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癌症和平共处整8年
2016-04-06马原
当发现肺部那块6.5×6.7厘米的肿块后,时任上海同济大学文学院教授的马原,出人意料,放弃手术和药物治疗,带上新婚的妻子,远走海南、云南,践行最后的三年之约。他另辟蹊径,依靠运动和洁净的环境奇迹般完成了身体的复苏。
死神的镰刀逼上了脖子
2008年2月21日,正月十五,我和小花领了证。单身17年的流浪汉和退役多年的专业运动员,在认识了7个月后,就这样以法律的形式联结在了一起,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为在之后的一个月内,我和小花尚未从新婚的喜悦中醒来,死神的镰刀便逼上了我的脖子。
开始是带状疱疹,民间叫蛇盘疮。前胸后背成片的红疹,一分一秒不间断地刺痛着我的神经,并让我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在小花的逼迫下,讳疾忌医的我最终住进了医院。最初看的是西医,用的外敷药,治标不治本。疼了一个多月,在同济大学的附属医院,查出来,肺部长东西了,而且很大,6.5×6.7厘米。
然后就是三个小时的肺部穿刺手术,针刺穿过皮肤、肌肉、肋骨,还有一层腔膜,再是肺膜,因为连续的呼吸,肺叶位置的不断变化,穿刺针头要找到病灶非常难,这样手术要做三四次才能确诊。
然而第一次肺穿做完,我的心理就起了严重的变化。当那个针头一层一层穿透我身体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仪器的残酷。我想,那我不用三四次后再等判决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余生——如果它是良性,我需要开膛破肚把它取出;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就进入了那个增强型的CT机下达的时间表中,三年,两年或者一年。我不想掰着指头过日子,更无法忍受“头发日渐稀疏……牙齿松动,一颗颗吐出嘴巴”的未来。
尽管学校的负责人一再劝我别任性,我还是从医院逃了出来。
夜晚,新娘踏实地睡在我的怀里,我们的脸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 过去的7个月,我每时每刻都沉浸在爱河里,爱她,同时被爱。我是个挑剔的男人,她却无可指责。正因此,我无法忍受自己将给她带来的灾难和疼痛。我涕泗滂沱,紧紧抱住我的新娘。
回到海口与癌症和平共处
那个凌晨,我们同时决定“逃离”。我不知老天给了我多少时间,但我要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我要余生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和我的新娘。
与校方达成共识后,我停了课,5月初,带着小花回到了海口的小家。那是我们爱开始的地方。
第一件事,我要完成小花的最大的心愿,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五月三十一日。我们举行了婚礼。
我把生命做了两种规划,一种3年,一种30年,如果是头一种,我就需要尽量抓住时间,不留遗憾;如果是第二种,我会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栋朴素又宽敞的房子,远离尘嚣,生活里只留读书和种菜两件事。现在我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头一种。
于是我开始一丝不苟地践行“三年之约”。
我开始试着跟癌症和平共处。海南温湿的气候让我在逃离上海后能够尽情地“换水”。 在温煦的海风和摇曳的椰子树里,每天忍痛骑两个小时单车,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是我最畅快的事。
重要的是,小花也陪伴着我。奇妙的是,我发明的这两种疗法,竟慢慢起了作用。带状疱疹慢慢结痂脱落,我的睡眠和气色越来越好。
那段时间我谢绝了社交,终于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挚爱的妻子。我学着下厨,给小花做各样的好吃的;每天都挽着手,散两个小时的步……
六月来到,我和小花有了新生命。这个消息再次点燃了我生存的信念。
我想到我曾渴望当个画家,可一直没有实现过。为此,我拿起画笔,置办了两个画架,买了全套进口Georgian油画颜料,拉开架势,要当个画家了。我开始画怀孕的妻子,画紫色的大海,画擦身而过的两条鱼,把自己画成佛像般平静的金色面孔,眉心上降落着一只红色的七星瓢虫……
我再次心悦诚服地感激这场大病,让我的许多奢望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现实。
隐居西双版纳写书作画,身体完全康复
2009年2月21日,小儿子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降生了。他的到来,让第一次做妈妈的小花开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我第二次做爸爸,大儿子已经20余岁,远在柏林,对他的教育和抚养,我曾竭尽全力。在我生病后,他因不能照顾我而遗憾落泪。现在又有了新生命,他也异常兴奋。
2009年9月,为了证明我的健康没有问题,也为了抵制生病带来的无聊,我应挚友的邀请,带着老婆孩子去北京当了几天朝九晚五的白领。可我的身体明显吃不消。最终我又“逃”回了海南岛。这次逃离,从此我与“北上广”再无纠葛。因为要选择实在的幸福,只有选择每天为爱而活。像诗里写的那样:从今天开始/以后所有的时间/都是孩子的节日……就连柴油酱醋这样的日子也充满了乐趣……
2010年,一个面对死神的马原被媒体重新发现,几部当教授时的讲稿陆续面世,让我于当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这一年,我与死亡的三年之约也到了终点,我需要另外一个起点了……
我已经17年写不出小说了,如今,在我生命焕发生机时,我也思如泉涌。而我的画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我拿起笔,重操旧业写起了小说《牛鬼蛇神》……
在这种美满的日子里,我又时常感到惶恐和不安,生命的诱惑都已远去,除了小花和孩子的陪伴,我再无所求。于是隐居成了我新的向往:找一个有洁净水和空气的地方,做个山民,盖所砖房,种菜养花,有一方自己的泉水……
在2012年的一次远足中,我一下就被西双版纳的南糯山迷住了,那里细雨温柔,暮霭沉静,夜色清幽,空气里都是水的味道。我怎能不一见钟情?
我决定举家迁移。小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结婚时她曾跟我说过,这辈子我们都不分居,说到做到,从上海到海口,从海口到北京,再到海南,再到云南,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我,如果我一天不在,我和他们总要视频超过2小时。在相伴的六年里,她让我成了有家的男人,成了孩子的父亲,成了油画家,重新做回了小说家,成了一个健壮乐观,充满人情味和诗意的叫“马原”的山民。与此同时,再次去体检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2015年,61岁的我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南糯山上的一座破落的学校里安家,简单的帷布遮了窗户,窗外有小井,有篱笆和菜地。每日我在田地劳作,看着庄稼滋滋成长,这便是我的终极理想,不留遗憾,不再为任何假象迷惑,画画、写书、造房子,每天活在爱里……而,我坚信我可以活到八十岁,甚至一百岁。我想,我人生戏剧性的大幕还有很多有趣的篇章要书写,对此,我同样深信不疑。
这便是我的故事,一个因祸得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