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盒
2016-04-06张运涛
张运涛
我得先把门关上。爸想让小敏姐留下来给我当帮手,我没答应,我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咱娘儿俩有多长时间没有单独相处过了?十年?二十年?我说不清,您心里肯定比我清楚,甚至几年几个月零几天您都记着吧?还真怪了,您要是让我讲几件最近的事,我还真想不出来有啥是值得讲的,小时候的事我反倒记得清清楚楚。想想那时候您和我爸经常让我骑在你们脖子上,驮着我赶集,驮着我看热闹,好像都是昨天的事。真快啊,一晃,我都是朝四十上赶的人了。
您现在的面相有点像菩萨,要是再胖一点就更像了。不过,您脸上的皱纹可跟菩萨不沾边,一点儿也不慈祥。除了您看到我买给您的礼物时,大多数时候您都跟现在一个样,一脸的严肃相,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我们都是在给您泼脏水,您这儿才是正正经经的真相。
小白我已经跟他讲了,您别急,明天就回来,能赶上送您。小家伙毕业班呢,正关键。您没白疼他,咱小白啊,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难得倒他的事。我问他能考上县城高中不,你猜他咋说?县城高中都考不上我还上学干嘛!我的目标是大学,北京的大学!瘸子逗他,赶明儿你考到北京的大学了,留在北京工作了,我和你妈在家里没人照护咋办?他脖子一梗,那还不简单,把你们也带到北京呗。我也逗他,我才不去北京哩,堵车不说,听说还天天见不到太阳,老是啥雾霾天气,出口气都难。您猜您外甥咋回我?猜三天您也猜不到!人家眼睛白了一下我,说,到那时候了还能由得你?我先把你打晕了,再背到北京……
唉呀,您胳膊咋这么僵呢?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啊,胳膊僵手脚僵全身都僵,没有一点柔韧性。对,就这样就这样。不冷吧?一会儿就好了。我得用湿毛巾给您擦擦身子,您平日总是干干净净的,哪能让您就这样出门?
这人啊,最怕的就是生病,看看您身上,哪还有肉?皮都皱着,跟小白刚出生时的脸一样。乳房只剩个样子了,跟没有差不多。我小时候偷看过您洗澡,您喜欢半上午半下午躲在屋里洗澡。您从门缝里伸出手自个儿锁上门,给人家一种家里没人的假象。有几次,您肯定看到我了,还跟没人似的,只管洗自己的。您那时候的身体其实比我好多了,比我白,比我饱满,哪儿都紧绷绷的……村里传着您跟卫生所的老肖好的话,我忘了我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了,还傻乎乎地去问爸。那时候我不晓事,一个小屁孩。爸不让我乱说,还说那都是人家编排您的坏话。
我来的时候看见老肖了。他蹲在咱院子外面,闷着头抽烟。兴许,他在回想你们的过去呢。别不承认,你们的好事我其实撞上过。您别怪,您让我没脸见人知道不?我心里烦死您了。要怪也得怪您,谁让你们不避着我?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早了,咱家的门从里面闩着。也不知道为啥,我断定您在屋里,和某个野男人。那时候我正懵懂,男女之间的事略知皮毛。
我不喜欢您那样,就一屁股坐在屋檐下,不走,故意堵着你们。外面您的风言风语还少啊,咋就不能收敛一些呢?其实也没敢堵太久,我怕我爸回来撞见就更麻烦了。您放心,这事我从来没跟我爸讲过,连一点边角都没透露过。
您冷不冷?要是不冷咱就不这么急,我慢慢给您擦,擦干净点。乳房这儿皮多,不像年轻时圆润光滑,洗起来容易。现在它瘪塌塌的,跟一个空了的衣兜差不多,卫生死角多。这里是咱女人最主贵的领地,女人的象征。咋说呢,反正没有几个男人不喜欢咱们这个地方的。饱满的时候,有多少男人抚摸过它们?您别怪我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些。就在昨天,我还隐约听到有人在数落您跟村里谁谁谁好过,好了多长时间。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您的生日蛋糕。那是我第一次吃生日蛋糕,薄薄的一小块,上面全是白色的奶油,装进盒子里就贵了,听说得几十块钱。卖两筐萝卜也换不来吧?最神奇的是那个带蜡烛的塑料盒,蜡烛燃着,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就自动响起来。
您还记得吗?那蛋糕我只吃了很小的一块,没有胃口。您问我咋了,不好吃?我摇头,话都不想跟您说。我是因为那不是我爸送给您的,才没有胃口。
