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的魅力
2016-04-06鹿耀世
鹿耀世
张守义先生总结了“画感受、画想象、画个性、画对比”等十画箴言,他说有了这些才能更好地进行创作。这种顽强的学习精神,一直贯穿在他的创作生涯并融汇在其艺术风格之中。
在当代书籍装帧艺术界中,张守义先生深受作家欢迎、同行钦敬、读者喜爱。这是和他四十年来顽强执着的艺术追求紧密相连的。
1954年,他作为中央美院绘画系的毕业生,开始从事书籍艺术设计时也很不适应。在那段摸索创作规律的过程中,他老老实实潜心钻研,勤奋实践,在早期作品中初步表现出了自己较为扎实的造型功力。为了理解作品,他精心阅读原稿,为了熟悉作家,他主动交往攀谈,为掌握创作背景材料,他跑遍京城,画下了古建筑、老教堂、旧街道、小胡同等大批速写。为了熟悉外国人的外貌气质,他多次观看外国来华文艺演出和足球邀请赛……这些感受、体会,哪怕是只字片语,都逐一记入他那“陌生人笔记”之中。久而久之,他还总结了“画感受、画想象、画个性、画对比”等十画箴言,他说有了这些才能更好地进行创作。这种顽强的学习精神,一直贯穿在他的创作生涯并融汇在其艺术风格之中。
在摹仿中初具艺术个性
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初期,面对以外国文学作品为主的设计、插图业务,摹仿是不可避免的。国外版本各种纹样、装饰,书中的木刻、铜版画,张守义都系统地研究过。在这个时期中,他设计的一些封面,绘的一些插图,大多显得程式化和拘泥于写实,虽然不失庄重大方的书卷气,但较少新意。如以框式纹样为衬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的设计,以套色版画构图为主的“亚非拉文学作品丛书”设计和插图等。随着阅历、修养的加深,他逐步从再现到表现、绘形到写神,作品初具艺术个性。当时,张守义很喜爱漫画和速写,发表了不少这类作品。而这两种艺术形式最需要立意独创。再如张守义一向穿着简朴、生活随便,久而久之,设计和绘画作品自然而然地融汇了这些因素。现在看来,这个时期的设计作品虽有的略显刻板,肖像插图也欠凝练,但是可以感觉到他不断学习、思考、探索的创作轨迹。
艺术家风格的形成,是与他的经历、思想、感情、气质、审美追求紧密相连的,艺术风格作为一种表现形态,和人的风度一样是由特定的内容、特定的形式所决定的,也是艺术家主观方面的思维方式(非定式思维)与客观方面的表现对象和谐统一的整体。
创作个性逐渐鲜明
六十年代初,中央工艺美院开办了书籍艺术研究班,张守义幸运地前往进修。在这段时间里,他系统地学习了从字体设计、版式设计、封面设计等平面构成到立体构成等一系列课程,结合创作实践,思想上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不仅对国内外书籍艺术历史有了更为系统清晰的了解,而且对表现自己的创作个性、完善自己的艺术风格有了坚定的信心。
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张守义擅长以简洁娴熟的黑白画来达到他特有的动势传情。在生活中,除了五官以外,人的身体也同样可以表达丰富的感情。画家们的写实和写意插图,大都离不开面容的刻画,而张守义的大写意的黑白画不仅大多不画脸,而且背影居多,开拓了这一表现领域,取得了特殊的艺术效果。《故乡》中形象猥琐木讷的闰土父子,《伤逝》中涓生的愤而出走,《战争风云》中面如死灰体态衰竭的囚犯,《悲惨世界》中风烛残年的冉·阿让,其笔墨的凝练、造型的准确、神态的贴切,均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为了使插图达到“这一个”的艺术典型,我曾多次看到张守义使用各种绘画的制作的手法,他用剪子铰过美人鱼头像,用手撕过朴拙的纹样图案,用水墨等晕染过人物插图,用色块拼接过平面构成,他的制版稿,往往反复推敲、多次修改,有的几经粘贴,斑驳厚重,真可谓独此一家。印刷厂工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守义的手艺”。
