西给扔了。大概是因为,在我父母心里,这还是属于“家家都要有一套”的东西吧。我现在租的房子是朋友买的二手房,上一任业主把所有家电以3000块钱的价格打包卖给了他,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漏,结果一试客厅里的那套音响,全是坏的。我觉得业主未必是成心坑他,很可能这套音响就和我家那套卡拉OK设备一样,很久之前就再没用过,主人根本不知道它们已经在岁月流逝中无声地坏掉了。和我们后来在角落里发现的几张早已不能播放的泳装卡拉OK碟片一样,它们的寿命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火热的年代。
图/是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