我不知道您和我爸之间咋庆祝彼此的生日,但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为彼此买过啥生日礼物,更不用说那种很张扬的生日蛋糕了。但我爸却相信了您的话,说您一时冲动为自己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谁让咱没人疼呢?真好笑,临了您还捎带着批评了我爸一句。
我曾经试图据此说服自己,您和那些野男人都是因为爱情。但没能成功,尤其是当我大些的时候,我知道一个女人的爱情是排他的。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咋也不能像您这么不专一。
您还记得不,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咱家响了两天。音乐其实很单调,反反复复就那一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您却当成了宝,蛋糕吃完,还舍不得扔掉那个莲花状的蜡烛底座。我以为电池很快就会耗尽,电池耗尽它就不会再闹人了。可直到第三天,它还在某个地方祝您生日快乐呢。那声音执拗得很,就在您床头的桌子上。我偷偷地返回去,一把攥住那个傻里傻气的蜡烛底座。我的小手捂不住它,它仍然在叫。一气之下,我把它摔到地上。没用,它像是故意和我怄气,还在没完没了地唱个不停,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快气疯了,上去一脚把它踩烂了。真是顽强啊,那音乐就像电影里誓不低头的党员。您后来还专门问过我,有没有见到那个音乐盒。那哪是音乐盒啊,肯定是那个野男人哄您的话,您竟然当真了。即使能称得上音乐盒,那也应该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音乐盒。我把那些碎片扔进了水塘里,想都懒得再想它。
唉呀,我是不是太狠了点儿?瞧,把您的皮肤都搓破了。
好,我轻点,轻点。我把那个音乐盒,不,不是音乐盒,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蜡烛底座,扔进了咱门前的水塘里。那塘里扔过的东西可多了,有尿布,有酒瓶,还有死猫,破收音机……有一样我今天得跟您坦白,您的蝴蝶发卡其实也是我扔的。您老是拿着那个发卡发呆,掉了魂一样。我现在才明白,您当时那个样子比潘金莲遇到西门庆还要痴。发卡肯定是哪个野男人送给您的,就像那个生日蛋糕一样。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扔到了水里。
第二年夏天我还下去打捞过。那个蝴蝶其实挺好看的,我想知道我戴着会是啥样。我们老师春天戴过,特显文化。一样的东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不一样,我相信。您戴上时,就格外轻佻,格外风骚。我真替您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特别想趁没人的时候也戴上试试,臭美一下。
发卡没捞上来,却捞了一堆沤烂了的垃圾,掉了袖子的皮衣,散了架的藤椅,破鞋……说到破鞋,我还因此挨过您一顿打您还记得不?我把收破烂的领回去,想用家里的破烂换些小东西,您说咱家没有破烂。我跟您犟,说咱家破鞋多着哩。就为这,我莫名其妙地挨了您一顿打,我爸上前阻拦,您把我爸也骂了。说外人埋汰您也就算了,自己家里人也埋汰您……
这两年,老肖也老得让人不忍看了。听人说,他当初给您找了很多治不孕不育的偏方。我猜,你们可能就是那时候走到一起的。真奇怪,突然之间,我今儿个一见老肖就觉得特别亲切。还记着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女人,老肖是个男人。大气的男人。
伸胳膊,好给您穿新衣服哩。这身衣服是我挑的。其实也说不上挑,人家只有这一种,连大小都不分,均号。差不多有十五年吧,我的衣服都是您给买的,直到我去了南方。我从那时候才算长大,开始不喜欢您的品味了,不仅仅是衣服,还有您老是端着的脸,甚至说话的样子。
唉哟,您都这么一小堆了,咋还这么沉啊。屁股抬一下,对,衣服穿到身上不能皱巴巴的啊。咱麻利点,再等一会儿就更难穿了。
这种衣服的差别不在颜色,也不在大小。圆梦商店的老板娘介绍说,家境宽裕点的,就买七件套。要是紧巴了,三件套也能打发,反正就那几天的功夫。老板娘不说我也会选七件套,您不是喜欢排场吗?