艺术家的想象来源于对生活细致的观察、体味和百折不挠的实践,这种经验愈丰富,想象活动也就愈自由,愈有超乎常人的创造性。艺术构思中的想象是始终与情感体验交互作用的,艺术家的情感体验,不论在艺术构思或艺术传达活动中,都伴随着想象力而产生重要作用。文学家在描写守财奴时,必须把自己也想象成这类人,在描写英雄时,也要进入英雄的思想境界。汤显祖写《牡丹亭》为杜丽娘落泪,文与可画竹而成竹在胸,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时,竟尝到了砒霜的滋味……这些说明了情感体验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张守义在思考时,表情木然、无精打彩,一旦他进入了“角色”,凝聚了人物的情感时,立刻会精神亢奋、眉飞色舞。在他设计《燃灯者》封面时,有关文字图片燃起了他的激情,剽悍的人物形象油然而生,费时不多,一个笔触豪放、呼唤光明的坚实造型在画面上出现(后来这件作品荣获整体设计奖),令人想起了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设计《非洲音乐》时,他在自己一系列的速写草图中几经推敲,想象着热带丛林暑气的蒸腾,似听到震天动地的非洲鼓声……他奋笔横涂鼓手的草裙,他果断勾画鼓手的肢体,又在鼓手头顶渲染了一轮赤道的红日。张守义常常应邀到各地讲学、座谈,在这种艺术交流活动中,他曾讲到艺术家知觉的把握主要表现在能够迅速将反映对象的某种心理特征、外部特征、生活氛围,根据创作的特殊要求优先地选择出来,力求舍弃可有可无的东西。其实,他与同仁的交谈和专业会议上的讲话,正是生活素材与情感体验巧妙契合的现身说法。素材中处处有生动的细节,创作中不时有灵感的闪光,而灵感常常使想象中的形象趋于高度完善。张守义的漫谈往往充满了想象与对比,十分风趣,使听者兴味盎然,浮想联翩。作为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勤奋的张守义,缪斯是永远钟情于他的。
艺术家以自己的文化、阅历、修养、专业技能练就了能感觉形式美的眼睛,善于在事物外表之下体会内在真实。这得益于多读书、多交际、多创作、多思考、多感悟。张守义正是做到了这些,才有了机敏的思维,不尽的灵感,恢宏的构想,众多的佳作。“画如其人”是句老话,但却是张守义的准确写照。他为人一贯朴实、诚挚、毫无骄矜媚俗之气。正如他的简约设计、黑白插图,既单纯又丰富。他的人格之纯和画格之高,吸引了各式各样的朋友和全国的同仁。
张守义的装帧设计是简约绘画与贴切装饰相交融的典范。他的夸张变形,分寸得当,无怪诞杂乱之弊。如在穹顶型细密的建筑图案上压印大笔触神父黑白画的《巴黎圣母院》,以外文稿和精美纹样托出了剪影线描的《简爱》,以作家手稿和案头台灯素描造成小说特定氛围的《贝姨》,以歪斜的手迹和轮椅速写作封底的《高士其选集》,都显示了强化书籍特性的独特创意。
在人们的生活中,某件与主人公有着千丝万缕,命运攸关联系的“道具”有时能极好地传达书稿之情。张守义曾说:“金银铜铁锡、金木水火土,对我都有用。”道具,在戏剧中不会成为主角,但在封面设计中往往能成为主要构图。张守义是十分善于以器物或景物传书稿之情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封面下角散乱的稿纸,挂满残泪的烛台,暗喻出音乐家悲凉的命运。《三剑客》封面则绘出并列的装饰考究的三把佩剑。再如《三家巷》封面那敦实的铁匠炉,《战争风云》封面歪斜的街灯,雪白护封正中《什特凡大公》的王冠……都成为张守义独出心裁设置的“移情”之物。
在创新中风格日趋成熟
记得在“文革”时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批干部下了乡,而张守义被留下来从事样板戏的书籍设计。在这几年中,他有幸深入多家工厂,熟悉了多种制版印刷工艺,掌握了书籍整体设计,特别是琐细、精致的图版设计。这对他将图版平面构成规律应用到封面设计中,将工艺手段应用到补充、强化设计素材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张守义在设计《茶花女》封面时,首先认真阅读了书稿,主人公玛格丽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最终忍悲含恨不幸死去的经历,深深感动了他。张守义决心用最美的线条勾勒出一幅纯情少女的肖像,以表达他的同情与敬重之情。这幅以动势传情的线描,虽然省略了眉眼,但以其娴熟的功力和画家的爱心,感染了读者。肖像以原版文字及纤密的卷草纹样作衬,更加补充、强化了设计素材,给人一种高雅的审美情趣。在设计《总统先生》封面时,张守义画了几稿都未表现出此书特性,如何创意,很费踌躇。俗话说:“机遇偏爱有心人”,在张守义去酒铺买啤酒时,正值顾客和售货员发生了冲突。大吵起来,售货员气急败坏之下,拔掉酒桶皮管,背过身去说:“不卖了!”一位顾客也针锋相对地说:“我还不买了,你不就这点权吗?!”一句话使张守义顿开茅塞,显示“权”力的动作,正好附着在不可一世的“总统”身上,一件颇有个性的创意成形了!这个事例,反映出张守义由普通生活汲取灵感的机敏的思维能力。