您喜欢我给您买礼物,您不喜欢我给您钱,钱左邻右舍看不到。我后来才知道,跟那些礼物比起来,其实您更在意的是我把您当亲娘一样孝敬着的那种形式。我给您买过一件大衣,是那种看起来特别华贵的样式。买的时候我就想象着您像五婶那样趾高气扬地穿着它在村头转圈的那种神气劲,但我爸却说您一次也没穿过。不穿就不穿呗,它的花色,样式,还有质地,左邻右舍咋都知道了呢?
来,现在穿外套。您看这大衣,当时挂在墙上板板正正的,多好看啊!可一掂到手里就不一样了。人家厂家也知道,这衣服也就是让人看看,能穿三天就了不起了。用好料,浪费。要依我,肯定会把那年我给您买的那件大衣拿出来穿上。我知道这样行不通,咱们农村规矩多,啥时候穿啥衣服,我做不了这个主。
好了,不管咋说,这些衣服看着还算顺眼,您身上既不显山也不见水了。我其实也是瞎操心,您现在这样子,别说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都难找到山水了。到处都瘪塌塌的,哪有一处还是翘着的?也好,反正打小我就不喜欢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喜欢您好看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喜欢您的乳房鼓胀胀的样子。咱们王畈的妇女夏天没有戴胸罩的习惯,但我总觉得您的乳房挺得太高,太招人。我还不喜欢您烫发,太洋气,太招人,有点像电影海报上的女人。不喜欢您穿那件黄色的连衣裙,跟没穿衣服一样,贴在身上……
我不觉得您长得多好看。不知道那些围着您的男人有没有告诉过您,您身上最好看的其实是您的两条腿。也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您的女儿,看您的时候总是从最没有色情联想的角度着手。反正我最喜欢您的腿,纤细,均匀,像做工精致的小玩艺儿。我的腿太粗,它们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尤其是大腿上部,缺少让男人联想的神秘弧线。咱们娘儿俩相差太多,我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怀疑我的出身的。
你是抱来的,知道不?不光咱王畈,恐怕每个乡下孩子都会遇到这样的游戏吧?大人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尤其是您和我爸。你们常常拿它检验亲情的程度,百玩不厌。我经受住了考验,甚至比其它孩子反应还强烈,紧紧地搂着您的腿,生怕被人抱回去。见我这样,您很得意,难得有这么满足的时候。我十几岁时,照说这样的游戏已经不再适合我,可他们还那样别有用心地逗我,而且故意挑您和我爸都不在场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他们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我比其它孩子更需要这个游戏的验证吧。
您别急,等会儿我还得给您化点妆,我带着化妆盒呢。咱得对得起后天的那个仪式。我已经预感到了,那个仪式肯定会比我的婚礼还要隆重,还要盛大。来之前我爸一再嘱咐我,好好打扮打扮你妈,给她化好看点,你妈一辈子爱漂亮。幸亏我爸提醒,我其实没想到这点,我怕给您化好看了,到那边男人们还为您争风吃醋。
哈,开玩笑,您别当真啊。不过,再年轻再漂亮的女人都得化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没听人家说吗,妆容是一个女人的第二套衣服。我不敢说妆能使您多漂亮,慈祥一点还是可以的吧?能笑起来才好呢。您平常就不太笑,您的笑都是藏在心里面,我知道。我每次来看您,您那个高兴,跟村里的支书见到了上边下来的县长似的。但您脸上却收着,收得紧紧的。时间长了,您都快不会笑了。所以,我特别不喜欢您从瘸子那儿拿到钱时的那种笑。
也可能您的笑一直都是那样,但我可是第一次发现,您的笑那么势利,那么理直气壮。太可怕了!您一个人从五婶家回来,兜里塞得满满的。我爸还在五婶那儿吃饭,您就急霍霍地回来了。那时候王畈还没有通电,您就着煤油灯,把兜里的钱又数了一遍。您只顾着高兴了,哪想到屋里还有我?您眉飞色舞的表情把我的胃都扇凉了,真的,从那以后我的胃就没好过,一凉就痛。那是啥钱哦,是您女儿卖身换来的钱啊!对,就是卖。我还是您女儿吗?这可恰好印证了五婶那天的话。
瘸子欺负了我,我爸气得要去打断他的另一条腿。瘸子是五婶的娘家侄儿,小时候从四轮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您在我爸身后装腔作势地也骂了几句,然后把我爸攘进里房。你们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不报官,事宣扬出去我咋嫁人?这顾虑也正常,我那么小,路还长着哩。五婶从中间来回捎话,说赔点钱算了,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人。见我在旁边站着,五婶又赶紧圆话,女孩子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当面从人家嘴里听到我不是您亲生女儿的话。不会有错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五婶的那句话。我恨她,也感谢她。就是因为她那句话,我才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身。
我不知道你们是咋谈到一万的,我记得五婶开始是说两千。一万块就把您乐得欢天喜地的,您是不是希望您的女儿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我先给您打点粉底。人老了脸上的褶子就多,粉底得打厚点。您现在这个样子,很容易让我想到您和我爸在吵架,在外面受了五婶的气,或者打麻将输了钱回来……
放心,我不会把您脸上抹得粉白粉白的,那样更不好看。太艳太俗。不好。我争取给您化喜庆点,到了那边,您应该换种活法。年轻的时候您只擦过雪花膏,没见过这么多不同作用的化妆品。记得我第一次从南方回来,您见我每天早晨都半上午半上午地躲在里房里捯饬自己的脸,出来就变成了光光亮亮的一个人,您也来兴致了,非让我教您。女人啊,啥时候都爱漂亮。
我们家和五婶家的关系就是因为我的事断的吧?这一点我是支持你们的。撇开瘸子这事,我也不喜欢五婶。整天妖妖怪怪的,每句话都像是带着抽屉,越拉越长。
您嫉妒五婶,我看得出来。谁让你们两个都是咱王畈的金花呢?既然是两朵,就得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您没有生育过,这是您在五婶面前的短。可生育也让五婶这朵金花的花期过早地缩短了,不像您,快四十岁了还芬芳着。您嫉妒她,她也嫉妒您。
我出事的头一年,小敏姐就去了南方。第二年过年,小敏姐是坐着小汽车回来的。她不光给五婶买了金项链金戒指羽绒袄,还给本家所有的长辈都准备了礼物。五婶天天都要从我们家门前扭一趟,她穿着那件红色的羽绒袄,手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您看了气短,是不?
初中我上了两年,您没再让我去,说是家里没钱供我上学了,我得出去打工。没钱是假话,瘸子那一万块钱的赔偿呢?我知道您是眼气五婶了,想让我也学小敏姐。您是想让我跟小敏姐比一比,把您在五婶面前丢的面子挣回来。我爸不乐意,说任着自己穷点苦点也得让孩子上学。我爸哪能当了您的家?我还是辍学了。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敢跟您理论。但我从此不爱说话了,您也真够狠心的,咋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这么小就出去打工呢?我要是您亲生的,不知道您还会这样不?
我第二次从南方回来,看到您我又想笑又想气。您那哪里是美容啊,是毁容!好端端的一张脸,硬是让您自己给化坏了。粉底太厚,脸刷得太白……上次走的时候留给您的那套化妆品早用完了,您自己买的那都是啥东西啊,一堆廉价的处理货,再加上您又不知道该咋用,脸化得就跟戏里的白脸奸臣似的,那个难看,咋就没人跟您说呢?