一部作品的成书过程,就是作家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想象的过程,也是作家的审美知觉最终将心灵感应导入自由境界的过程。装帧家的设计作品和插图,必须以贴切的内容、和谐的形式,在给予读者审美快感的同时,诱导读者进入令人遐想的自由境界,从而体味、接受作家的心灵感应。作为装帧设计,既要考虑到书稿的地域、民族、宗教、风俗的不同,又要熟稔作者身份、气质、个性、写作风格的差异。作为插图,既要依据书稿的人物、情节,又不必拘泥于具体的环境和细节,力求使艺术造型立于文字基础,而充盈丰富想象,使读者感到设计家赋予的似与不似和若即若离的审美愉悦。
张守义与作家的交往是十分密切的。在设计《春天的竖琴》封面时,张守义翻阅了积累的桂林风光速写,有了创意。在封面正中,以大胆破格的寥寥几笔画出了亭亭玉立的山峰和水中清晰的倒影。使人眼前浮现出挺秀的竖琴造型,还仿佛听到了江水荡漾的声音。为了这件约稿,著名老诗人晏明登门造访,上下五楼几次,后来见到了效果图,十分喜悦。不过他总是觉得封面的太阳颜色太淡,美中不足。于是和张守义商量:是否改得浓一点、红一点,张守义出自色调对比的需要,没同意作者意见,却答应再推敲一下。过了几天,张守义拿出有着12个不同色调小太阳的构图请作者审看并任选一种时,老诗人被感动了。样书印出后,晏明在扉页上不仅题上了张守义的名字表示谢意,而且并排题上了张守义爱人的名字——他们已经从素不相识变成好朋友了。
有一次,著名作家孟伟哉同志的一篇小说要在某刊发表,他请张守义配一幅插图。张守义读到描写女主公的一个段落时,反复揣摩起人物的身份、服饰和神态来。他品味了半天,觉得这位主人公仿佛和自己头脑里储存的同类形象有某些不和谐的地方,他一边打着草稿,一边捕捉着画家的最佳选择,竟于不知不觉中稍稍游离了小说中的具体描写,把小说中的形象融入了一点自己的再创造,勾画出“这一个”的艺术典型。事后,他将自己的想法直率地告诉了作家,孟伟哉同志很感兴趣地听完以后,竟动手修改了那一段文字。
当他为描写西双版纳青年爱情故事的传奇小说《孔雀湖》完成设计以后,有两处装饰图案较虚空,如果各镶嵌上几句情诗,构图效果将会更好。张守义向作家方敏提出此设想后,她立即采纳,完成了这画龙点睛之笔。张中行先生的大作《顺生论》完稿,慕名请张守义设计封面。待素朴雅致的封面完成之后,老先生十分欣赏。这以后,连续几本作品均请张守义代劳设计封面,而且两人互相拜访、交谈十分投机,当时,张守义还把收藏的油灯送给张中行先生两盏呢!
在设计《商州的故事》封面时,张守义全身心沉浸到创作氛围之中:他想起了高亢激越的秦腔,想起了自己多次演唱的保留节目“翻身道情”,想起了陕北那风格浓郁的民间工艺……最后,他以不同于常规、有别于同道的独特风格完成了这幅设计:在典型的陕西门楼、方桌、坐椅的剪纸上,将自己绘出的作家贾平凹漫像拼接在上面,可谓亦庄亦谐。
他应约为华君武先生的画集进行设计时,选择了一幅“一分为二”的漫画放置在封面上,其构图是某官僚的上身写着“行贿”二字,叼着香烟,安坐在靠背椅上。而写有“受贿”的下身那戴有脚镣的两腿,却与上身分离往画外走去。张守义思忖再三,竟突发奇想,将“下身”移至到画外,往书的边缘(牢房)走去。使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深感此为设计一绝!果然,画册印出之后,华君武先生十分赞赏,来电话对张守义说:“我只知道你是装帧专家,不知你还是‘动画专家!”张守义有着一双艺术家炉火纯青的“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华君武先生为张守义作漫像的题词中曾有“画坛独树帜”点睛的一句!
多年来,张守义先后为著名作家、诗人冰心、高士其、艾青、刘白羽、白桦、李瑛、张弦、邹获帆等人的作品设计了一批出色的封面,受到了文学界、艺术界、装帧艺术界广泛好评。张守义的装帧作品一向以庄重大度、内涵丰富为最高审美追求,前期偏重以绘画或装饰为主,中期逐渐以绘画与装饰相交融,表现形式与工艺技法日渐娴熟。近年来,设计更为洗练、精当,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具有很高的文化层次。如巴尔札克的《人间喜剧》丛书、《冰心全集》、刘白羽的《心灵的历程》等。不但跳出了国内图书常见的装帧设计程式,又绝不与国外同类图书设计雷同。他的黑白插图,更是国内美术园地的一朵奇葩,看似简洁率真不经意的几笔,却包含了画家的思索和百折不挠的实践。画幅虽小气魄大,遗貌取神情更浓。
几十年来,他的黑白画得到诗人、作家和广大读者喜爱,有不少被国内外博物馆、纪念馆、图书馆收藏。张守义的装帧艺术和插图创作,在我国出版界是独树一帜的。其品位之高,影响之广,在美术界已有定评。