也难怪,化妆是门学问哩,哪能这么容易就掌握了?我开始学化妆的时候,也不会化,把自己化得跟妖怪似的。多亏了小敏姐。我们俩从小就很要好,在王畈是碍于您和五婶的矛盾才互不说话的。小敏姐也不瞒我,说她确实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在卖。一个刚刚读完小学的农村女孩子,不卖,哪来那么多钱?我本来发誓决不卖身的,可碰了一个多月的壁,兜里又没钱了,除了年轻的身体我有啥本钱?只好跟着小敏姐干,反正我的身子也不金贵了。
粉不太好,过期了也说不定。您将就将就吧,过期也不会再有啥大不了的事。
出去后有多久我没联系你们?差不多两年吧?我本来想再也不联系你们了,反正不是亲生的,您又这样待我。干到第二年,我差不多已经攒了十万。怪不得小敏姐那么有钱,这一行挣钱就是快。十万块钱您一辈子也挣不到吧?揣着那张有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我有点想家了,想王畈了。当然,也有点想爸了。
实话说,也想您。
真的,想您。第一次回去,我给你们买的礼物将近一万块吧?您肯定知道我在干啥了,但您从没问过我。我给您长了脸面——您才不管我做啥换来的那脸面呢。我后来越想越不是味,哪有您这样当娘的,任女儿不要脸地在外面卖。您这是典型的笑贫不笑娼啊。
真相还是瘸子告诉我的。那事过后,我恨死他了。瘸子想讨好我,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我的QQ号,一上来就曝了个秘密。我开始不相信,他说人家都知道,就我自己不知道。我理解瘸子的话,这样的事,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就像您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不生育一样,老以为是我爸的问题。你们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不孕不育的到处都是。村里肯定会有人借此背后说您的坏话。我能想象您当时急切的心情,想证明自己是只能下蛋的母鸡。老肖虽然只是一个乡下的医生,可他有三个儿子,您选中他一是他能生育二是生儿子的机率大。我还听人说,您跟老肖在一起是我爸默许的,他们说我爸不知道真相,总以为是他自己有问题,心里愧疚得慌。我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你们那个年代,男人哪能容许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乱搞?不像现在,为了钱,男人竟然送自己的老婆去酒店与客人开房。
下巴,我再给您下巴上来一点。好,现在您的脸看起来光多了。但还是太白,等会儿我再给您上点胭脂。白色瘆人,容易让人心生恐惧。
是您自己有问题,老肖当然也无法让您怀孕。我猜,可能是您不死心,又跟村里的其它几个男人先后试过。唉,按说,也不能怪您,您那个时代,懂啥啊,病急乱投医,换谁都一样。
其实这事我早隐约知道一些,有人直接说给我听,还是第一次。我反应很强烈,言词铿锵,骂瘸子胡说八道。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不是我不相信,是我不愿听人家这样说您。我咋能不信呢,那些事情就像一环套一环的链条,我眼见过的环还少?
我那时候正好染上了脏病,心里真是万念俱灰。瘸子不知情,电话里依旧情绪高涨,让我跟他过。他肯定听出来我话里的松动劲了,追得更紧。
相亲那天——其实根本不用相,瘸子那个家,谁不知道,穷得叮当响。——我给他一万块钱,让他把房子布置布置。虽然我们俩的家伙都是老相识了,但名义上还是新婚啊。那天晚上我说我身子不舒服,瘸子哪等得及?非要要。没办法,我让他用套。他不肯,说那样就是穿着袜子洗脚,不过瘾。我的治疗还没结束,我怕他也染上病。到底还是哄他戴上了套,我还挑了最好的那种,能震动的。他呢,反而不中了。我没有笑他,耐心安慰他,不急,以后的日子长着哩,都是你的。
我总算成家了,您当时是不是松了口气?结婚之前您哄我,说钱存在娘家,我到了那边腰杆才能硬起来。我也不小了,也算有了心眼,只给了您五万。剩下的钱,我偷偷在城里买了套商铺。
我现在还后悔当时听了您的话。那五万块钱,不声不响地就没了,我甚至连声张都不敢。瘸子知道了肯定又要跟我生一场气。我跟瘸子埋怨说你们对我这个养女不亲,从此与你们来往就少了。有三四年吧?好像小白两岁的时候我们才重新走动。
嗯,这胭脂还不错,挺生动的,就是我的手有点生了。要搁以前,我肯定能把您捯饬得跟四十岁差不多。我的那帮姐妹们哪个不夸我的手艺好?咱们这地方太小,要不然,凭我这手艺,去给哪个明星当私人化妆师或者在一家大型婚纱摄影公司当化妆师也绰绰有余。
我今天特别唠叨是不?还在您脸上乱抹。您再忍会儿,快了快了。您自己看看,我给您化过之后,您不光慈祥了,脸上还泛起了生机。
刚才说到哪了?唉,我也老了,分不了心了。对,说到我跟瘸子结婚了。您以为我真愿意嫁给一个瘸子?罪魁祸首还不是您?好端端的,您就让我辍学了,说啥女孩子上学没用,关键是要找个好男人。瘸子都把我那样了,我去哪找好男人?还好,我答应跟瘸子结婚的时候,您死活不同意。我挺感动的,您这么高看我这个抱养的女儿。我也不想同意,谁愿意跟瘸着一条腿的男人睡一张床?还有瘸子的眼睛,那可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眼睛。我记得我跟您讲他看电视的事时,您还笑过。真的,我一点都没夸张,有好多次我们靠着床头看电视,我都以为他是睡着了……唉,我不是没人要嘛。不过,也好,正好符合咱王畈的传统,我这好歹也算从一而终吧?要不是外面传着我手里有几十万,瘸子恐怕也不愿意娶我。
咋没见眼线笔呢?好长时间不用了,老是缺这少那的。不要紧,等会儿我出去找一支铅笔,凑合着给您描描眼线。眼睛这儿的颜色不能太冲了,得淡点。现在这颜色有点太淡,就用铅笔凑合着描描吧。这么多年,为了我的小白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我哪有心捯饬过自己?天一亮就起来做饭,开门营业,忙到十点才算到头。您也知道,城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挣个钱比吃屎都难。您放心,回去我就补全它们,女人不能对自己太马虎,不能三十多岁就搞得跟老太婆似的。
时间真是快啊,转眼的工夫啥都变了。我早跟自己的过去掰得干干净净了,彻底得很,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不能再走您的老路,我不能让我的小白看不起我。
您咋不说话啊?我其实非常不喜欢您这样子,歪着头看着我说,过于逢迎。真的,您要还像以前那样抢白我我心里兴许还会高兴些。您一味地纵容我,反而让我轻看了您。为人父母,老了是不是都会这样贱?
这几天就让瘸子当您的孝子吧,谁让您没有儿子呢?咱王畈不是有句俗话吗,一个女婿半拉儿。半拉儿也中啊,总比没有强。
我跟瘸子结婚后,您老是催我们要小孩。我也急啊,可就是怀不上。但我嘴上却跟您说,不想那么早就拖着一个油瓶。私下里,我比您急,四处检查,四处求医,生怕自己像您一样也不能生育,毕竟我做过几年小姐。但我没有像您那样找男人乱试,我相信医院,相信科学。也不知道为啥,这年头不孕不育的夫妻真多啊,上医院得提前一周预约。我心里踅摸着,将来咱小白上大学就学这个,肯定不愁挣钱。
我们去了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挺正常的,没啥问题。我和瘸子只好加倍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大病一场后,我怀上了小白。医生说,可能是子宫有炎症,正好输液的药里有消炎药……
外面在敲门呢。快了快了,就差口红了。口红可不能马虎,相当于画龙时的点睛哩。我是个好学生吧?都多少年了还记着老师的话。点了晴,龙才生动。
化妆是个慢活,不能急。就因为女人化妆耽误时间,男人都不喜欢等女人出门。唉,女人为谁?还不是为男人!我记得有句话叫啥来着,想起来了,女为悦已者容。
您现在这个样子,我其实非常羡慕。您不相信?真的,真羡慕。多享受啊,跟谁也不争了,跟谁也不抢了,两手一撒,让他们折腾去吧!哇,这个太红了,不中不中,您这个年龄不适合大红大绿。最好是那种粉红色,要是能再配上一点紫色综合一下就好了。我记得我还有一管紫色的啊,我再找找看。紫色能冲淡粉红色的那种艳味,人显素静不说,还不招人……咋找不到了呢?没关系,咱就用这种浅红的试试吧。我争取擦轻点,擦轻了颜色就不耀眼了。
嗯,好,效果不错。我得去开门了,都一个多小时了。真快啊,都一个多小时了,我咋感觉没多大会儿呢?好了,我再看看。嗯,不错,真的,我觉得还不错。我这样喋喋不休您肯定烦了吧?烦也没用,由不得您了。我开门去。放心走吧,明儿个我再去镇上一趟,给您买一个真正的音乐盒回来。电池上足,能响一年才好呢,最好明年您周年那天我去您坟上烧纸时它还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